彼时,茶几上还放着一盘小肉卷,吃过军区食堂的人都知道那种小肉卷,正正经经是一层皮一层肉,香得人能咬掉自己的舌头。但是那种肉卷供应的不多,被首长家的勤务员几下里一分就所剩无几了,寻常家属也非得赶巧了才打得到。以沫一见到那肉卷,哪里忍得住馋,伸出手就去抓。

说时迟那时快,徐曼飞快地打开她的手斥道:“你妈妈怎么教你的?手也不洗就乱抓东西吃,你这脏手一抓,东西还能吃啊?”

不过一瞬,辜徐行还是看见了她左手上的残缺,黑黑的小手上,一截残留的指节怪异地伸着,直指他心底。

以沫被这样一训,低了头,且是委屈地说:“我没有妈妈。”

辜振捷听得心疼,转头对辜徐行说:“快去带妹妹洗手。”

不知道哪里来的火气,辜徐行对着父亲一声怒吼:“她不是我妹妹!”

说完,他恨恨地瞪了父亲一眼,转身“噔噔噔”地跑上了楼,“砰”的摔上了房门。

以沫被他一吓,眼泪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辜振捷只好让保姆王嫂把她拉去卫生间清洗一番,亲手将那盘肉卷装好给以沫,派人将她送了回去。

“满意了?”徐曼冷哼了一声,“你还嫌儿子不够烦的,非把这个小东西弄回来糟他的心。”

辜振捷在沙发上坐下,摁了摁额说:“你懂什么?儿子不是讨厌她,是不敢面对她。我这是给他机会,让他像个男人那样面对自己的过错。还教授、知识分子呢,连这都不懂。”

辜振捷深知,如果儿子不能靠自己的力量完成自我救赎,长大之后只能是个懦夫。他不想让儿子成年后回首过往,发现什么无法弥补的缺憾。

“辜振捷,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呢。”徐曼一向强势,半点也不肯落下风,“你无非还惦记着你前妻,惦记着你俩那个夭折的女儿!”

“怎么又扯到这个上去了?”

辜振捷有些心虚。

他也不清楚为什么看到以沫就那么喜欢,今天倒是被徐曼一席话点醒了。他和前妻生的那个女儿过世的时候,比以沫小一点。那孩子的样子,他记不确切了,眯起眼睛想想,依稀和以沫一个模样。

虽说辜振捷有些畏妻,但在以沫这件事情上,他一直没向徐曼妥协。他时不时地抱以沫来家里玩,指着辜徐行对她谆谆教诲“这是哥哥,以后要听哥哥的话”,以沫便望着辜徐行怯生生地点头。

徐曼虽霸道,却也不敢在大方向上拂逆丈夫的意思,只好对他和以沫的互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从那以后,以沫便正式“登堂入室”,一有空就往辜家跑。

虽然辜徐行不怎么待见她,不是躲着她就是一张冷脸,但是以沫一个小孩子哪里懂这些眼高手低,还以为这个天上掉下来的哥哥在和她玩某种游戏,所以兴致勃勃地陪着他玩,见缝插针地黏着他。辜徐行则像躲一只臭虫那般躲着她。

以沫仗着自己人小轻便,总是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附近,让他避之不及。比如,有时候辜徐行看动画片正看到关键时刻,一个小身影就像通了灵一般出现在他身边,毫不知趣地在他旁边坐下,和他并排观影;有时候他正在屋里练钢琴,冷不丁的,一张小包子脸就搁在了琴架边上,他一头黑线地看过去,就能看见她那双无辜的眼睛和花一般灿烂的笑脸。

这样你缠我躲了一个月,辜徐行也乏了。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假如你看星矢这个衰人在被无数次打到吐血后,终于变身准备爆发时,你会一再为了小小的气节弃电视机不顾吗?

所以,辜徐行索性也不躲了,直接拿她当隐形人,只差真的就从她身体里穿过。

由于大院里别的男孩对自家妹妹的态度也差不多,所以,以沫一点都没体味到辜徐行不喜欢她,反倒以为“哥哥”就是这样一种傲娇的生物。

第二章(4)

是年九月,五岁的以沫早早进了小学一年级,入了学,以沫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任意缠着辜徐行了。只有周末,她才有机会跑去找辜徐行。

为了更加彻底地摆脱这个小跟屁虫,辜徐行索性报了两个特长班,周末整天躲在外面。他暗忖,那小东西对他的热情不过是一时兴头,就像孩子玩玩具一样,兴头一过,再宝贝的东西也会被弃如敝履。他想,只要一段时间不接触,她就会找到别的乐子,不再黏他了。

不负他所望,不到半个月,那个小东西就不再上门了。

他暗暗松了口气,却又莫名失落。

那年的中秋来得格外晚,直到9月30日才姗姗而来。

徐曼是个很讲究传统的人,每逢过节都喜欢把事情张罗得热闹喜庆,这天更是了不得,不是叫勤务员挂灯笼,宰鸡鸭,就是让保姆王嫂在院子里设香案,摆月饼果品,结果那顿晚饭直到天擦黑才置办齐备。

辜徐行刚上桌,就见爸爸牵着宁以沫,同宁志伟有说有笑地走进院里。

一见着以沫,辜徐行的表情瞬间就僵了。

徐曼眼尖,一把拉住转身就走的他,压低声音说:“月团圆人团圆,你可不能在今天吃晚饭的时候出幺蛾子,你知道你爸那脾气,在这节骨眼上惹火了他,有你家伙吃!你要实在不高兴,吃饭的时候就不说话,一吃完就回自己房间去。”

说着,她笑容疏淡地朝宁志伟打了个招呼:“哟,小宁来了?早知道你们也来,真该多备几个菜。”

言下之意是,我们家没备你们的菜。

宁志伟尴尬地笑了笑,有些不知所措。刚才他带着以沫去食堂打饭,回来的路上恰巧碰到辜振捷从外面回来,辜振捷见他们父女拿着两盒饭菜就准备过节,二话不说就把他们一起接到家里来了。以宁志伟的性情,吃这顿饭,真比吃枪子儿还为难他。他只是碍于辜振捷的面子,不敢推却罢了。

辜振捷将他们父女俩拉入席,亲自给宁志伟倒了一杯酒:“来来,这可是正宗的茅台。”

宁志伟唯唯接了,忙敬了他一下,小心翼翼地喝了。

辜徐行眉眼疏淡地坐在对面,默默吃着饭。

说来也怪,今天的以沫安静得异常,看也没看辜徐行一眼,抱着一只鸭腿,小口小口地咬着。

倒是辜徐行有些捺不住,抬头扫了她几眼。直到一顿饭快吃完,以沫还是那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辜徐行忽然就没了胃口,简直一刻都不想在饭桌上待下去了。就在他放下碗筷准备起身的时候,徐曼忽然发话了:“真奇怪了,这孩子今天怎么这么安静啊?”

快到嘴边的一句“你们慢吃”立时咽了下去,辜徐行不自觉地端起了饮料杯子。

“是啊,今天以沫是怎么了?”辜振捷也有些纳闷。

宁志伟忙不好意思地说:“刚才说了她几句,生气呢。”

辜振捷这才恍然大悟,放下酒杯逗他:“怎么生气了?跟伯伯说说。”

“爸爸不给买鸡腿……”

以沫细声细气地说着,眼眶里闪了点委屈的泪光。

闻言,辜徐行拿杯子的手不自觉地一滞,飞快地扫了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