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铃见他一脸无赖,眨了眨眼,看着他正经八百道,“宝郎。”

“…”沈来宝抚额,“还是跟以前一样吧。”

花铃抿唇笑笑,坐直了腰身凑近他的耳边字字道,“郎、君。”

沈来宝顿时觉得被这轻声耳语轰炸得冒了烟花,可她又凑得更近了,几乎咬耳,“相——公——”

沈来宝彻底败阵!

他果然就不该招惹小花的,这哪里是小花猫,分明是小老虎。

春光明媚,昨天夜里下了点小雨,白日又有春风拂面,沈老爷和沈夫人都觉得儿媳进门,风调雨顺,吉利呀。难怪先生说儿媳面相好,是大富大贵之人。

他们早早就穿戴好,先去迎了老母亲出来,一同坐在大堂上,就等着小两口出来。本以为他们洞房花烛要晚一些,心中体谅,也不着急。可不过半会下人就道他们也起身往这来了,沈老太太顿时笑开,“这书香世家的女儿就是不一样,懂规矩,不耽搁。”

沈夫人笑道,“铃铃从小就是个懂事的姑娘。”

沈老爷插话道,“等会可要跟来宝说,让他不要这么早起来,夜里也不要这么早睡。这样啊,说不定年底我们家就要添丁了。”

话一说,沈老夫人和沈夫人齐齐点头,深以为然。

于是沈来宝和花铃进来时,就见他们意味深长地看来,他还以为他们方才是共谋什么大事了。

长辈一瞧见花铃,模样娇羞可人,和沈来宝走在一起,似白玉明珠,耀眼夺目,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花铃几步上前,陪嫁而来的葛嬷嬷就拿了蒲团垫在地上。她跪在两老面前,接过葛嬷嬷递来的茶,“爹,喝茶。”

沈老爷几乎是朗声笑笑,连念了几声“好”,拿了茶来喝,只觉茶叶醇香扑鼻。

花铃又将茶奉给沈夫人,沈夫人听她喊了一声“娘”,也连连点头,笑颜满满。

一会沈老太太也得了茶,精神得都觉得自己能下地跑了。

大堂皆是欢声笑语,沈来宝觉得自己来到这里这么多年,都没见爹娘他们如此高兴过。

奉完茶,沈夫人拉花铃说了几句话,就让他们回房去了。新婚第一天还不必见什么亲戚,等第二日开始就得忙着带新妇登门走动,第三天回门,也该有一阵子要忙活了。

而且沈夫人想好了,今年开始族里的大小事情,也得带着她去走动,日后才能好好的做沈家的当家主母。只是大户人家的女儿从小就是由母亲带着如何当家的,花铃又这样聪慧,她倒是不太担心这点,相信她定会是个让人省心的媳妇。

沈来宝带花铃去走了一遍沈家,以前她来,有些地方是不能去的。如今他带她好好去走了一圈,他在沈家能去的地方,如今她也能去了。

花铃自小去拜访别人看的大院也不少,也没什么觉得新奇的了。只是他带她走的每一个地方,她都细心记下。以后,这里就是她的家了。

沈家是商人世家,他以后也同样会常常出远门,那她要做的,当然是将这个家打理好,让他能安心外出,回来时舒舒服服的。

她想得长远,可一点也不觉得想这些会羞赧,只有满足。以前她只是邻居家的小姑娘,如今,是沈家媳妇了,到了外面,别人也要喊她一声沈少夫人。

单是为了这个称呼,她就要将这些做好。

既是他的小花,也是沈家媳妇。

“小花。”沈来宝低头看她,“要不要出去走走?”

花铃点头,“去看我们的小云和飞扬好不好?”

沈来宝笑笑,“好。”

她说什么都好,只要她喜欢就行。沈来宝执了她的手,一同出门,从今往后,两人再不用避嫌。

花铃说道,“别人看见要笑话的。”

沈来宝不放,笑道,“成了亲,怕什么。”

花铃又羞又喜欢,到底没挣脱他的手。是啊,怕什么,让别人看见他欢喜她,有什么好怕的。

第100章 日落黄昏

春光明媚,刚成亲的小夫妻结伴同游,下人瞧着也是羡慕。

因是一时兴起要出门,马还没有喂好,到了门外马车未来,两人便决定走一段路,等马喂饱了追来,估摸也走累了,时机正好。

更何况一同乘车,倒不如一起并肩同行来得好。

平日两人就常一起出行,但近年来身边总有旁人。今日两人同出,巷子里的邻里见了,一瞬还以为两人又外出同游。等瞧见花铃已经挽起发髻,才恍惚想起昨天不是刚喝过两人喜酒么,这才回过神来,纷纷再次跟他们贺喜。

花铃和沈来宝单独在一起时少两分羞涩,还能打趣他,可当众被喊沈少夫人时却觉羞赧。沈来宝和她正好相反,所以在外头,他表现得比花铃更加大方自然。

从巷子出来,花铃本以为能好好和他说话了,谁想街道的人也大多熟识,又纷纷来贺。花铃这才知道原来昨日喜酒,附近半里的人都来了,吃的是流水宴!

沈来宝怕花铃疲累,快走到半街,就带她拐进一条小巷,笑道,“累吗?”

“累,不过我娘说了,新妇都是这般累的,等过一阵子就好了。”

“晚上回去我给你按按腰背和脚。”

花铃笑问,“你也得跟我一起跑东跑西,也会累的,到时候还顾得上我呀?”

沈来宝笑道,“夫人最重要。”

花铃对这回答简直是满意极了,她没听见花言巧语,只听见了满满的诚意。但她可舍不得折腾他,晚上得注意着,不要不小心喊累。

巷子行至一半,前面似有人从墙后探身看来。花铃抬头一看,那人影就消失在墙背后了。她当即放缓步子,将沈来宝也拉住。

沈来宝偏头问道,“累了?”

“前面有人鬼鬼祟祟地看着我们。”

沈来宝神色一顿,放眼看去,却没有看到前面有人,但地上有个影子。今日有风,风吹裙动,地上是裙摆的影子。

见是姑娘,他稍稍放下了心,示意她在这里等自己,他往前走去。

他的步子很轻,也很慢,如果那人没有再探头,应该是听不见他过去的。

几乎快到终点,忽然那人似乎不知他来了,又伸出脑袋看来,这一看,就看见沈来宝快到跟前,两人皆是一愣。

一直紧跟在他一旁的花铃见了那人,也一顿,“嫂子。”

秦琴未闻唤声,快速在她脸上看了一眼,见了她那高挽的发髻,有些出神。

花铃是想寻个机会好好和秦琴摊牌说,可是并不是在这种时机下。而且他们刚刚成亲,她就这样来瞧,花铃就算心再大,也满心不悦。她知道她对沈来宝有执念,可她已经跟了自己的哥哥,就该收心过日子。

如果一开始不打算做花家媳妇,那就该拒绝这门亲事呀。

花铃想不通她,如今见她看沈来宝的眼神仍旧不同,更是不悦。她往前一步,又将秦琴视线拦住,“嫂子,我哥呢?”

“在收拾东西吧。”秦琴神色淡漠,又道,“你不用这样提防我,我来,是想跟他说几句话。说完了,就走。明天你哥又要回衙门去了,我也会跟着去。”

花铃微微拧眉,沈来宝拍拍她的手背,她这才点头,有些话她不想跟自己摊开了说,那跟沈来宝说开了,倒也好。在这点上,她信他会有分寸。

秦琴看着花铃退后,直到她退到应该是听不见两人说话的地方,才收回视线,看着沈来宝说道,“恭喜。”

“谢谢。”

沈来宝下意识离她稍远一些,看得秦琴眉头拧起,忽然笑了笑,“我做错了一件事。如果当初我早点跟你说,我是谁,又是来做什么,或许就不会像今天这么无奈了。”

沈来宝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他也一向都看不懂她。

“我懦弱了一辈子,以为重来一次,情况会好起来。但是我没有想到,其实我还是懦弱的。我不像花铃那样能为你付出一切,我甚至对你在书院时别人欺负你也要掂量过利弊才敢站出来。我不止一次地想,其实这辈子我比上一辈子更自私。”

她以为她说这些话会被他当做疯子,可沈来宝眼里,却全是惊讶。

沈来宝心中愕然,他听见了什么?这辈子,上辈子,重来一次?

早就觉得自己穿越就已经很离奇的事的他竟是轻易就想到了一个词——重生?!

秦琴重生了?

看样子她的第一世是在真·沈来宝的时候,而这一世她对自己有执念,难道是上一世沈来宝于她有恩?

可是…如果他没有出现,那真沈来宝在十岁的时候就已经死了,十岁之前的沈来宝对她做过什么让她念念不忘的事?

秦琴没有想到他竟然一句都不说自己疯了,她突然有了将话全说开的冲动。他已经成亲,还是花续的妹夫,她再没有机会留在他身边了。

可是埋在心里那么多年的话,她想告诉他,哪怕是他把自己当做疯子也好,她也想说出来。

说出来的意义是什么她已经不愿去想了,只知道如果不说,她这辈子也会疯的!

“你一定不会相信的,不过没关系。”秦琴有些失神,“我已经死过一次了,从小就被我娘毒打,才十几岁就被她卖给了个屠夫。屠夫一家每日都欺凌我,后来我生了个女儿,他们变本加厉,还害死了我的女儿。我本来也寻死了,可是等我醒来,却发现我又回到了起点,睡在了襁褓中。”

沈来宝已经不像刚才那样惊愕,他相信她说的是真的,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解释她的很多行为。

要是真得说荒谬,那他和花老爹的穿越,不是更荒谬!

“那你…接近我,是为了什么?”

如果说是为了沈家的钱,也不至于,毕竟后来她也做了花家媳妇,安心过日子,并不会比嫁入沈家差,所以他相信必定是有其他缘故。

秦琴见他不惊不慌,连她都意外了,“我埋了我的女儿后,就将我丈夫一家都杀了…那时候下着大雪,我奄奄一息,你出现了。还把我抱上了马车,给我盖了毛毯,点了暖炉,我就这么死在了你的怀里。”

沈来宝瞪大了眼,秦琴想到前世那最后一刻的暖意,又笑了笑,“真暖。”

“不可能!”沈来宝脱口否认,只因如果他没有出现,那上一辈子的沈来宝在十岁的时候就死了。也就是说,在秦琴嫁人生女前,他就死了,所以他根本没有机会这么对秦琴。

“是你。”秦琴颤颤指着他腰间上的香囊,“当初我也不知道是谁,模模糊糊看不清人,可是我清楚地记得,你腰上挂着的核桃船。我记得一清二楚,就是你腰上的这个。”

沈来宝猛地想的当年他初到书院,还未深交的秦琴便问他核桃船的事。后来他把核桃装入钱袋,她还问过他核桃去了哪里。

当时他便心有疑惑,如今茅塞顿开,终于明白她为何有此一问。

“秦琴…”沈来宝没有办法跟她解释穿越一事,十岁的沈来宝已死的事,他要接受她重生的事容易是因为毕竟他曾穿越过,而且当代什么奇奇怪怪的事没见过,接受能力比她强大许多,可是要她接受他不是沈来宝,却不可能,“假设你说的话是真的,那你碰见的人,绝不会是我。”

“我认得你核桃,而且下人喊了你少爷。”

“不是我,也不可能是我,因为我的核桃,在很多年前,就已经碎了。”

秦琴都已做好他会否认的准备,可是没想到他竟当头来这一句,立刻愣神。沈来宝解下腰上香囊,打开了给她看,那香囊里面,只有一堆碎核桃。

她登时愣神,抓了香囊过来,将里面的东西倒在手上。可倒出来的东西,都是碎屑,没有一粒是完整的。她愕然地张了张嘴,蓦地睁着赤红的眼看他,“你是故意带了个碎核桃出门的!”

沈来宝突然有些不忍说穿她等错了十余年的真相,到底还是说道,“秦琴,我并没有预知能力。我信你说的话,可是你要找的那个人,真的不是我。”

秦琴怔神,紧抓着手中的碎核桃。核桃陷入她的手掌中,压迫得渗出血来。她却半点疼痛都感应不到,许久,她的眼眶蓦地湿润,又笑了起来,“不是你…竟然不是你…那我这些年来是做了什么…又有什么意义。”

“秦琴!”沈来宝沉声,“老天爷让你重生一次不是为了让你找到谁报恩,而是让你有重新选择和反抗的机会。如果你还是过得跟上辈子一样,那重生的意义何在?”

秦琴没想到他非但不拂袖而去,还跟她说这些。这下,她都不知道沈来宝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了。

“你上一辈过得不好,今生重来,你本可以避免的。就如同你找你舅舅拿钱进学堂,就如同你在家韬光养晦避免你母亲将你卖了,就如同你今生碰见了花大哥。恩人不恩人,又有什么要紧,他也根本不知道上一辈子曾于你有恩。若我真是你的恩人,如今你所做的…已经给我带来莫大的困扰了。”

沈来宝默然片刻,继续说道,“你这不是报恩,是在安抚自己的良心,是自私。”

秦琴怔了怔,沈来宝又道,“你重来一世,本该更清楚珍惜眼前人的意义。你如果不喜欢花大哥,凭你的能力,要自己过活不是难事。你如果喜欢花大哥,也该和他说清楚,不该这么无谓执着。你可懂,秦琴?”

这边已经说了许久的话,花铃虽然听不见,可是却看见他将装有核桃的香囊都给了她看。就连秦琴将核桃洒落满地,他也不制止,花铃有点气闷。

她靠在墙上等着他们说完话,既然答应了不过去,她就乖乖等着。可要是秦琴要碰沈来宝,她就会冲过去,将她推开了。

有些事能忍,有些事是绝对不能忍的。

秦琴执着了将近二十年的心,突然有一日被告知——你找错人了。

而且他也并没有说错,她重来一世是为了什么?只是为了找恩人?

秦琴顿觉茫然,坚定了二十年的信念,突然崩塌,就好像人生又空荡荡了。

许久她才慢慢在一潭淤泥水中找到思绪,珍惜眼前人?可是她应该是不喜欢花续的,她也害怕他,害怕他又变成第二个屠夫。

既然害怕,那她就该下定决心离开,以后一个人过活,不就什么事都没了?

秦琴忽然想明白了,甚至没跟沈来宝说一句话,就跌跌撞撞往花家跑去。从花铃身边急掠而过,倒让花铃莫名至极。

她百思不得其解,见沈来宝过来,问道,“她跟你说什么了?”

“一些很奇异的话。”沈来宝知道她接受能力强,可这种事到底还是太离奇,没有跟她说,“说清楚了,以后秦琴不会再这么对我。”

她执着的其实并不是他这个人,而是上一世拥有核桃船的人。换做是另一个人拥有核桃,她也会如此。

沈来宝暗叹,重来一世哪里有这么容易打一手好牌,牌虽好,可是还得看人怎么出牌。牌出错了,重来几世,最终都是一手烂牌。

——决定命运的是性格,而不是重来的机会。

秦琴要是能想通,那这一辈子倒也不算太晚。

他和花铃继续往马场走的时候忽然想到,那上一世究竟是谁拥有和他一模一样的核桃船?

核桃船是花铃送给他的,那上一辈子,花铃将核桃给了谁?亦或是说,工匠是否有雕刻了同样的核桃船。

难道救她的是那个工匠?

沈来宝想不出来,但就算想出来,也觉得还是不说得好,否则秦琴万一又执着那人,就坏事了。

秦琴快跑到花家时,步子又慢了下来。

她的心跳得很厉害,下定决心跟花续和离吗?

可为什么会觉得不开心。

她对花续应该没有任何感情的,不是吗?当初嫁给他,也只是因为母亲逼迫,受了沈来宝和花铃的刺激。

她浑浑噩噩地走进花家,走到房门。明日要走的行囊已经收拾好了,花续不在屋里。她正想着他去了哪里,又要和他说什么话,背后就有人道,“你在这里站着做什么?”

秦琴蓦然回神,回头看他。花续已经从她身旁而过,进了屋里。

她走进里头,花续又折回将门关上。回来时面色淡淡,甚至有些淡漠,“我知道你去找沈来宝了,昨日一整天,你都不开心。虽然帮着母亲料理大宅的事,可我看得出来。”

“以后不会了。”

花续默了默,“明天就要回衙门了,以前都是我强行带你走,这次你可以选择不走。”

不走,就是和离,这个意思,她听得出来。花续不想和离,只是这种局面令他难受,甚至有时候会愤怒。可沈来宝是他的妹夫,是他小妹的丈夫,他又怎么能憎恶他。更何况错的不是沈来宝,是秦琴。

与其众人尴尬,不如斩断乱麻。

秦琴愣神,忽然开始整理起这二十年的事来。

恩人是找不到的了,那她今生该怎么办?

她忽然又想到,其实在沈来宝出现之前,她一直是有规划今生的,比如找舅舅,进书院,她还曾想过努力一些,考个女官,就能彻底摆脱双亲,也不用再被随意卖给屠夫。

后来沈来宝出现了。

她看见了核桃船,还看到了沈来宝身边的花铃,那样明朗乐观,总是欢喜的模样。于是一夜之间,所有的不甘和嫉妒袭来,把她的人生轨道彻底冲乱。

一步错,步步错,于是又走到了今日局面。

如果当初花续没有娶她,或许现在的她又已经死了。

所以说起来,拥有核桃船的人是她上一世的恩人,可是他终究只是路过,让上一世凄惨的她尝得一点温暖。但今生花续于她,不也是恩人?他所给她的恩德,又哪里是一点。

放下了执念,秦琴才更加清晰地想起花续为她所做的一切。

想起这些,才知道原来自己一直是知道的,只是她不想去看,不愿承认。

既然在意着,那就不仅仅只是入了眼里,而同时是记在了心里的。秦琴似茅塞顿开,整条人生路又好似清楚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