敌人轻视自己是她唯一的优势,她此行是务必要得到虎符的,不信阮苏行当真铁板一块,到时候他们相处得和和气气的,她把他哄住了,还不是要什么有什么——

第5章

质子们统一的住处被安排在姜国大明宫以西夹城边的真仁坊,临的最近的便是翰林院。

那一带日常没什么人来往,多是各国质子并一些官员。而质子们的住处也分好赖,画贞匆匆而来,之后便赶场子似的进了宫,只在那片儿扫了几眼,结论是自己的待遇还算不差。

如今三大国——姜国、陈国、梨国,姜国无人能掖其锋芒,而陈梨两国是打梨国上一任君主驾崩内乱后现出颓势,否则不至于在各方面都落陈国几步。至于除了陈梨外旁的一些小国家,更是见风使舵的墙头草了,毫无威胁可言,故而质子们在质子住所的待遇不过尔尔。

画贞和香瓜一路向西边走,这座大明宫委实大得叫人生气,她冷得一边走路一边哆嗦着打摆子,手炉只像个华而不实的装饰,早便没了热乎气,偏头仰望位于紫宸殿西北方位的麟徳殿。麟徳殿设有温泉,看着就仿佛正在冒着暖气似的,叫人心生向往。

正在张望间,视线突然被遮挡住。

画贞蹙了蹙眉头,待看清此人的脸后不禁停下脚步,不解道:“…不是着急着面圣么,怎的出现在这里?紫宸殿可在后边,你我并不顺路。”

要面圣的人怎么会直接跟到这里来的?

她不晓得这男人的身份,怕直接称呼郎君太过生疏,又因发觉这人的“殷勤”样子和总含了一抹笑也似的眼眸,初步确信他俩关系不错,是以说话谨慎,唯恐自己露出马脚叫看出来。

来人却是陆庭远。他顺着画贞先前的目光望向远处的麟徳殿,在她背上推了推催促向前,嘴里笑道:“自然不是顺路,你我素来同路。”侧头看见司灵都疑惑的眼神,复道:“快些走罢,你我一道回去住所。我此际之所以出现全因陛下改了主意的缘故。他不愿意见我了,我这才过来。”

画贞尚赶不及开口,但见他弯起唇角,眼中像藏了弯月亮,“很幸运,正巧赶上灵都你。”

这有甚么幸运的?他要请她吃顿饭么?画贞默默地看着陆庭远,心说看来姐姐之前和此人关系果然非同一般,更不敢作出和他不熟悉的表现。

把檀木拐杖交给香瓜,画贞眼神飘忽,在脑海里一通左右联想,只觉此人的身份已然呼之欲出。在这姜国,怕只有梨陈两国的质子交情能好些,看他的气度亦是不凡,乌发高束,衣着方面,身上面料便是寻常难见的布匹,想必,这就是陈国的质子:陆庭远。

“陆郎君。”

画贞唤道,话音方落边上人的视线就绕了过来,圈在她面颊上,眼神清亮温和。可细看,那双眸子却仿佛刻意隐去了甚么。

忖了忖,画贞怕是自己如此称呼他不妥当,起码照陆庭远的反应来看过去姐姐应当不是这样称呼他的。

假使他们的关系果然好极,她直呼一句“庭远”并不为过,旋即也不犹疑,扬唇贝齿微露改口道:“庭远兄。”话毕,飞快地用食指点了点自己的眼睛不给对方说话的机会,“我猜庭院兄很好奇我的眼睛,是不是?我究竟是何时复明的,这段日子都发生了甚么事——”

“我确实很想知道。”

陆庭远接口,他放低声音,“不过宫中处处是他人布下的耳目眼线,此处说话不便。”微顿,再道:“回头我可以寻你,倘或那时灵都还愿意告知的话,切莫怪我登门叨扰过于勤快。”

“嗳,这说的是哪里话,以你我的关系,真巴不得庭远兄日日来寻我呢,如此便随时恭候大驾了。”画贞拱拱手,答复得颇为爽快。

说是那么说,她心里其实犯了嘀咕,莫名就觉得这个陆庭远并非表面上起来这样简单融洽易相处。他言谈之中带给她一种时而疏离时而熟稔的错觉,倒像是在试探她似的?如果是真的,那么此人也要提防,毕竟是陈国人,又隐约与自己有相同秘密一般。

记得才见到阮苏行他便问她甚么从阙楼摔下去又消失无踪的事,神乎其神的。

要问也该问她姐姐,不过姐姐画扇又不会飞天遁地,也不是土地爷的老相好儿,从楼上掉下去难道还隐身了不成,必然是有人接应相帮。

说到有人接应…她咝了口气,感觉突然开了窍。

偷眼瞄走在身侧的陈国质子,约莫是天生的直觉,画贞心话说陆庭远十之八.九便是那个暗中相帮的人了。问题随之而来,初见时阮苏行那么问她,他的目的是甚么呢。

这姜国皇帝究竟是真的不知道,抑或早已洞悉一切?

知之者装作不知,真叫人无措。她细思极恐,有点发自内心地惧怕阮苏行了。

只怪之前来得太过匆忙,姐姐昏迷在榻上,皇叔匆匆打包一般送她来了这里,除了奇怪的传闻外她对阮苏行知之甚少。而皇叔对这样的她竟是表现出了空前的信任,令她可喜,却又委实汗颜。

人们爱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那似她这般临危受命心怀不轨的...呸呸,为国身负重任的,从古至今有没有成功的例子?

嗐,不如不琢磨,这种事情不到最后一刻除了老天爷谁也不晓得结局。画贞清理了下思绪,极目眺望,见前方守卫的金吾卫在寒风中依然立得笔挺,因是偏门,是以不似丹凤门等出入排查严苛。

她原还担心被金吾卫反复搜身查验,结果到了宫门边,那厢门首守卫的也不过是对过了鱼符,将她的右符和内廷的左符拼合几回,多打量了她几眼就放行了。

陆庭远则不晓得给过这些人甚么好处没有,连右符也不必上呈,等她带着香瓜走出宫门的时候,他早已等候在一株梅树下,梅花点点如血,艳得娇气。红花下是玉面人,倒也着实悦目。

画贞多看了一眼,一路走,暗忖这人话不多,他或许是对她有提防,她也更是小心防范他,因而三人往质子居住的夹城边行去,全程相安无事谁也不多言语,耳畔风声过,脚下唯有雪嘎吱嘎吱细语不休。

过了翰林院,没多时便至真仁坊。进坊后陆庭远在十字街与她相辞,画贞是巴不得,客套了几句就马不停蹄往十字街东之北疾走,一路留下深浅不一的脚印,连香瓜也是跟上了她的速度提着拐杖走得飞快。

留下陆庭远在原地驻足,簌簌细雪里,眉心微不可见地揽了揽。

“香瓜,你瞧瞧我这儿,可有异常没有?”画贞确定离开了陆庭远的视线才呼呼喘着气停下脚步,她正对着香瓜,手指头戳着脸,“我的小痣有没有出来,不记得那香粉能维持多久了,别因为这个暴露了!”

香瓜看向公主的眉心,舒气道:“郎君万不要这样一惊一乍的,我道您眉心的小痣自己跑出来了呢。只管把心吞进肚子里,太子殿下说过,这香粉的作用啊至少能维持四个时辰,莫非郎君会有四个时辰都在外头待着走不脱不成?那时身边若是姜国陛下,您再着慌不急。”

“…也是。”

她喃喃,香瓜还在说:“您在外,看时候差不多了请辞便是。他们姜国风气开放,您又扮作男子,只别夜宿在外就谢天谢地了。郎君只消每日有限的时辰里及时归家,勿叫人牵扯住,我便真不操心您眉心的朱砂痣会否叫人发现。”

画贞听着摆摆手,继续前行,一面却道:“我是这样想,你说万一呢,万一哪一日没赶得及还正巧叫人瞧见了,我怎的说?姐姐可没有这颗痣,总不能胡扯这是守宫砂罢?没见谁家女郎守宫砂点在脸上的,况且人姜国也不时兴这个。”

香瓜语塞,心道问题所在难道不是一个堂堂的郎君,学女郎点劳什子的守宫砂啊,真真莫名其妙的话。

“男人点了作甚?郎君快别胡言乱语了,”香瓜很担忧,索性道:“您眼睛的事已在姜国陛下跟前暴漏,此事无力回转,依我说发现便发现好了,退一万步,这无论今后如何,只要郎君还是这张面容就翻不了天,您代表的可是咱们梨国。”

画贞向天呼出一口渺渺白雾,鼻子冷得恍似没知觉,搓搓手给自己鼓舞士气,边道:“一笔写不出一个‘牛’字,这说的谁?便是我了。我想好了,此番皇叔命我来自是有皇叔自己的打算,皇叔既然相信我,我便必得时刻保持清醒的头脑才是。”

就算不为皇叔也为姐姐,画扇弄得瞎了一双眼睛回来,服侍的宫女淌眼抹泪儿诉说长公主身上比比皆是伤处。

这不怪么?

难说不是受了阮苏行的迫害,人上人做久了便不把旁人当人。姜国皇帝她虽才接触了一回,却觉深有感触。

主仆俩说着话,停步打住时一眼便望见未央等候在府门前。

他仍是老样子,着一身暗色石青弹墨藤纹云锦圆领袍,头发束着,墨色发尾和没有表情的面孔刻印在茫茫雪景里。

“未央,你这是迎接郎君么?天儿怪冷的呢!”香瓜不怯生,满脸笑意吟吟。未央是长公主画扇带来姜国的人,与她和画贞都不曾见过几回,不过她心里有数,今后就是他们三人并肩了,未央虽不苟言笑,人却是极靠得住的。

门前的纸灯笼迎风摇曳,长须乱颤,道上也空无一人。

画贞爬了几级台阶上去,冷得不行。府门半开着,隐约可见里间走动忙碌的仆从,她自持身份,抬头看未央,曼声道:“下回不必在门首等着我了。”拍了拍袖襕上覆着的雪沫子,下巴微微扬起,骄矜之色溢于言表,“直接带我去书房,我走之前叫收拾的,都妥当了罢?”

未央作礼,回说一切妥当就抬手往门里引路。

这府中仆从信不过,他们的对话几乎没有,画贞表现得与过去的质子相同,仿佛司灵都真的仅仅是失踪了几个月,如今回来了。

这处府邸的规制尚可入眼,只是目下正值冷冬,沿途银装素裹,入眼处处白皑皑一片,还看不出园子里有甚么奇花异草。行至屋舍前,便是书房了,画贞打发香瓜收拾包裹去,又支走未央,兀自推开直棂门一个人走了进去。

书房里光线黯淡,脉脉的一炉香点在黄花梨书案上。

她在案前跪坐下来,环顾左右便从书案上开始翻找,直到起身把书柜也摸索一遭儿,这才蔫蔫地耷拉下脑袋。

按说书房都是秘密的根源,连她在梨国王廷的书房里也有自己的小秘密,没道理姐姐没有的,哪怕一丝一毫的线索也好…是她遗漏了甚么吗?

兴许是双生子的心灵感应在作祟,画贞忽然看向身后墙壁上挂着的一幅画儿。

那是一座仙宫的轮廓,掩映在白云高山之间,白鹭齐飞,泉水潺潺,乍看之下竟然有几分眼熟。画是好画儿,她亦是打小学过来的,可是这幅仙宫图不该挂在画扇的书房内。

她犹记得姐姐的怪癖号,最是不爱在墙上挂画的,一个人哪怕是失忆也不会改变既定的习惯,何况画扇只是在异国住了些年月。

画贞走到仙宫图前注目凝视,少顷,她狐疑地用手敲了敲墙壁,范围不断扩大,“咚咚咚”的声响由低沉变得空洞,她蓦地停下来,眼中跃起一抹幽光。这墙壁蹊跷的很——

有暗道!

睃见几步外的半人高耸肩甜白瓷美人瓶,她稍一寻思便过去扶住小心翼翼转动,不记得转了几圈,但闻“咔嗒”一声,机关触动,从仙宫图后传出隆隆隆的沉古响动,仿佛来自地底。

画贞抚了抚胸口,只觉紧张又刺激,踮脚张望屋外,见无人便兔子似的半卷起画儿钻了进去。

她甫一进入,墙壁暗门便自发阖上。

密道内混沌黑暗,画贞眯着眼睛好一时视力才逐渐适应了。她在袖兜里摸出火折子点亮,火光幽幽,照出前方向下的古朴台阶,再往前却瞧不大清,似是一条草草修建的迂回暗道,鬼影幢幢的。

往后无路,况且她好奇心重,自然是不管怎样也要向前探探路。

只不过…这密道所通方向有几分惊心动魄,若放任它径自朝东游走,岂、岂非直达姜国宫廷?!

第6章

画贞猜想的不错,这条密道的尽头果然便是姜国的宫廷大明宫。她一路走得辛苦,心里的疑惑也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大。

冷不防的,阮苏行沉哑的嗓音出现在脑海里,“数月前你是如何从阙楼跳下去,就此消失无踪的?”

这...当时她一头雾水不知如何作答,如今只觉这答案已在自己脚下。

画扇必然是从此条密道离开了,且有极大的可能是有人相助,那人大抵是陈国质子陆庭远。她相信自己的判断,而且肯定自己现下所揣测的一切对阮苏行而言不是秘密。

暗道的空气有丝浑浊,画贞定定望着前头的台阶,决定下一回阮苏行再问她阙楼的事就直接回答,大不了想个借口,总之隐瞒下暗道一事,绝不叫他以为她在装傻充愣,那样只会加重他对她的防范。

并不记得一路上过来用了多久,只知道爬出暗道出口的自己身上污脏的不成。天空弥漫起烟尘似的蒙蒙灰色,雪已停歇,瞧着是申时左右,冬日白昼短,天光尚存。

暗道的出口在她身处的这座宫殿某道宫墙的边角里,大雪的积压和这儿的隐蔽约莫是从没人发现密道的原因。

画贞小心把雪推回去,又用脚踩了踩压平,这才猫着身子缩到一棵树后打量起四周。

豹子进山,浑身是胆,躲在树后的她却觉得豹子可没法儿和自己比,姜国宫廷于她这样的人而言无疑是龙潭虎穴了!不过既来之则安之,畏畏缩缩能成甚么大器,画贞蹲下把小靴子往上扯了扯,脚蹬了蹬,做好准备后集中注意力,猛地一下溜到了竹林边上的小桥下。

水里结着厚厚一层冰,她紧绷站在桥洞里,不敢大声喘息,听见桥上一行人经过细碎错落的脚步声,心说若不是自己反应灵敏这会子就被人发现了,到时候小命虽丢不掉,却免不了一通麻烦。

桥上的宫女们下了桥,慢悠悠走到了鹅卵石铺就的小道上。

画贞探看过去,望见她们提着食盒酒盏,有说有笑的,风里依稀传来“陆贵妃”、“宴会”、“做生日”等的字眼。

陆贵妃画贞是晓得的,陆是陈国国姓,这位陆贵妃出自陈国,打一来便被封为正一品“贵淑徳贤”四妃之一的“贵妃”,即使同宫中唯二的何淑妃一样从未被临幸过,但在偌大的后宫里她的风头却没人能盖的过。

说起来就古怪了,也是许多人只敢在心里不解的,阮苏行不近女色举国皆知,他甚至连何淑妃的殿门都未曾踏足过。就是这样的他,唯独对陆贵妃有所不同,似乎是多了点人情味,会有单独的召见,会允许她偶尔没上没下…可即便如此,陆贵妃至今仍不过是处子之身。

听闻陆贵妃貌美若天人,画贞暗想阮苏行怕是对美貌扛不住,这才有所区别对待,奇的是,都这么待见了为甚么还让自己的妃子夜夜独守空房呢?

总不能是他自身出了状况罢,有问题需得及时就医啊,切莫讳疾避医才是——

噫,许是她想岔了,究竟阮苏行如何与自己无干,画贞在掌心呼了口热气,冷得抖了抖,经过再三观望才出了桥洞。

今日是陆贵妃的生辰,看她们是在举办宴会的样子,那她便不好往适才宫人们行去的方向走了,那里定然人多。

还是先躲起来罢,等天色暗了再走动,只要弄清楚这是甚么宫殿,她所处的位置,下一回再来便可熟门熟路了,大事无有办不成的。毕竟能这般轻而易举入宫实在千载难逢,她要是个刺客怕嘴巴都得笑歪,阮苏行够死一千一万回了。

当下找了个避风的角落蹲到天黑,人逢天黑胆儿大,画贞“嗖”的站起来,除了小腿肚子麻麻的没有任何不适,连午饭没吃的饥饿感也被身体忽略了。

冰面上映着朦胧的灯影,九曲回廊宫灯飘摇,画贞撕了块布系在脸上,心绪平稳,沿着长廊一直走一直走,希望快点走出这座宫殿。她甚至有直接去到阮苏行书房窃取虎符的想法,真是一劳永逸,这念头一闪而过,突然之间,有两队执灯的金吾卫映入眼帘。

她傻眼,他们仿佛全是...朝着她的方向来的,自己被发现了?

白娘子水漫金山了还是怎的,犯得着这样大动干戈么,画贞磨了磨牙,一不做二不休,手向下伸预备抽出插.在靴子里匕首,只是这动作才进行一半她余光就瞟见一座于金吾卫而言算是死角的殿落,旋即也不多想,脚底抹油跑了过去。

她不曾注意到这座宫殿的怪异之处,门首半个守卫的宫人内监也不见,挂着几盏幽幽的宫灯,她哼哧哼哧冲进殿里,宫灯若有所感地晃了晃。

殿中帐幔杳杳叠叠,乍一看鬼气森森,画贞道自己是不怕这些个的,壮胆一般挺了挺胸脯。外面的金吾卫去了一拨又来一拨,仿佛永无止尽,她烦恼地看了会儿,心头郁闷,踅过身望向亮着灯火的侧间。

她冷的很,在虚弱光影里隐约觑见茫茫的雾气从侧间飘出,应当很暖和罢,再没有比这更有吸引力的所在了。

鬼使神差一般,画贞挪着步子走了过去,等看清楚,她才知道原来这殿里有温泉——

蒙昧的水汽,宜人的温度,她解下系在脸上蒙面的布条,靠在池子边把手伸进去探了探温度,登时舒服得整个人都要融化了,想起白日在紫宸殿中见到自地势略高的麟徳殿流下来的温泉水,莫非她此刻正在麟徳殿?密道的尽头竟然是大明宫的麟徳殿?

麟徳殿距离紫宸殿称不上太远,难怪,想必姐姐利用这密道做了不少事,保不齐她也和她想的一样,准备直接从这儿过去紫宸殿翻找虎符。不出意外,虎符应当是在那里的。

拨弄着温泉水,正怏怏寻思着,一声殿门的“吱呀”声传入耳中。这声音在空旷的殿里听来尤为分明,更何况是画贞目下的情境,她都觉得渗人了。

这会子,会是甚么人来了?

她赶忙屏息,扫视一遭儿蹑手蹑脚躲入了八扇莲座屏风后,心里念着阿弥陀佛,一动也不动,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这突如其来的压迫感是为哪般,她适才差点儿被两队金吾卫发现也不像现在这么心慌意乱。

依稀有悉悉索索褪去衣裳的声响,极轻极轻,在画贞生出看一眼就看一眼的大胆念想时,她潜意识里从没有想到过进来的人不是女子。

两手侧扒在屏风上,先露出的是头发,再而便是骨碌碌直转的眼睛。片刻后,黑湛湛的眼瞳停了下来,画贞紧紧抿住嘴唇,身体就那么凝滞住了。

她仿佛是认真地观赏了一会子,才直邦邦地缩回了屏风之后,红了耳朵。

池子里漾起的水声清晰传过来,无端撩拨她的神经。

画贞的面颊蓦地苹果似的一点一点晕红,眼前看到的不是墙壁,而是阮苏行方半边没入温水的身体。男子似乎同女子没什么不同,又似乎截然不同。

说不上来,只是当水流的波光映在他后背上时,她脑袋里“哗——”的一空,好像甚么也不知道了,茫然地盯住他宽宽的肩膀…

“陛下,”有宫女低眉顺眼进来禀报,“陆贵妃使人来了。”

阮苏行按了按眉心,仿佛十分疲惫,微沉吟着,未几道:“告诉她,朕不去了。”

宫人诧异地抬头,这是怎么了?不说旁的时候,往年只要是陆贵妃的生辰,陛下是一定会出席的。

如今日这般在麟徳殿设宴,这是任何人也没有的体面,陆氏是独一份儿,可陛下不去,虽则没有打脸一说,却毕竟与往年有了不同,难保宫里人不会私下嚼舌头啊。

她有疑问,但不敢问出来,屈膝福了福要退将出去,可没想,抬头时竟在屏风处觑见个人。

是谁她没有瞧真切,只一眼那人便缩了回去,她也不敢贸然出声,想来陛下自有陛下的考虑。但那人,眉心仿似有一点殷红色的小痣,妖冶异常…见所未见。

宫女揣着满怀的疑问退了出去,刚出殿门就被人拽住拉到一边不显眼处。来人十分急切,“如何?陛下何时才过去,贵妃娘娘并一众人还在等候圣驾——”

这宫女闻声辨出是陆贵妃身边的姣蕊,顿了顿,道:“是这样,你快回去罢,陛下才回了这事,说是今次不去了。”

“不去?”

姣蕊显然难以相信,她们娘娘可还等着呢!且今晚原先还想…“怎的突然就说不去了,往年从没有不去的道理。茜芝,咱们可是同乡,贵妃娘娘素日待你不薄,你耶耶过世的丧葬银子还是打娘娘这儿替你出的,有恩报恩,你却不要忘了。”

茜芝面上犯难,“娘娘的恩情我到死也不敢忘记,可陛下之事,我要是向外透露出半个字,还能有活的么?”

姣蕊愈发瞧出端倪来,“你这样倒是坐实了,怎的,这回莫非真出现勾引陛下的小狐狸精了!?”

“你轻点儿说话,被人知道你我敢在背后议论陛下,立时就得死。”她掏出帕子抹了抹额头,心有余悸,好半天才讷讷着道:“我也不确定,你知道么?适才我进去通禀,居然在屏风后瞧见个身形窈窕的小娘子!我只看见一眼,面容记不得,却只觉那小娘子俊的很,嗳我跟你说,她眉心里竟有颗朱砂痣呢,稀罕的紧——”

姣蕊面色狐疑,摸了摸自己的眉心,“是真是假,你莫不是唬我?”问完,借着宫灯看茜芝面色,她素来便不是个爱拿人取笑打谎的,说出的话没有真的只有更真。

如此说来,是真的有,陛下并非娘娘私下猜的有劳什子龙阳之癖,分明是心有所属?

可他待她们娘娘确实比何淑妃来得好,她不认为仅仅因为娘娘是陈国公主的缘故。娘娘貌美,名动天下,看眼前茜芝这恍恍惊奇的模样,难道这世间果真有较之她们贵妃娘娘还让人动心的女子?

茜芝推了一把姣蕊,“得了,陛下的心思岂是你能妄猜的。听我的,你快回去回禀了贵妃娘娘,切记好好说,至于陛下是不是金屋藏娇,你竟还是瞒了娘娘为上。”

“我知道,我不会说的。”心里却想着这么大的事怎么好不告诉娘娘,提裙飞快地跑了。

茜芝叹了口气,回想着那一幕情景,她其实并不曾看清楚屏风后那人,只依稀望见她眉心有一点微微的红痣,莫名的,当姣蕊问及时就夸张地描述了出来。看见姣蕊着急不敢置信的模样,她舒心了不少。

殿中四角落里燃着青铜长明灯,画贞看着灯架,两眼发直。

她不能相信自己那么蠢,居然在有宫人进来的时候企图溜出去。总觉得别人对话时注意力会分散,是自己离开这窘境的大好时机,万万没想到她脚才动了呢,那宫女就看了过来,吓得她刹那间心脏都停止跳动了。

好在老天爷庇佑,那宫女大约不曾看见她,否则早便叫嚷了罢!

画贞小幅度地轻抚心口,安慰自己受到惊吓的心灵,没注意到阮苏行甚么时候从水里出来了。她有意识的时候是一件半湿的中衣从屏风的那一头挂过来垂了一截在她脑袋顶上——

而脚步声就响在背后。

全身的毛孔霍的都炸了,她手放在心口位置一动也不敢动,脑海中不争气地开始自发想起了解释开脱自己的言辞,似乎被抓住已经避无可避。

阮苏行的脚步却兀地顿住,他看着屏风,看了好一时,双眸微睐。

少顷,平声唤宫人进来服侍穿衣。

穿戴既毕,他拍了拍袖襕,轻袍缓带踱了出去。

居然,甚么也没有发生???

画贞眨了眨眼,胸臆里涌起劫后余生的喜悦,等到殿中终于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这才浑身疲软地靠着屏风滑坐了下去。方才不觉,现在才发现自己后背上冷汗津津。

幸甚幸甚,没叫阮苏行发现——

第7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