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外空无一人,呵气成雾,廊下宫灯摇摆相撞,砰,砰,砰——

阮苏行早已离开,依旧无人守卫在殿前,画贞倚在廊柱后张望,连金吾卫的影子也找不见,她忖了忖,心说是到了换班的时段,自己得赶在这时候快些回去了。

地道的位置不难找,进去后一路上她走得速度比来时要快得多了,一来是肚子里饿得叽里咕噜,二来,她勉强才考虑到别人的感受,掐指一算,于香瓜和未央而言,她一定是“腾”的从书房里消失了,还消失了好几个时辰。

画贞的火折子在半道儿上灭了火,整个路上伸手不见五指,她都不晓得自己是凭着怎样的毅力回到出发时地道的台阶上的,趴在那里摸索了好半日,终于摸到打开墙壁石门的机关。

石门突然转动,却不是她按的。

画贞愕然抬眸,看见香瓜卷着仙宫图满面担忧,眉头皱成了八字眉,未央半蹲着,向她伸出手,表情甚是严肃。

“公主不该私自走此暗道。”未央道,手依旧伸着。

她的脸完整地从阴影里冒出来,鼻子脏的黑丢丢的一团,脸上也是脏兮兮,偏这时候还要摆谱。

“我想做甚么是我的自由,你来管我么?”画贞不理会未央递给自己的手,自己爬了出来。她咻咻喘着气,忽的看向面色未改的未央,语含质问道:“既然你晓得这处密道,为甚么在知道我进去后不去找我?”

不,不应该这么说,她其实不是这个意思,画贞睨了未央一眼,复道:“我的意思是,你至少在出口处接应我,皇叔没有叫你照顾好我吗?”

可怜她一路摸黑回来,走得跌跌撞撞,路不是特别远,看不见路却很是辛苦。未央宁可在这里原地等待,真不知道安的什么心,她是梨国公主,除却在皇叔跟前服软,在旁人面前从来没有低头的道理。

未央依旧是那副不卑不吭的模样,他收回手道:“公主今日吃了苦头,他日便不敢贸然行事。”

她父母双亡不错,却从出生起便是一国公主,千恩万宠不在话下。即使是先帝驾崩后她的皇叔继位,自她姊妹中挑选一人冒充质子也选了长公主画扇,她看到的世界并不够纯粹,一直是她的皇叔和太子想让她看到的。

小公主年纪轻,没有那么天真无邪,却太容易轻易相信别人。

未央不懂,陛下临时把长公主换成小公主是何意,这根本是一步错棋。除非是长公主出了事…那一日宫中阙楼上发生了甚么他至今不知,之后便再也不曾见过画扇,直到收到旨意画贞公主将取代画扇成为质子,变化让人措手不及。

“你错了,我才没有吃苦头。”画贞嘴硬,不高兴再理会未央,虽然她心里默认他说的话有一定的道理,可是他的态度她很不满意。回想起来,她或许是真的没有吃苦头罢,比起在温泉殿的非礼勿视,回程时那丁点小苦都不算什么了。

又联想到那个闪着水光的背影,白白的皮肤,宽宽的肩膀...画贞不期然地抿嘴一笑,都是阮苏行自己做的孽,他欺负她让她在雪地里罚站,她就白看他,唔,权当扯平了罢!

香瓜开门带画贞去明间用晚膳,跨过门槛,外头风大,吹得衣袂飞舞。“且慢,”未央追出来道:“公主此番去了何处?可曾叫人发现你?”

“没人瞧见我,你安心罢。”画贞想也不想就摇头,懒怠再理会他似的施施然去了。

未央却不以为然,倒不是他一定认为公主被人看见了。只是公主初生牛犊不怕虎,更兼性子上与长公主的差异,一个谨慎待人,难免给人以“懦弱无争”的印象,这一位倒好,无法无天被纵容惯了,骨子里透着傲气。

她真能获得阮苏行的信任拿到虎符么?恕他不敢相信。

晚上沐浴完,洗去了一身污浊晦气,画贞卷着锦被躺在床上打滚,她把一整日的事情都在脑海回忆了一遍,想到最多的无疑是现下姜国的皇帝,阮苏行。

这个男人跟她认识的所有人都不一样,你说他冷漠呢,却仿佛还不到这个地步,说他残暴,至今却也未曾得见他杀人,当然了,她才来了短短一日。不过他说话刻薄是真的,即便讨厌她也不该明说,当着那么多宫人的面,很容易叫人下不来台,也得亏是她知道自己不是“司灵都”,心理上才云淡风轻,做得到左耳进右耳出。

…阮苏行的性情暂且搁在一边,这个男人的面貌和身段却都寻不出一毫的瑕疵,如果他对她以礼相待,她或许能不吝多褒奖他几句。

也是可惜了,他们注定立场不同。

她会拿到姜国的虎符,一定会拿到,耶耶生前没有见到梨国的繁盛,死后在天有灵,待得梨国重新繁荣昌盛起来,定也能瞑目了。

倦意在一阵摩拳擦掌和跃跃欲试中袭来,画贞揉了揉眼睛,睡前还不忘三省己身:

一、一遇见阮苏行便做小伏低。

二、同上。

三、同上。

以及进宫前不忘束胸…

睡前踌躇满志,翌日将到起床之际却换了个人也似。香瓜站在床榻前好言好语,“公主,该起了,您如今是质子,听说过去长公主眼睛未失明前还要上学呢。您想呀,您也得去不是?”

画贞的小下巴在被褥上蹭了蹭,嗡哝着不知是呓语还是回复了她。

香瓜再接再厉道:“该起床了,公主赶在百官下朝之时早些进宫面见姜国陛下,求得一处所在假作上学岂不好?”

锦被里的人睡得迷迷糊糊,思维却动了起来,听见她的话喃喃道:“阮苏行待我刻薄,若是再不慎招惹了他,说不得仍叫我罚站。大清早的,天寒地冻,我还是晚些再去找不痛快的好。”

“这,”香瓜不敢多言,却不得不劝她起来,未央还在屋外等候,于是咳了咳,轻轻推搡画贞道:“公主是不是怕了姜国皇帝,您不是自己说的,质子再怎么说也代表着本国,不看僧面看佛面,想来他不会再折腾您了——”

“嘁,等我的手脚冻得没有知觉的时候我会想起你的话的。”

画贞揉了揉头发坐起身,惺忪着眼睛站到了榻前的氆氌上,长发及腰如瀑如练。香瓜摇摇头,如果不是公主那一脸不耐的表情,她看起来着实玉雪可人爱,眉心朱色的小痣在清晨红得鲜明夺目,恍似红宝石镶嵌在羊脂白玉上,赏心悦目。

侍女们鱼贯入内,各自分工,香瓜贴身服侍,在人进来前在画贞眉心涂抹了特制的香粉,把她不属于梨国质子的特征抹去了。

画贞也知道在人前装样的道理,哪怕这些侍女只是下人,却难保背后不是甚么人的眼线,留心眼总是好的。

头发束好后她整了整衣冠揽镜自照,只觉自己相貌不凡,倘或真是个小郎君,只怕这全长安城的小娘子都要追着自己跑了,古有宋玉潘安,今有她司灵都,妙哉妙哉。

信心大增的后果是早膳多吃了半碗银鱼鲜粥,有点撑着了。

画贞舔舔嘴唇,接过侍女递来的器具漱口洗手,全都准备妥当后转头朝香瓜弯唇一笑,“出发,进宫去。”

香瓜连忙跟上,未央已命人备好代步轿辇,他掀帘,画贞坐进去,刚准备闭目小歇一会子,忽听未央道:“郎君此去务必定心忍气,有所失方能有所得。”

她挤眉弄眼的,连连摆手,“知道了知道了,怎么这样不信任我,呱噪的很,昔日姐姐如何受得了你。”

未央看不得,还要再进言,画贞伸手在他右边脸颊狠捏了一把,威胁道:“你若再灭我志气威风,我就飞鸽传书回梨国,叫皇叔召了你回去。反正你也是素来习惯跟着姐姐的,她的那一套和我不同,你我更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话毕帘子一阖,两手对揣进袖拢里捂着了,未央回忆起当初长公主初时亦是这般热情高涨,后来却落得瞎了眼睛,身上伤痕累累的,竟不知遭遇了何事。阮苏行其人阴毒,陛下明知此中险恶,却仍利用两位先皇遗珠,想来打心里,不过将她们视作棋子。

马车行至丹凤门左近的大道上,画贞当即便下来步行。姜国的规矩,除去朝廷相公等几位重臣,旁的官员都禁止在靠近丹凤门时依靠任何代步轿辇。她的身份更是特殊,当下命香瓜和底下人到一边候着,自己撩撩袍角,深吸一口气往前行去。

此际正值百官下朝之时,雪被扫到了道路两旁,堆砌得晶晶璀璨。画贞面上谦和,眉头微微凝着,旁人看见他皆是一怔,不晓得这梨国质子眼睛缘何好了,怎的安然无恙重新出现的?

倒也有认识司灵都的小官员过来与他打个招呼寒暄几句,更多的却俱是一副唯恐避之不及的鬼样子,谁人不知这司灵都招了陛下不痛快,离他越远方是妙策。

画贞在心里直撇嘴,她还瞧不上他们呢!反正一个也不认识,没人搭理她更好,人多了话不对,容易露馅儿。

过了丹凤门,含元殿前的广场上尚有诸多官员,有论点不同走在道儿上还争得急赤白脸的,也有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画贞好奇地观望了一会儿,突然有种身为男儿自豪感,要是有一日,她也能上朝…

只是想象便雀跃起来,画贞提袍往含元殿后绕去,假使赶得及,没准儿能在銮驾进入紫宸殿前遇上阮苏行。

她得想个法子讨他的欢心,最好能多多留在他身边。

等他习惯了她,就不会再讨厌她了。

走不多久画贞经过宣政殿,正值散朝,这里官员少了许多,她眼尖望见銮驾的尾巴,那处气势十足摄人,心中一喜,忙不迭跑了过去。

规矩她还是守的,在将要追上皇帝銮驾时她放慢了速度,张了张口,又觉不对,左右看了看,快步绕到另一边,自侧里迎了过去,假作是偶然碰见。

“拜见陛下。”画贞丝毫不犹豫,照着地面就跪了下去,男儿膝下有黄金,她没有,她已经决定没脸没皮了。

銮驾上的人仿佛压根儿不曾看见她,他高高在上,倚在御辇上垂眸养神。周遭儿静静的,除了整齐的脚步声,便只剩下水流悦耳的哗哗作响。

“…陛下?”

画贞耷拉起眉头,是自己跪得太快还是声音太轻,导致阮苏行没看见她也没听见她?

绝不可能,他一定是成心的!现在可怎么办呢?

他还没有吩咐她起身,她难道要一直这么样跪着么,她丝毫不怀疑哪怕她跪到天荒地老他也不会让他的銮驾退回来看她一眼。

眼见阮苏行的背影越发遥远了,画贞咬着唇,膝头动了动,先是往前挪了挪,再便直接爬了起来。

她是个百折不饶的人,阻力愈大愈有前行的动力。阮苏行不是不稀罕搭理她么,她偏生就要时时刻刻戳进他眼窝子里,气不到他也恶心他一把。

“陛下——您等等——”

御輦上的阮苏行眸光微动,修长的手指抬了抬。

张全忠见状忙叫停,呵着腰殷勤道:“陛下,怎么处置他?”

“...处置么?”他尾音上扬拖沓,淡淡扫向跑得哼哧哼哧方在御輦下站定的司灵都,眸中似蕴了一泓寒潭,“朕何时说要处置。”

张全忠一愣,遂不敢再多言,赶忙儿弓着腰往后退了几步。

“你有何事?”阮苏行神色淡泊,臂肘支在雕龙的把手上,下巴靠着手背,眼睫微微翕动。

画贞心口跳得厉害,叉手一礼,抬头时带着几分忐忑地道:“陛下不曾发现我有甚么不同吗?”

“哦?哪里不同。”他看上去没甚么兴致,视线却在司灵都瓷白微粉的面颊上寻睃。

她用力地眨了眨眼睛,和他目光相接,简直像在抛媚眼了,“我又能看得见陛下您了,我的眼睛好了——!”

阮苏行沉默了一时,吊了吊嘴角道:“你的眼睛,可真好得随性。”

画贞弯唇,笑容却在他的注视下变得讪讪然,她终究落了下风,却不甘于如此,振了振精神道:“多亏了昨日在您的身边,定是受陛下龙气庇佑,今早晨我一睁眼,就甚么都能看见了。”

“朕竟有这般功效。”他扬眉问张全忠,“你瞧得见朕的龙气么?”

张全忠尴尬的很,其实龙气一说,信则有不信则无,谁人瞧得见,还不都是一张嘴两个皮,想怎么扯怎么扯。张全忠就道:“陛下通身龙气充盈,清气萦绕祥云罩顶,奴婢日日在陛下身畔服侍,非但神清气爽,连病灾也不见,这全是沾了陛下您的光——”

画贞听得咋舌,不想这位张公公比自己还能胡扯,老实说,她只在阮苏行身上看到了越来越重的戾气。

才这么想,御輦上男人凉飕飕的声线就飘进耳膜,“不巧的很,你们瞧得见,朕却瞧不见。是想说朕的眼力尚不及你二人?”

天大的冤屈啊!

张全忠脸上发白,瞪向把自己拖下水的司灵都,后者脖子一缩,她怎么料到阮苏行这样蛮不讲理,别人拍龙屁股他好好受着不就是了,非得闹得心惊肉跳的。

接着,张全忠就被罚去了三个月的俸禄,这算好的了,他不敢再发表任何意见。画贞表面上巴巴地看着自己脚面,好像她也担心被扣钱,事实上,她才不缺那点子银钱,心下毫不在意。

怎么知鼻尖上抹黄连,苦在眼前,阮苏行下了御輦,缓步停在她面前。冰冷的空气微微流动,他犹如一尊冰雕。

“是否,还记得你的眼睛怎样失明的?”男人眼底浮起一丝柔和的笑意。她只看见他一边脸颊的笑窝陷了陷,好看的紧。

他抬起她的下巴望进她眸底深处,倏而笑靥浅生,“你看,好了伤疤忘了疼。你如今都不畏惧朕了,如何是好?”

第8章

诡异的一缕风路过,吹得画贞头顶树梢枝叶乱颤,掉下滴滴答答的雪水来,全砸在她头顶上。

果真,人在受到威胁的时候是会有感知的…

画贞骨碌碌的眼睛望着面前人,前一息还叫他的笑窝摄了魂魄,这一霎却被他话中暗含的压迫压得精神紧绷。有一句话阮苏行说错了,她不是不惧怕他,是一直规避着这样不平等的心理。

自来到姜国,好多事她都还不晓得,是以全凭着自己的感觉,譬如姐姐的眼睛一事,好好一个人,说失明就失明了,全部是阮苏行的手笔么?她私下猜想过,然而没有答案。目下他却这般温和地主动提及,难道是要旧事重演?

思及此,画贞条件反射地推开阮苏行的手,那冰蛇一般的触感甫一脱离她就有明显的松懈,“陛下是何意,灵都对您不单是畏惧,更是敬重,相信陛下宽宏大量,并不会同一个邻国质子斤斤计较。”

她以为抬高了他他就会顺着台阶下来,不想世俗的一套在阮苏行身上不见效果。

他接过宫婢递来的锦帕擦拭指尖,那里正是适才碰到她的地方,擦拭完,隔空点了点她,语调冷然地道:“学不乖不打紧,朕只是提醒你,装疯卖傻对任何人都不起作用。”

言下之意,司灵都你是怎样的人我都知道。画贞假作镇定地与他对视,就像小时候弄碎了堂哥的玉佩,在被问起时却能一问三不知,眼眸澄澈诚实守信,在装傻充愣方面,她确实是老手了。

他们站得近,她把他的话字字清晰收入耳中,尚在消化,阮苏行却倏地压低声量,仿佛只是说给她一个人听的,“漱王是朕的弟弟,碍于太后朕暂且动他不得,但你不同。”

“司灵都,你想活着回到梨国,除非漱王让朕相信那一日,当时在殿外偷听的人果真只他一个。”

画贞粉唇微张,脸上的茫然一闪而过,她有点明白了,看来姐姐比她想象中要多一些成就,至少按照阮苏行这话的意思,画扇很有可能和另一个漱王偷听到甚么不得了的秘密,而漱王似乎力保只有他一个人偷听到了。

自然,也可能真的只有漱王一个人在偷听他皇兄的机密,画扇是无辜牵涉其中。

不管是哪一样,都叫画贞头疼,她应该修书一封回去,疑团太多,再这么下去非得穿帮的,即便不穿帮她自己也憋屈得难过。

“陛下明鉴,您方才说的灵都一个字也听不懂,不论是甚么秘密,我可以发誓,我甚么也不知道——”她是真不知,所以表情诚恳动人,“我要是敢打谎欺瞒了您,便叫我立时被雷劈死,吃饭噎死,喝水呛死,您也知道,灵都素来老实本分,是从来不说谎话的。”

雪又飘了起来,三两颗栖息在阮苏行肩头,他侧首“呼”地吹去,冷不防笑道:“牛乳膏好吃么?”

“诶?”画贞一呆,须臾反应过来,这是在说赏赐的牛乳膏呢!她是何等的灵敏,微微一笑回复他道:“陛下赏赐的能不好吃么?吃到嘴里软浓滑腻,又香又醇,吃一口管一上午呢。”

张全忠把头扬了扬,他之前就怀疑司灵都性情有变,现在看他这般“机辩”,怀疑更重了几分。且司灵都的眼睛到底如何好的还未可知,陛下不屑于计较不代表他身上没有疑点,除了这副面容,他哪里还是那个文质彬彬的梨国质子,失踪一回连气质都变了,也真世间罕见。

再说牛乳膏,那可是他在廊子上发现的,明明就一口都没有动过,何来的“吃到嘴里软浓滑腻”,司灵都这般在陛下跟前谎话连篇,真是勇气可嘉。

不过张全忠这还是第一次确定陛下针对司灵都和那个秘闻有关,他挨得近,可以肯定至少漱王是真正晓得秘闻内容的人。依着陛下的脾气,怕是亲兄弟也难忍得,却对漱王一再容忍,倒叫人怀疑那秘闻不单是秘闻那么简单,恐怕其实是皇室某个丑闻,且不利于陛下本身——

这厢画贞自打说完自己对于品尝完牛乳膏的心得体悟后阮苏行就失声了一般,她不安,眼神躲躲闪闪,间或偷瞄他一眼。

“朕便是没有料到,你连昨日的事也敢不老实。”他觉得好笑,连恼怒都直接掠过。

阮苏行曾经怀疑司灵都不是没有道理的,尽管漱王一再为其撇清,他却在司灵都身上看到了隐藏,一个被自己国家抛弃送来的质子,绝不会如表面现人那般简单易懂,他儒雅,文质彬彬,不显山不露水,事事慢人一步却能将交待的事完成得极好。

越是这样,越叫人提防。

奇怪的是,面前的司灵都还是他自己,整个人却犹如一本精心修撰的书籍无形中多出无数错漏。偏这样漏洞百出的他,竟叫他对他的戒心不觉收起,头一回生出了相信漱王的念头。

画贞很会看人脸色,她偷偷一喜,蹬鼻子上脸道:“陛下,其实我这么早进宫是想解释眼睛复明一事,还有上学,现在眼睛好了,灵都仍愿意继续学习雕刻。”

她进宫前把信息整理了一遭,画扇昔日除去休沐日,每日上午都会待在重玉馆学习雕刻,至于是不是真的学习就不得而知了,她本人对这个是毫无兴趣,但为了保持前后一致不能不去,要按照她自己的想法,还不如去到梨园的球场踢蹴鞠呢,人多热闹,最重要是有趣致。

阮苏行不搭理她,兀自负手缓步前行,抬御輦的宫人便落后跟着,众人大气也不敢出。

画贞慢了几步,跟着就小跑着到了阮苏行后侧面,她看起来还是有几分忐忑的,“陛下这是要去紫宸殿吗,可您为甚么总是不理我?我就真有这么讨人厌么,我耶耶打小儿就夸我聪慧伶俐呢,三岁的我就能把三字经全背出来,五岁的时候被耶耶送到玄迦圣僧跟前聆听佛法,住了好几年!陛下不知道,玄迦圣僧果然是得道高人,讲经也非一般寺庙里的僧侣可比及,那些禅语自他口中吐出,仿若舌生莲花,我尽得真…真传。”

她没留神阮苏行是在哪一句的时候转过脸来看她的,却在他的注视下打了个寒噤。

“你说你曾在,玄迦圣僧门下?”阮苏行启唇问道,几乎一字一顿。

他瞳孔幽黯,映着浅淡的一线天光,画贞心下不明就以,仰头讷讷道:“我没骗人,这话是真的,那时候玄迦圣僧途经我梨国,耶耶敬仰他,便请下圣僧为国师。”这事是她占了便宜,想起来就值得吹嘘,约莫是今生迄今为止最能卖弄的一桩事了。

说完,画贞认真凝着阮苏行的脸,语不惊人死不休,“所以说陛下是一国之君呢,灵都看您的相貌竟与玄迦圣僧有几分共通之处。”

她道这几句是真的心思单纯,一心只想着拍他的龙屁股,阮苏行却因幼年时撞见过自己母亲与玄迦苟且,从而伤筋动骨牵连出了他的真实身世,因而厌极玄迦。不想司灵都就这么大咧咧地说出了玄迦圣僧,看来那日在殿外偷听他与母亲谈话的确实只有漱王。

画贞哪里会晓得他家的秘辛,她只注意到他在听到玄迦时表情起了变化,类似湖面上微微的涟漪,哪怕小,总还是有的。心说或许阮苏行和他耶耶生前一般也对玄迦圣僧敬仰有加呢,就小声说道:“陛下对圣僧感兴趣么?我这儿有一个别人都不晓得的有关玄迦圣僧的事,陛下要不要听?”

他略略扬眉,狭长的眼里闪过一丝阴寒,“你且说说。”

阮苏行微弯下腰迁就她的矮个子,一缕甜香因她的靠近悬在鼻端,他无意识吸了吸,薄唇随之微微抿起。

画贞踮着脚尖愈靠愈近,鬓间的碎发摩挲在他侧颊上,“其实呀,玄迦圣僧是…”

“不好了!陛下,贵妃娘娘在雪地里摔倒了——”来的是茜芝和陆贵妃身边的姣蕊。

画贞的话被打断,阮苏行怔了怔,才把她推离自己,踅过身道:“娘娘怎么了。”他的手不禁意在面颊上抹了抹,那微痒的触感依稀还在。和司灵都靠近令他觉得异样,这感觉分外陌生,难以具述,就仿佛是…

喉结微动,他终是无法形容。

“贵妃娘娘适才在紫宸殿前等陛下下朝,不慎摔倒了。”茜芝回道,却在看到陛下身畔小郎君的刹那有些恍惚。

她脑海中当即掠过一幅画面,内容却模糊不堪,只觉这位小郎君面熟的紧。又听旁人说这是司灵都,消失许久的梨国质子,才暗想怕是自己过去见过的缘故。

第9章

画贞讪讪地立在一旁,原先她还想着靠出卖点玄迦师父的事儿讨阮苏行欢心,不想半路上杀出来两个宫女活活搅事。

她就不懂了,陆贵妃在紫宸殿前摔倒了做什么不去太医署请医官,巴巴地支使底下人来寻皇帝,难道阮苏行精通医理么,没听说一国之君还懂这个的,他竟这般厉害?

好奇心一旦吊起来轻易下不去,画贞假咳一声,悄没声息地跟着銮驾行走,且她内心里希望他并不懂劳什子医术,不然一比较起来,自己难免落了下乘。

不过,好罢...即使不提这茬儿她亦是不如他的…

前方紫宸殿殿宇的檐尖尖上挂着长长的冰棱子,水晶活现的,冰棱折射出的光向四方映射,活脱脱是座东海水晶宫,龙王爷也羡煞。

画贞停下脚步,望着阮苏行步入这片幻影似的光晕里。他体态修长,身姿挺拔若松,光是看着背影便叫人心生折服之意。

暗自叹气,说句大实话,她打头一天见着这位姜国皇帝心里头就打了突,对自己的自信心一减再减。

并非敌人已强大到毫无破绽,而是敌人生得风流婉转,他倘或嘴上一时不对她刻薄,她便厌不起他来,且此番需得自阮苏行那里取得虎符,虎符却是甚么样的物事?调兵遣将,见者如圣上亲临。他疯了才会给她,而她光靠自己的话,恐要费上好一番的折腾,还不见得有结果。

画贞设想了一会,暗恼自己灭了自己大半的威风,撅了撅嘴巴,再去看阮苏行,人家已走了老远。

阮苏行果然腿长,步子迈的大,每走一步便和身后诸人拉开距离。画贞摩拳擦掌,脚下蓄力追了过去,她就是有这样的勇气挨在他身畔,呼哧呼哧喘了喘,粗着嗓门明知故问着道:“陛下,您现下是去见陆贵妃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