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地上“吱吱吱”地响,她的声线甘甜,裹进四野的风里。

阮苏行侧头瞥了眼,黑魆魆的瞳孔里照进她被冻得红扑扑的面颊。他放慢步子迁就他,启唇道:“适才你要告诉朕的是甚么。”

画贞温温地笑,“此处人多,紫宸殿就在前头了,灵都想着,莫不如与陛下独处时再告知您。”

他“呵”了声,“你的胆子倒不小,便这么想与朕独处么。”

独处...她舔舔嘴唇,怎的自他嘴里说出来味道都变了?还好她猜他大约是同意了,就眨巴眨巴着眼睛扯开话题,“对了,陛下可答应灵都重去重玉馆的请求?我从小就欢喜雕刻,雕甚么是甚么,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地上走的,没有我不拿手的,嗐!眼睛痊愈后一直手痒呢——”

她装作期待无比,阮苏行懒怠把多余的心思用在司灵都身上,倒是想起一事,悠悠道:“你曾答应赠朕一只仙鹤,如今眼睛好了,确实到了该兑现的时候。”

等等。

画贞笑得干巴巴,努力理解他的意思,“仙、鹤?…是我雕刻的仙鹤么?是我自己说要雕一只仙鹤赠与陛下??”

“啧。”阮苏行蓦地止步,他嘴角沉了下去,眼皮耷拉着睨她一眼,“要赖账不成?司灵都,你这是在质疑朕。”

“没有没有没有!”她哪儿敢明面上质疑您呐,两只葱白似的小手摆的飞快,忽的想起来,未央提过一嘴的,她姐姐画扇最擅长便是雕刻,曾有一日赠了只玉兔儿与陆庭远,恰巧叫皇帝瞧见了,这人蛮横,夺过别人的玉兔左瞧右瞧,夸赞一番后竟流露出想占为己有的意思…

说时迟那时快,画扇当即便定下择日雕只仙鹤与阮苏行的约定。

其实画贞听未央的叙述,只觉得阮苏行是成心找他们质子的麻烦,这个人小肚鸡肠的紧,爱欺负人,她才不信他是真瞧上了画扇的手艺。

目下却难办了,画贞会跳舞会弹琴会作画儿,甚至还会画符捉鬼,她就是不会雕仙鹤,别说仙鹤,连只耗子也是弄不出的——

她耸起了眉头,弱巴巴没甚底气地道:“陛下一定要么?”

“要,为何不要。”阮苏行负手向前,声气倨傲,“陆庭远有的物件儿,朕为甚么没有。”

那她去把陆庭远那只兔子砸了给您解气可好?

画贞腹诽连连,敢怒不敢言,生怕自己露出一星半点儿不妥叫这魔头瞧出自己压根不会雕刻,毕竟她的性格同从前有点出入不打紧,可要是连以前拿手的都不会了却会叫人怀疑。

“成,过些日子灵都定双手奉上。”画贞打起精神说道,脸上挤出了灿烂的笑容。

“好极。”

男人一双凤眸微微弯起,笑得云淡风也轻,“记得用心,若叫朕不满意,朕便砍了你一双手。”

他的声音阴恻恻地传进耳朵里,画贞眼睛旋即张得鸽子蛋那样大,把手往身后藏!她怀疑自己听错了,一时间竟不知该委屈还是生气,只惊惶地把他望着,连句整话也说不出。

阮苏行抬了抬手,身后一行人遂都停下。

他凝视着司灵都湿漉漉的大眼睛,这双山间鹿儿般干净漂亮的眸子偏生属于一个少年,无时无刻不传递着主人弱质无辜的讯息。

他果真如他的外表这般无辜纯良么?若说心无城府,怕是鬼也不信。

“可以不砍手么?”画贞这只初生的牛犊似乎开始退缩了,她向后退了一步没骨气地道:“灵都拿手的可多了,不见得非要雕刻仙鹤的,陛、陛下是圣贤的明君,动不动砍人的手甚么的,恐怕有损您的英明神威。这样,打个商量罢...我的成品您要是不满意,不必陛下动手,灵都自行回…回我梨国去,再不在您跟前班门弄斧,可好?”

阮苏行没立时回复,他看向不远处立在紫宸殿前的陆氏,声音变得绵长,“朕的贵妃欢喜仙鹤,昨日她生辰朕并无表示,想是伤了她的心。”侧身垂视画贞,“仙鹤雕完了你便拿给朕瞧,最后再给陆氏。”

“还砍手么?”

看得出她只关心这个问题,阮苏行忽的扯了扯嘴角,他想起今晨在边境抓到的几个梨国探子,再看司灵都,依稀也面目可憎。

然而面前人肌肤凝白如脂,他的贵妃也不及他半分,加之那张微微启合的小唇,水汪汪的眸子,实在让人无从恨起,倒容易陷进享受她惊慌失措的成就感里。

“不砍。”阮苏行笑得蛊惑,“手没了便不算作一个完整的人。残缺之美么,朕像是有此癖好?”

第10章

画贞是梨国公主,以她的身份立场能听闻的关于阮苏行这姜国君主的传闻——他非但不讨喜,甚至可堪为一个暴君。

甚么挑断人的手筋脚筋,当政后将过去拥立自己的人尽皆除去,总而言之,阮苏行没良心没道义,怎么卑劣怎么是他。

画贞长久以来叫那些梨国宫廷的传闻影响,加之她初见阮苏行便叫他弄到雪地里直接站到晕了过去,是以对他的传闻大致不做怀疑。

但是心里想的和表面上表现出的不同,她两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道:“残缺有何美感可言,陛下自然不会有那般的癖好。”食指如花瓣一般灵转翩然,又道:“四肢健全多好,能做饭能作画,必要的时候还能提刀报国——”

画贞戛然而止,想咬了自己舌头,她多嘴说甚么提刀报国呀…毕竟他和她并非同样的国家,这里说起报国,倒把她的心思表现得一览无余。他又要对她冷笑了罢!

不料阮苏行面上却没有太多刻意的表情,亦不曾如她所想来奚落于她。

他的视线追随着她翻飞舞动的手指,冷不丁笑道:“看你食指素素纤长,不知剑术如何?喔,成日埋头雕刻,想必荒废得差不多了。”

“啪”,画贞两手合拢轻拍一掌,眼中掠过一丝异色,继而便笑道:“我不爱那些打打杀杀的,不像我太子哥哥,练得一手好剑,舞动起来跟跳舞似的,我却连剑都快提不动了。”

梨国太子阮苏行曾有过一面之缘,印象中确实非等闲之辈,再看眼前的司灵都,倒是不奇怪为何送来作为质子的人是他。

阮苏行勾唇曼笑,倏地握住她右手,她惊骇莫名,想抽却抽不出来。

他的拇指指腹在她柔软的掌心徐徐摩挲,摩得她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而阮苏行嘴角的笑弧渐渐淡了下去,他放开她,负手向前道:“灵都这可是一双练剑的好手,你却道自己剑也快提不动了,叫朕如何想。”

说话间,他们已距离紫宸殿越来越近。

阮苏行话外之意便是她没说实话,画贞抿抿嘴,仰着脖子深深地吸气呼气。她怕一会子没机会和他说话,赶忙儿溜达上去道:“陛下为何总不信人呢,我这次真没打谎,我要是还在骗人便叫我出了这宫门立时被一排马车撞死——”

她嘴上一头说心里一头在呸呸呸地否认,阮苏行锐利的眸光骤然扫过来,他仿若有读心术,眼角乜了乜轻笑,“不用一排,你想死,一辆马车足够。”

话音方落,画贞尚来不及狡辩那厢紫宸殿前的陆贵妃就迎了过来。

“陛下,臣妾已在此恭候多时了…”

陆贵妃说话的声音轻轻细细的,吴侬软语一般仿佛能飘进人心里,画贞听得耳根酥软,注意力全被招引了过去。

所以说了,不愧是出嫁前被陈国老皇帝当作国宝一样的公主,便是见过诸多美人的画贞也难免啧啧赞叹,陆妤沁的容貌几乎是当世无双了,五官精致,身段正好,她真是不懂,阮苏行有甚么毛病,放着这样好的美人不临幸,她都要垂涎欲滴了好嘛。

正被她腹诽着的阮苏行即便此刻也是同陆贵妃保有一定的距离,不过他对她说话的语调倒是比对画贞好多了,“下次便不要等了,你身子娇弱,吹不得风。”

陆贵妃眉尖若蹙,低低嗔道:“陛下昨日未曾出现,现下又这般拒人于千里之外,莫非是臣妾做的不好么?”

这是陆妤沁一直想要问的,事实上也不是她第一次问,她是真的不明白,自己才貌双全,又是陈国公主,家世与他相当,何以入宫至今都不曾获召幸…想她初来乍到之时想的是坐上后位的美梦,以为唾手可得,如今却难如登天。

她怀疑过阮苏行另有心头好,可除了昨夜才打姣蕊口中说出的眉间有朱砂痣的神秘女子,根本不见阮苏行沾任何女人的身子,就是面首也是没的。

在这后庭,何淑妃姿色平平她不放在眼里,再放眼当今世上,若真还有人能与自己相提并论,便只得是梨国的德阳公主。只是那德阳公主如何面貌她无从知晓,且梨国似不打算嫁公主至姜国和亲,因此上,她有充分的自信把姜国君主的心收的牢牢的,却怎么晓得阮苏行除了看在陈国的面子上待她好点,平日看她并未与何淑妃有甚差别!

阮苏行提了提嘴角,他也许在笑,永远是高高在上的姿态。少顷,方启唇道:“朕何时拒你于千里之外,朕不过是政务繁忙。你曾是公主,非一般人家女郎,莫非不懂帝王家的辛苦之处?”

不过都是托词罢了,陆贵妃心里再清楚不过,罢了,都忍了那么久了,不至于今日招致他不快。她强压下想追问朱砂女子的想法,侧身纳福,“臣妾知错了,臣妾告退,不敢打扰陛下处理政务。”

画贞看着陆贵妃通身,没找出半点摔跤的痕迹,她后知后觉地发现那不过是句心照不宣的假话。假如阮苏行有心,这会子便该搂着娇滴滴的人儿温声软语好好哄着才是,哪像现在,说着冠冕堂皇的推托之词拒绝美人,真叫人看不下去。

陆妤沁枯着眉头经过画贞,视线无意中掠过她的面庞,她登时一惊,停下来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你——”

画贞舔了舔唇,她的尴尬之处不少,装扮成别人的最大麻烦便是不断出现可能与己相熟或仅仅只是认识的人,她必须迅速地区别开来,绝不能弄混。

“你是那一日与哥哥在一处的…”陆妤沁说着,思绪乱闪,忽然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她想起来了,面前这位便是消失达数月之久的梨国质子司灵都!

司灵都。

司灵都…

若不是亲眼所见,她不会相信司灵都竟是位女子——!她亲眼看见“他”与皇兄陆庭远亲热地走在一处,两人那副模样,岂非相爱的一对男女?

事后她找皇兄证实过,司灵都确实非男子,否则她这皇兄便成断袖了,叫耶耶知道还不知气成甚么样,亏得是假的。不过,这司灵都不是在皇兄的帮助下逃回梨国了么,竟然回来了,皇兄也知道了么?

画贞被陆妤沁弄得一头雾水,正琢磨着措辞,阮苏行却走了过来,他不晓得是否也注意到了陆贵妃的异样,画贞挠了挠后颈,有点儿紧张。

“怎的还不离开?”

阮苏行看了一眼陆妤沁,转而凤眸微扬瞥向画贞。他的口吻永远出奇的寡淡,“随朕来,你要的独处来了。”

“…是。”她松了口气,不好意思地朝陆贵妃笑了笑,其实乐得如此,她正为不知道自己和陆氏的关系而犯难,就怕说错话,因而当即拔腿跟上了阮苏行颀长的身影。

紫宸殿殿顶的覆瓦是墨黑色的,斗拱暗黄,细小的雪絮随风于抱柱间游戏,一高一矮两人在宫人的簇拥下越走越远。

望着这情景,陆妤沁摸了摸心口,隐约感觉到一股强烈的不安。

第11章

“娘娘,您这是怎么了?”

姣蕊连忙扶住陆贵妃,她方才在茜芝那里又套了半日的话,不想茜芝是个真不知内里的,实在问不出所谓昨儿夜里的眉间朱砂女子是谁,也只得作罢。

见自家娘娘一手抚着心口,还道是身子不适,便道:“娘娘等着,奴婢这就叫她们去太医署请医官!”

才转过身要吩咐身后的小宫女们就被陆贵妃按住了手臂,她神情看上去缓和了些许,“无妨,只是想到了一些事,可能…”

“娘娘?”姣蕊不解,左右望了望,悉悉索索道:“您是不是在担心奴婢昨日提及的女子?”

陆妤沁眉心微锁,她此刻在意的却不是那不知所谓的女子,而是陪同陛下一道儿进了紫宸殿的司灵都。

以前疏忽了么,抑或今日也不过是自己多心?

她看得出阮苏行对着司灵都时比与自己在一处更随性,即便他话语依旧不多,但看得出来,他和司灵都在一起言语之间极为直接自然,不像和自己,这样久了还只是敷衍。

况且她不晓得她是女子还好,现在分明知道了,只要一想起司灵都既与自己兄长打得火热,又在陛下跟前如鱼得水,她的心思就纷杂缭乱得一发不可收拾,往最坏的方向想去。

陛下可晓得这司灵都是个女子么?司灵都真正的身份是何人?她从梨国来姜国有甚么目的,她既已同皇兄情投意合便不该在陛下跟前频繁走动才是——

“不行,我必须见皇兄一面!”陆妤沁说道,眉间颇有几抹锋棱,“快叫底下人安排…等等,你亲自去,切记不要叫外人知晓。”

姣蕊不知娘娘缘何突然着急要见陆郎君,门路也不是没有,毕竟是亲兄妹,往下打点一番见一见也使得,并不是头一次。可这回娘娘的反应很叫人纳闷,她答了声是,却听娘娘忽的问自己道:“你注意到那司小郎君不曾?”

姣蕊不用绞尽脑汁便回想出那张脸容,随口道:“怎提及那位?司郎君是梨国送来的质子,原先一夜蒸发了的人,这不,昨日又出现了,奴婢今早上在太液池南岸还听见人议论起他呢。”

陆贵妃眼中含着期待,她对司灵都出现又消失还是如何其实没有那样感兴趣,只问道:“那...你观‘他’相貌如何?”

这一问把姣蕊问愣住了,心话说娘娘这是甚么意思,莫不是一枝红杏出墙来,瞧上了那司郎君罢。

她只是个宫女,管束不了,只得咽下满腹疑问。又回想了一番方据实以答道:“司郎君面相阴柔,眉间含情,虽不是陛下这般的俊逸伟岸,却别有一番古时潘安宋玉的品貌似的,最稀奇是司郎君的面皮儿,奴婢适才忍不住近距离看了又看,发觉仿佛真能掐出一汪水出来,白里透着红,神采奕奕,要不是奴婢自知身为低微攀附不上,当真嫁与他的心思都有了——”

听见司灵都被如此评价,陆妤沁攥紧了手上的帕子,又道:“我再问你,依你之见我却比‘他’如何?”

“娘娘何出此言?您是当世皆知的美人啊,再者,性别不同如何能够作比。”话是如此说,姣蕊说完却看见自家娘娘脸上态度坚持,她没法子,抬指搔了搔额际才吱吱唔唔地道:“娘娘是当世美人,名气响亮,但…要奴婢看,司郎君身为男儿却也不差,都好,都好。”

“都好?”

陆妤沁心里“咯噔”一声,照姣蕊话里的意思,岂不是在说司灵都是略强于自己些许的。她倒宁愿自己从不知司灵都是个女子了,眼下心坎里便犹如突然多出个疙瘩,你在意不在意,它都已经存在了。

阮苏行再怎样表现得不近女色,他也终究是个男人,如今有司灵都这样容貌不俗的小娘子成日在眼前晃悠,难说不会动心生情。

女儿家天生有敏锐的危机感,陆贵妃尤甚,她只盼见到陆庭远后皇兄他能给自己一个合乎情理的解释。否则,她也必不顾惜与他的情面,势必要将司灵都是女子一事捅穿了闹到御前去。

却说画贞这里,阮苏行宁愿与她“独处”也不乐意与他那美貌的妃子在一处温存,这点着实叫她糊涂。不过呢,她心明眼亮,窥的出他并不是讨厌陆贵妃,反而,他是真的待陆贵妃有所不同。

后宫女子无数,宫妃只得二人,偏对着陆贵妃,阮苏行说话的声气都变得裹着暖风似的。想来不全因陆妤沁是陈国公主,这背后另有隐情罢,只是她还不曾挖出来罢了。

关于阮苏行的许多许多,她还需要时间。

她必须了解他,最好能弄垮他,来这姜国走一趟,碌碌无为上对不起列祖列宗,下对不住自己,有目标总是好的,没准儿哪一日就实现了呢?

两人跨过门槛一路往紫宸殿深处行走,闲杂的宫人都停在了宫门外。这规矩画贞知晓,还不是阮苏行的怪癖么,他大约太喜欢安静了,点滴风吹草动都犯忌讳。

偌大一处紫宸殿分明是日常处理政务之所,眼下却冷宫也似,若是没有一路所见的奇花异石雕梁画栋,她可真要怀疑这是一座阴冷静谧无人出入的废宫了。

天上掠过黑压压的弧线,有不知名的飞禽呼扇着翅膀飞过,眼前的男人襕袖生风,他身上有好闻的龙涎香,过去她阿耶的御书房也常点此香,每当秋日走到浓郁的时候,她坐在秋千架上,阿耶便在一旁温文带笑看,空气里既是深秋的泥土气息,亦是阿耶清冽独到的龙涎香。

两种香气幽然浮动,居然同此时重合。她想阮苏行也许只是个话本子里描述的精怪,她阿耶宾天离世,存了股气息在人间,修炼几年,撞得机遇,恰巧附着在了这位姜国君主身上。

想想也是有趣,画贞勾勾嘴角,主动靠了过去。

她看上去就像在搭讪他,起话头时声气儿略显畏缩犹豫,“陛下应当不是拿灵都作挡箭牌罢?贵妃娘娘来找您,您却避让,不怕伤了娘娘的心么,再说,也太下娘娘的面子不是。”

阮苏行闻言驻足,他侧过身望她,想起了甚么似的,眸中蓄起轻微的嘲讽。

也不知是否在嘲讽自己,话意里竟然现出几许寂寥,“朕原以为,这世间诸般人事,能掌控则掌控,不能掌控即销毁。但事到临头,发现此法行不通。”

她难般听他如此说话,不解其意地皱起了眉头。

“告诉你也无妨。”说完这句话后阮苏行的脸突然有丝扭曲,他思及自己与陆妤沁的真实关系,连肩膀也小幅度颤动起来。

画贞骇然地往后退了步,她活到这么大哪里见过这样的情形,喏喏道:“陛下千万、千万别因此恼了我,我不多嘴过问就是了,您别告诉我听,千万别,我走,立时便走!”

他身体滞了滞,应该是意识到自己失态,拎起腰间玉带上佩着的暗色云龙纹香囊放到鼻端深嗅,好一时,才抑制住了那股汹涌而来的狂躁杀意。

斜飞的眼角挑起,他看见司灵都乌龟似的躲在几人合抱粗的廊柱后,只露出一双澄亮澄亮的眸子偷偷看自己。

“朕不亲近她是为她好。”说着,揪住他的衣领一把将他拽了出来。

画贞整个人活似一只小鹌鹑,她并不敢问他为甚么不和自己的妃子亲近反而是为人家好,人家好好的年华嫁给他便是做好了奉献一切的准备,他倒好,感情人家堂堂一个公主,这还不如嫁给庙里的和尚去,反正都是守活寡。

碎雪绕过扶手一点两点落在她头发间,受了温度不一时就消失不见。

画贞耳际的碎发被风吹在鼻子边沿反复搔弄,她痒得皱了皱脸,活像个包子,却又不敢贸然有大幅度动作。

“失礼了。”阮苏行眉心拧了拧,五指慢慢脱力放开了她。

画贞吁出一口气,余光里阮苏行神情又有变,忽然踅身往前去了。

不怪她摸不准他,君不知正常人与正常人总是相似的,怪人的行事作风才往往死水惊澜,惊心动魄。

阮苏行步子越跨越大,丝毫不考虑辛苦跟着他几乎跑得要飞起来才勉强追上的司灵都。他捏紧手中含有镇定草药的香囊,是了,并不是幻觉,司灵都身上那股子若隐若现的气息竟也让他有镇定舒缓之感。

可怎么会,他身上这气味从前并没有,是此番再次出现才有的,只是巧合?

阮苏行想起多年前,他自接受自己的真实身世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活在压抑孤我的自我封闭中。后来益发严重,情绪愈来愈难以控制,只要一想起玄迦或母亲便心情不畅。

一落地便是天之骄子,他自有自己的高傲,然而又敏感“脆弱”,接受不了自己身上流淌的并非阮氏宗族血液。

他逐渐难以自控,郁结暴躁到及至时便想杀人。宫里近身服侍太子的侍从一个个丧命,一时间闹得人心惶惶。

彼时的当今太后尚且是皇后,在她看来死个把宫女内侍都无妨,要紧是不能叫太子时有发生的癫狂症状传将出去让人知晓。便将太子东宫大换血,换了一批信得过的宫人,同时暗下里寻医制药,过了两年,好不容易才寻了只有特殊气味的香囊让儿子随身携带,至此太子的狂躁症状才有所控制。

阮苏行蓦地停下脚步,画贞是埋头疾走,他停得突然,她便一脸糊在了他*的后背上。

他回身拿住了她的衣领,把她脚尖都提得快要离地。

“朕十分好奇…”阮苏行垂下眼睫,下眼睑覆上两抹青灰色的阴影,他低头专注地闻她身上隐约萦绕的馨甜气息,鼻尖几乎贴到她的皮肤。

画贞一愣,旋即阵脚大乱,“陛下这是何意?!放开我,叫人瞧见成何体统——”

他却露出和熙舒缓的表情,嗓音低低矮矮的,仿似古老却余韵悠长的民谣,“司灵都,你说,你便告诉朕你身上熏的甚么香?”

第12章

画贞吸了吸鼻子,她一时却想不起自己熏了甚么香,满面赤红还要嘴硬。

却见他薄薄的唇翘起个阴森的弧度,“你紧张甚么,害怕叫人瞧见?昨日不还躲在屏风后偷瞧朕沐浴,朕都不曾大喊大叫,你凭的甚么。”

阮苏行看着司灵都闻言后瞬间由红转白的面颊,无端感到一阵快意,表情微微松懈下来。他是喜欢司灵都如今身上这味道的,眉眼微抬着看她,恍似逗弄。

画贞却瞠大了一双眼眸止不住的大惊失色,但她不愿意也不敢承认昨天的事,偷看皇帝洗澡该怎样治罪先不说,首先她一个出了宫的人,到底是如何在没有任何各宫门记档的情况下又进来的?

“你会飞天遁地?”阮苏行笑道,狭长的凤眸里满是嘲讽的恶趣味。

绝没有白白招认的道理,无异于自寻死路,这不是告诉人家你一个梨国质子心有不轨么?画贞心下暗暗计较一番,厚着脸皮笑道:“陛下怎么又拿灵都来玩笑…”

她困惑地摇了摇头,眸光清明而无辜,“我听不懂您的意思,甚么屏风沐浴?昨日灵都离开紫宸殿后便直接回宫了,喔!灵都还是与陆郎君一同出的宫门呢!陛下若是不信尽可寻他来对质,一问即知。回府后,我并不曾出门,如何分身来偷看陛下,您怕是认错了人?再说了,我本男儿身,陛下亦然,我偷看您,我成什么人了,您有的我都有,看自己岂不一样…”

阮苏行拂袖绕着他踱了踱,他料到他必不会认下,不想这家伙还会倒打一耙。

“你通往紫宸殿的暗道,朕已叫人封上了。”

这般于画贞而言石破天惊的话语,他说出来却是风清月明的神气,横了她一眼,揣度着道:“只盼你老实本分在我姜国。只要不弄出幺蛾子,朕会护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