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猎手。”画贞面露复杂,捧起小茶碗吃了一大口,倏地正色道:“那接下来呢,哥哥预备怎么做?”

“我怎么做?”司允微微而笑,一手拎着甜白瓷的茶壶,一手托住自己袖拢为她斟茶,“我要做甚么贞儿不必知道,至多不过五日,你我将一同返回梨国。”

“哥哥不会无功而返,你要带走虎符么?你已经知道它在哪里了?你会亲自去宫里面么?”她喋喋地发问,一个接着一个,是担心她也是担心另一个人。

司允缄了缄,语重心长地道:“父亲等不得了,与我们有联络的姜国戍边将军亦等不得,他拿到虎符的那一刻传达下的任何一道军令,无异于造反,这般欺君罔上提着脑袋的事宜早不宜晚,拖得越久,越易生出变故。”

他蘸水在桌面写了个“死”字,眼神利刃一般锐利,“这位戍边的付将军在军中德高望重,贞儿以为他缘何会应允与我们合作?”

“…为甚么?”画贞第一次觉得周遭的一切变得清晰起来,她在姜国莽莽撞撞地混日子,心有拿取虎符的抱负,行为却懒惰。她晓得这枚虎符会起至关重要的作用,也模糊知悉有一位戍边将军之事,却没料到是赫赫有名的付将军。

这样的人,他做什么要背叛姜国,背叛阮苏行,真真毁尽一世英名!

她暗自无意识地为阮苏行抱起了不平,听哥哥又道:“这样的老臣,轻易怎会背叛自己效忠一世的朝廷。”他压低声音,“付将军铁骨铮铮,可他也有妻女,是个人,就有弱点。”

画贞轻呼,“我们抓了付将军的妻女?!”她心里浮起不详的预感,这份预感建立于她对皇叔的了解,颤颤出声道:“她们已经不在了罢,可是付将军至今蒙在鼓里…”

“真聪明。”司允忍不住又摸了摸她的头,口气却十分凉薄,“不听话的人不必活着,他那妻女,妄图逃走,却叫守卫发现了。趁着付玉而今还未醒悟过来,我们必须加快进度了,我的傻妹妹。”

“可是——”

画贞捏紧了拳头,眉头攒了又攒,权衡再三终是道:“那座大明宫守卫重重,每个宫门入口处都要经过金吾卫的盘查,十步一岗,称得上是龙潭虎穴固若金汤。阮...阮苏行性情阴鸷,警惕心又极重,哥哥贸然前去只怕凶多吉少…”

“那能如何呢,”司允放下茶盅侧头与她对视,“你明知虎符的下落却不愿意帮助哥哥。我既为兄长,对外人便是再如何不近人情,却绝不会勉强你分毫。”

他这话倒也是发自肺腑,原本就对父亲将画贞牵扯到这些事里颇有微辞,而今有了机会,他能自己完成的事,并不希望她牵涉其中。

画贞却是另一番计较,无论如何她是不能让哥哥进宫的,此一去未知的危险太多,诚如他所说,她知道虎符的所在,来姜国为的便是这枚虎符,现今有甚么理由不取出来反倒叫哥哥到陌生的地方冒险。

她给自己鼓了鼓气,出声道:“还是我来罢,我熟悉宫里面的情况,来去紫宸殿亦是畅通无阻。况且,我知道虎符的确切位置,目下除了我,旁的人谁去都是冒险。”

妹妹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司允微感意外。

“你可想好了,我一旦拿到虎符,势必发兵直指长安城。届时摧城拔寨,势同水火,阮苏行再想到你,便没有丝毫柔情蜜意了。”

他探究的目光在她小小的脸孔上流淌,画贞眼角抽了一下,蓦地道:“可是我若不去,去的就是哥哥,哥哥真心待我好,不比皇叔虚情假意。”她眸中浮起泪雾,“我想清楚了,姜梨两国既然注定无法维持和平,那我和阮苏行,不论他待我几分真心几分假意,都是没有未来的。”

“…贞儿真是长大了。”司允不知想到了甚么,一时之间面露感慨,他郑重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如此甚好,那为兄便静候佳音了。三日后,仍是此地碰面,你可以么?”时间急迫,他不能把所有赌注压在她身上。三日之后倘或她仍旧一无所获,他便要按原计划行事了。

画贞忙不迭地点头,“哥哥放心,三日后贞儿定然将虎符双手奉上的。”

走出太白楼,太阳晒得人眼前晕眩。

对街的胡姬依旧载歌载舞,人声如织里,画贞看着胡姬扭动的腰肢,她们金黄色的头发像是丰收季节田里的麦子,风一吹,瑟瑟而舞。

真是好看啊,不是男人也不免驻足观看欣赏,只可惜她没有闲工夫可以浪费。

悄悄回望了一眼太白楼,太子哥哥仍然在楼上,她抚着心口,快步跑到了街角一家打铁铺子里。店里面热气昂昂,熔炉里烧红的铁块像一只只猩红的眼睛,画贞拿手扇了扇,绕到了打铁匠的跟前,“您忙呢?”

打铁匠太专注了,这才听见人说话声,他抹了把汗看清眼前一张雪白莹润的脸,再一看衣饰,原是个玉面小郎君。这么奇怪,这般娇贵的人,怎生亲自跑到自己这打铁铺子里来了?

“郎君要打点甚么,刀剑,还是防身的匕首?”他看着“他”,想不出更多。

画贞抿了抿嘴,她也怕话一出口吓坏这位老实的打铁匠,罢了,有钱能使鬼推磨,该大出血的时候绝不能含糊。画贞从袖兜里摸出一大包银子,古怪而尴尬地笑道:“您掂一掂,这分量可还足够么,要是不够我再——”

“别别别!”打铁匠摆手不迭,放下了手里的榔头疑惑地看着面前人,“郎君先说您要甚么,我才能按着您的心意打,您这么的直接塞银子过来不是吓唬人么!”

画贞没想到他会有这么大的反应,她急忙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你嚷嚷什么,别叫人听见——”她也急,不管不顾把一包银子硬是塞进了人家衣服里,“整条街就你这一家打铁铺子,你放心,不是甚么稀奇玩意儿,很好打,我画给你图纸,你只需要照着打出来一个,这包银子算是订金,打完后我再给你双倍的银子。”

铁匠心说这是哪里掉下来的傻帽,还当是个脑袋清醒的郎君,这压根儿是个二傻么,这一包银子都能买下他整间铺面了,散财童子呀这是。

清酒红人面,财帛动人心。

铁匠怀揣沉甸甸的银子,再没有不答应的,心里想就是叫自己去杀人他也提刀出去了。也是隐约意识到自己要打的不是甚么寻常之物。

画贞松了口气,是个俗人就好,问:“有纸笔没有?”

“有有有,我儿念书识字呢!”铁匠兴高采烈揣着满怀的银子打帘奔进了里间,出来的时候胸口瘪了下去,手上拿着纸笔,“郎君只管画,您尽可出去扫听扫听,整个长安城,我的技术如何,只要有图纸,万没有我打不出来的物件儿。”

她淡淡一笑,和没笑一样,接过纸笔唰唰唰画将起来。

画贞虽说不会雕刻,别的方面却都有涉猎,她样样都会一点儿,但也样样不精,好在一个虎符还能对付。

边儿上的打铁匠却看傻了眼,他起初想说这是甚么令牌,再一看这弧度,形如半虎,最后落笔他一定睛,险些儿一屁股坐在地上。

“郎君莫不是开小的的玩笑?千万使不得啊!”打铁匠都要哭了,“我是钻进了钱眼子是怎么着,怎么敢与朝廷作对,这可是掉脑袋灭九族的大罪!私自打出一枚这物件来,敢是疯了——”

“怎么,你不打算应承下来么?”

画贞冷冷地看着他,一字一顿道:“你已然知悉我要打甚么,我们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了。倘若今日不按照我说的做,我就一把火烧了你这店铺,要你妻儿的命,再把你妄图私造虎符的事状告县衙。”

她抖了抖指尖墨迹未干的图纸,“这便是物证。到那时死无对证,你们一家死了也罢,却还要牵连亲眷——”

这铁匠大字不识一个,光贪财了,现在被她一吓就吓得六神无主。

见他面如土色,画贞反而松了口气,笑笑道:“你别紧张,这是互惠互利的一桩美事。你只消帮我把这物件打出来,我会给你银子,很多很多银子,供你全家一辈子吃喝不愁。你拿了银子就离开长安城,有多远走多远,你儿子可以娶个好媳妇儿,到地方上天高皇帝远,富贵无忧。”

铁匠手抖了抖,尽管“他”描绘的蓝图令人期盼,眼下却需要他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替“他”打铁。这世上最痛苦的事,是人死了,钱没花了。

画贞看着铁匠不情不愿地拿着图纸走到熔炉前,心知他是放弃挣扎了。

她双手抱胸走过去,假装很横的说道:“别磨蹭了,明日午时我命人来取,你要是没打好…”

这哪里是打铁,分明是催命,打铁匠手都哆嗦了,想打个商量,瞄见他盛气凌人犹如地方一霸,话便一句都说不出了,点了点头,认命地低头研究图纸。

画贞见好就收,两手背着踏着步子走出铁匠铺。回到质子府里,心跳还“咚咚咚”毫不减速,她呈大字仰躺在地毯上,两眼炯炯目视房梁,仿佛要看出一个窟窿出来。

人被逼到了角落里,前无门后无路,不得不自己想辙。

太子哥哥需要虎符是迫在眉睫,然而阮苏行她也绝对不能对不住他。

她自诩聪明,方想出了造假的主意,只是这法子只能解一时之急,等后日虎符到了哥哥手里,最理想的情况是他没发现虎符是假的,这是要等到付将军来发现。而虎符既为假造,他必然无法派兵。退一步,太子哥哥当场就发现了,她也可以说是阮苏行骗过了她。

如此一来,她就多出了两日喘息的时间。

目下要离开姜国是躲不掉了,哥哥亲自来接她,她不可能厚着脸皮留在这里,她也没有理由。

混混沌沌一夜,到了次日,画贞支使香瓜去那铁匠铺付了一大笔银子,香瓜回来的时候便从怀中摸出一个由粗制麻布包着的物件儿。

她因见公主神色犹疑,路上就偷偷掀开来看了麻布里包着的物事,差点没吓得当场抛出去,得亏镇定住了。

眼下遣退了屋中侍女,一把关起了门,回身便道:“公主到底在想什么,虎符岂可儿戏?我敢说太子殿下一拿到手里光掂分量就知道这是假的了!”

画贞不搭理她,她接过假的虎符掂了掂,欣喜地发现这分量同那日在紫宸殿拿到的相差无多。再反反复复察看这枚虎符,心话说那铁匠果真不是吹牛,他甚至超出她的预计连古朴的质感都做出来了。

画贞欣喜过望,小心翼翼地包起虎符揣进袖兜里,“备马车,我要进宫。”

香瓜百般不愿,又不知该如何相劝,斗着胆子拦住她道:“公主三思啊,太子殿下对公主疼爱有加,您如今竟欲用假的虎符来骗他...这...姜国皇帝哪里值得公主做到如斯地步,你为他骗自己最敬爱的兄长,却连他真情假意都分不清楚。”

“你躲开,你不必随我进宫了。”

她一把推开她,走了几步,掷地有声,“我不用分清楚这些,我知道自己喜欢他就是了。如今是我打从一开始便不怀好意,是我不是他,若真窃了虎符也是我对不住他,他没甚么对不起我的。”

她不能陷他于水深火热。

就算两国会有兵戎相见的一日,她也希望和自己无干。否则光是对阮苏行的愧疚心理就能压得她一辈子寝食难安。

注定得不到,就不要有所亏欠。

马车一路辘辘又到了丹凤门,这或许是她最后一次到这里了。

画贞下了马车过门,走上御桥,气势磅礴的含元殿伫立在眼前。犹记得第一次进宫的时候,她暗羡大明宫的精美绝伦寸土寸金,如今这里依然仙气缭绕雕梁画栋,她依然保有那颗嫉妒,又十分欣赏羡慕的心境。

只是有些东西变了。

无需人引路,一路畅通无阻便穿过含元殿、宣政殿直达紫宸殿。这里是平日帝王下朝后处理政事的所在,虎符也在这里,她今日过来不是来拿的,只是做一个样子。太子虽然将这件事交付给自己,却必定另有眼线,她要是连皇宫都不进就太没有可信度了。

此时殿中正在议事,画贞站在外头廊庑下等待。她有丝呆滞,不晓得自己来做什么的,道别么?向他求个情,日后沙场上与她哥哥相见,千万手下留情?

很可笑是不是,她也觉得,抬手将鬓角碎发绕到耳后。又过了半个时辰,耐不住踮脚往里看了看。

甚么也望不见,密密麻麻的光线金丝一般从湛蓝蓝的天空洒下来,画贞眯了眯眼睛,瞥见了大殿侧间的隔扇门,门里有多宝格,多宝格上放着虎符…

鬼使神差的,大约是等得疲倦了,她恍惚中推门走了进去。

彼时廊下有个黄衫宫女,一溜人里只她打从司郎君一出现便视线半刻不离。见他擅自进了大殿侧间,这黄衫宫女眼睛一转,疑有蹊跷,就悄没声息地往后退了一步,紧接着迈开小碎步一路直跑到了陆贵妃的栀子殿。

把自己所见一说,陆贵妃登时唤人整理形容,收拾妥当了便一面派人去请太后娘娘,一面自己前往紫宸殿。

她早已将梨国派来的质子实为女子一事禀与了太后,只是太后不肯相信,说是她一面之词。陆贵妃没法子,只好暗暗等待时机。碰巧今天来了这自己安插在紫宸殿当值的小宫女,不是甚么紧要职位,却可无时无刻不在。

话说回画贞这里,她正研究着挂在墙上的西洋大钟。

滴答,滴答——

看了一会子,隐约中在这有节奏的滴答声里夹杂了正殿中议论政事的朝臣们的声响,她竖起耳朵,却没有阮苏行的声音,有点失望。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的门突然开了,画贞回头,却是陆贵妃似笑非笑的眼眸。

“真是羡慕你。”陆贵妃面露向往,抬手抚了抚鬓上的步摇。她绕着画贞慢条斯理地转了一圈,“陛下待你真好,往常宫人都以为本宫受尽宠爱,可你一出现,本宫连那点子泡沫一般的虚荣也没有了。”

画贞向正殿的方向看了看,抬步往外走,“出去说罢,你也不想吵到陛下罢?”

陆贵妃跟上她,嘴角带笑,“你真是体贴呢,只可惜,你裹着的这层皮很快便要被本宫亲手撕下。”她颐指气使,两人一出去便引起了诸多宫人的注意。

画贞在廊庑下止步,眉头蹙着,上下打量了陆贵妃一遭,这才开门见山,“明人不说暗话,不怕告诉你,过了今日我便要离开了。奉劝你一句,不要招惹我。”

“哟,你对本宫说话是这个态度?”陆贵妃拖延时间,看了看后面太后还未到,心思一转,怪声道:“你才儿进去里间做什么去了?别当人不知道,你一个梨国的公主,假冒质子在姜国必是心怀不轨——”

画贞看出陆贵妃今日言行与往常略有不同,她仿佛在等待着甚么,她有不好的预感,要绕过她先离开紫宸殿再说。

陆贵妃也不是吃素的,侧身又拦住了她,“躲什么,心虚了?”她垂眸看着她的袖拢,“这么的,你叫我察看一下,我便让你离开。”

话毕就把手往画贞袖兜里摸去——

她哪里是好相与的,抬手就在陆贵妃脖子上抓了一道,陆贵妃“嘶”了声,错手便扯开了画贞绾发的发冠,顿时青丝乍泄,阳光下犹如一匹油光水滑的缎子,丝帛一般披了半身。

周围立时响起宫人们倒抽一口气的声音,只因这位司郎君墨发披肩,面白如玉唇若含珠,竟然越看越像女子...?且似乎便是那一日在画舫上与陛下同游的“仙子”…

画贞惊慌失色捂住脸,陆贵妃却将那玉冠扬手狠狠掷了出去,这一砸,正砸在闻声从殿中出来的九五至尊肩头。

第31章

被砸到的是皇帝,阮苏行自己先不曾如何,殿外在场所有人却都在刹那间惊慌地跪了下去,连跟着陛下循声出来的几位大臣也胡子一颤,赶忙儿依次伏地而跪。

此事可大可小,圣上跟前“舞刀弄枪”的,不论什么人在闹事都是犯了宫规,该处置的绝不能含糊。

饶是陆贵妃自认胆大,这会子也吓得面色如纸。她指尖颤抖着,不敢相信自己就这么随手一扔竟能够砸在陛下肩头,陛下真龙天子千金之躯,自己伤害圣体,这、这可如何是好?没的把祸事反引到自己身上…

画贞是当场唯一一个还不曾下跪的,旁人皆因惧怕圣上震怒而连呼吸声都恨不得没有,她却捂着脸着急地从指缝里找那不晓得被陆贵妃扔到了哪里去的发冠。

光线交错,她后知后觉的,才在指尖缝隙里望见那一抹夺目的明黄龙袍。滞了滞,旋即小鸭子扎猛子似的跟着下跪,一头海藻般的乌发遮住了面目,叫人看不清她,却又无法不注意到她。

阮苏行看向台阶上碎裂成两半的玉冠,再而慢慢望向垂头散发的画贞。

他神色微敛,须臾,脚步声停在陆贵妃身前,启唇是淡漠冷冽的气息,“怎么来了?”

这全然是一副不欢迎的口吻,陆贵妃心中一震,她怎会听不出他的意思?他不过问假扮质子司灵都的德阳公主却来问自己,自己是从何时起这般不受待见,过往不管怎么说,后宫之中,除了自己还有旁人么,现今却竟是比不上一个外来者——

“别让朕问第二遍。”他道。

陆贵妃勉强露出淡淡的笑容,抬首回话,“臣妾见陛下日理万机,着实辛苦,便亲自烹了茶…”她看向跪在自己后侧方的宫女,略略示意。

姣蕊立时捧起托盘,张口便道:“陛下息怒,娘娘为给陛下烹茶险些儿伤了自己的手,好容易弄停当了,这才立时送了过来,奴婢不敢有半句谎话。”她说完了,上头毫无动静,接触到自家主子的视线,只好硬着头皮继续道:“陛下,我们娘娘面子薄,好些话不能说,奴婢却没有甚么可顾忌的...适才我们进来,恰瞧见‘司郎君’在侧殿中鬼鬼祟祟,娘娘担忧,便走了进去,谁知竟叫她骂了出来…!”

周围一片死一般的沉寂,她心里慌张到无以复加,嘴上却因话匣子起了不能停止,咬咬牙便接着道:“焉知‘司郎君’不是窃了殿中宝物,娘娘想要一看她却百般不愿,争执之下,不慎拽落了她的发冠,意外发现,她却也不是个男子——”

好一张嘴,轻易便给自己泼了脏水。

画贞下巴微抬,她有些不安,因为这么一来于自身太不利了。在方才的叙述里陆妤沁是朵小白花,胆大心细,而她“罪行累累”,隐瞒身份,女扮男装,鬼鬼祟祟可疑非常。她自己若是个当权者,蓦地听见这般叙述只怕自此不轻信此人也会对此人加强戒备。

阮苏行不知会怎样想她…

画贞叹了口气,自己哪里是陆贵妃的宫女说的这样,她为了阮苏行都可以欺骗兄长,说甚么窃取殿中宝物,身为梨国公主她有甚么稀罕物事不曾见过,要特为跑进这姜国宫廷里来做小贼,这不是脑袋被驴踢了么。

正想为自己正言辩解,那厢男人沁凉的声线却响了起来。他喊张全忠,后者立即起身哈腰静候示下。

单一个眼神,张全忠立时便知悉了陛下的意思。

他想也是,司灵都既然不是男子,陛下对她另眼相待实属正常,这么样水灵灵的相貌,清水出芙蓉似的,毫不打扮也能在陆贵妃跟前不被比下去,没瞧见后方几位议事大臣眼珠子盯着都不晓得转了,真作了孽的。

他扬声吊起阉人特有的尖细嗓门,对浑身颤抖着的姣蕊道:“陛下在同你主子娘娘说话,你一个丫头插嘴做甚么?来人呐,把这不懂规矩的小蹄子拖出去!”顿了顿,侧观陛下神色,心说恐怕是要杀鸡儆猴,随即将嗓子打扫一番,喊道:“拖下去,杖毙——”

陆贵妃听得腿都软了,她不甘心,却并不敢为自己的宫女求情。

未几一群人进来拖走姣蕊,姣蕊蒙了,一动不动忘记挣扎。周围的空气恍若都凝结了,宫中时常处置犯了宫规的宫人,陆贵妃却从不曾体会过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人被提着两条胳膊拖出去。

她惊恐地抬眸望向眼前的男人,他处置自己的宫女,可见并不在乎折损她的颜面——

他背着光,面部轮廓深邃而动人,然而此刻冰霜一般的面容,她再也感受不到半分情义。她丝毫不怀疑自己若是重复一遭儿姣蕊适才的话,他会为了袒护梨国这小狐狸精处置自己。

再也想不到的,陛下的心竟是能够偏成这般。他可以对旁人动情,却为甚么一下子对自己形同陌路,目下这位异国的德阳公主袖拢之中分明另有蹊跷,她就不信他当真不在意!

陆贵妃偷眼看向宫门门首方向,心里着急,太后娘娘倘或再不到,今日便要叫这不怀好意的狐狸精逃脱了去,她不甘心...!

边上画贞却不晓得陆贵妃把自己恨得牙痒痒,她偷眼觑她发白的脸,以为陆贵妃是在心疼宫人。

画贞对下令杖毙那宫女也是存有小小的微辞的,但她还没愚善到为想要害自己的人求情的地步。何况阮苏行面沉如水,保不齐他早就想杀一杀这位来自陈国的陆贵妃的威风,她还是不要自作多情以为他是为了自己。

正寻思着,整个身子忽地一轻,原是阮苏行提着她的衣领子把她拉了起来。

“这么喜欢跪着,膝盖却不疼么。”他松手,视线在她白皙的面庞上流转,眼眸沉静如深潭。

画贞揉了揉自己膝盖,轻轻露出一个笑靥。

阮苏行沉默片刻,瞥了眼侧殿,道:“今日之事,朕想听你自己说。”廊庑前沿花圃里疏密的阴影,一如他此刻疏疏密密的心情。

“陛下想听甚么?”

画贞抬手用手指聚拢头发,然而没有束发的绳子,她只得作罢,间断看向他的眼神始终无法聚焦,满满都是故作镇定的心不在焉。

她就要离开了,偏生碰上这桩子事,无忧无虑的来,却不能够无忧无虑地离开。

猝地有丝伤怀,画贞咽了咽喉咙,忍住了哽咽,不待他再次发问便主动道:“我没有,你怀疑的我都没有做。”

她知道自己经不起他的疑心,一个行将离开的人,连说再见的资格也没有,假若再被误会,竟是解释都成奢望。

阮苏行把画贞耳鬓的头发勾到她耳朵后,一张干净到令人挪不开视线的小脸徐徐涨满眼帘。

“你如何说,朕便如何信。”他开口道,见她眼圈微微泛红,不禁安慰地抚了抚她的小脸,“怎的还要哭鼻子,很感动么?”

画贞知道自己必须要控制情绪了,她吸了吸鼻子,想到自己再也见不到他了眼泪就滚了出来,“是啊,从没有这样感动过。陛下还是不要再对我这样好了,万一…”

“万一?”他扬声,耳边却突然传来太监的通报声。

“太后娘娘驾到——”

画贞一凛,跪在地上的陆贵妃却是浑身一抖擞,她等到现在,盼星星盼月亮,终是把这尊大佛给盼来了!

院中一众人原就是跪着的,这下可好,便一直跪着罢,画贞方要下跪,阮苏行却把她让到了自己身后。

“母后来得倒巧,儿臣有失远迎,望母后恕罪。”他两手揖了揖,面上带笑,却只是做个样子。

谁都知道这对母子多年来关系不睦,太后娘娘倒还好,圣上却仿佛视母亲若无物,实在匪夷所思,亲母子间难道还有仇怨不成?

太后保养得好,四十来岁的人,看上去却不过三十五六上下,她的眼睛鹰一般锐利,径直望向了被儿子护在身后的长发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