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里有些诧异,他总不能是真没听清我说什么才是,却仍是捏着袖子把话重复了一遍。

“你这样的想法…”陛下微顿了下,微扬的眼角似乎蕴着不定的光泽,“倒是让我没有想到的。”

“有何不可么?”我反问。

“人生少有机会能重来,你既然知晓自己的心思,如今一切未定又何必要放弃得这样早。”陛下抿了抿唇,想必又觉得不妥,接着道,“唔,我说这话并不是教唆你同他私奔,不过劝你好好想想,省得日后伤心,想起后悔了又晚了。”

这个…

我想同季云卿在一起不假,但首先想到的,也更愿意留在的则是陛下跟前。

一来是多年的依赖使然,二来…大概是我这里单方面久别重逢的喜悦还没有消散,觉着只要他随意往我身边一站,我便什么都不用怕了,便连重生这样诡异的事都没叫我多加忧虑几分。

也不担心自己的未来会同前世一般死于非命,心底从来没有这般安稳过。

我摇摇头,“那是旁的女子的想法。”将披在肩头的外衣拉紧了些,“我觉得感情这种事太过奢求,有没有其实都没什么大的关系。”又怕陛下觉得我冷清,复叹息一声,“季云卿那个性子,怕是没人能管得住他。你看,我要是束缚不住他,就只得我来迁就他。等听他的去了上京…之后的事,哥哥在京城自然都知道,我实在没有把握去撼动一个我根本不了解的局面。我胆子小,也没什么见识,我想盼着所有人好,更盼着自己好。趁着现下感情还算浅早点放弃了,也好过一头扎进去之后要死要活。”

陛下沉思片刻后,眯了眯眼,“这几年你性子倒是变了不少。”

我讪笑,“是消极了,没活力了罢。”

笑着笑着,头也低下去了些。

前世陛下一封诏书下达,愣是让我在芍药山庄小热了一把,像是突然被人从灰尘里抖落出来,拎到了光芒下,一时间免不得不适应。

我在芍药山庄七年,即便是进门的那一日也没有这样的待遇。权利是个奇妙的东西,只因我多年安居一隅悠闲度日,恨不得点滴不沾,避得惯了,反而畏惧起来。

不喜与人争,不喜与人斗,若狗腿一些便能安居,也算求到想要的了。

可这样的性子,怎么能算讨喜?如此怯弱不堪。

正想着,头顶上方忽而轻轻覆上一只微凉的手掌,仿佛不经意般将我的头稍稍压低了些,埋下我面上想来也不大好的神色。

“二十五了还要活力成什么样子?你这样就可了,知点进退,到时候去了京城,我也省心。”

第七章

厨房里少的鸡汤,恰好是阿爹准备用来做早餐的。他素来是个抠唆到叫人心寒的性子,东西一夜没了,自然需要人来说个理由。

于是翌日一早,我将一脸纳闷委屈的阿喜拉到身后,跟阿爹坦诚是我偷吃了。

阿爹显然是不信的,坐在桌边跟丢了锭金银似的拉黑个脸,“少胡说,你一个人能吃两人份的东西?”抬头又看我一眼,“你今个脸不大对吧,笑得跟开了花似的,是认错的样子么?”

我摸了摸自个的脸,哈哈道,“不知道呀,我开心嘛。”见阿爹眉目一竖,忙改口,“不,不是偷吃了开心,是昨晚遇上了好事,我哥啊…”最近对我可好了,可温柔了。

阿爹也不管我是遇着什么好事,转了身在桌上拿了个馒头,打断我的话,“还有谁吃了?你同阿喜两个人?那就让她给钱。”

我一呆,见阿喜一副愤愤的样子忙拉住她,瞥眼从内屋转进来的陛下,眼睛一亮,高声道:“还有哥哥,哥哥和我一起吃的。”

阿爹脸色一沉。

陛下手中执着书卷,正施施然朝我这边走,门后拥戴着的绒光在他若瓷的面容勾勒出半弧的光晕,无端灼目。

他抬眸了看我一眼,也便明白所有,并未刻意热切的配合,只是淡淡嗯了一声,不声不响在一边坐了。

我心里更加高兴,暗自戳了下阿喜,让她别见怪,这不是还有哥哥帮咱们撑腰么。

阿爹哼了一声,像是消了食欲,从碗里再拿了两个馒头便要出门去了。

我忙唤他,“阿爹,阿爹早上还是喝点粥,干吃馒头左右胃里难受,现在还没迟呢!”

阿爹站在门边骂了一声,“昨夜偷吃鸡汤的时候怎么就没想到我,气都给你气饱了。”言罢一拂袖,还是急匆匆走了。

阿喜向来面皮厚,不然也不至于能在我家做上这么久的工,今个却有些愤愤,眼眶都发红。

我在屋里干站着尴尬,讷讷移过去,从钱袋里拿出些许碎银,给她递过去,“今个是你受委屈了,我阿爹是这个性子,往后免不得还是会叫你受委屈,实在是对不住。”

阿喜抹了一把眼眶,毫无负累的接过银子,一面哭一面把钱往口袋里塞:“要不是因为公子和小姐,我早就不干了,天天变着法的扣工钱,结月前的时候时不时还得倒找给他。唔,正好这个月我还欠老爷点钱,拿着还债了。”

我暗自抹了把汗,拍拍她的肩,示意她要放宽心。

一直在边上安然看书的陛下忽而睨了我一眼:“你钱哪来的?”

阿喜一怔,仿佛才反应过来,看着我的面目变得匪夷所思起来,然则安置好的钱是没有掏出来的打算,着手捂住。

我捂着唇干咳两声,对阿喜:“你先下去一下。”

阿喜神情复杂一福身,走了。

我磨磨蹭蹭等她走远,才去桌上拿了个馒头:“是季云卿给我的,我答应了今天中午给他送饭,这些是盒子的钱和饭钱。”

“你倒是容易收买。”陛下亦走到桌边坐下了,“你若是道往后不同他一处,便要学着收心了,少接触为好。”

陛下眼睛扫到桌上的绿豆粥,我便立马起身,寻了个干净的碗给他盛了递上去,忙点头,“哥哥说的是,是我考虑不周。”

陛下风轻云淡恩了一声,“只是今天既然答应了,还是不要毁了信誉。”一顿,搁了个颇有分量的钱袋在桌上,“拿人的手软,你见过他之后,便将钱尽数还给他。”

我一默,伸手将钱袋开了条缝,里头灿灿的金黄闪得我眼前一阵晕眩,难以置信,“给我的?”掂量着手感,忧虑一阵欢喜一阵,“哥哥的钱又是哪来的?”

陛下瞥了我眼,似是从我震惊的表情中获得了三分满意,愉悦般轻哼了声,“自然是我自个赚的,即便不用回京,养个你还绰绰有余。”

我当即两眼放光,“哥哥英明神武!我竟一点不知晓!”

唔,我应该还算知晓一点的。陛下从小就不会因为零花钱的事同阿爹来回商讨,有时候看我穷酸得好久没有新衣裳也会命阿花带我上街去添置些,更时不时带些零食回来给我尝鲜。

不过那个时候他不大爱搭理我,更不会跟我说他的事,害我一直都以为是哥哥零花钱比我多上许多,常常跑去他那蹭吃蹭喝。

陛下慢悠悠喝了口粥,“你除了知道玩还晓得什么?”又慢悠悠拿勺子在粥里添了些糖,搅了两下,“等过两天得空了带你去商铺看看也可,怎么说也是第一次做的生意,现在想起来还颇有些怀念。”

我心想定是些小玩意的生意了,兴致更提上去了些,问道,“是什么生意呢?”

“茶。”

我岿然收回了我的兴致,点点头,“恩,这样。”

陛下自眼角扫我一眼,是将我的兴致缺缺看出来了,沉吟一会,似是询问:“你觉着做什么好?”

我啃着馒头,略想了片刻,认真道:“饰品啊,胭脂啊,衣裳啊。”

陛下嗯了一声,淡然收回询问的目光,仿佛是等着这句般,极顺溜的接了句:“我对你说的也没兴致。”

“…”

阿爹午时没有回来,差了个随从拎着家里唯一的食盒和一些饭菜走了。

我在家里转悠一圈,摔伤的腿脚没有好全,不能翻墙。提留着吃的也不能走季府正门,便只能让阿喜帮我扶着竹梯,自个往上爬。

这边正吆喝着,“阿喜你递高点,抓稳了”的时候,那边陛下从书房走出来,从前院经过的时候瞥我一眼,却又似是压根瞥见人,去后院净了个手回来,才顺道一提般问我:“在干什么?”

我站在竹梯上,“阿爹把食盒带走了,我还没来得及买新的,遂用寻常篮子递着。”

话音将落,墙头那边同样架起的梯子上,季云卿缓缓递了个手来将我手中的瓜果接了过去,口中还开心道着,“咦?这个果子听说是很好吃的。”

陛下收回目光,嗯了一声,没再开口。

给季云卿准备的乱七八糟零嘴甚多,顺利递过了这一波,还有一些没捎带过来,得阿喜回庖屋取。可她在梯子下踮着脚,有些不敢撒手。

我催了她两声,才听得她切切嘱咐道,“小姐你可小心点,再摔了就真会留疤了!”

言语时,陛下已然坐回了厅中,半不在意的透过大敞的屋门看着院内的热闹,听闻此言,执杯的手微微一顿。

我不满的嘿了声,试图在季云卿面前壮一壮自个的威风:“我是爬个墙都能摔的人么?不用梯子都可以爬的好吧。”

阿喜呵呵笑了两下,“是,您爬个墙摔不了,您只在平地摔。”

我脸皮一抖,很是不甘的热了,“好端端提什么平地摔…”

一阵闹腾,我让季云卿先等等,咱俩都是腿脚不便的人,在阿喜回去拿东西的时候只好退下了竹梯,在墙根站着。

无所事事的时候,低头看一下自个的膝盖,新伤刚结痂,大幅度的动作自然是扯得有点疼的。

动两下感觉不对,左右瞅瞅,季云卿应该没有翻墙的趋势,这边陛下见习惯了也没关系,便俯下身将裤腿卷起来了些许,触着被血染红的纱布,一愣。

刹那只觉身子陡然虚弱许多,心慌起来。

下意识抬头往陛下的方向看去,便是见他已然起身迈步过来了,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抓住了我的手,叫我能稍微靠靠。

我晕血,一下没说话,由他扶着坐下来,动作轻柔且熟稔将我的纱布拆下,随口问:“适才磕着膝盖了?”

我先是摇头,复想了一会:“下梯子的时候,抬脚不慎碰了下,但当时没觉着太疼。”

“恩,那应该就是了,昨天刚结的痂被磕掉了,得重新上药。”陛下的声音很平静,招呼着提溜着东西来的阿喜,让她再去拿药箱。

我听得痂被磕掉了,头皮一麻,竟不敢再看伤口,又觉陛下神情不大对,复问他:“有什么问题吗?”

陛下抬头望了眼墙头,确认无人探头,才忽而倾身凑到我耳根前,轻声问:“你前世膝盖上是不是也有摔的疤?是什么时候弄的?”

温热的呼吸喷洒在耳畔,这样近的距离叫我毫无准备,呼吸一滞,讪讪且下意识轻微的躲了下,险些一句话都没能听进去,好半晌才缓过神来,心里头莫名惴惴得厉害,“是在芍药山庄的时候,不晓得被谁从山道上推了下去。好在我抓住了树枝,没掉下悬崖,但是爬上来的时候膝盖磨着岩石,伤口尤其的深,连梨大夫都说没法不留疤,这才留下了。”

陛下眸光微沉,半晌,又一指我同样带伤的手肘,“那这里有么?”

我摇摇头,“只有膝盖留了。”静默片刻,觉着不对,“哥哥你怎的知道我身上疤痕所在?”

他倒没顾忌,简单道,“前世给你验尸的时候瞧见的。”

我:“…”

他扫一眼神色莫辨的我,唇角轻抿,沉吟片刻,神情端得正经三分,“没看仔细,都是手下太监通报的,这才要问问你么。”

我稍稍松了口气,“原来如此。”

原来宫里验尸的太监,连膝盖上有块浅痕的事都会往上禀报,着实是认真细致。

第八章

疤痕的事巧合得有点儿蹊跷,可据此想要下个定论却还早了些。

陛下想必也是不想太过捕风捉影,再次替我包扎之后什么都没提,只留下一句,“纵然不想坏了你们齐心协力,众志成城搬运的兴致,可你如今这腿脚还是歇歇罢,让季云卿过来。”默一阵,补充,“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于是皆大欢喜。

一笼兰花饺,两个紫薯玫瑰花馒头,一碗元宝馄钝便将季云卿哄到位了,再配了些小菜果蔬,午后他坐在我家庭院中消食,愣是舍不得挪步回家。

这是自然的,我抱着书册赶今日夫子布置的功课,一面心中暗暗自得。

前世相处时日不短,我也摸清了季云卿的喜好,今个便是将那些凑成了一桌,自然也有了超凡脱俗的成效,毕竟这就是最后的一餐了,得好好款待么。

阿喜站在案头帮我磨墨,眼见着屋内的光影一黯,抬头瞧见默默然站到了窗边挡光的人,眉一拧,朝季云卿福了下身:“季公子,您若是消好食了就请先回府罢,我家小姐好些功课没写,再迟了会给夫子打手心的。”那语气,那神态,活似是看见个引人入歧途的不良少年。

我分神耳中听着,手中岿然不动的写着字,兀自叫冤。

这功课是前几日就布置了的,也就是说在我重生之前,所以我压根不记得。今个同季云卿乐呵呵吃着第二顿午餐的时候,阿喜突然黑着脸跑过来,将一本空白的册子丢在我面前,吼我:“小姐,你昨个不是道要写功课的么?熬得那样晚,怎的一个字没有!”

给她一解释,我吓得筷子都掉了。

娘嗳,这可是生死大事。

夫子一顿板子少不了,回来之后得了消息的阿爹肯定还得一顿抽。于是我连掉在桌下的筷子都没来得及捡,神思恍惚,匆匆给季云卿道了个歉,就过来补功课了。

季云卿却没有丝毫被人嫌弃的自觉,自然,他若能敏感纤细到这个程度,那也不是我认识的季云卿了。于是他仅是继续趴在窗台边,有些痛苦的伏着身,捂着肚子,问我:“吃多了会撑死么?”

阿喜的表情犹若给雷劈了,掏了掏耳朵,问他:“什么?”

我忙抽空道,“基本上是不会的,我今天给你的量不至于让你撑死。”

他便宽心些了,“那就好。”转了身,接着按我教导的散步消食。

季云卿一走,我纸上的光线又亮堂了三分,亮得我有点儿恍惚,抬头追随着他的背影看去…

《逍遥游》中曾道: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

不食五谷,往后又成帝国天师,他莫不是真的是…

神仙?

我被自己这个念头惊了一下,笔下迟迟未动,纸上染开一点浓重的墨迹。

北宁信神拂,皇族供奉帝国天师,居于天镜宫,据闻可以上达天意,呼风唤雨,预知未来。

天境宫在百姓眼中,就跟玉皇大帝在凡间设立的办公场所一般,神圣而不可侵犯,里头一草一木都是带着仙气儿的,更遑论那宫中的大活人,帝国天师。

季云卿往后就但了这么个浑身上下充斥着仙气的角儿,比及称得上是个凡人,不若是个在众人眼中翩眇在云端的仙。

虽然我觉得这大概只跟皮相有关系,他除了面若长得似个神仙,有着睁眼将人瞧没了的技能,没一处像是那传说中,真正的仙。

陛下在我幼时给蛇精吃人的故事骇得精神衰弱之际告诉我,这世间压根没那些东西,不过是用来唬弄小孩的。我扯着他的袖子缩在床头,庄重肃穆的想,我既然是小孩,那还是能被这些虚假的东西糊弄糊弄的。

然则后来无论是阿花还是阿爹,一直给我灌输着这世间总有那么些离奇的事儿是不能解释的,于是后来等我长大了,一直便在信与不信有神仙存在的问题之中纠结挣扎,态度犹若分裂。时而怀疑季云卿是不是皮相姣好的神棍一根,又时而觉得他仙姿缥缈,存着我暂时无可参透的深沉内涵。

季云卿离开之前,我依言将钱依数还给他。他基本没有计较,更没说什么“你不要就把它丢了”一类让我既欢喜又为难的话语,只是慢悠悠接过钱,略失落的叹息一声,黑白分明的眸牢牢将我凝着,“我就想今个之后,便没有往后了。”

我哦了一声,好奇他的情商是如何突飞猛进至此的。

他答:“宁公子同你说的话,我都听着了,他说下不为例。”

我顿默,抱着手臂沉思良久,“你,从哪里开始听起的?”

他无辜朝我眨了两下眼睛,“你莫不是记性不大好?你我见面在先,宁公子是后来过来找你说话的,我自始至终都在,在墙这头。”他还伸手指了指,示意他之前站在那。

我没说话,捋了两下袖子,想着不妥,我一大把年纪了。又放下,继续抱着手臂。声音温和,动之于情,晓之于理,“你不能这么随意听别人的墙角。”

“如果你事先通知我,我可以堵住耳朵不听,但你没有。”

我抱着手臂面无表情看着他,酝酿了半晌。

“好像…是个理。”

整套分析下来,的确是我误以为他耳朵不至于好到那种程度,没太防备所犯下的错误,“可你没听到什么奇怪的?”

他在我服软后便宽容的点了点头,云袖一敛,自顾自开始爬梯子,声音缥缈,“记不清了。”

我顺带帮他扶一下梯,心里松了大截,季云卿本就是个对别的事物丝毫不上心的,就算真的听到了什么也不会深想。再加上陛下之前话说到关键处都有压低声音,咳咳,凑到我耳根这来,不至于被听到了才是。

眼见着季云卿翻过了墙头,踱到了另一架梯子上,走的时候连句再见都没,叫我心里一憾又一叹的沉重了下。此去一别,没了人情牵绊,我亦答应顺从陛下不去主动招惹,两人之间怕是再无瓜葛了。

手上施力将梯子从墙上撤下来,灰白的墙面上空无一物,我揉了揉脸,想着要收心,几分落寞,一瘸一拐扛着梯子,去了杂物间。

数年暗恋到此,燃起得莫名其妙,截断得虚无,我觉着自己很是窝囊,偏又安于现状。

兴许对于感情一事,是我懦弱又温吞,起不来争斗抗衡之心罢。

下午时分,夫子授课。

我始终保持勤勤恳恳,在课堂上没出什么岔子,然则放学后却被夫子留了下来。

我信心满满,以为夫子是看我功课突飞猛进,霎时文采斐然,要夸我。毕竟十年前做的那种小课题,对于如今的我来说便犹若过家家酒般信手拈来,故而昂首挺胸,气宇轩昂的去了。

刚进屋,负手站在窗边的夫子倏尔转过身,连酝酿缓冲的起势都无,劈头盖脸便是一顿呵斥:“好你个谷雨,如今胆子是越来越大了,是不是叫我给你爹说退学算了?!”

我一讶,来不及给屋外的陛下使眼色,两书童便面无表情过来将门带拢了。屋内屋外的分隔,叫我霎时孤立无援。

我两手牵在身前,往墙角挪了挪:“夫子此话怎讲?”

“这功课你是抄的谁的?”他手中扬了扬我的功课,“抄的字迹这般潦草!”翻开又看了看,一愣,捡起书桌上另一本册子对比一下,脸拉得更长,“这怕还不是你亲笔抄的!”

我十四左右写的是一手东倒西歪的狗爬字,后来嫁人了得空便练了些,可算是能见人了,却没想到字迹不同这一茬。赶忙跑上去,“我看看…”

夫子倒真给我看了,气呼呼的将两本册子递给我,“明个把你爹叫来!”

我捧着两本功课半天说不出话来,把阿爹叫来这种事,要是给我揽下来了,那岂不是找死?

心里头转来想去,只得喊冤,“夫子,这文章的确是我亲笔写的,许是我前几日摔了头,这字就…”

夫子一挥衣袖,愤愤,“胡说八道!别说了,出去。把你爹叫来,说我这教不了你这样机灵的学生!”

我被他骂得惴惴,生怕他再气一些就抽竹条来打我,可想到这样回家真的就会被打死了,又只能硬着嗓子。“夫子,夫子我说的都是真的,不信的话,我可以再将文章写一遍,您再瞧瞧字迹!”

夫子果真将竹条抽出来了,一挥“啪”的打在我手臂上,“还给我在这抖机灵!谁人不知道你谷雨能耐啊,这文章你看一遍能背下来我并不稀奇,你能模仿旁人字迹我亦并不稀奇!可你,好生生的一个读书的苗子,天天就知道玩这些心思,难道不让人寒心?!”

第九章

竹条抽在身上,起初只是一麻,紧接着就是整片钻心的疼了,我抱着手臂,霎时有点懵了。

“我见你肯转到下午来上学,还妄想你此回有心长进,可你竟变本加厉!回去与你爹说,我怕是教不了你了。这样混沌度日,也是两相耽搁,叫你爹另寻严师,杀杀你这不求上进的心思吧!”

句句话扎到心口,我有口难言,挨过打后更加不敢反驳,怕再恼了他。

夫子背对着我将竹条重新放回桌案上,吸了几口气平复心情,转身瞥见我还站在那,又开始暴躁:“还杵在那干什么!出去!”

我束着双手,垂头朝夫子一福身,犹犹豫豫还是踱步出了书院。

这时书院几乎已经没人了,陛下自然不会等我,我去课堂收拾了书册抱着,便独自一瘸一拐往回走。

我其实有些委屈,这件事分明不是我的过错,却挨了鞭子。可一来无法解释,二来本质上夫子说得也没错,我不求上进又得过且过,他的期待付诸东流,自然会觉得心寒。

走着走着,忽觉迈入了一道阴影。抬头去看,夕阳西下,橘红天幕映衬一道修长的身影,霞光如披,光影勾勒他姣好的侧颜,衣襟浮动,袍角翩翩,负手凝望远端。我一时看得愣了,恍若有一缕云间散落的暖阳,猝不及防撞进我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