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短暂的停顿让郦南溪骤然清醒过来。她赶忙低下头望着脚前的几尺地。

她并不知此人是谁。但她在和他视线相触的刹那几乎就可以断定,这是名武将。

而且,是居于高位、征战沙场多年、刀下亡魂无数的武将。

不再与男子对视后,心底的紧张感稍稍消弭了些。郦南溪努力稳住心神说道:“稚子无状冲撞了大人,还望您莫要和他计较,饶他一回。”

在男孩不住的哭声里,她软软糯糯的声音显得平和而又轻柔,丝毫不受那哭音的影响,缓缓的从不远处传来。

重廷川见她几句说完后再没了其他话语,剑眉微蹙薄唇紧抿,慢慢调转视线望向常福。

常福生怕重廷川即刻就将人轰出去,赶忙躬下身子毕恭毕敬说道:“爷,这是郦七姑娘。就是上一回帮了九爷的那位。”

他滞了半晌没有等到重廷川下令赶人,暗暗松了口气,再开口的时候就顺溜了许多,“这小子是庆阳侯府的,郦七姑娘不过是帮忙看着他罢了。”

重廷川抬指轻叩着椅子扶手,许久之后,方才淡淡的“嗯”了一声。

虽然他不过是随口应一声罢了,但这短短的音节听在郦南溪的耳中却不啻于惊雷。

郦南溪尚还记得,曾经不久前,她也听过这样的声音。

低沉醇厚,隐带金石之音,甚是好听。虽则仅仅两个字罢了,却让她印象极其深刻。

郦南溪再也无法遮掩自己心中的惊愕,猛地抬起头来,愣愣的看向高大男子,语无伦次的说道:“你、你、你是…”

就在她愕然的话语声中,男子身后的门吱嘎一声从里打开。一个身材中等的男子从里行了出来,“爷,纸笔已经备好,如今可以开始了。”

他走到半途中往郦南溪这边望了过来,立刻惊讶的睁大了眼,“郦七姑娘?”

郦南溪缓了缓心神,将万般惊愕尽数压下,努力扬起了个笑容与他打招呼:“万管事。”

万全看看郦南溪,又看看重廷川,与郦南溪寒暄了两句后,便退到了重廷川的身边立着。

常福不知郦南溪居然和万全相识,眼神在两人之间溜了一圈儿,到底顾忌重廷川在场,没敢发问。

重廷川慢慢站起身来。

他身材极其高大。上一回是离得远郦南溪不过感慨下罢了。刚才他坐着的时候也还不至于太过明显。如今两人距离较近的相对而立,郦南溪顿时感受到了身高差异所带来的巨大压迫感。再加上他周身所透出的威慑力…

郦南溪很有些不知该如何应对才好。

可沈玮的问题还没解决。眼看着他好似要回屋去,她只能鼓足了勇气扬声唤他,“大人。”

重廷川侧首望向她。

郦南溪双拳紧握,努力保持着平静的神色,望向不远处的男子,“沈家的小少爷站了那么久想必已经知道错了。不知大人可否通融一下,允我将他带离此处?”

原先男子坐着的时候衣衫微有皱褶倒也看不出。如今站起来之后,轻薄的衣料紧紧贴在了他的身上,将他劲瘦的肌肉轮廓勾勒得一览无遗。

郦南溪不知怎地忽然想到了之前自己看到过的锁骨和胸膛。她急忙低下头去,再不敢看他第二眼。

重廷川瞧着女孩儿羞赧的样子,视线扫过她红红的小巧的耳垂,语气沉沉的道:“待他站足一个时辰再说。”

郦南溪暗道糟糕。若真站足了一个时辰,事情想必无法善了。此人既是知晓了对方是庆阳侯府也不退缩,自然是丁点儿也不怕侯府的。

可姐姐岂不就得罪了沈家人?

郦南溪赶忙上前急追了两步,在男子冷冽的目光中复又停了步子,“大人,他尚且年幼,若…”

“若你再劝,不若改为两个时辰?”重廷川冷冷说道:“此子行事莽撞十分无礼,只罚他一个时辰,着实太轻了些。”

他声音沉静有力,即便沈玮在卖力大哭,依然将他的话给听进了耳中。

不待郦南溪开口,沈玮已然在那边嚷嚷道:“你个坏人!竟敢欺负我?我爹饶不了你!我爷爷也饶不了你!你且等着吧!”

重廷川脸色一沉朝他望了过去,眼神愈发冷厉,而后望向郦南溪,唇角勾起一抹很淡的笑,“你说,他知道错了?”

郦南溪也没料到那沈玮居然依然不知悔改,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接话才是。

万全看重廷川脸色不佳,在旁欲言又止:“爷——”

重廷川淡淡扫了万全一眼。万全赶忙低下头去,半个字儿也不敢多说。

重廷川朝郦南溪走近了两步。

“实话与虚言乍看之下不过是几个字的差异而已。”他垂眸望向女孩儿,一字一字慢慢说道:“但结果如何,单要看你如何选择了。”

男子身材很高,离得这样近,那股压迫感愈发强烈起来。

郦南溪忍不住退了半步。脚跟触到身后侧的一方小花圃的边界,不得不停了下来。

谁知他长腿一迈,又逼近了半步。

郦南溪退无可退,只能一点点抬起头来,望向眼前的男子。

两人离的很近。近到她能感受到他低头时口唇边溢出的温热气息。

他的眼眸很黑,黝黯深沉,有着刺穿人心的了然与镇静,好似能够看透所有的遮蔽与掩盖,让一切都无所遁形。

“他确实做错了。”郦南溪脸有点发热,别开视线选择了实话实说,“只是他若出不去,我和姐姐必然要被人埋怨。对方是侯府,我们等闲招惹不得,且也不愿连累家里人。还望大人网开一面,帮帮我们姐妹。”

重廷川没有开口。

郦南溪自认自己再没什么欺瞒的了,很是坦然自若的回望他。

许久之后,她终于等到了对方的回答。

“不若你帮我一次。”重廷川缓缓说道:“你帮我一次,这事我便再不追究。”

郦南溪很是意外。她不知道自己竟然还有可以帮到他的时候。正要细问个究竟,谁料对方根本没有等她,已经径直回了屋子。

万全透过窗子往里一瞧,看重廷川走向桌案停在了铺开的纸张前,顿时有些明白过来。

——这纸和平日爷练字练画时所用的不同,是前些时候陛下特意赐予爷的。可他每天画纸铺开无数次,早晨怎么铺着的,晚上怎么收起来。几日了还没个结果。今早更甚,直接说先不用铺了。

如今郦七姑娘来了,事情可算是出现了些转机。

万全心下大喜,望向郦南溪的时候更是与上次不同。他恭敬的请了郦南溪入内,而后将门从外面虚掩上。

常福之前心里就憋着无数的疑问,现在看到万全的行事之后,心里头的问题愈发多了起来,赶忙唤了万全到一旁细问。

屋门关上的瞬间,郦南溪看到的便是万全被常福拉走时的模样。

郦南溪心知他们并不是恶人歹人,不然的话,庄明誉根本不会放心的把她单独留在他们的宅子里。可如今让她在屋里与一个陌生男子单独相处,她还是万分的不自在。

“我姐姐尚还在院子外等我。”郦南溪转过身来望向屋中男子,“不知大人能否让她进来陪我?”

“不能。”重廷川干脆利落的拒绝了她的提议,“我的屋子,旁人不得入内。”

“可我…”

“很快就好。”

重廷川说着,抬指抚过纸面,又望向眼前笔架,有些拿不定主意画这样一个娇娇的小姑娘应该用哪一支。

他还从未画过女子。

偏偏这是皇上的命令,违背不得。

郦南溪看他在做自己的事情没空搭理她,就自顾自的打量了下这个屋子。

这里与寺内寻常的客房大致相同,有一桌一椅一柜。只不过更为宽敞,占地足有她的两间那么大,看着倒是有些太过空荡。好在窗下多了一张金丝楠木的案几,让这里显得稍微雅致了些。

不过那个案几上摆着的东西,着实有点眼熟…

郦南溪紧盯着那白玉碗,直到走过去将它拿在手里,依然有些不敢置信。

“你居然把它带来了?”她错愕的问那立在桌案前的男子。

这碗正是当初下雪时她插了干花让人送回宅子的那一个。

碗中情形与当初大差不多,只是那时候撒在上面的雪早已不见了踪影,而那原本青嫩的小草此刻也已经蔫的耷拉了脑袋。干花保存的很好。须知花一旦干透,上面的茎叶就会变得十分脆弱,稍稍用力一些就会折碎断裂。

眼前的干花尽数和她当初送出去时一模一样,可见它们的新主人是用了一番心思的。

郦南溪微笑着望向重廷川。

重廷川却只淡淡的看了那碗一眼,并未回答她所说的话,而是朝着桌案前不远处的一张凳子指了下。

“坐。”

第十五章

郦南溪将白玉碗搁回了案几上,边往凳子行去边回头又看了它几次。待到落了座,她这才收回心思望向桌前男子。却意外的发现他居然正对着她作画。

而且,看他那般行事,似是…

正在画她?

郦南溪心下暗惊,又生怕误解了他,就多观察了一会儿。但看他不时的望向她而后不时的提笔落笔,这才愈发笃定起来。

郦南溪有些忐忑。

女儿家的声誉极其重要。特别是未出阁的女子,更是要时刻注意。如若她的画像若是落在了旁人的手里,特别是在一个男子的手中,实在不太妥当。

郦南溪不欲和此人正面起冲突,思量了下委婉说道:“不知大人想要想要我帮什么忙?若是力所能及,我自是不会拒绝。可若是我做不到的话,还请大人另择他法。”

即便她有心想要把沈玮尽快救出去,却也没道理搭上自己的声誉。

重廷川本想随口应上一声,抬眸望去才发现她双手紧握身子前倾,原本沉静的双眼此刻满是焦灼和慌乱,很是局促不安。

兀自思量了下,重廷川有些明白过来,语气清淡的开了口:“你无需担心。我必不会让你为难。”

虽说待他画完给她去看,她就能了解他的打算。但他颇不愿见到这小丫头紧张难过的模样,很是难得的出言解释道:“你且安心。我会稍作改变,断然不会让人认出是你。至于作画一事——”

他随意的朝屋外方向指了指,“此间守卫尽数是我手下,必不会将此事说与人听。”

郦南溪观他之前行事晓得了他的脾性,也没料到他竟是还会出言安慰劝解。被猜中心事后她有片刻的无措。怔怔的点了点头,思及他方才所言,先前聚起的那些忐忑倒是全然不见了。

不知怎的,虽说他看着脾气不太好,但她相信他是一言九鼎之人。既是做了保证,便一定会允诺。

重廷川见她对此不再疑惑,极浅的勾了勾唇角,继续提笔作画。

落笔的时候,异常顺畅。

这让重廷川暗自诧异。

想他近几日来无数回想要依了陛下的命令将画作出,结果都没能成事。如今小丫头在跟前却能如此顺利…

重廷川不由得又抬眸多看了她一眼。

依着陛下的意思,虽然重家与郦家有约,可他却不一定非要择了郦家女不可。

毕竟郦家在他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完全的舍弃了他,分毫也不念及情意。

彼时皇上特意避开了皇后娘娘,单独将他留下密谈,以他姑父的身份语重心长的道:“虽当年的信约不好违背,但你若当真无意于郦家女的话,朕定然也会成全你。此事并非没有转圜余地。”皇上语重心长的道:“只是你自己心里要有个主意。你究竟中意哪种女子。”

时日无多。若不尽快的话,皇后、重大太太和郦家择出人定下后,一切便成定局。

故而皇上“勒令”他几日内将心目中理想女子的模样画出来。甚至于不顾大雪纷飞,将他“送来”了山明寺,让他静心想通。

可他都未正眼看过女子,哪里能想出什么画来?拖来拖去,就等到了她。

重廷川快速勾勒着,大致画完后,却在最后剩下的五官上犯了难。

将笔掷到一旁,他端详着桌上未完的画,再望向女孩儿,总觉得少了些什么。仔细斟酌许久后,他终于发现了一个问题。

她的神情不对。与上次采撷青草时相比,相差甚远。

上次她笑得喜悦而又满足。这个时候,小脸紧绷着,严肃的仿若阅兵之际那些手下兵士面对他时一般。

重廷川剑眉微蹙,抬指轻叩桌案,沉吟过后说道:“你笑一下罢。”

既然是要画出中意之人的模样,总得画个笑的样子才好。不然如何糊弄的了皇上?

郦南溪一直在僵坐着静等他完成画作。正眼神放空的盯着墙壁默默数着羊时,却没料到他忽然说出这样一句。

这可难住了她。

男子浑身透着一股子生人勿进的气势,矜贵且疏离,连带着屋里的空气都好似冷若冰霜,让人身处此间不由得就紧张万分。如此的境况下,让她如何笑得出来?

郦南溪默默的看着重廷川,半天寻不到合适的说辞来解释自己的情形。

见她神色更加的紧绷不自然,重廷川暗自疑惑之下,剑眉蹙的更紧,眉端的寒意愈发浓烈了些。

郦南溪只当他是生气了,心下暗惊,连忙挤出了个笑来。

那笑容太过勉强,饶是重廷川这般不擅长与女子打交道的,亦是瞧出了她的不自在和局促不安。

“你可是有何难处?”重廷川沉声问道。

郦南溪赶忙答道:“没有。”

她回答的太过迅速,又让重廷川瞬间想到了手下兵士面对他时那战战兢兢的样子。

手撑桌案想了许久,重廷川最终无奈的轻轻一叹,低声道:“你权当我不在这里罢。”

他说话素来铿锵有力,这句话却说得有些模糊而又声量小。好在郦南溪离得近,所以听得很清楚。

郦南溪滞了片刻方才反应他说的是什么。

生怕自己是听错了,她很小声的问道:“大人让我——当你不在这里?”

如果是旁人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的需要他解释,重廷川早已发火甩手走人。

可当他面对的是这么个娇滴滴的小姑娘时…

他又能如何?

重廷川抬指轻按了下眉心,提笔淡淡的“嗯”了声。生怕这小丫头还是不懂他的意思,他只能耐着性子说道:“倘若能让你放松些不再紧张,就当我不在此处罢。”

郦南溪这才明白过来眼前之人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她完全没有料到这么冷峻的一个人居然有这样的自嘲精神,在看出她不自在的来由后这样劝她。

认真说来,这样的他,还是有点可爱的。

这个念头来的突然而又没有防备,让郦南溪呼吸猛然一滞。待她反应过来后,再去看眼前那高大矜贵的男子,愈发觉得自己那个念头荒谬至极,忍不住笑了起来。

重廷川见自己那句话果然奏效,便知她果然是真的很怕他。甚是无奈的暗自叹息了声,趁着女孩儿笑颜犹在,他快速抬笔将画完成。

自顾自查看了下,觉得没甚太大的疏漏了,重廷川将郦南溪唤道身边来,将画递与她,“怎样?可还能入得了眼去?”

他第一次画女子,实在没把握效果如何。毕竟是要呈与皇上的,太差了终归不够妥当。

经了刚才那一遭后,郦南溪面对他的时候倒是真没之前那么局促和紧张了。虽然此刻两人相距不过三尺远,她也依然能够镇定的与他相对。

见男子对待此事如此重视,郦南溪就好生帮他看了看。

他的笔触很是粗犷,龙飞凤舞,但是勾勒出的女子,却很是柔和温雅。因了他刻意为之,女子相貌与她并不相同,只有那笑着的眉眼弯弯的模样,倒是和她有些微的相仿。

郦南溪叹道:“很漂亮。”

重廷川正将其余的几张纸收拢起来。听闻她说画中女子好看,就往画上瞥了一眼,对郦南溪道:“尚不及你的万分之一。”

饶是郦南溪自小到大被人夸赞过容貌无数回,此刻也不禁愣住了。

不知为何,那千万句的赞美,都不如他这淡淡一句来的惊心动魄。

重廷川将画放在桌上等着晾干墨迹。看郦南溪在旁边轻揉膝盖,晓得她之前僵坐着的时间太久,怕是腿脚有些麻了,便从柜中取了茶叶,与她说道:“喝杯茶?”

他是想着借了喝茶的功夫,小丫头在屋子里稍微活动会儿也就好了。

郦南溪却还惦记着外面的四姑娘她们,不愿再耽搁下去,婉拒道:“多谢大人。我还不渴。”

重廷川有些担忧的扫了一眼小丫头的腿脚,唇角紧抿,并未多说什么,只淡淡的“嗯”了声。又唤了常福过来,让他将郦南溪和沈玮送出门去。

沈玮之被重廷川罚站军步,立在石桌上,双手紧贴双腿站的直挺挺的,即便哭得再响也从头到尾半点儿都没敢放松。郦南溪先前不过是僵坐一会儿就腿脚发麻,他这样持续了那么久,腿脚已经麻的快要没了知觉。

他说什么也不肯自己走,吵着闹着要郦南溪抱他。

重廷川朝常福望了一眼。

常福直接单手把沈玮提了起来,几步走出院子,将他丢到了沈家仆从堆里。

沈玮先前哭得太过歇斯底里,嗓子已经哑的快要说不出话了。

不过,即便到了这个份上,当他被沈府的婆子背到背上时,依然要扯着黯哑的喉咙嘶吼道:“今天的事情,谁也不许说出去!谁敢透一个字给旁人,我就撕烂她的嘴!”今天丢人丢大发了。可不能让其他人知道!

他在这边喊着叫着,四姑娘却在担心郦南溪刚才的处境。

郦南溪笑着宽慰她:“没甚么。我刚才帮人看了一副画,稍微谈论了会儿,他就让我们回来了。”

“当真?”四姑娘心里巨石落了地,“我看过了好些时候还没出来,生怕你被人难为。想要进去寻你,偏偏进去不得。”

郦南溪知道姐姐是真疼她,就挽了四姑娘的手臂与她说笑着往回行,“自是如此。此间主人是武将,不太懂画,知晓我是郦家的女儿,就让我帮忙看了看。”

她这话说得半真半假,不过四姑娘倒也信了。

毕竟她们的祖父是郦大学士。郦大学士桃李满天下,郦家在京中颇有名望。郦家的子孙帮个莽夫看看画还是绰绰有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