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里堡是很强悍,但是并没有强悍到可以同官府对抗的程度,满打满算整个堡子才有八十多个壮丁,就算每个人都是百炼精兵,又能对付几个官军?这回只怕是全甘肃的官兵全来了,就凭十八里堡这几个人,这矮矮的堡墙,根本守不住。

中午,十八里堡的旗杆下面,老孙头、张驼子、赵铁匠、胡瘸子还有楚木腿、林秀才等人都聚到了一起,慢慢的,其他人也围了过来,每个人的心情都很沉重,脸色都很黯淡,这次不比独一刀那次,这次是真的大祸临头了,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十八里堡人的心境已经和当初不同了,再不是那种没见过世面的小农民心态了。

“让封哥儿领着娃们走吧,走的越早越好,堡子里有我们这些老头子担待着。”老孙头说完又咳了好一阵,年岁大了,身子骨到底不行了。

“对,赶紧走吧,再不走就晚了。”大老赵附和道。

“要走一块走,要死一块死,我们走了你们怎么办?”赵定安急道。

“我们在十八里堡过了一辈子,舍不得这里啊,再说了,你们走了堡子也就安全了,官军总不至于比马贼还坏吧,拿我们这些老百姓开刀。”

听到长辈们如此顽固,连一向沉稳的元封也急了:“赵大叔,张大叔,朝廷和马贼到底谁更坏,你们不会不知道!咱们杀的可不光是巡抚的公子啥的,还有兰州府上百名官军,这仇结大了,官军一定会疯狂报复的。”

可是长辈们依然坚持,不愿跟着他们逃难,双方谁也说不动谁,终于不欢而散。

元封来到胡瘸子的马肉馆,想通过他说服那帮长辈,胡瘸子和元封的关系非同一般,便开门见山道:“唉,不是我们不想走,是实在走不了,这回官兵是非要把咱们十八里堡铲平不可了,四圈全围上了,不知道有多少兵马,就咱们这些老胳膊老腿的,怎么跑得动,你们年轻人就不一样了,能打能拼,逃出一个是一个,以后记得自己是十八里堡人就行了。”说着,胡瘸子的眼泪就下来了。

原来如此啊,元封也默然不语,胡瘸子把哑姑叫出来说道:“元封,大叔本想再过两年才把哑姑许配给你的,现在看是晚了些,哑姑这孩子从生下来就没过过好日子,今天我把她托付给你,你把她带出去,以后好好过日子,逢年过节烧点纸给我就好了。”说罢将哑姑的手交到元封手里。

元封眼中晶光闪烁,接过哑姑的手,却对胡瘸子道:“胡大叔你放心,我一定把咱们镇子里所有的父老乡亲都安全的带出去!”

官军慢条斯理的扎着营,似乎打算筑堤长围打持久战了,温巡抚不是庸才,他已经收集了关于十八里堡的所有资料,并且抓了几个曾经在十八里堡做生意的商人,问清楚了堡子的各种情况,壕沟有多深,堡墙有多高,堡子里有多少青状都了如指掌,之所以没有立刻发动进攻,是想把事情做到万无一失,不让一个人漏网。因为他也听说十八里堡人不是好欺负的,曾经有过数次以少胜多的战例。

官军们在空地上用粗壮的木料组装着什么,无数骡马大车从黑山峡方面往这边运送着什么东西,元封站在堡墙上用西域进口的单筒千里镜观察着那些负重的大车,看到深深的车辙,不禁大吃一惊,原来这些车上装的都是从山上拉来的石头,而那些粗壮木料组成的竟然是回回炮!

为了报仇,官军竟然连终极武器回回炮都出动了,这种阿拉伯人发明的武器极其凶猛,数十台一起发威,即使兰州府这样的大城市一夜之间也能砸平,对付十八里堡根本不需要这种重武器,而温巡抚竟然把压箱底的玩意也拿出来了,唯一的解释就是温巡抚打算用石头把十八里堡轰平,以此来发泄他无尽的恨意。他是想让十八里堡人慢慢的体会濒死的痛苦和绝望,并且由此得到满足。

军营里中搭起一个大木台子,上面插着五色旗,众军发出的命令就由这些旗号发布出去,元封沉默地关注着敌方的旗语,当看到红旗招展,听到战鼓擂响的时候,他大吼一声:“出击!”

堡门大开,数百头牛呼啸而出,每头牛的尾巴上都缠着浸透火油的麻绳,火烧的很快,牛儿吃疼发狂,蜂拥而走,官军的大阵顷刻之间就打开一个缺口。

中军帐中,温巡抚一介文官竟然披甲顶盔,他冷笑道:“火牛阵!没想到乡下人也有懂兵法之辈。”

十八里堡的火牛阵虽然厉害,但数量毕竟太少,一些栽倒在壕沟里,一些被乱箭射死,剩下的即便冲入大营也制造不出太大的混乱,毕竟这种计策在白天的效果不会太好。

“不过尔尔。”温巡抚冷哼一声,下令开炮,可是传令兵急报:“回回炮被人点着了!”

原来火牛阵只是虚晃一枪,真正的杀招是混在火牛阵中的骑兵,这些人趁乱将回回炮浇上火油点着了,温巡抚大怒,喝令赶紧扑救,各军严守阵地,不许胡乱走动,答不出口令者立斩。

别看温巡抚是文官,此人颇为知兵,也明白自己手底下这些军队的素质,别看人多,一乱就败,所以他严令不许自乱阵脚,防备敌人混进来作乱,这一招确实有效,不大工夫,阵地便再次平静下来。

元封心急如焚,火牛阵是他留在晚上用的,可是没料到官军竟然有回回炮,不得已只好先使了出来,十八里堡毕竟太小,就像一只浑身长满毒刺的小虫子,而官军就是体型庞大的巨兽,碾碎这只小虫的时候虽然会扎到爪子,但不影响什么大局,此战必败的结局无法改变。

趁着天光还亮,官军终于发动了进攻,一个营的官军慢慢靠近,每走十丈远就蹲下作防守状,这是在试探十八里堡有没有远射程的武器,走到一箭之地的时候,官兵们开弓放箭,放完就走,接着另外一个营继续上前放箭,十八里堡上空遮天蔽日全是箭矢在飞,堡墙上根本不能站人,等十个营轮流射完,回回炮也修好了,开始发射第一枚炮弹。

一块大石头飞过来,打在堡墙外的地上,溅起一团烟尘,然后回回炮调整射程,准备继续发射,元封焦躁的看着西沉的太阳,天不黑就突围的话等于自寻死路,但是待在堡子里任凭官军用回回炮和弓箭攻击,死的更窝囊。

横竖都是死,不如拼一把了,元封站在堡墙上回望一眼十八里堡,旗杆上红旗翻卷,猎猎作响,旗杆下数百乡亲正眼巴巴的看着他,元封给过他们无数次的惊喜,这一次想必也不会失望。

元封走下堡墙,翻身上马,从地上抓起一杆长枪,大吼一声:“出击!”堡门大开,他一马当先冲了出去,紧跟着是数十名披甲骑兵,再往后才是装载着百姓的马车。

看到有人出堡,官军们顿时喧哗起来,高台上令旗翻动,十几支部队跟着旗号行动,大队人马从四面八方围了过来,瞬间就将这支小小的车队吞没了…

堡外杀声震天,堡子里面,老孙头平静的坐在自家的堂屋里等着官军杀上门来,这两年他的健康状况很差,怕是没有几个月活头了,故土难离,反正快死的人了,也犯不上再去过颠沛流离的日子了。

“轰!”回回炮又开始轰击了,黄土夯成的房子被砸塌,漫天尘烟,堡墙也承受不住轰击,倒塌了。

日落了,十八里堡也成为历史。

第二卷 风起陇西

第1章 骊靬

呼啸奔流的黄河岸边,一排披散着头发满脸血污的男人被一字排开按在地上,后面是一队拿着短柄斧头的赤膊汉子,温巡抚高高在上的坐着,面无表情的将令箭扔下,刀斧俱下,男人们头颅落地,血喷起老高来。

女人们尖锐的惨叫着,被官兵们剥光衣服凌辱,肆无忌惮的狂笑和绝望的呼救混在一起,让人头皮发麻,心中滴血。

哑姑的衣服被扒开一半,挣脱了官兵跑到黄河边,绝望的回眸一望,发丝散乱,面色灰白,而后毅然决然的跳入黄河中…

元封再也忍耐不住,狂叫一声挣开绑绳,可是十几支长枪却同时刺了过来,将他的身躯刺穿,身体的巨疼和心底的痛交加在一起,让人痛不欲生。

一声大叫,元封坐了起来,满脸满身都是汗,又是一个噩梦!从十八里堡逃出生天之后,他就经常做这样的梦。

帐篷里,篝火已经成为灰烬,架子上的肉也已经冰冷,王寡妇掀开帘子走进来,哀叹一声道:“封哥儿,好歹吃点饭啊,这样下去怎么成?”

元封无语,艰难的挪动着身躯走出帐篷,为了救出乡亲们,他遍体鳞伤,血都流尽了,终于带着王小尕的奶奶和大老赵等一帮百姓逃出生天,可是兄弟们和哑姑、胡瘸子等数百名乡亲却失散了,想来凶多吉少。

帐篷外面,西风怒号,夕阳西下,这里是沙漠的边缘,荒凉的不毛之地,元封独立在风中,拿出一支箫吹奏起来,箫声如泣如诉,仿佛在诉说着对亲人的思念和无尽的哀伤。

远处荒废的古堡中,琵琶声响起,合着箫声演奏着,每逢黄昏时分,总会有人在那古堡中弹奏琵琶,残阳夕照,大漠沙如雪,孤寂的箫声和欢快的琵琶音一唱一和,为这荒凉的景色增添了一分生机。

元封知道弹琵琶的人是谁,那是住在附近村子里的一位小姑娘,他们这些从十八里堡逃出来的人在沙漠中走了十几天,就在山穷水尽之时遇到了这村子里的人,这才侥幸活了下来,并且跟随他们来到居住的地方,暂时住了下来。

这个村子叫做骊靬,它在夯土筑成的围墙外面,还有一道木墙,壁垒森严比十八里堡也有过之而无不及,更令人称奇的是,骊靬人相貌和汉人、突厥人都不同,身材高大,皮肤深红、高鼻梁深眼窝,金发碧眼,但他们的语言却和汉人一样。

骊靬人古道热肠,从不打听这些难民的底细,还无偿供给他们吃喝,这里是大漠边缘,土地比十八里堡还要贫瘠,人民的生活过的极其拮据,村里没有壮年男子,只有老弱和妇女,难民们的到来给他们增添了不少负担,幸亏赵铁匠手艺好,能帮村民们修理工具炊具,王寡妇等一帮妇女也是干惯了活的,织羊毛毯子,烧火做饭等都能做得来,双方相处的平静而和谐。

转眼又是一年,年关将近,骊靬人和汉人一样开始准备年货了,距离最近的城市也有三百里,一路荒凉野狼出没,没个男人还真不行,元封作为村里唯一的青年男子,带着一帮妇女踏上了进城采办年货的道路。

骆驼背上,元封又拿出他的箫来吹奏,听到箫声,另一峰骆驼上的女孩也拿出琵琶反弹起来,这女孩就是经常在沙漠边缘的古堡中弹奏琵琶之人,她名叫尤利娅,今年十六岁,皮肤白皙金发碧眼,眉眼中却又带着汉人的清秀,看到她,元封就会不由自主的想起哑姑,想起孟小冬。

反弹琵琶是个技术活,尤利娅小小年纪,琵琶已经弹奏的出神入化,让人叹为观止,但她弹奏的多是欢快乐曲,所以元封这边就停了下来,可是元封一停,尤利娅也停了,她歪着头问元封:“喂,你为什么总是吹些悲伤的曲子呢?”

元封反问:“那你为什么总是弹欢快的曲子呢?”

尤利娅道:“因为城里的老爷们喜欢啊,我学琵琶就是为了有一天能进城去乐女,和哥哥们一样,为家里挣钱。”

乐女…就是和歌女、舞女差不多的人吧,一种卑贱的职业而已,但在尤莉亚的眼中,似乎这就是人生的目标。元封随口问道:“那你的哥哥们是做什么的?”

尤利娅的眼神一下子黯淡了:“我有八个哥哥,五年前死了两个,前年死了一个,去年死了两个,现在不知道还剩下几个,哥哥们在甘州吃粮当兵…”

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好的女儿家也不会向往着去做乐女,骊靬人啊,到底为什么你们会生活的如此悲哀,带着不解的谜团,元封行进在一望无尽的沙漠中,驼铃声响,沙丘起伏,冬日的阳光依然灿烂。

跋涉了数日,终于抵达了此行的目的地——凉州。

凉州是河西走廊东首的一座城市,河西走廊是位于沙漠和祁连山脉之间的一条狭长地带,靠着祁连山雪水的滋润,这块地方水草丰茂,盛产牛羊,在荒凉的西北算是一块宝地,长期以来战乱不断,突厥蒙古人、吐蕃人、西夏人、汉人往来冲杀,城头变换旗帜,现在的凉州依然在汉人掌握下,凉州设府,按理说归甘肃巡抚管,听朝廷号令,但凉州知府独霸此地已经数十年,凉州军马听调不听宣,游离于朝廷法度之外。

凉州城雄浑高大,墙体上并不像兰州府那样斑驳不堪,也没有丛生的杂草,城头上红旗招展,披甲执锐的士兵肃立在城门两侧,并不去检查过往人流,由于地缘原因,凉州已经没有明显的汉人城市特色,从来往行人到街头响着的乐曲,再到富丽堂皇的尖顶清真寺,都透着一种异国情调。

城门口拥堵着大批等待进城的人,元封也下了骆驼挤在人群中,他敏锐的目光忽然发现城门一侧贴着张告示,上面的画影图形正是自己!元封赶紧用毛巾围住自己的脸,沉默无语跟着嘈杂的人群进城了。

城里热闹非凡,穿着各色民族服装的人用本民族的语言高声叫卖着货物,烤肉的香味弥漫全城,葡萄干、核桃仁、地毯、中原的茶叶、丝绸、瓷器,琳琅满目令人目不暇接。

尤利娅是第一次到凉州来,兴奋地脸都红了,好不容易等到把村里人委托他们卖的羊毛毯子出售掉,换了几十枚银币,大婶们各自去采购年货,把尤利娅托付给了元封,约定日落的时候在城门口会和。

尤利娅手心里捏着两个银币,激动地鼻尖渗出了汗珠,此番进城除了购买年货之外,她还想买一个新的琵琶,原来那个已经破旧不堪,弦也断过好几次了。

两个银币,是尤利娅全家一年的收入,小女孩捏在手里看了又看,还放在耳边敲了听响,轻轻一弹,银币就会发出悠扬绵长的声音,极其悦耳。

小女孩爱不释手的将银币看了又看,忽然歪着头认真看着元封的侧脸,元封被她看的发毛,转脸道:“我脸上有花么?”

“别转脸,让我再看看。”小女孩认真端详比对了一番,终于跳过来将银币放在元封的眼前:“你看,银币上这个人好像你啊。”

银币上是一个青年男子的侧面头像浮雕,上方还有几个典雅的隶书字:大汉开国元年当半两。这种钱元封还是第一次见,忍不住拿在手里仔细端详,银币上那个人的侧脸是不是像自己,他说不出来,但看着这个人,心中总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感。

尤利娅一把抢回银币,蹦蹦跳跳的往前走了,元封不紧不慢的跟在后面,走了十几步,尤利娅忽然停下,望着路边摊子上的美食走不动路了。

这是一种糕点,用核桃仁和青稞面做成,上面撒着葡萄干和红红绿绿的果子,看起来极其诱人,尤利娅生长在偏远的小村子,哪里见过这样的美食,小姑娘吞了一口涎水,小心翼翼的问道:“这个,怎么卖的?”

卖糕的是一个面目狰狞的突厥人,手里的尖刀在皮靴上蹭了蹭答道:“一文钱。”

一文钱一斤,不算贵,尤利娅仔细盘算了一番,在那一大块切糕上比划了一下:“给我切一点点。”

突厥人操起尖刀,斜着就切下去了,结果硬是被他切出一个梯形的切糕来,扔到秤盘子里,哐当一声,不像是松软可口的点心倒像是戈壁上坚硬的石头。

“十八斤六两,算你十八斤好了,一共是三十六个大帝头。”

尤利娅彻底傻眼,原本以为五六个铜钱就能解决问题的,竟然要三十六个银币才能买来,这切糕是金子做的啊?

“我…我买不起。”尤利娅嗫嚅着说,摊开手心,两个“大帝头”银币上的浮雕人像在阳光下灼灼生辉。

第2章 别逼我

突厥人鄙夷的看了看两个银币,一把夺了过来,嚷道:“还差三十四个,拿不出来就别想走。”

这两个银币是尤利娅准备买新琵琶的,就因为一时嘴馋全赔进去了,琵琶买不成了,年货也办不成了,还被凶恶的突厥人抓住不让走,乡下女孩哪见过这种场面,急的双眼通红,就要哭出来了。

尤利娅纤细的手腕被突厥人扼住,挣脱不开,忽然一只手搭在突厥人的胳膊上,轻而易举将这条粗壮的胳膊掰开,突厥人瞪着凶暴的眼睛看过去,一个身材欣长,披着羊皮袄的青年站在面前,语气平和的说:“别动粗,差你多少钱?”

突厥人揉着胳膊,突然用民族语言喊了几声,周围卖羊肉串的,卖葡萄干的突厥人都丢下手上的生意,慢慢围了过来,个个横眉冷目,面目狰狞。

“还差三十四个大帝头,拿得出就走人,拿不出就别想走!”卖切糕的提高声音喊道。

“这点东西就要十八两银子,未免太贵了吧?”元封问道。

“俺们在凉州城做生意十几年了,一向都是这个价,这小丫头自己要买的,我可没逼她。”突厥人气势汹汹,义正词严。

元封探询的目光望向尤利娅,尤利娅含泪点点头,证明确实是自己主动要买的。

元封叹口气,将背囊中的羊毛毯子和一张狼皮拿出来道:“就这些东西了,全给你们吧。”

突厥人刚要把东西拽过去,尤利娅忽然死死抓住那张狼皮道:“给了他们,你拿什么给王奶奶买药。”

这个举动让突厥人暴怒,一把揪住尤利娅的金发往后扯,元封下意识的一拳打出,正中突厥人面门,当场打得他门牙脱落,鼻血长流,其他的突厥人顿时一拥而上,元封的脸上被重重打了一下,他眼中精光一闪,可是脑海中迅速浮现出城门口的告示和十八里堡的惨状,那精光便黯淡下来,双手抱着头,任由突厥人殴打。

所幸突厥人也没想闹出人命来,只是用拳脚殴打,一帮人将元封打倒在地,胡乱踢了几十脚便扬长而去,尤利娅的银币和元封的毛毯、狼皮都被他们拿走,那块切糕扔在地上无人问津。

尤利娅将元封扶起来,看到他一脸是血,头上起了几个大包,小姑娘泪如雨下,拿出纱巾帮他擦着脸上的血,元封却依然微笑:“没伤到你吧?”

“我没事,可是…琵琶…”尤利娅泣不成声,原本就破旧不堪的琵琶被突厥人踩烂了,变成一堆碎木头,再不能使用,这琵琶还是尤莉亚的外祖母传下来的,小姑娘一直宝贝的不得了,人如今竟然碎了,怎能不伤心。

“人没事就好,咱们走吧。”元封艰难的站起来,在尤莉亚的搀扶下,两人蹒跚而去,围观众人也都叹口气散开了。

钱没了,货物也没了,就连琵琶也烂了,两人的心情灰暗到了极点,也没心思逛街了,径直向城门处走去,忽然尤利娅浑身一颤,僵住了,元封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是一家琴行,一只精美的琵琶摆在店堂正中,上面绘着两个衣带飘飘、反弹琵琶的仙女,那副姿态和尤利娅弹奏琵琶时候的样子如出一辙。

“飞天…这就是传说中的飞天琵琶啊。”尤利娅呢喃着说,双眼迷离起来,踌躇不前,看了又看,终于还是转头离去,那一刻,元封分明听到了小姑娘心底的一声叹息。

“等一下。”元封叫住尤利娅,拉着他的手走进琴行,开口问道:“这个琵琶多少钱?”

店老板是个汉人,他打量一下两人道:“你俩倒是识货之人,这是小店的镇店之宝,已经绝迹的飞天琵琶,整个西域也不超过十五把,货卖有缘人,我给个实诚价吧,一千个大帝头,少一个不卖。”

尤利娅的小嘴张成了O型,两千个银币,这简直是天文数字,就算整个骊靬村的钱加在一起也没这么多啊,她小声说:“我可以摸一下么?”

老板倒是个和善之人,将琵琶取下道:“只能摸一下哦。”

尤利娅眼中闪烁着激动地光芒,小心翼翼的抚摸着琵琶,随即又闭上眼睛,感受着这具乐器带来的心灵上的冲击,最终还是将它还给老板,恋恋不舍的又看了两眼,这才扯扯元封的衣襟:“走吧。”

“不忙。”元封说着,从贴身之处摸出一张纸来递给老板:“用这个可以买么?”

老板接过一看,倒吸一口凉气,又仔细端详了一番,对着太阳照了又照,这才道:“货真价实的千两大票子,当然可以买。”

这还是柳大人在铜城送给元封的银票,他一直带在身上,没想到这个时候派上了用场。

飞天琵琶用丝绸包裹好,装进了精美的盒子,交给尤利娅抱着,店老板家里没有这么多的银子,又带着元封来到附近票号,将那张银票折现,换了两千个半两银币,自己留下一半,另外一千银币交给元封装好。

一千个银币可不是小数目,几十斤重的东西装在褡裢袋里,哗哗作响,两人一出票号,就立即被人盯上,一个突厥小孩尾随着元封,另外一个飞也似的跑远了。

元封领着尤利娅买了一大堆东西,王寡妇吃的中药,火刀火镰、花布头、盐巴等等,尤利娅开心的像只欢快的小鸟,围着元封打转,小姑娘心思简单,买了新琵琶,又在汉人的摊子上买了些糕点,刚才的不愉快已经全部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来到城门附近,村里的大婶们已经采办好了年货等在这里了,双方会合后趁着城门没关赶紧出城,在城外过上一夜,明天就能回家了。

出了凉州城,众人寻了一个避风的地方开始支帐篷,虽然天气寒冷他们还是得在野外过夜,城里的车马店可是万万住不起的。

正干着活,忽然一阵马蹄声响,几十名突厥人从四面八方围了过来,元封一看,正是刚才那帮卖切糕的混蛋。

大婶们似乎很清楚这帮突厥人的德性,立刻聚拢起来,拿起木棒严阵以待,尤利娅也吓得跳起来,把琵琶紧紧抱在怀里。

身处城外,突厥人就没有那么多的忌讳了,纷纷把弯刀拿了出来,也不说话,只是步步紧逼过来,为首一人死死盯住尤利娅清秀的脸庞,回头对众人说了句什么,然后突厥人们都淫邪的笑了起来。

元封不想杀人,因为自己的骄狂给十八里堡带来灭顶之灾的教训铭记在他心头,他不愿意再给骊靬人带来同样的灾难,于是他上前一步道:“钱给你们,放我们走。”

突厥人认识他,那个卖切糕的家伙狠狠挥舞着弯刀道:“钱我们要,人我们也要!”

骊靬的女人们围得更紧了,惊恐的看着这帮野兽,她们毕竟是女人,又是外乡人,面对手持钢刀的地头蛇只能束手待毙。

远处也有一些准备扎营休息的外地人,看到这副景象赶忙收拾东西匆忙避开,生怕招惹到这帮突厥人。

元封的拳头握紧了,他缓慢的抬起头来,一字一顿道:“别逼我。”

突厥人哈哈大笑,一人提着刀子走过来,上下打量了元封几眼,忽然提刀猛劈!女人们一声尖叫,尤利娅更是捂住了眼睛,大声哭了起来。

可是并没有人头落地的声音,周围一片寂静只有风声,尤利娅停止哭泣睁开眼睛一看,那把弯刀依然停在半空中,刀锋被元封用手握住,血,慢慢的从元封手指间留下,众突厥人也是目瞪口呆。

元封冷冷道:“我再说一遍,别逼我。”

突厥人忽然醒悟过来,哇哇怪叫着扑过来,几十把弯刀在夕阳下闪着寒光,尤利娅再次尖叫一声捂住了眼睛。

呼呼的风声中,不时响起突厥人的惨叫,片刻之后,尤利娅再次睁开眼睛,只见元封浑身浴血站在原地,手里的弯刀依然在滴血,十几个突厥人在地上打着滚,满地都是砍掉的人手,剩下的突厥人瑟瑟发抖,看着元封的目光如同看魔鬼一般。

“我说过,别逼我。”元封说着,向前走了一步。

突厥人吓得慌忙后退,拿着弯刀的手都颤抖了,忽然领头的呐喊一声,带着众人落荒而逃,元封也不追赶,对骊靬的女人们低声道:“快收拾东西连夜离开!”

可是已经晚了,城门方向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刚才那帮仓皇逃窜的突厥人杀了个回马枪,转头又扑了过来。

第3章 兄弟重逢

元封紧握弯刀,对尤利娅等人喊道:“快走!”女人们慌忙后退,可是奔过来的突厥人却不像是来找茬的样子,一个个魂飞魄散,慌不择路。

一人迎着元封跑过来,元封刚要挥刀砍去,嗖的一声,那人胸前钻出一支箭来,扑腾了两下,倒地死了,然后又是嗖嗖数声,众突厥人纷纷中箭而死,射箭的骑士们奔到近前,翻身下马走了过来。

元封依然严阵以待,这些骑士身穿红色战袄和锁子甲,背着弓箭挎着长刀,看样子和凉州城头的官军一样打扮,官军看到满地都是断掉的人手,诧异的看了看元封,有人问道:“是你砍的?”

元封道:“自卫而已。”

官兵点点头,又问道:“汉人?”

元封听出官军的语气温和,便答道:“对,我是汉人。”

又是几名骑士奔来,为首一人跳下马来,爽朗的大笑道:“这帮突厥狗以为不在城里作案老子就拿他们没办法了,哼,出了城一样杀!”说着大踏步的走过来,听到那人的话音,元封的眼睛突然亮了。

“启禀大人,突厥狗全落网了,另有十几个被这个好汉砍了手,人也废了。”

“哦,什么人这么厉害?”那人摘下头盔,朝元封这边望了过来,这一望不要紧,人顿时就石化了,头盔也落到了地上。

“九郎!”

“定安哥!”

来人正是赵定安,元封把弯刀一扔冲了上去,赵定安也猛扑上去,两人紧紧拥抱在一起,热泪长流,无语凝噎。

“兄弟,我以为你死了。”

“我也是,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你。”

赵定安揽着元封的肩膀,对着远处大喊道:“兄弟们快过来,看看我找到谁了!”

十几个个官兵打扮的人匆忙走了过来,竟然都是十八里堡出来的兄弟,大家见到元封都不胜唏嘘。

“乡亲们呢?他们都还好吧?”既然赵定安等人安全脱险,那哑姑是不是也仍在人间,此时元封心中升起了一线希望。

提到乡亲们,赵定安的眼圈又红了:“唉,那天实在太乱了,官军把我们分割包围,人都跑散了,跟着我们活着来到凉州的只有几十个人,剩下的…唉。”

不言而喻,元封眼中希望的火光又黯淡下去,喃喃道:“你们活着就好。”

赵定安道:“其实我们能活下来也是侥幸,当时我们这批人拼死的往西跑,官兵紧追不舍,一直跑了三天三夜都没甩掉,第四天的时候前面出现了大队官军,我以为这回是死定了,哪知道堵截我们的官军和甘肃的官军不一路,他们是凉州曹大人的军马,专门来拦阻甘肃官军的。”

说到这里,元封似乎明白了一点,据说凉州知府向来我行我素,不遵朝廷号令,甘肃巡抚大张旗鼓的调动人马,又挥兵西进,肯定引起他的猜忌,派兵相拒也在情理之中。

“所以你们就当了凉州府的官军?”元封问道。

“唉,没办法,吃粮当兵嘛,我那点铁匠活在凉州可拿不出手,为了谋生只能当兵,幸亏曹大人赏识,让我做了骑营的百总,手下几十号弟兄,也算是个小官了。”

“哦,原来如此,恭喜定安哥了。”元封是真心实意的替赵定安感到高兴,原先的赵定安因为孟小冬的死一度消沉,现在终于重新振作起来,真的很不容易。

“说来还不是九郎你的功劳,没有你教我们弓马刀枪,我们哪有这安身立命的本钱啊。”赵定安说着,一指那些突厥人,“这帮家伙也真有眼力,惹谁不好,居然惹到你头上了,真是活该他们倒霉。”

元封叹口气道:“没想到凉州这么乱,异族人都能在城里为非作歹,公然敲诈勒索,殴打良民,出了城更凶,直接亮刀子抢劫,也就是让我遇上了,若是一般手无寸铁的百姓可如何是好。”

赵定安撇嘴道:“这还算好的,前段时间突厥人在城里就敢当街杀人,自从我掌管城内治安之后才好了一点,他们不敢在城里动刀子了,要杀人也是在城外,说来这都是知府大人纵容的结果,总是怕惹到突厥人引发战争,突厥人犯法只关不杀,所以我才私下带着兄弟们出城干他们,一个不留全杀了,看这帮突厥狗还敢猖狂么。”

此时赵定安的部下们已经将残余的突厥人集中起来押到旁边的树林里去了,一个士兵过来禀道:“百总大人,准备好了。”

赵定安一摆手:“照老规矩办。”

片刻之后,小树林方向便响起了惨叫声,不多时,溅了一身血的官兵们走了出来,赵定安指着元封身后那帮骊靬女人道:“这些是?”

“她们是咱们的恩人,王奶奶赵大叔现在还住在她们村里呢。”

听说父亲在世,赵定安登时欣喜若狂,道:“还愣着干什么,进城去吧,我来安排吃住。”

见元封认识城里的军官,骊靬女人们也是满心欢喜,一行人打点行装,骑上骆驼进城去了,赵定安和元封并辔而行,城门口的官兵见到他都恭敬地行礼,看来混的不错。

赵定安只是一个小小的百总,但是为人豪爽极讲义气,对付突厥人又够狠,所以城里商家都很是敬重他,骊靬的女人们被顺利的安排进一家车马店,能睡上暖和的土炕,吃上热腾腾的饭菜总比住在荒郊野外强得多。

赵定安带着元封来到下处,见到了十八里堡逃出来的一帮乡亲,大家抱头痛哭了一场,又诉说起当日的凄惨场景,十三太保中的老二老三、老六老八、还有十一十二等六个兄弟为了保护乡亲们战死沙场,再加上最早死掉的老五楚键,那个雪夜在箭楼上结拜的兄弟们就只剩下六个人了。另外叶开和张铁头也失踪了,想来也是凶多吉少。

酒馆中,灯火昏暗,伙计已经歪着头在打瞌睡,几条大汉依然在举杯痛饮,昔日箭楼上义结金兰的少年已经成长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赵定安、狗剩、元封、林廉江、孟叶落,还有和他们一同出生入死的店小二赵子谦,他乡遇故知,又逢佳节,让人悲喜交加,六人都喝的酩酊大醉,赵定安拍着元封的肩膀道:“九郎,别走了,留下吧。”

元封道:“留下作甚?”

“吃粮当兵,凭你的勇武智谋,官职肯定在我之上,咱们好好报效曹大人,总有一天能出头,到那时候…”赵定安血红的眼睛望着东方,用力的一挥手,“杀回兰州报仇雪恨!”

元封沉吟片刻,毅然道:“好,我干!”

次日一早,骊靬人的行装已经准备好了,赵定安又出钱帮他们购买了肉、油、工具等物,一直把他们送到城门口。

“多谢你们,以后有什么难处尽管来找我。我还有军务在身,就不远送了。”赵定安抱拳道,骊靬女人们也颔首回礼,只有尤利娅呆呆的望着元封不动,眼中充满了恋恋不舍。

赵定安明白了,一推元封:“我不能远送,你去吧。”

元封将骊靬驼队送到十里长亭外,双方洒泪而别,尤利娅忽然从骆驼上跳下来,扑到元封身边,在他脸上吻了一下,然后爬上骆驼再不回头。

驼铃声悠扬远去,元封从背后拿出洞箫,独自一人在长亭内吹奏起来,声音如泣如诉。

回到军营,赵定安帮元封找了一套红色战袄,一顶毡帽穿戴起来,又在营务那里补了个名字,就算是正式当兵了,兄弟们正在帮元封收拾床铺,忽然营门外一阵喧哗,一队骑兵鱼贯而入,领头的大喊道:“赵定安何在!”

赵定安赶紧正了正衣冠跑出去,跪在马前道:“卑职在!”

“给我拿了!”那人一声令下,从人将锁链抖开,径直锁拿了赵定安出营去了。

元封下意识的就去摸刀子,却被狗剩拦住:“等等,这是将军的亲兵,咱们鲁莽不得,且去中军打听情况。”

兄弟几人携了刀械混到中军大营,见将军大人正在升帐,牛皮大帐中甲士林立,刀斧明亮,赵定安昂首跪在帐中,毫无惧色。

将军大人是个白肤中年人,三绺长髯倒有几分儒将风采,坐定虎皮帅椅之后,沉声问道:“赵百总,昨日下午你擅自出城,做了什么勾当?”

赵定安道:“为民除害,杀了一帮突厥狗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