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在城外见到二十一匹阿拉伯纯种马,东周使节们以为这就是西凉的家底子,特意拿出来炫耀的,今天一看才知道,好家伙,丹陛两旁足有五百匹之多,还全是没有杂毛的纯色马。

天爷爷,这还让人活么!

几位兵部借调的官员本来就是马痴,现在更加痴了,要不是规矩在这摆着,他们恨不能过去亲手摸摸这些传说中的神骏,摸摸是不是真的如同传说那般,这种马只有二十三节脊椎骨,比平常马匹少一节。

文官们虽然不懂马,但也能看出好歹来,这些都是不可多得、千金难求的良马,倘若能弄上一两匹带回中原,那可就发达了,若是能忽悠的西凉人自愿献上那么几百上千匹,乖乖隆地洞,不敢想了,皇上还不开心死!

唯有韩侍郎面色不改,不为所动,傲立在丹陛之下,身后一个侍从低头捧着托盘,上面是一个明黄色的卷轴,想必就是大周皇帝的国书了,不过看韩侍郎这个劲头,大概是不准备上殿递交国书,而是在等待什么人来迎接自己。

一名西凉礼部官员上前请韩侍郎上殿,韩侍郎傲然道:“大周皇帝陛下的诏书怎可轻慢,还请贵国国主殿下亲自跪接。”

气氛顿时冷峻起来。让西凉国主亲自下殿跪接,这个仪式就是想让西凉奉大周为天朝上国了,只要是从大周皇宫里出来的东西,别管是书信还是御赐的物件,或者奉旨前来的使节,都要跪拜,这可能么?

如果西凉人拒绝这样做,就等于侮辱了大周皇帝的脸面,那样的后果是贸易再度中断,战争的阴云再度笼罩在西北大地。

元封有拒绝的魄力么?

第2章 外交较量

事实证明,西凉国主的魄力远比他的众人想象的要大得多,大殿之上发出冷静而坚决的命令:“周使无礼,给我打将出去。”

左右冲出四名膀大腰圆的金盔武士,凶神恶煞般扑上来,不由分说将韩侍郎放倒在地,抬着手脚就扔了出去,但对韩侍郎身后那个捧着国书的侍从却动也没动。

东周使团成员们全都愕然呆立,西凉人太不按套路出牌了,一时间他们都反应不过来。

不光他们,就连西凉的大臣们也都傻眼了,国主王霸之气四溢啊,竟然大庭广众之下命人将使节扔了出去,这不就是摆明了准备撕破脸么。

会见不欢而散,东周使团集体退场,各项仪式草草结束,待得周人退去之后,大臣们满面忧色的进言国主,此举太过鲁莽,还请早做安排,以挽回两国关系。

元封只是轻飘飘说了一句话:“我打的是那姓韩的侍郎,又不是周朝的皇帝,何去何从,他们自己心里有数。”

言毕退殿,留下一帮官僚面面相觑,西凉的文官集团几乎都是东周的失意文人,整体水平不高,处理基本政务还行,复杂的国际斗争他们就明显欠缺经验了。

回到后殿,曹延惠和周泽安起身相迎,元封道:“且随意,今日之事二位以为如何?”

有老主公曹延惠在,周泽安当然不敢先说话,曹延惠沉吟片刻道:“主公做的很对,我观那韩侍郎被打出之后,几个副使脸上竟有不易察觉的喜色,看来我们的情报还是精准的。”

顿一顿又道:“韩侍郎原来是詹事府的人,出任礼部侍郎也是东宫那边使了力气,他是太子的人,这次出使成功与否自然关系到太子的脸面,而那几个副使则分属不同派系,自然乐得见太子的人吃瘪。”

“先前甘肃一役,秦王立了大功,在周皇那里加了分数,太子方面就着急了,赶紧安插人进礼部,想靠着出使西凉扳回一局,可惜他们想错了,若是以兄弟之邦待我,我也未尝不会不给他面子,可惜这韩侍郎立功心切,竟然想让我下殿跪接国书,简直荒谬绝伦,他也不想想,战场上得不到的东西,谈判桌上又怎么能得到,还真以为自己是天朝上国的使节,手捧诏书虎躯一震,四方臣服,哼,打出去都是便宜他。”元封意犹未尽的说道。

“这样一来,咱们就算和太子结上仇了,倘若日后他登了大宝,一定会将西凉视作头等仇敌。”周泽安也说出了自己的意见。

元封和曹延惠具是一笑:“其他三个皇子虎视眈眈,东宫未必能登大宝,再说了,就算他当了皇帝,难道我们还怕他不成。”

周泽安道:“据军统司报称,昨夜使团中有人潜出,一共会见了五个人,名单在这里。”

元封搭眼一看:“全是最近来凉州开买卖的生意人,看来东周也有几个能人,知道安插眼线细作了,很好,暂且不要惊动他们。”

“那使团方面如何安抚?”周泽安问道。

“不管他们,现在是他们有求于我,不是我求他们,周朝皇太后寿诞是个大事情,所谓天朝上国讲究的就是个面子,他们巴不得咱们去呢,说来那韩侍郎也是个傻子,老老实实下书就下书,非得整点幺蛾子,想立上一大功,确定咱们西凉的藩属身份,哼,惹毛了我,不但不派使节去,还要提兵再进甘肃,我看他们这个万寿节 怎么过。”

不怪元封不厚道,实在是现实教育了他,这个世界只讲实力不讲交情,尊严是打出来的,而不是谈出来的,周人的底牌他已经知晓,这么肆无忌惮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馆驿,韩侍郎面色严峻,怒不可遏,也不顾外面还有西凉官方的陪同人员,就对着手下人发起了火:“收拾东西,回去,西凉蛮夷无礼之极,竟敢折辱吾皇陛下,此番回去定然点起十万天兵,马踏西凉,方能解我心头大恨!”

扈从吓得指指外面的西凉礼部人员,示意韩侍郎隔墙有耳,但韩侍郎冷哼了一声道:“就是说给他们听的,有胆子就把我们使团全扣下。”

使团中其他几位大人脸上挂不住了,韩侍郎这是作茧自缚,来西凉的时候陛下交代的清清楚楚,以抚为主,兼探西凉虚实,然后相机而动,西凉人的实力这两天已经看的差不多了,那真是兵精马壮,虎狼之师,横扫甘肃陕西也不是没理由的,据事先潜入凉州的锦衣卫细作报告,西凉的经济实力也颇为可观,河西走廊水草丰美,旱涝保收,西域土地更是辽阔无边,草原河流,牛马成群,战争潜力相当巨大,和西凉为敌实属不智。

韩侍郎是东宫的人,太子派系想这个机会露露脸,也是可以理解的,可你老人家老老实实该干啥干啥就是,非得整这一出,让西凉国主跪接国书,那西凉人是好相与的么?汾阳侯够牛吧,得罪了西凉人,结果弄到家破人亡,难道你韩侍郎自以为比吕珍还厉害?

西凉兵精粮足,统治者年轻有为,整个国家正是蒸蒸日上之际,而大周则国力衰败,藩镇割据,北方鞑子时常南下骚扰,又不是汉唐盛世,凭什么让人家臣服于你,皇上都没动这个心思,只说从长计议呢,就你韩侍郎比别人能!

韩侍郎在那里发着疯,几位兵部大老倌不为所动,慢吞吞品着茶,这老几位可不是什么皇子亲王的手下,而是正儿八经皇帝派遣出来的,论资历,论能力,都比韩侍郎强。

“脸是自己挣得,不是别人给的。”一位姓冯的兵部官员说道,话音虽轻,众人却都听见了,尤其韩侍郎,脸色一变,沉声道:“冯大人,难道这个屈辱我们就忍了不成,本官建议立即回国,向朝廷据实禀报这里发生的一切。”

冯大人冷笑道:“回国作甚,当真要兴起十万天兵马踏西凉不成?陛下正为马政之事犯愁,倘若韩大人能够亲自领兵灭了西凉,夺了这产马的宝地,陛下定然欣慰,封侯拜相那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韩侍郎一时语塞,自己哪有这个本事,大周的实力他又不是不知道,每年维持北方边军的费用就足以使户部面临崩溃,如果再和西凉开战的话,恐怕连后宫的脂粉钱都发不出来了。

更何况,皇太后的寿诞就要来临,这时候讲究的是天下太平,万国来朝,一团和气,就连漠北的蒙古人都给了面子,答应今年不南下打草谷了,若是仅仅由于韩侍郎的处置失当,导致两国再起刀兵,不用想都知道韩侍郎的下场。

“这,那两位大人有什么章程?”韩侍郎害怕了,与前途想比,更重要的是小命,他不得不屈尊向两位兵部借调的副使求教起来。

两位老将军瞄一瞄韩侍郎这份没出息的样子,老冯说道:“看吧,想必西凉人也是一时义愤,不久便会派员和咱们交涉的,若是他们怕了,服软了,那就正中下怀,若是他们强硬,咱们也只能怀柔为主,兄弟之邦也没什么嘛,陛下也是可以谅解的。”

韩侍郎暗道一声老狐狸,事到如今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果然,不久西凉礼部便派员前来质问,两国关系尚未确定,为何周使无理要求凉王跪接国书?对此事西凉表示强烈抗议和不满,由此引发的后果由东周使团承担。

来宣布照会的西凉礼部官员把话说完,不给他们辩解的机会便昂首去了,随后馆驿周围便围起了数千百姓,用臭鸡蛋和烂菜叶子乱砸一气,让东周使团见识了西凉百姓的民意。

瞧这架势,战争一触即发,韩侍郎吓坏了,再次提议逃走,两位副使嗤之以鼻,真要跑了,那才叫无可挽回,西凉人的骑兵是吃素的,你跑的再快就跑过他们?没跑出五十里就得让人家撵上包了饺子,这些做臣子的死了没有关系,陛下的大业受到影响才是大事。

“那现在怎么办?”韩侍郎忧心忡忡。

“西凉人如此举动,无非是施加压力,反正来的时候陛下都有所交代了,兄弟之邦的关系就是咱们的底线,再低咱们也没这个权限,不妨把底牌打出来然后听天由命。”冯大人如是说,虽然消极,但也是唯一的办法了。

一日后,东周使团再度觐见西凉国主,这回韩侍郎老实了,再也不敢耍什么幺蛾子,照本宣科:两国结为兄弟之邦,东周为兄,西凉为弟,平起平坐。

这个结果正是西凉人所想要的,遂爽快的接了国书,厚赐了来使,不过自始至终元封也没有让周使见到自己的真面目,一切礼仪场合都让曹延惠出面代理,西凉国的政体即使如此,中书令和大元帅分掌文武,都算国主,这样做也符合礼制。

“以后我还得去中原转悠呢,让人家都认清楚了我这张脸就没法混了。”这是元封的想法。

第3章 东行漫记

周使生怕再有变故,递了国书之后就不再耽搁,收拾了行李麻利的踏上了回程。

这边西凉也开始了筹备,大周皇帝以仁孝闻名于天下,皇太后七十大寿那可是个大事情,作为友好邻邦的西凉自当认真对待。

和田玉、乌兹别克羊毛地毯,良马、各种香料,西域特产的珍奇玩意多了去了,至于怎么搭配组合,就是下面人考虑的事情,元封脑子里全是父亲的影子,那个和自己酷肖的神秘男子,将万千百姓解救出异族统治的苦海的传奇男子,那个诗词歌赋样样精通,后宫三千的风流男子,到底是来自何方,姓甚名谁,又是死于什么样的阴谋,这一切他都迫不及待的想知道。

时光荏苒,转眼已经二十年,随着时间的消逝,知道这件事的人也会越来越少,现在自己已经有了一定的实力,该是把这件事情查个水落石出的时候了。

元封决定跟随使团一同前去中原,一方面探寻父亲留下的痕迹,一方面考察中原风土人情,为将来东进做准备。

不管自己是否前汉皇帝的遗孤,东进中原都是势在必行,西凉和东周和平共存是不可能的,一山尚且不能容二虎,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无论是作为东周皇帝还是西凉国主,都不会容忍一个强邻的存在。

除了庞大的使团之外,还有户部转运司和军马统计司的大批人马逐次分批向中原渗透,来而不往非礼也,周朝都在凉州安插暗探了,西凉人也没必要客气了。

现在已经是八月了,距离太后大寿还有一年零一个月,西凉距离中原万里遥远,给出充足的准备时间也是应该的,使团仍在搜集准备礼物,安排人员,而转运司和军统司的头批人员已经悄悄出发了。

此去中原,时日颇久,虽说国不可一日无君,但西凉是个特例,新疆已经被扫平,该杀的都杀得差不多了,十几年内不会有什么大变故,乌斯藏不足为虑,羌人的关系摆在那里,谅也不会动起刀兵。

元封走了,曹延惠还在,他本来就是凉州之主,威信极高,又是个守成之君,开疆拓土他不如元封,论经营,元封却不如他,把国家交给老曹,元封放心。

国中没有大将也不行,骠骑大将军赵定安是不能跟着去了,军队必须有人镇着才行,这个任务交给资历老,果决刚毅的赵定安最为合适。

安顿好一切,时间又过去了两个月,凉州城外,曹延惠和赵定安微服送别元封,金秋十月,天高野阔,赵定安端起一碗酒道:“你先去打前站,把路趟熟了,我们随后就到,咱们京师见。”

元封也端起碗:“好,不见不散!”说完两人一口干了,豪气直冲云天。

“好男儿志在四方,西凉这一隅之地终究池水太浅,是真龙,就得纵横四海,老臣等着您的捷报。”曹延惠也举起一碗酒。

元封一躬到底:“曹大人,家中全靠您照顾了,这碗酒该我敬您才是。”

“家里一切无需挂念,只管尽心查找杀害先帝的真凶便是,把属于你的一切拿回来吧。”曹延惠说罢,先干为尽。

元封深深地点了点头,一饮而尽,将酒碗摔碎,翻身上马,暴烈的大食名驹在他的驾驭下温驯无比,元封一抱拳:“保重!”说罢疾驰而去。

一队早已等在一旁的骑兵也纵马紧跟着奔过去,上千人马向着朝阳疾驰。

曹延惠、赵定安等人一起目送着元封远去,良久,曹延惠才叹一口气:“这孩子,真像他的父亲啊…”

从凉州到兰州这段路,是用不着乔装改扮的,甘肃已经是西凉的势力范围,新建甘军更是以西凉士兵作为基础建立起来的,穿州过府,西凉军就如同在自家疆域上行军一般,所到之处百姓们箪食壶浆夹道欢迎。

一路来到兰州府,西凉军才收敛一些,大军在城外扎营,元封带着亲军悄悄进城,范良臣已经得到通报,早早的在衙署门前迎接,看见元封到了,范总督纳头便拜:“外臣参见陛下。”

元封赶忙下马搀扶:“这是哪里话,咱们是结义的兄弟,哪来这些虚礼。”

说罢携手进了堂,沿途站岗的总督标兵全都立正敬礼,总督府的亲兵全部是向元封要来的西凉精兵担任,这或许是范良臣表达忠心的一种方式。

元封的行程是保密的,所以会面并没有设在签押房,而是在后宅正堂,分宾主落座,下人奉茶之后退出,范良臣又从座位上起来,走到屋子中央,恭恭敬敬的给元封磕头。

“范某所有的一切都是陛下所赐,当初若非陛下出手相救,范某早已是兰州城外的一杯黄土,客死异乡的孤魂野鬼,如今紫袍玉带,大权在手,光宗耀祖,虽死无憾了,唯有一事耿耿于怀,那就是无法报答陛下的厚恩,我范良臣在此发誓,只要陛下一句话,虽肝脑涂地,刀山火海,范某往矣。”

这是表忠心呢,范良臣是个厚道人,读书人中少有的忠义之士,这也是元封愿意帮助他的原因,从官复原职,到升任道员、巡抚,再到升总督,几乎范良臣每一次升官都脱不开元封的帮助。

从范良臣的角度来说,元封就是他人生中的大福神,从他在客栈中被鞭炮惊醒,被八抬大轿拉去做道台的时候,他就认定了将这条命卖给元封,升巡抚,升总督,那不是自己的本事,也不是皇上的赏识,而是元封生生给他造出的机会,所以他一点也不感激大周朝廷。

话又说回来,即便范良臣有异心,甘肃可是紧挨着西凉的,随时随地西凉人都能南下夺了兰州,这一点他又不是不知道,所以说,范良臣已经被牢牢绑在西凉的战车上,除了前进没有其他道路可以选择。

范良臣是封疆大吏,和朝中户部尚书的关系又好,彼此间书信往来不断,还都是通过官邮驿马走的,速度很快,自然能获得京中不少信息,对于京城人来说那就是一钱不值的旧闻,对于边陲之地的人来说,那就是值钱的情报。

正因为如此,元封才能如此放胆的对付周使,以为从一开始他就知道东周人的底线,知道他们国库里没银子,知道他们最近两年不敢打仗,所以才能在那场外交斗争中占据了上风,并最终取得了胜利。

表了忠心,一番寒暄之后,范良臣又讲了些朝廷中的人事关系,各种轶事,其实他也是道听途说,不过总算聊胜于无,通过这一件件互不联系的故事,一幅大周政治脉络图在元封脑海里渐渐清晰起来。

“柳大人已经回京了,据说还在赋闲,不过登上相位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在京有事可以找他…”

听范良臣说到这一句,元封不禁微笑一下,柳松坡可不是个好相与的角色,看到自己在京城出现一定会引发他许多的联想,这个人还是少接触为好。

在兰州耽搁了数日,元封又有了新的身份,陕甘总督的私人特使,皇太后万寿节,各省督抚都有孝敬,范良臣也不能例外,除了代表官方的礼物之外,还有一份私人的孝敬,当然了,朝廷上下各级官员都得打点一番,这点规矩范良臣还是明白的,他又不是温彦,在甘肃根深叶茂的没人敢惹,万一哪点招呼不周,怠慢了朝中大佬,参他一本就后悔莫及了。

等甘肃的贡品准备好,西凉的使团也到了,虽说距离万寿节还有好长一段时间,但京城太过遥远,关山万里的,使团又不是行军打仗,走的快了难免磕着碰着那些珍稀玩意,所以还是早点动身的好。

队伍晃晃悠悠走了一个月,终于抵达了长安。

夜晚,尉迟府,今天是家主的寿辰,白天来了好多的客人,尉迟府门庭若市,就连知府老爷都亲自来贺呢,寿宴已经结束,客人们的车马也都离去了,时值深秋,门前一片萧瑟落叶,一个老院公拿着大扫把慢悠悠扫着落叶,忽然在墙头灯笼的照映下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孤零零的站在门前。

老院公揉揉眼睛,似乎不敢相信,喃喃道:“小姐…”定睛再一看,果真是小姐回来了,身穿狐裘脚踏蛮靴,一副西域打扮,只是容颜未改,依然是那般的俏丽可人。

老院公把扫把一扔,飞奔入院,兴奋的声音响彻尉迟府:“小姐回来了!小姐回来了!”

不多时,下人们便看到老爷快步如飞的从书房里走出来,脚不沾地的走向大门,向来持重的老爷从没这样激动过,直到距离大门十步远的地方,尉迟光才放缓了脚步,慢慢走到门旁,看见夜色中亭亭玉立的女儿,坚强的尉迟家主也不免眼眶湿润了。

“佳儿…”

“爹爹!”

尉迟佳大叫一声飞奔过来,尉迟光也慌忙迈出大门,这时他才发现,女儿身后不远处的大树下,还站着一个玉树临风的年轻人。

第4章 这就是中原

尉迟佳回来了,远遁他乡十个月之后终于重返故乡,见到阔别已久的亲人和故园,尉迟佳泪流满面,扑到爹爹怀里哭了起来。

家人们也禁不住唏嘘起来,一时间尉迟府门前温情脉脉,似乎连西风都不那么紧了。

尉迟佳泪眼婆娑,端详着父亲的面容,摸着父亲的胡须道:“爹爹,你老了。”

尉迟光呵呵一笑:“佳儿长大了,爹爹当然要老了,这世界终归是你们年轻人的,对了,别让人家干站着啊。”说着,尉迟光瞟了瞟大树下那个抱着剑的小伙子,眉宇间都是欣慰的笑意。

尉迟佳脸上一红,回头叫道:“叶开,你来。”

原来是叶开啊,这名字尉迟光很熟悉,那可是元封的结拜兄弟,又是左膀右臂,地位高的很,看小伙子身材相貌都是一等一的,再看步法身形,也是练家子出身。

叶开迟疑一下,将怀抱的长剑交在左手,迈步走了过来,走到近前尉迟光才发现这小伙子真的很帅,个头又高,和女儿站在一起,真的是太搭调了,他喜不自禁,抚着胡子笑意吟吟,就等着叶开喊一声:“拜见伯父。”然后一家人进去团团圆圆吃夜宵,顺便商议一下婚期啥的。

哪知道伯父没等来,只等来一句冷冰冰的:“见过尉迟家主。”

叶开脸上基本没啥表情,接着说:“令嫒安全送到,在下就此告辞。”仿佛没注意到已经撅起嘴的尉迟佳,也没注意到眉头皱起的尉迟光,转脸就走,酷的一塌糊涂。

气氛有些尴尬,尉迟光发现女儿的眼泪都快出来了,赶紧打圆场:“可能他还有事,咱就不耽误他了,走,咱们回家。”说罢蹲在地上:“佳儿,爹爹还像你小时候那样背你。”

尉迟佳噗嗤笑了:“爹爹,人家都那么大了,你背不动啦。”

父女说着话进了家,府中灯火通明,下人们夹道欢迎,三姑六婆也都来了,眼泪哗哗的看着尉迟佳,宝贝心肝的乱喊一气,尉迟佳也泪眼相对,亲人团聚,又是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

敦煌会馆,叶开是从墙头上跳下来的,阴暗中几把弓弩同时举起,啐了毒的箭头黝黑无光,叶开道:“是我。”脚下不停直接来到元封下榻的厢房,推门进去,元封正在写字,抬头笑道:“叶开,怎么不和你老丈人喝一杯?”

叶开冷冷道:“有人盯梢,我想抓他,却被他溜了,看样子身手不差。”

元封道:“难道有人想对付我们?”

“那倒未必,看样子是专盯尉迟家的,尉迟家族和西凉走的很近,人尽皆知,官府岂能不知道,就是不晓得这盯梢的人是锦衣卫的还是长安府的。”

元封神情严肃的思索了一阵,道:“看来周人也不都是酒囊饭袋,盯梢就且让他们盯着去吧,咱们又没做什么犯法的勾当,国家之间互派细作探听虚实也是正常之举,他们不动,咱们也没必要怕,这就是游戏规则。”

叶开点点头:“懂了。”说罢转身出去,忽然又回头:“孟叶落回京了,听说升官了,原来的陕西巡抚也调任江南,到富庶地方任职去了,再加上柳松坡柳大人,这长安还真是一块福地,人们都说,保不齐这秦王沾了长安的王气,这太子之位尚有变数呢。”

元封心中一动:“秦王现在何处?”

“不在城中,据说去挖宝了,皇太后生日,他这个做孙子的自然要孝敬点好东西,万寿节各地藩王都会进京道贺,不过王爷们不像咱们要担心有没有落脚之处,他们会迟些才动身。”

“咱们明天就动身。”元封忽然道。

“不见秦王了?”叶开有些出乎意料。

“他日自有相见之时。”

绵延不绝的驼队出了长安,驼铃悠扬,羌笛悠悠,向着中原进发,出潼关,进入中原腹地,沃野千里,一望无垠,虽然已经是仲秋,但景色和西北荒原截然不同,树木成林,阡陌成行,河水碧绿,走不多远就会看见村落,人口密集程度较高。

虽然土地肥沃,人口密集,又正值收获季节,路上的讨饭乞丐可不在少数,偶尔路过的农人也是面有菜色,看到有商队模样的人经过,村子里的小孩们全跑出来看热闹,望着一个个面黄肌瘦的小孩子,元封心中不忍,问随从要了一把小银珠子抛给他们,但是这些小孩子们竟然不去捡银子,只是瞪着队伍中的老王头。

元封扭头一看,老王头一手拿着酒壶,一手不断从怀里摸出什么东西抛进嘴里,随后又滋的一声焖一口酒,再看那些孩子们,不断舔着嘴唇,喉咙也蠕动着,想必是在吞咽口水,他们一路跟着队伍往前走,也不说话,就这样默默地看着。

“老王,拿来。”元封一伸手,王金标愣了,随即反应过来,把怀里的一包胡豆拿了出来。

元封拿起纸包,抛给最近处一个小孩:“接着。”

可是纸包不结实,出手就破了,几十枚胡豆滚的遍地都是,孩子们一拥而上,捡起来就往嘴里塞,也不管有没有泥土。

几粒胡豆滚到了车队行进的路上,一个小孩不顾被踩踏的危险,钻过去抢,眼瞅着就要被骆驼踩上,元封眼疾手快,鞭子一甩就缠住了小孩的脚踝,生生将他扯了出来,最后一刻,小孩还是抓住了一枚胡豆。

队伍停下了,元封下马,小孩子们见他衣着光鲜,腰间佩刀,吓得一哄而散,躲到草堆后面,田埂下面偷眼看他,只有那个脚踝被鞭梢缠住的小孩,瞪着一双大眼睛警惕的看着元封,两手藏在背后,好像拿着什么珍奇异宝一般。

小孩很瘦,所以显得脑袋特别大,眼睛也特别大,身上穿着破衣烂衫,脚上没有鞋子,一双脚丫子黑漆漆的,不知怎么地,这个孩子让元封想到了自己小时候,他轻声问道:“为什么这么不小心,被骆驼踩着怎么办?”

小孩不说话,好像哑巴一般,元封莞尔一笑,回头招招手,老王头是个人精,早就猜出元封的意思,拿了两块香喷喷的切糕过来,精面粉和核桃仁以及果仁葡萄干做成的切糕热量极高,又耐储存,是西域知名小吃,原本是突厥人垄断的小食品,现在已经被汉人发扬光大,改进了制作方法,更加可口了,这回前来中原,就带了不少切糕打算当成小礼品送人的。

两块沉甸甸的切糕放在眼前,小孩却迟疑着不敢动,在元封的鼓励下才拿起切糕,舔着嘴唇却又不吃,元封问道:“为什么不吃?”

“他想省了喂他妹子。”后面有人搭茬,那群小孩看见有好吃的,便都从藏身处走出来,慢慢偎了过来。

“哦,你还有妹妹,多大了?咋让你来喂,你爹娘呢?”元封奇怪的问道。

依然是后面多嘴的小伙伴在回答:“他妹子叫小花,一岁了,他爹让刘坏水打死了,他娘让刘坏人卖到县城窑子里去了,他家就剩他俩人了。”

说着,众人便抬过来一个破篮子,里面躺着个婴儿,小脸脏兮兮的,头发都结成一绺绺的,依依呀呀的说不成句,身上披着烂布条,柴火棍般的小手小脚丫露出来,更显得可怜。

那孩子看见妹妹被抬来,赶紧跑上去将篮子接过,放在地上晃悠着,将切糕咬下来一块来嚼碎了喂给婴儿吃,一边喂一边还哼着歌词不连贯的儿歌,想必是他那被卖到窑子里的娘亲教的。

此刻,队伍鸦雀无声,所有人都静静地看着这两个可怜的孩子,有人开始抹眼泪,还有人开始掏钱包。

忽然一声大喊打破了寂静“谁的牲口!啃了我家的庄稼!”

原来队伍停下之后,那些骆驼闲的没事就吃起路边的野草来,没想到这野草也是有主人的,这不,被触犯了利益的苦主出现了。

一个身材雄伟的汉子拦在队伍前面,此人上下一般粗,如同水桶一般,身穿元色丝绸直棳,头戴瓦楞帽,四十来岁年纪,生得凶神恶煞,身后还跟了几个横眉冷目的夯汉。

“管家来了…”孩子们小声嘀咕着,一个个都不敢抬头,但也不敢乱跑,也不知道是谁家的管家,竟然有如此威力。

“谁的牲口?谁的!”夯汉们也跟着吆喝,似乎根本不把这支队伍放在眼里。

“老子的牲口,咋的了,想讹人,你找错人了!”王金标一抖马缰过去答话,他是老油条了,故意不提官方身份,想激这个恶霸做出更猖獗的行动,以便名正言顺的办他。

管家冷笑一声,扯过一张条凳坐了下来,翘起了二郎腿,慢悠悠的说:“我管你是谁,你们这么多大牲口,又带了这么重的行李,从我刘家庄过,踩坏了刘大善人捐资修的路道路,糟蹋了大善人家的庄稼,就得赔。”

“那要是不赔呢?”王金标抱起了膀子,嘴角浮上轻蔑的笑。

“不赔,不赔就别想走!”

第5章 新马童

王金标回头看看身后庞大的队伍,数百匹骆驼骡马,几十辆大车,几百号人手,穿盔甲的护卫,飘扬的旗帜,这能是一般的商队么,这他妈明明是官府的队伍,怎么河南乡下一个土财主的管家带了两个狗腿子就敢拦路,中原的事儿,想不通啊。

大队人马岂能因为几个宵小之辈就被拦下,王金标冷笑一声:“小的们上,给我打!”

五个早已按耐不住的护卫立即扑了上去,揪住那胖管家放翻在地,抬到路边田埂下,先拿硬头皮靴狠狠踹了一顿,然后用马鞭子狠抽,七八鞭子下去,丝绸直棳就变成了布条子,胖管家背上横七竖八隆起好几道触目惊心的肉条,人疼得杀猪一样的叫,两个狐假虎威的夯汉早就跑的不见了踪影。

大队继续前行,对于那一对可怜无助的小姐妹,元封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只能拿出一锭银子放在他面前,摸着小男孩的头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家里还有人么?”

小男孩看着这枚亮光闪闪的马蹄形金属,一副茫然的样子,显然是这辈子都没见过银子,但是直觉告诉他,这是好东西,小孩拿起银子,终于开口说话:“我叫草根,家里只有个出嫁的姑姑在邻村。”

“嗯,草根,这是银子,五十两的银锭子,拿着银子,带着妹妹去找你姑姑吧,好好活着吧。”

说罢,元封翻身上马,追随大队而去,草根拿着银子和切糕,呆呆的望着渐渐远去的车队,忽然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头。

“主公,为什么不派几个弟兄去把那个什么刘大善人给宰了?这种祸害留着也是为害乡里。”王金标不解的问道。

“咱们又不是地方官,只是个过客而已,怎么能仅凭几个孩子的一面之词就杀人,很多事情不是杀几个人就能解决的,为非作歹的所谓善人多了去了,能杀尽么?”元封淡淡的说道。

王金标无奈的摇摇头,道:“我去前面探探路。”随即猛抽一鞭,疾驰向前去了,看不出这老头年龄不小,心性依然和年轻人一样嫉恶如仇。

元封何尝不是如此,但他身为领军人物,一言一行关系重大,很多事情不得不隐忍,不得不考虑长远的后果,这位刘大善人的德行,从他的外号,和他管家的作风上就可见一斑,死有余辜那是肯定的,可是这里是中原啊,大周的腹地,随随便便杀人可是会带来无尽的麻烦的。

往东走了三十里地,队伍在一个小镇边上宿营了,天黑之后,几匹马悄悄出了营地,沿着来路飞奔回去,不知道去做什么事情。

天亮之后,队伍继续出发,走着走着,忽然听到后面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烟尘滚滚似乎有人追了过来,队伍中的护卫们立刻戒备起来,箭上弦刀出鞘,严阵以待。

十几匹快马赶来过来,拦在队伍前面,为首一人大声喝道:“停下!”

来者全都穿着黑红相间的公服,头上戴着大帽子,腰间挎着佩刀,一看就是六扇门里行走的爷们,只不过胯下的马匹有些寒掺,矮的和驴子差不多,不过马快老爷们却威风得很,喝停了队伍,亮明身份:“俺们是杞县的马快,昨夜本县刘家庄发生命案,县老爷出票拘你等回去问话。”

这回不是王金标出面了,而是一位从兰州带过来的总督衙署吏员,他冷着脸一抱拳:“我们是陕甘总督驾下解送万寿节贺礼的队伍,后面跟的是西凉使团,敢问贵县要拘拿我等,凭的是哪条章程?”

马快们愣了,走的太急也没仔细打量这支队伍,现在定睛一看,果然不是寻常商队,看那些保镖,身上都是披甲的,车辆两旁也插着旗子,总督部院的字样捕快们还是认识的,再看那些护卫,一个个横眉冷目的已经围上来了,手里的钢刀明晃晃的,火铳柄上的搭扣也解开了,看样子随时准备动手了。

捕头是个明白人,当即赔笑道:“误会,误会,弄错了。”说着示意手下人闪到路边。

那吏员鄙夷道:“我们能走了?不拘回去问话了?”

“上差说哪里话,对不住了,对不住。”捕头领着人灰溜溜的站在路边,客客气气的拱着手目送队伍离去。

“王头,事情分明就是这帮外乡人做的,咋就放跑了?”一个年轻捕快很不理解的问道。

“人家是总督部属,咱们惹不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