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元封总觉得心里有一丝不安。

城外禁军大营,总兵王振强来回的踱步,眉头紧锁,帅案上放着一张名单,上面密密麻麻都是名单,望着这些名字,王振强面前就浮现出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有些还是亲密至交,如果这张名单交上去的话,恐怕京城就要人头滚滚,血流成河了。

三殿下一直贼心不死的惦记着储君的位子,王振强是知道的,因为这位王总兵是太后家的远房亲戚,他算是东宫方面的铁杆,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兵部才将招安的太湖水寇头子沐英分派到他的麾下,三殿下的人交给大殿下的人管辖,不得不说皇上的安排相当高明。

如今坐在王振强面前的正是沐英,这份名单也是他交来的,那份骇人听闻的计划也已经一五一十告诉了王振强,沐英表情也是惶恐不安,后背湿了一大片,毕竟造反的事情对于一个水匪出身的小小千户来说,确实是难以承受之重。

沐英是三殿下招安的,也是三殿下提拔当的千户,按理说应该以死相报才是,但沐英思前想后,经过激烈的心理斗争,还是将这个大逆不道的计划和盘托出,连同手抄的附逆名单,一并交到自己的顶头上司手中。

“为什么不去报告锦衣卫,偏来告诉本官?”王振强忽然停下脚步沉声问道。

“卑职不敢啊,禁军中都是三殿下的人,谁能保证锦衣卫中没有他的眼线,只怕报告不成,卑职的性命就没了,卑职虽然粗鄙,但大是大非却是明白的,卑职当的是朝廷的禁军千总,不是安国郡王的千总,卑职出身草莽,幸被朝廷招安,图的就是一个安稳富足,不想再过那种提心吊胆的日子了。”

沐英的话很在理,人算不如天算,别看三殿下的计划完美周密,可无论哪个环节出了岔子,就满盘皆输,弑君造反和落草为寇可大有不同,朝廷哪怕砸锅卖铁也要把反贼消灭殆尽,这种悬崖上走钢丝的买卖,怎么算怎么划不来,所以沐英毅然选择了投奔光明。

“你偷偷抄下名单,可有人发觉?”王振强问道。

“没有,卑职做事小心的很。”

“那好,你暂且不要回去,就在我帅账中等候。”

“是!”

王振强唤来自己的亲兵队长,让他领十个兵看住沐英,然后自己飞马进城去也。

半个时辰后,名单已经拿在太子张承乾手里,他和王振强一样,越看越心惊,老三的手竟然伸的这么长,实在令人咋舌,再听王振强把老三的计划一说,太子的嘴都张成了O型,老三真狠,连父皇都敢杀,这还了得!

不光太子吓傻了,就连他身边几个近臣太监也吓傻了,半晌说不出话来,一帮人面面相觑,无言以对,明天就是清明节了,这么重大的事情迫在眉睫才知道,到底如何应对才好啊。

太子忽地起身:“进宫,孤要面见父皇。”

除了皇上,没人有这个能力,有这个威望弹压这场即将发生的政变,长期以来父皇英明神武的印象在太子心中根深蒂固,他是嫡长子,生下来就是太子,就是未来的皇帝,他不用耗费心思去争,去抢,只要有父皇在就行了。

所以在这个关键时刻,太子首先想到的是向皇帝告密。

太子迈步往外走,忽然一声断喝:“且慢!”

太子猛回头,是府丞韩相在说话,这位才华出众又擅长惹祸的年轻人虽然不讨黄子华的喜欢,但是却得到了太子的欣赏,总是带在左右伺候,关键时刻果然显现出他的能耐来。

韩相神色肃然,一躬到底:“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请殿下三思。”

“机会,什么机会?”这会儿太子手心里都是汗,脑子也有点乱,虽说以前老三也弄过几次针对自己的刺杀啥的,但都是小打小闹,像今天这般庞大周密的政变计划还是头一遭,太子有些害怕有些惊喜,怕是被老三的魄力吓得,惊喜是因为即将看到老三的政变被皇上连根铲除,自己的储君位置就更稳固了一分。

“殿下请坐。且听臣慢慢道来。”将太子请到座位上坐好,韩相两眼闪烁着光芒,强自压抑着激动的情绪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殿下不妨做一次黄雀。”

这话不算隐晦,连太子都听出里面的味道来。

“孤是黄雀,老三是螳螂,那蝉是…”

詹事府后堂里鸦雀无声,噤若寒蝉,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情想想都觉得心寒,不过不得不说这是一个极好的机会。

太子的地位并不稳固,皇上数次在臣子面前提及要废黜太子,重新选择储君的话,若不是群臣劝谏不宜废长立幼,再加上皇上春秋鼎盛,废储立储之事也没那么迫在眉睫,所以也就耽误下来了。

父皇封二弟和四弟为亲王,为大周镇守边疆,手里有兵有权,又有历练的机会,分明就是想瞧瞧他们有没有挑大梁的本事,从中择其优者代替自己,就连那个不成器只会耍小聪明的老三,父皇都没放弃,还派他招安什么水匪,结果又如何,把自己都赔进去!

久久的沉默,韩相用期待的目光看着太子殿下,王振强等人的心也是砰砰的跳,他们都是东宫的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太子提前登上大宝,他们就是从龙功臣,世代公侯,太子若是被罢黜,他们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等其他皇子上位,这些人怕是连全尸都保不全。

最好的是,这件事几乎没有风险,弑君杀父,那是老三干的事情,殿下做的不过是收拾残局,剿灭乱党罢了,他本来就是储君,届时振臂一呼,何愁诸军不响应,坐了龙庭之后,另外两个弟弟也没话说,到时候再徐徐图之,把他俩都处置了,天下就彻底太平了。

良久,太子终于一拳砸在桌上:“孤决定了!就做黄雀!”

众人如释重负,太子终于做出了英明的选择,尤其是韩相,长出一口气,心中那个美啊,自打进了詹事府,他就屡屡闯祸,被表哥黄子华所鄙薄,如今终于出头了,帮殿下想出这么一条妙计来。

我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韩相得意洋洋的想。

“殿下,兹事体大,万万不可被黄大人知晓,黄大人行事太过保守,一旦知道的话定然劝阻,那可是把大好机会往外推啊。”韩相知道太子耳根子软,又知道表哥的作风,所以及时劝了一句。

“孤心中有数。”太子点点头,威严的坐正,道:“王将军,你手中有多少可用之兵?”

第35章 清明时节雨纷纷

每年清明节皇帝都要去大报恩寺进香,清明时节,春色盎然,郊外游人如织,踏春的,扫墓的。城外的大路上车马相连,摩肩接踵,各佛寺内人满为患。

一辆没有任何标记的毡车驶进了大报恩寺的偏门,来寺庙进香还愿的贵人很多,自然不能和普通香客那般步行进寺,都是车辆直接进禅寺后院。

马车驶到禅寺后院,跟在车后护卫的彪悍汉子们身手矫健的跳下马来,把守住所有门户,一个中年老者从车内钻出,从容的走进禅房,若不是他双眼中若隐若现那种睥睨天下的气度,单看衣装的话,也就是家财万贯的员外罢了。

此人正是大周皇帝,报恩寺就是他下令建造的皇家寺庙,陛下一心向佛,每年总要抽出时间来上几次听法师讲禅,其中清明节是必定来的,十余年来已经形成了惯例。

主持大师并未远迎,这是皇帝交代的,一切从简,不要扰民,禅寺后院古木参天,曲径通幽,但不管身处何地,只要一抬头就能看到高高矗立的琉璃塔。

今天琉璃塔暂时封闭清扫,不对香客开放,其实是方便皇帝登临,在禅房内和老主持闲谈两句之后,皇帝起身前往琉璃塔,侍卫们不远不近的跟着,警惕的目光不时扫视着四周,忽然一个侍卫耸了耸鼻子,似乎嗅到什么不该有的味道,此时一阵铜锣声响起,尖利的声音大叫道:“走水了!”

大报恩寺的业务很多,其中有一项是替人保管棺柩,那些客死在京城的官员商人,往往先在寺庙里暂放,等合适的时机再迁往老家,清明时节烧纸的甚多,引起火灾是很正常的事情。

但是在皇帝微服前来的时候发生火灾就不那么正常了,侍卫们飞速扑上,团团护住皇上,刀剑出鞘,手弩紧张的瞄准四周,生怕有人趁机行刺。御林军统领于虎手持长弓,弦上搭着四支雕翎箭,鹰隼一般的眼神不放过任何风吹草动。

寺内铜锣云板声不断,黑烟涌起,高达十余丈,人声鼎沸,脚步杂乱,受到惊吓的香客们拼命往外跑,和尚们提着水桶往来救火,却被香客们拦住,寺庙内乱做一团。

但想象中的刺客并没有出现,反而有一队手持棍棒的武僧冲出来保护皇帝,看他们彪悍的表情,犀利的眼神,不像是和尚,反倒像是行伍中人,庙祝也来了,慌忙向皇帝解释,只是不小心走水,并无其他变故。

侍卫们紧张的要死,皇帝却只是风轻云淡的一笑:“无妨,朕不碍的,快去救火吧。”

庙祝擦着冷汗下去了,皇帝望着高耸入云的琉璃塔,无声的叹了一口气,这把火是你的愤怒点燃的么?

皇帝继续向琉璃塔走去,侍卫们丝毫不敢懈怠,紧紧保护在身侧,于虎更是不离半步,长弓依然在手。

走进塔门,皇帝迈步走上楼梯,于虎眼神犹豫了一下,但并没有开口问什么,皇帝就是皇帝,他的所作所为不需要向任何人说明。

皇帝虽然年过五旬,但身子骨依然硬朗,不需要任何人搀扶,一口气登上了琉璃塔顶,塔内事先已经安排了若干名侍卫,做过仔细的搜查工作,断无可能隐藏杀手什么的,报恩寺是皇家寺庙,又是皇帝经常来的地方,安全工作相当完善。毫不亚于紫禁城,这也是皇帝信心满满的原因所在。

一直走上琉璃塔的第七层,也是最高的一层,若是寻常宝塔,最高一层往往空间逼仄,难以立人,但是琉璃塔空间宽敞,最高一层仍能站立数人。

从塔窗望出去,龙盘虎踞的京城景色尽收眼底,秋毫分明,皇帝脸上波澜不兴,忽然伸出一只手:“千里镜。”

皇帝出行,各种物品齐全的很,命令一声声传下去,一支千里镜很快呈到皇帝手中,皇帝拉出镜筒,眯起一支眼,向外看去,于虎注意到,皇帝观察的是皇宫和禁军大营方向。

箭术高手的目力非比寻常,远远的就能看见禁军兵营中似乎有集结的迹象,于虎心中一紧,看来佛寺中这场火灾绝非偶然,是某些人想把皇帝困在这里,然后还有更大的企图。

皇帝的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脸上浮起一种奇怪的表情,似笑非笑,似怒非怒,他缓缓将千里镜放下,望了望天空,原本晴朗的碧空已经悄悄转成青灰色,一股潮湿的南风灌进佛塔内,山雨欲来。

“发信号吧。”皇帝淡淡的说。

安国郡王府,消息接踵传来,大报恩寺起火,黑烟十丈,香客竞相奔走,禁军大营戒严,总兵王振强击鼓聚将,集结士兵,詹事府加强了戒备,调了整整一营巡兵过去防守。

听到这一个个令人不安的消息,郡王殿下双目炯炯,一掌击在桌面上:“老大动手了!”

手下人紧张兮兮,有人问道:“王爷,我们如何应对?”

“应对什么,老实呆着就行,权当没发生任何事情。”三皇子嘴角浮起一股笑意,把玩着桌子上的镇纸,悠悠道:“我就知道老大不会放弃这个机会的。”

一切都是假的,都是为了引蛇出洞。

安插在大报恩寺内的刺客,禁军中收买的将领,还有沐英的弃暗投明,都是一场戏,三皇子哪有那么强大的实力,他擅长的不过是计谋罢了。

当然计谋中也有一些令人信服的诱饵,比如进攻詹事府的两股西北力量,陕甘的元封,宁夏的李明赢,都是牺牲品。

牺牲掉这两个人,三皇子一点也不觉得可惜,这两个人的死能让太子觉得这一场政变确实存在,又能挑起边患,换来秦王燕王防地的不稳,真可谓一石二鸟。

这个计谋不算高明,只要沉下心来就能琢磨透,可是三皇子给太子留的时间不多,他又深知这个哥哥的脾气,耳根子软,急于求成,对自己恨之入骨,沐英告密的时间选择的很巧妙,正好是黄子华回乡省亲的日子,身边没有头脑清醒的大臣,就凭詹事府那些酒囊饭袋,只会啜叨太子铤而走险。

父皇的厉害,三皇子是领教过的,上次事件过后,他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挑战父皇的权威是不可能的事情,父皇登基二十年,深谙权谋,身边高手云集,行事滴水不漏,想和他斗,门都没有。

唯一的办法就是逼太子出手,以太子的智商想不上当都不行,只要他这边一动手,父皇那里立刻就有对策,真以为皇帝那么好当呢。

一声尖利的啸叫,好像响在耳畔,在院子里观察的下人慌忙跑进来报告:“王爷,城外琉璃塔上射出一支五彩响箭。”

果不其然,父皇已经发现情况不对,果断出手了。

父亲对权力的占有欲极强,尤其是兵权,更是不容任何人插手,京城内私自调兵乃是死罪,别管你是太子还是普通将领,只要碰到皇帝这片逆鳞,保管没有好果子吃。

琉璃塔顶的号令发出之后,又是一道道消息迅速传来,宫城戒严,皇城戒严,御林军登城防守,宿卫军紧急出动,控制各个城门,再到后来,连出去探听消息的人都回不来了,据说已经全城戒严了。

“等着看戏就行了。”三皇子调整一下坐姿,舒舒服服躺在大椅子上,一切如他预料的那样发展,父皇果然留了一手,平时看起来懈怠松垮的御林军和宿卫军,其实并不像表面上那么不堪。

唯一让三皇子放心不下的是,詹事府方向并没有任何消息传来,难道元封和李明赢会临时变卦,退缩不前?应该不会的,这两人都是血性汉子,和沐英意气相投,即使不为封侯拜将,就是纯粹为兄弟情谊也会仗义出手的。

我们毕竟是喝过血酒,歃血为盟的。三殿下暗想道,随即又嘲讽的笑了笑。

雨终于下了起来,淅淅沥沥的洗刷着城市,冒出新芽的绿树郁郁葱葱,街道上,田地里,雨水浸湿泥土之后发出的芬芳弥漫在空气中,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这本是一副浪漫美丽的场景,可是却被突如其来的戒严打破。

京城十三座城门紧闭,垛口内青铜大炮上的苫布已经揭开,黑洞洞的炮口竟然不是对着城外,而是城内。

头戴铁盔,身穿铠甲的士兵站在城墙上,手中紧握长矛,雨水打在铁盔上,从盔沿上滴下,军士们严阵以待,杀气腾腾。城内的街道上,鹿砦拒马横在路口,所有行人被迫停下,站在路边屋檐下,惊惧的看着雨雾中披着蓑衣的士兵,京城已经许久没见过刀兵了,难道今天要大开杀戒。

禁军虎贲营外,已经竖起了三门大炮,炮口直指营门,大炮上面覆盖着刷桐油的雨布,以保障雨天也能打响,营寨墙壁上站着一排排士兵,用强弓硬弩瞄准着校场上集合的士兵。

虎贲营,正是王振强的部属,也是太子发难的主力。

第36章 孤错怪他了

詹事府外,密密匝匝全是士兵,春雨哗哗的下着,雨水打湿了士兵们黑色的帽子和红色的锦缎战袍,人如墙,强如林,气势森然。

包围詹事府的不是普通的军队,而是武装锦衣卫,锦衣卫是比御林军还要精锐的皇帝亲军,装备精良,战斗力强悍,他们这些人好像是从地下冒出来一般,城外大报恩寺上信号一起,不到两刻时间,詹事府就被包围了。

府中幕僚们一个个吓得噤若寒蝉,脸色苍白,他们中大多数人并不知道太子的计划,只当是有人发动政变想铲除储君,有忠义之士想堵住大门掩护太子逃命,可是太子却下令打开大门,禁止抵抗。

詹事府的正堂内,太子端坐当中,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旁边的韩相更是垂头丧气,面如死灰,韩相身旁坐的正是已经歇了假的黄子华,关键时刻他竟然回来了,现在正风轻云淡的坐着品茶,丝毫不在意包围在府外的锦衣卫。

虎贲营,御林军已经开始接管这里,操场上的禁军士兵被分割包围,所有百总以上军官被带走,兵器库落锁,总兵王振强五花大绑抓走。

虎贲营士兵惊惧的看着这一切,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他们无所适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完全摸不着头脑,大炮的威胁下,即使身为禁军精锐的虎贲营也只能乖乖被缴械,其实当御林军冲进来的时候,还是有些忠义部下将目光投向王总兵的,只要他一声令下,哪怕杀出一条血路也要护着大人冲出去,可是王志强一言不发,任由御林军将自己五花大绑起来,长官不下令,部下也只能眼睁睁看着。

大报恩寺,火警已经解除,查明起火原因确实是因为香客们焚烧纸人纸马的时候不小心,引燃了附近的禅房,起火之后报恩寺乱成一团,践踏死伤不下数十人,想找出始作俑者已不可能,所幸一场及时的春雨帮助寺僧们熄灭了大火,没有造成更大的损失。

皇帝在主持的禅房内清谈,依然是风平浪静胜券在握的表情,禅房外的侍卫们却是警惕万分,皇帝微服进香,所带的侍卫不多,警卫工作主要由武僧们负责,这些彪悍的和尚们在僧袍外面罩了铁甲,手持混铁棒,腰佩戒刀,见到御林军统领于虎便合十行礼,动作利索,走路带风,和侍卫们配合默契,这哪里是什么武僧,分明是披着僧袍,养在庙里的大内侍卫。

曹少钦迅速赶到报恩寺向皇帝汇报情况,京城已经被全面控制住,异动的禁军被缴械,詹事府被控制。

“大权依然在陛下手中。”曹少钦道。

“朕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给你三天时间查清楚。”皇帝丢下一句话,带着于虎等人扬长而去,此时报恩寺已经被御林军团团围住,禁军们也出动了,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一直从报恩寺排到皇宫。

皇帝在层层保护下回到了紫禁城,坐在乾清宫的龙椅上,皇帝缓慢的长出了一口气,他是靠政变起家的,最怕别人用同样的方法对付自己,他防着所有的人,不信任任何身边的人,即使对曹少钦和于虎也只是有保留的信任,而且经常故意制造两人的对立,已达到制衡的效果。

锦衣卫办差的效率很高,当晚就提审了所有涉案人员过堂,镇抚司是个阎王殿,别说是犯了事的人了,就是清白无辜的人进去也能屈打成招,可是这回却得到想要的结果。

王振强是个铁骨铮铮的汉子,无论怎么用刑都不吐口,只说是因为有营中士兵犯了军规,集结全营将士惩戒有罪之人示众而已,绝无其他企图。

审问其他将佐,也是这个结论,总兵大人集合本部士兵在校场训话,即使顶盔贯甲手持兵器又如何,只要没出营就不算是个事儿,而且当时王振强也确实没有任何大逆不道的言论,问遍营中士兵也是如此。

禁军的人可以随便揉捏,詹事府的人可不是能随便抓捕的,当日詹事府确实是调了一队巡兵过来,不过只是为了拆屋而已,詹事府内有一栋元朝时候的旧房子,早想拆了一直没腾出手来,詹事府里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幕僚文士,干活当然要调些劳力过来,这又不是什么罪过。

锦衣卫连夜讯问了数十人,次日一早,等皇帝从御花园散步回来的时候,一份整理好的口供已经放在南书房的龙书案头,锦衣卫是皇帝的耳目爪牙,但是皇帝禁止他们表达自己的意见和看法,只需把原始资料汇总即可,如何判断由皇帝自己做主。

那份口供皇帝连看也不看,冷哼一声对曹少钦道:“老大还算明智,知道悬崖勒马。”

“万岁圣明。”曹少钦低头道,那些苍白的掩饰在皇帝的慧眼面前无疑是徒劳的,任何耍心眼的举动在皇帝面前都如同儿戏。

“这事儿又是老三啜叨的吧?”皇帝冷不丁甩出这么一句,这件事自始至终没发现安国郡王方面的人出现,但却瞒不了睿智的皇帝。

“老三还是喜欢耍小聪明,小伎俩,他倒是深知朕的脾气,才想出这么一手来,意图激怒朕,废掉太子,可惜啊可惜,他还是小瞧了他的父皇。”

“老大也是个废物,一点魄力都没有,优柔寡断,唉,真是让朕失望。”

皇上似乎是自言自语一般,评价着自己两个儿子,曹少钦缄口不言,皇帝不问他就不说,这也是皇帝信任他,重用他的原因,即便是普通的朝政问题曹少钦也不随便发表看法,更何况是立储的大事,历朝历代的皇帝都忌讳别人掺乎,更何况是这位喜怒无常的大周皇帝。

皇帝还是拿起了那份口供,一目十行的看了一遍,不置可否的放下了。

大报恩寺失火,虎贲营紧急集合,詹事府拆房子,这三件事除了失火涉嫌惊驾之外,另外两件事都是正常的不能再正常,反倒是皇帝小题大做,全城戒严,缇骑四出,扰的人心惶惶。

“陛下,王振强要不要开释?”曹少钦轻轻问道。

“你的意思呢,老曹。”皇帝竟然询问起曹少钦的意见。

既然皇帝问起,曹少钦自然毫无保留:“王振强必须治罪,锦衣卫和御林军全军出动,京师戒严,大动干戈,需要给百姓们一个交代,倘若不声不响的收场,陛下的威信也会受到影响。”

“嗯,你去办吧。”

两日后,王振强的官司结了,吃空饷喝兵血,虐待士卒赏罚不明,这年头为官为将者谁的屁股也不干净,想找罪名简直太容易了。

撤职查办,打入大牢,交付兵部大理寺御史台三堂会审,王振强的前途算是完了,东宫方面在禁军中最重要的一枚棋子丢了。

但太子并没有因此懊丧难受,因为他的内心已经全被后怕和庆幸所占据,若不是当时黄子华及时返回拦阻了自己,现在的情形就不是查办王振强一个人这么简单了。

只要虎贲营开出大营,事情的性质就全变了,没有朝廷的命令擅自调兵,等同于造反,谋逆可是诛九族的大罪,那时候死的可就不是一个人两个人了,太子废为庶人,詹事府和东宫的一帮人全都要满门抄斩,禁军中也要死很多人。

父皇象天神一样高高在上,明察秋毫,一切事情都瞒不过他的眼睛,自己想做什么,他一定知道,只惩办一个王振强,那是他在警告自己,提醒自己,不要玩火。

同样的道理,这件事是老三啜叨的,父皇一定也会知道,老三你先不要高兴的太早,有你哭的时候!想到那个阴险之极的弟弟,太子的面色忽然狰狞起来。

韩相已经没资格在太子身边伺候了,被表兄黄子华赶出了詹事府,如今太子最信任的就是黄子华,若不是他听到风声紧急赶回,力排众议强行制止了一切,那可就真完了。

太子对黄子华感激涕零,溢于言表,情不自禁道:“子华,他日孤若登基,你就是左相的不二人选!”

黄子华肃然下拜:“殿下,此事功劳不在臣,要谢的话,殿下应该感谢另外一个人。”

“谁?孤要重用他!”太子眉毛一挑,大感兴趣。

“元封。”

“他?”太子的眉毛竖了起来,大感意外,“这厮不是被老三收买了吗。”

“虚虚实实,真真假假,这段时间元封确实和三殿下方面过从甚密,但这是臣授意的。”

“哦?到底怎么回事?”

黄子华左右看了一下,仆从早被斥退了,室内只有太子和自己两人。

“说来话长,殿下听臣慢慢道来。”

原来元封早已和黄子华达成谅解,表面上倒向安国郡王府,实际上投靠东宫,沐英和三皇子的一切言行元封都密报给黄子华,事发前晚,元封和三皇子他们喝了血酒之后就去找黄子华,偏巧黄大人歇假回家,元封硬是马不停蹄追了一夜才追上,黄子华多机警的人,立刻察觉到这是一招引蛇出洞的毒计,这才赶回力挽狂澜。

将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太子恍然大悟,感慨道:“此人真乃忠臣良将啊,孤错怪他了。”

第37章 故纸堆

这场闹剧几乎没有胜利者,东宫方面在军中的重要人物被拔掉,安国郡王付出的代价更大,勒令在家面壁思过,中书省协理政务的差事也丢了,事发之后沐英挂印出逃,从此浪迹江湖,锦衣卫由于监督不力,也受到皇上责罚。

唯一受益的人是元封,太子心存感激,赏了他一个詹事府六品洗马的闲职,虽然品级不高,又没有实权,但毕竟是正经官身,和陕甘总督随员的身份相比,不知道高了多少倍。

自始至终元封都在和三皇子虚以委蛇,三皇子本性奸诈,擅使计谋,故意做出豪爽大度,礼贤下士的样子来,其实更加令人反感和警觉,和这样的人来往,早晚被他卖了,反不如太子那样胆小怯懦,畏首畏尾的人好相处,再说了,太子毕竟是储君,从他身上能得到的好处大多了。

三皇子要在清明节发难,还拿出一套完美的方案来忽悠元封,在这个方案里,元封和李明赢负责进攻詹事府,好一招一石二鸟的计策,元封本来也是打算通报黄子华,劝谏太子后发制人,等皇帝遇刺之后再出手,总之闹得越乱越好。

那天元封和沐英他们歃血为盟之后便去找了柳迎儿,本想提醒她两位皇子即将火并,小心兵灾祸害,哪知道反被柳迎儿一番话劝服,清明期间军队调防频繁,种种异动表明皇帝早有防范,这个时候发难,不是往枪口上撞么。

元封恍然大悟,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黄雀背后还藏着猎人,这猎人就是皇帝,皇子们谁也算计不过他,于是他赶紧连夜找到黄子华将事情叙述一遍,黄子华多么聪明的人,立刻意识到其中的危险,飞马赶回劝阻了太子,并且及时作了善后,这才避过一场灾祸。

通过这个事件,元封也清楚了皇帝的手段,心思缜密,手段狠毒,统治固若金汤,不过他也有一个弱点,那就是虎毒不食子,皇子们闹得再过分也只是略施薄惩而已。

如今元封已经是太子殿下的近臣,有了共同的敌人,以往的误会和恩怨全都一笔勾销,元封也将自己的来历统统告诉了太子。

温彦调职以后,甘肃各方势力大洗盘,官吏、豪族、军队势力如同蛛网般复杂,谁也占不了上风,范良臣捉住机会笼络人才,巩固实力,又趁着西凉军入侵的时机把不服从自己的官吏全都换了一遍。

范良臣是巡商道出身,和商贾们关系密切,元封早年是垄断西北盐铁茶马的枭雄,双方合力整合了西北的势力,基本算是站住了脚,唯一担心的是朝廷换人太过频繁,陕甘总督如同走马灯一般的轮换,范良臣崛起太快,朝中毫无根基,只想在西北巩固自己的势力,所以才派元封进京。

范良臣想在朝中找靠山,太子想在封疆大吏中找支持者,双方自然是一拍即合,再加上双方都受过三皇子奸计的陷害,更加有共同语言,太子欣慰之下,问元封想当什么官,元封表示在詹事府中谋个闲差便可。

詹事府的官吏任免不需要经过吏部,只要事后补个档案便可,上回罗天强死后,洗马的位置还空着,正好让元封出任。

司经局掌管东宫图书典籍公文等物,相当于图书馆管理员,标准的闲职,但却正对元封的胃口,探究二十年前那桩公案实在是太难了,当年的人和事毫无轨迹可以查询,而东宫司经局中储存的档案资料比较完整,或许能从中查到一些蛛丝马迹。

司经局储藏的档案图书浩如烟海,从大周朝建立以来,朝议的记录,中书省的公文,六部的奏报,以及地方奏折,以及前朝时期的各种陈年档案资料都储存在这里,司经局实际上相当于朝廷的档案局,隶属于詹事府是因为想让太子可以随时调阅这些资料,从中学习如何为帝。

那些陈年老档案,太子才没心思看呢,平时也无人调阅,只是每年梅雨季节的时候从堆积如山的藤条箱子里拿出来晒一下而已,谁也不把这些破烂书卷当回事。

由于藏书太多,司经局单门独院,并不在詹事府内,平时也就是十几个小吏看管着这些图书经卷,每日打扫一番,防止鼠咬虫蛀而已,詹事府的官儿也懒得过来查看。

这天上午,司经局前停了一辆骡车,走下两个人来,前面一人青色圆领,纱帽官靴,长身玉立,面目英俊,后面一人青衣小帽,个子娇小,显然是个书童。

司经局的一干人等早就在门口列队欢迎,小吏们毕恭毕敬的站着,听候大人训示,他们心里也清楚,新来的洗马大人也就是来走个过场而已,詹事府中没老人,都是些年富力强的青年才俊,当洗马也就是过渡一下,下一步就是翰林,将来太子继位,他们更加前程无量。

来人正是元封,简单致辞以后,他提出要巡视一下藏书楼,小吏们面面相觑,只得硬着头皮领着元封登上藏书楼观看,楼上放着无数铁架子和藤箱,上面厚厚的一层灰尘,想必是有年头没打扫过了。

元封摸了摸书架,上面满是尘土,打开一个藤箱,里面竟然钻出几只老鼠来,箱子里的书被咬成一团团纸屑,小吏尴尬的苦着脸笑笑,没想到洗马大人真的会上楼巡视,以前那位罗洗马,可是从任职以来就没露过面的。

元封并没有发飙,只是淡淡地说:“这样可不行啊。”

“是是是,小的们一定仔细打扫,等大人下回来的时候,保管干干净净。”

元封笑笑:“本官职司所在,哪有什么下次不下次的,我们一起来做这件事吧。”

可是就都苦了脸,没奈何只得陪着元封整理书卷,元封搬了一把藤椅坐在楼下监督,那个小书童指挥小吏们将所有文卷档案清理归类,按照年份重新排列书架,制作标签和检索表等等。

司经局中藏书浩如烟海,工作量巨大繁琐,好在那个书童像是干过这一行似的,指挥的条条有理,总结了几套简单有效的办法,将吏员们分成四组来干活,效率倒也高的很。

到了下午,吏员们下班回家,除了门房以外,只留下洗马大人和那位小书童。元封从外面叫了席面进来,四五个简单的小菜摆在桌上,元封笑道:“迎儿,辛苦你了。”

书童正是柳迎儿,爹爹不在眼前,小丫头放肆了许多,一双筷子上下纷飞,专捡自己喜欢的吃,还含筷子,乱翻菜肴,毫无淑女形象,她手里捏着酒杯,小脸红扑扑的,笑嘻嘻的说:“哪里哪里,我早就想到司经局来寻宝了,可是连爹爹都管不到这里,这回借你的光以偿所愿,还得谢谢你啊。”

“哦,司经局有你感兴趣的东西么?”

“当然,这里藏的可都是原始档案,在他们人眼中就是枯燥的文字,在我眼里那就是一幅幅精彩的画卷,看这些原汁原味的东西,可比资治通鉴好看多了。”

柳迎儿可是标准的书香门第,家中藏书愈万,自幼就帮父亲整理书卷,打理藏品,凡事就怕认真,柳家伺候书的本事可比这些吃朝廷饭的强多了。

吃饱喝足,柳迎儿把嘴一抹:“我得回家了,要不然我爹得打断我的腿,明天再来给你帮忙。”

到底是宰相家的千金,在外过夜是万万不行的,元封亲自送她回府,然后又独自一人回到司经局,挑灯夜读。

藏书楼已经被打扫的干干净净,几个老鼠窝也被掏了,但是档案卷宗实在太多,一时间整理不完,藏书楼上严禁烛火,元封提了一箱子天佑初年的卷宗下来阅读,看了一阵子只觉得头晕眼花,全都是不认识的名字,不熟悉的事情,想从中获取线索实在是太难了。

刚想放下,忽然一则记录吸住了他的目光,天佑元年,蓉妃诞下皇帝的第四个儿子。

奇怪,四皇子不是淑妃所生的,和二皇子、安乐公主一母同胞的么,怎么变成了蓉妃所生,难道另有隐情?

元封迅速翻找着相关记录,一目十行专门追踪和蓉妃有关的字眼,终于发现了线索,天佑二年,蓉妃被废为庶人,打入冷宫。再往后翻就再也找不到相关记录了。

元封眼前浮现出一幅画面,一个憔悴的宫装丽人,被两个宫女死死拖着,声嘶力竭的喊着,挣扎着,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幼小的儿子被抱走,从此再也不能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