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高江阔,长江水师的战船也出动了,拦阻着过往船只,一支船队从江北出发,斩破波涛向南岸开来,载着燕王殿下的龙船在战舰的护送下抵达南岸码头,不等跳板搭上去,两排彪悍之极的燕赵勇士便跳了下来,排成两队伺候着,随后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在舱门口出现。

燕王殿下回来了,和秦王不同的是,他的打扮很随意,内穿细鳞锁子甲,外罩帅袍,护心镜半掩半露,腰间牛皮大带,一柄宝剑悬在身后,头上束发紫金冠,一颗红绒球颤微微的,更显威风。

二皇子的长相随淑妃娘娘,高颧骨,眼睛不大但是精光四溢,他先在舱口站了一下,矜持的眺望着岸上的欢迎队伍,当看到父皇的仪仗之时,二殿下明显有些震惊了,一甩披风,疾步下船向那顶黄罗伞盖走去。

皇帝微笑着看着自己的二儿子,四个儿子中老二最有魄力,敢作敢为,很像年轻时候的自己。

燕王下船,礼炮齐鸣,王驾千岁龙行虎步来到皇帝面前十步,忽然停住,砰然跪倒,虎目中似乎含泪,他饱含深情的喊了一声:“父皇!”便膝行了过来,保住皇帝的脚大哭不已,不像是征战沙场的元帅,倒像是离家千里迟归的游子。

皇帝知道儿子的苦楚,深入大漠奔袭王庭,那是九死一生的买卖,能活着回来就不错了,更何况还立下了赫赫战功,解除了大周北疆的外患。想到这里,他也动容了,扶着儿子的头道:“承坤,苦了你了。”

父慈子孝,众人都感慨不已,更有一些大臣偷偷擦拭着眼角,但太子、秦王、安国郡王都在暗暗腹诽不已,老二这家伙和小时候一样,最会演戏,貌似忠厚,其实最不靠谱。

父子相见,说不完的知心话,但是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片刻之后皇帝就展颜道:“老二,让大家见见你的功绩。”

燕王意气风发,忽地站起喝道:“将鞑虏押出来!”

侍卫们一起中气十足的喊道:“将鞑虏押出来!”随着喊声,龙船后面的战舰舱门轰然打开,一队衣着褴褛,胡子拉碴的蒙古俘虏被押了出来。

怪不得打扫太庙,原来是要玩献俘的把戏啊,想到这里,殿下们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第42章 山川地理图

大周朝开国二十年也没搞过太庙献俘的仪式,可把礼部官员们忙坏了,好歹按照祭祖的格式临时编造了一套,倒也极有排场。

周继承的是汉的江山,武帝暴毙之时,燕云战事还未平息,一场宫变波及颇广,北方汉军军心不稳,由胜转败,二十余年来一直被北元压着打,总算仗着火器精良,更兼南方的财力支持,这才挡住北元南下的铁蹄。

此番二皇子领兵北伐,直捣北元王庭,一举消除了大周最危险的边患,从此朝廷便可以腾出手来对付西凉西夏这些盘踞势力了,意义相当重大,难怪皇帝如此上心,竟然亲自出城迎接燕王。

除了一百多名俘虏之外,燕王还带来一千颗用石灰腌着的蒙古兵首级,这都是他的战功,俘虏们用绳子串起来,首级用马车装着,在京城大街上游街示众,此时天光已经大亮,百姓们听到锣鼓喧天,都打开门窗观看,正看见这振奋人心饿一幕,老百姓不懂那些个军国大事,只知道朝廷打了胜仗,边饷就会抽的少些,自然也是欢欣鼓舞。

皇帝破例赐燕王和自己同车前往太庙,这份殊荣可是独一份,和皇帝坐一辆马车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当听到这个上谕的时候,太子的嘴角抽动了一下,三皇子却冷笑起来,只有老四已经猜到这个结果,众目睽睽之下神色不改。

一路吹吹打打向太庙而去,那些俘虏步履蹒跚的走着,稍微慢点就被鞭子抽打,奇怪的是俘虏中鲜有壮年男子,都是些老弱妇孺,肮脏的发辫,油污残破的袍子,扁平的大脸和小眼睛都彰显出他们异族的身份,京城百姓在禁军的枪杆子后面大声的叫骂着这些俘虏,还拿烂菜叶子和臭鸡蛋砸他们,俘虏们毫不躲闪,依旧面无表情的走着。

皇帝很满意这种效果,让人民知道朝廷还是能打胜仗的,皇权的威信将会大大加强,之前征收的那么多赋税才不算打了水漂,说到底还是二儿子最争气啊。

钦天监算过,今天就是黄道吉日,所以献俘大典即时开始,太庙那边早就准备好了,祭祀祖宗的猪牛羊三牲,各种礼器,乐器排列整齐,文武百官都穿着礼服在太庙广场集合,御林军甲士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警戒森严。

大典由德高望重的国子监祭酒大人主持,老家伙中气十足,声音抑扬顿挫,好一番繁琐复杂的礼仪,百官们顶着太阳拜完这个拜那个,然后皇帝高坐上方,俘虏们依次押了过来,燕王殿下亲自在旁边讲解,这个人是什么王爷,那个人是什么公主,王子啥的,听的一旁的太子秦王等人不以为然,反正是不懂汉话的鞑子,随你怎么编造身份也不好考证。

献俘之后,燕王换了一身金盔金甲,领着一队御林军在太庙广场走了一圈,权作阅兵,皇上高高在上,看的不住捋着胡子称好,往日总是一脸阴郁之色的皇上今天心情出奇的好,眉头都展开了,他是开心了,许多人的烦恼却开始了…

回到东宫之后,太子愁眉不展,下意识的喊了一声:“刘锦。”

应声的却是一个年轻小太监:“殿下有什么吩咐?”

太子这才想起来刘锦已经被自己赐死了,他挥挥手让小太监退下,自己来到窗前凝望着宫内的景致,多么熟悉的院落,可惜自己住不了多久了,看父皇这个态度,老二早晚顶替自己的位置,届时自己将向何处去,是拼力抗争,还是老老实实做个闲散王爷,即使自己愿意退出,老二又会放过自己么?可是抗争的话,手里哪有兵?上回皇帝那一手委实震慑了太子。

黄子华是个睿智的人,但是他的心中装着更多其他的东西,不如刘锦那样心里只效忠太子,可惜刘锦被老三捉住小辫子背叛了自己,想不杀他都不行,想来想去更加烦闷,太子一把将博古架上的珍稀古玩全都扫了下来,稀里哗啦一阵乱响,太监宫女们知道太子发怒,远远看着都不敢过来。

忽然宫门口传来声音:“皇后娘娘驾到~~”

太子眼睛一亮,收拾情绪急忙迎了出去。

秦王回府后就躺下了,眼睛瞪着帐子久久不能平静,今天这件事对他的刺激最大,太庙献俘,身穿金盔金甲领兵在父皇面前阅兵,那都是自己的理想啊,多少次在梦中见到这个激动人心的场景,今天终于美梦成真,可是主角却不是自己,自己只是一个可怜又可悲的旁观者。

老二是和自己同时封王的,自己的封地在长安,老二的封地在燕京,一西一北都是边防重地,当自己已经小有成绩的时候,老二还在燕京被蒙古人打的焦头烂额,为此自己还颇为自得了一段时间。

皇上把两个最能干的儿子放出去历练,就是为了培养储君,而这两位亲王中,秦王的条件更差一些,他只带了三百侍卫就藩,陕西又是吕珍的地盘,军马钱粮完全插不上手,简直就是一穷二白,又面临着西夏和西凉这两个外患,想开创一番事业实在太难了。

可秦王偏偏就成功了,且不论借助了谁的力量,他总归是铲除了温彦和吕珍这两个地头蛇,收编了陕西兵马,退了西凉大军,军马进口的渠道也比以前更加通畅了,茶马盐铁贸易发达,赋税大增,事业蒸蒸日上,这一切都是他夺嫡的资本。

偏巧在这个时候,燕王托人送信过来,央求四弟给他一些战马和银子,代价是将来会支持老四当太子。

秦王收到信之后很是志得意满,皇帝四个儿子中,唯有老二能和自己一争长短,现在他竟然放下手段来求自己,这种满足感实在是舒心。

燕王就藩之处虽然也是险恶万分,蒙古人的铁蹄随时南下,但是他手上有兵啊,每年大周朝的边饷可都是花在北边的,十几万大军驻扎在燕云十六州,那可都是朝廷嫡系的禁军,老二能调的动的,名将能臣更是数不胜数,条件这么优越,还能被蒙古人打的偷偷向弟弟求援,老二的本事可见一斑。

朝廷缺马,燕云边军经常和蒙古人打仗,马匹的损耗更加巨大,以步兵对抗骑兵,那是毫无胜算的,而大周马匹进口的最大渠道掌握在老四手里,那些买来的马匹首先要经过兵部的分配,才能到达燕京,一来二去耽误了时间不说,到手的马匹也不多,反不如绕过渠道直接找老四要。

事实上这种行为是违法的,但是考虑到老二提出的条件实在诱人,秦王便答应了,预备了两千匹马和十万两银子五万担粮草千里迢迢给二哥送过去,不敢给的太多,怕老二就此翻身,也不敢给的太少,免得老二出尔反尔。

谁知道老二竟然咸鱼翻生了,不但打退了蒙古人的进攻,还反击了一把,据说把北元王庭都给捣了,功绩显赫,唯有当年霍去病封狼居胥可以媲美,秦王这个后悔,这个郁闷啊,辛辛苦苦反倒为他人做了嫁衣裳,他忍不住猛扇自己的嘴巴子。

典礼之后,老二被父皇留下说话了,谈的时间远比和自己谈的时间要长,不出意外的话晚上还会赐宴,秦王越想越窝火,偏偏又无法说出来,难道告诉父皇,老二打胜仗的那些马是自己赞助的?皇子四下调遣钱粮军马,可是谋逆大罪。

天刚擦黑,内务府便派人来了,果然是父皇赐宴,皇子们都要参加,秦王不得已,只好强打精神换了袍服前往。

中午在奉天殿已经大宴过群臣了,晚上这场宴会只是皇家的家宴而已,摆在皇帝平时起居的养心殿,也算是为二皇子接风洗尘了。

待遇不同啊,老四回来的时候,皇上可没说摆宴洗尘,连生母淑妃都不搭理他,最后是在安乐公主的储秀宫吃了顿不地道的西北菜,可谓冷落之极。

如今再看人家老二的排场,养心殿内外张灯结彩,几张大圆桌摆着,太后她老人家也到了,皇后和几位重要的贵妃也来了,太子和老三也不能缺席,宫女们流水般的往上传菜肴,御膳房这回是发了狠,超规格招待燕王殿下,不用说这肯定是皇帝的授意了。

开席之前还有个小仪式,燕王向皇帝进献礼物,此时的燕王殿下已经换了衣服,大红色的箭袖显得人更加器宇轩昂,他一招手,四个太监扛着一个巨大的卷轴走上殿来。

众人便都惊讶起来,不知道燕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唯有皇帝脸上露出笑容来,似乎已经猜到燕王的想法。

燕王一挥手,太监慢慢将卷轴打开,一张壮丽无比的山川地理图展现在大家面前,图是用许多张上好的羊皮组合而成,用五种颜色标注着山川河流大海草原冰川,上面还密密麻麻标注着城池、山脉、关隘等等,极其庞杂细致。

“这是儿臣绘制的燕云漠北山川地理图,蒙古各部落的聚居点都标注在上面,敌情一目了然,这也是儿臣能打胜仗的原因。”

娘娘们哪里懂得什么地理知识,看着这华丽花哨的图都说好,皇帝也满意的连说了三个好字。

燕王矜持的谦虚道:“还是父皇教导的好,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父皇这句话儿臣一直谨记于心,这才绘制了这张图,有了这张图,王师再度北伐之时,再不用向导带路,再不用担心寻不到水草。”

听到这里,秦王再也忍不下去了,老二太能忽悠了,蒙古人从来都说逐水草而居,哪有什么固定的聚居点,再说了,大漠广阔何止万里,你张承坤才去了几天啊,就走遍大漠绘制了这张图,简直是笑话!

第43章 皇家秘辛

“蒙古鞑子从来都是逐水草而居,从不会在某处住太久时间,这张图现在还有用,明年就派不上用场了,不知道二哥有何对策。”

秦王一番话说出,现场顿时鸦雀无声,皇上脸上的笑意戛然而止,然后慢慢的沉下来。

太子和安国郡王这对老冤家竟然不由自主的对视了一眼,表情淡漠,但是眼中幸灾乐祸的心思却遮拦不住。

娘娘们的表情也僵住了,合家团圆本来是大好的事情,老四忽出此言未免太不知趣。

秦王话说出后便懊悔不已,自己不是这般沉不住气的人啊,怎么竟然隐忍不住,少不得又要在父皇面前失分了,嫉妒、气愤、懊丧的情绪连番打击着张承平,让他心神不宁,但是依然强自站着,这张所谓的山川地理图确实不是那么完美,只要父皇愿意查究,还是能扳回一局的,毕竟自己的话是对的。

遭到攻击的二皇子却丝毫没有生气,笑吟吟的问道:“四弟此言有何出处?我怎么不知道蒙古人是逐水草而居的。”

秦王又是一股血涌上头,老二过分了,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居无定所,他们的房屋都是蒙古包,拆装方便快捷,半个时辰就能搬家,这都是基本常识,虽说江南人不可能到漠北去亲自查看,但书上都是有记载的啊。

老二竟然睁着眼睛说瞎话,恼怒之下,秦王脱口而出:“《武帝遗书》第三卷第四章上有记载,关于蒙古人的生活习性一文,这就是明证!”

“啪”的一声,皇帝面前的玉杯摔成了碎片,皇帝一脸的愠怒,已然是怒火中烧,提什么不好,偏偏提《武帝遗书》,这可是最大的忌讳。

所有人都噤若寒蝉,气氛比刚才更加紧张了,刚才还只是尴尬而已,现在已经变成压抑和恐怖了,皇帝竟然摔碎了自己最喜爱的玉杯,可见愤怒之深,秦王这回算是完了。

淑妃娘娘冷眼旁观,一言不发,作为生母都不说话,其余人更是可想而知,太后她老人家眼中有些不忍,但是老人知道儿子的脾气,现在不能劝,越劝越糟。

太子和三皇子也是默不作声的看热闹,老四太蠢了,居然敢捋父皇的逆鳞,这下可好,保不齐连王爵都给抹了去。

秦王脑子里轰的一下,当明白自己说错话的时候已经晚了,父皇雷霆之怒令他膝盖一软,不由自主的便跪了下去,同时在心中痛骂自己的愚蠢。

武帝遗书是当今最好的兵书,比什么孙子兵法,孙膑兵法,武经总要,六韬武略强多了,可又是朝廷明令禁止的禁书,但却是屡禁不止,甚至连皇宫里也有,几位皇子都看过武帝遗书,张承平自幼和二哥一起生活学习,小哥俩看过什么书,彼此心里都有数。

其实看也就看了,皇上未必会追究,但是大庭广众之下提起武帝遗书就是大忌讳了,这一点张承平不是不清楚,可依然中了老二的计策。

情绪激动的时候容易失去理智,这是张承平的弱点,他自己知道,别人也知道,燕王嘴角浮起讥诮的笑意,显然是在嘲笑这个自不量力的弟弟。

“来人,把这个逆子拿下。”皇帝阴冷的声音响彻在养心殿内,八个面无表情的执金吾涌了进来,就要擒拿秦王。

祸事大了,恐怕不止要剥夺王爵,还要拿问治罪,秦王面如死灰,嘴里一阵腥甜,此时此刻,养心殿中这么多皇亲国戚,竟然无一人站出来为自己求情,哪怕自己的亲生母亲也在冷眼旁观,这比父皇的严酷更让他伤心。

“父皇,饶了四哥哥吧。”关键时刻,还是安乐公主挺身而出,她是个聪明的小姑娘,知道此时不能提谁对谁错,只是一味的哭泣求饶,望着这张梨花带雨的小脸,皇帝紧绷着的面庞终于松了一下。

谁都没有想到的是,第二个站出来为秦王求饶的竟然是燕王,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以头抢地道:“父皇,四弟年幼不懂事,口不择言,请息雷霆之怒,饶过他这一回吧。”

老二这一说话,众人才回过味来,老三反应最快,也扑出来跪在老二旁边为四弟求情,太子反应慢点,总算也明白过来,此时把老四弄掉只会便宜了老二,对自己一点好处都没有,再说父皇未必真想处死老四,花花轿子众人抬,此时不帮衬一把更待何时,反正都是顺水人情。

皇子公主都跪下了,皇后贵妃们也跟着出言求饶,太后也哼哼唧唧的说了几句,到底是家宴,没有外臣在场,皇上的威严不至于损伤太大,看着四儿子毫无血色的面孔和瑟瑟发抖的身躯,以及满地跪着的儿女,皇帝这才冷哼一声道:“若不是看在承坤的面子上,朕决不轻饶!还不快快谢过你二哥。”

秦王先给父皇磕头谢罪,然后又给老二磕头,感谢他的救命之恩,老二忙不迭的还礼,两人平磕了头,一副兄弟情深的样子,但看着二哥虚伪的表情,秦王暗里将牙都要咬碎了。

执金吾悄无声息的退走,养心殿又恢复了祥和温馨的气氛,但是已经不能像原先那么自然了,每个人心里都在盘算着,计较着。

皇帝本人也没心情继续宴饮,这场皇家宴会遂草草结束,山川地理图被收入养心殿悬挂,供皇帝早晚观摩,还有一项殊荣更让大家震惊,皇帝竟然将燕王留在宫内过夜,皇子成年封王之后,就不宜住在宫内了,例如秦王就是住在京城的别院中,燕王获此殊荣,最担心的还是太子殿下,他就算再傻,也明白二弟已经对自己构成了极大地威胁,这种威胁远比老三那种小伎俩,小暗杀要大的多。

次日一早,午门外聚集的人群比往日多了不少,这些人都是等待宫门抄发布的,皇家的事情定期会对外公布,昨天四位皇子齐聚皇宫,皇上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都是很重要的政治讯号,事关今后大周朝的走向,以及很多人的官运生计,想不关心都不行。

内务府专门有一个机构负责编写宫门抄,选那些有点文笔的太监记录皇家生活的点点滴滴,当然对外公布的资料都是经过修改剪辑的,什么能发,什么不能发,内务府心里有数。

今天宫门抄的内容是皇家夜宴,父慈子孝,一派和谐,并无其他记录,大家伙忙碌着抄完便一哄而散。

与此同时,最为混杂纷乱的皇宫西六所内,一笔笔交易正在进行着,不同的情报通过不同的人交到外人手里,换取或多或少的银子。

偷偷出售皇宫内的大事小情是一项公开的秘密,任何宫里的小道消息,传闻轶事都能卖上好价钱,那些个有资格接近皇上、皇妃的太监宫女更是绝好的情报来源,皇上说过什么话,训斥过什么人,晚上宿在哪个宫,都能分析出有价值的情报来。

本来这样的好事摊不上御膳房,可巧昨天皇帝发飙的时候,海公公身边的小太监被调去传菜,小家伙记性甚好,在场的人说过什么话,做过什么事,记得清清楚楚,分毫不差,海公公已经是元封埋在皇宫的一枚棋子,平时不需要刻意做什么,留神身边的点点滴滴就行了。

“毓风,把你听到的,看到的再给公公说一遍。”

小太监压低声音,将昨晚在养心殿内发生的一幕原原本本的描述了出来,别看他没上过学,可天生就有讲故事的天赋,将事情描述的活灵活现,惟妙惟肖。

“嗯,不错,回头照这个样子再说一遍,晚饭公公就给你加肉。”海公公笑咪咪的说。

小太监欢欣鼓舞,跟着采买酒水的驴车回去了。

酒庄内,元封听小太监毓风将养心殿的事情讲了一遍,心中有了计较,拿出一枚金叶子抛给毓风:“小家伙讲得不错,赏你的。”

毓风接过金叶子,放在嘴里一咬,顿时乐开了花,这可是真金子啊,买肉串能吃上一年。

打发走了小太监,元封起身回甘肃会馆,同时派人去把御史台孟大人请来。

见到孟叶落,元封将养心殿内发生的事情一说,孟叶落道:“此事我已经知晓,朝野上各方面的小道消息甚多,你这个版本的故事和锦衣卫内部流传的是一致的,说明确有其事,看来燕王可能要成为新的储君了。”

“那你怎么办?”元封关切的问起,谁都知道孟叶落是秦王的人,秦王眼见失势,即便他有锦衣卫的背景,也免不了要倒霉,身为兄弟自然要关心一下。

“二皇子远征漠北,立下不世之功,德才兼备,又仁厚孝义,自然是储君的最佳人选,当然这里面亦有皇上的一番苦心…”

孟叶落侃侃而谈,忽然被元封打断:“什么远征漠北,都是骗人的勾当,那些俘虏的北元王公贵族,不过是寻常牧民罢了,燕王撒了一个弥天大谎,这样的人当皇帝,十三郎你放心么?”

孟叶落睁大了眼睛:“你如何知道?”

“哼哼,因为真正的蒙古王子满都古勒就在我这里。”

第44章 公主也不是亲生的

“蒙古王子怎么会在你这里?”孟叶落惊愕道。

元封一摊手:“他本是来参加万寿节大典的,结果突然被锦衣卫缉拿,走投无路之际,我念在以前和他有旧的情面上出手相救,蒙古俘虏游街的时候,我让他去看了,那些所谓的贵族全是普通牧民,满都古勒不会骗我。”

孟叶落无语,自己这个九哥还真是交游广泛,居然和蒙古王子有交情,他自然不知道元封所说的有旧是早先在拙园揍过这帮蒙古人。

满都古勒在手上,自然是揭穿燕王谎言的一张王牌,可是孟叶落依然犹豫不决,他在怀疑,对元封他自然是毫不怀疑的,可是这个满都古勒在国家被重创的情况下很有可能污蔑燕王,达到报复的目的。

仿佛看出他的疑惑,元封问道:“十三郎,你到底算是秦王府的人呢,还是锦衣卫的人?”

孟叶落猛抬头:“我只能说,我是朝廷的人,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大周,我奉命待在秦王身边,一方面是协助他,另一方面也是考察他,为皇上选储君提供参考依据。”

元封嗤之以鼻:“锦衣卫啥时候这么伟大了,不过是提前布子罢了,既然皇上选了老二,那秦王就危险了,你也危险了。”

“何以见得?”

“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四皇子和二皇子同时封王,同时镇守边疆,实力差距不大,况且此时秦王已经整合了陕西兵马,手中力量不俗,二皇子一旦登基,第一个要收拾的就是老四,至于你,堂堂状元出身的御史大人,名声实在太大,又是秦王的嫡系人马,肯定要一并除去,别告诉我你是锦衣卫的人,到时候那个头衔救不了你的,你也不想想,锦衣卫安插你们这些人是为了什么,还不是将来能继续受到皇帝的恩宠,掌握权柄,牺牲一个你换取皇帝的信任,何乐而不为。”

元封一番话如同重锤敲在孟叶落心头,半晌他才道:“不会的,督公不是这样的人。”

元封也不驳他,转了话题道:“上回你说有事尽管找你帮忙,现在有一桩事情关系重大,毫无头绪,希望你能帮我找寻线索。”

不再继续沉重的话题,孟叶落松了一口气,问道:“你需要什么?”

“我想找二十年前记录皇宫大内起居录的史官。”

秦王别院,心神不定的年轻王爷在书房内来回踱步,烦闷到了极点,二皇子依然居住在皇宫中,早晚陪伴父皇,协理政事,俨然就是储君的派头,而真正的太子殿下却坐了冷板凳,更何况自己这个秦王。

书房的门被轻轻叩响,怯生生的声音响起:“王爷,有人求见。”

“不见!”秦王脱口而出,这几天来京中官员显然是嗅到了什么,没有一个来拜望秦王的,今天突然有客来访实属出奇,反常即为妖,不定又是谁给自己下套呢,秦王才不想搭理。

可是内侍小太监却并未退走,继续道:“来客是王爷的长安旧友,姓元。”

哗的一声,书房的门拉开了,秦王惊喜的表情吓了小太监一跳:“人在哪里?快请!”

秦王疾步向大门走去,小太监迈着碎步一溜小跑跟在后面,刚进前院,就看到元封正坐在门房的条凳上和侍卫们聊天,依然是那么的英挺潇洒,亲切温暖,秦王不由得站住了。

见到秦王现身,元封慢慢的站了起来,两人四目对视,忽然各自展颜一笑,对面走来,两双手握到了一起,重重的晃了晃。

“走,里面说话。”秦王拉着元封径直进了花厅,让人上了两杯茶之后便斥退所有伺候的人,和元封单独说话。

“上次的事情,还没谢你。”秦王隐晦的说,既然元封不想暴露身份,他也不会主动提起。

元封淡淡一笑:“小事一桩,何足挂齿。”

“对了,你此番前来京城所为何事?”秦王道。

“王爷有所不知,元封本是孤儿,此番微服前来周京,却是为了寻根而来。”

“哦,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只管开口。”秦王大感兴趣起来。

“唉,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究竟是何人,真乃人生一大悲哀啊。”元封先感慨了一句,又接着说:“我来京城是为查访自己身世,可是来殿下这里,却是为了殿下的身世之谜。”

秦王猛地站起,眉毛倒竖,惊诧莫名的瞪着元封。

元封早已意料到他这种反应,不慌不忙拿出两份发黄的卷宗丢到茶几上:“第十四页和第三十六页,殿下自己瞧瞧吧。”

秦王狐疑的拿起卷宗,先看了看封皮和印戳,确认是大内的卷宗,这才满怀忐忑的翻开,看到关于自己身世的相应记载之时,他如遭雷击,轰然坐下,卷宗落到了地上。

蓉妃…这个陌生而又熟悉的名字,竟然是自己的生母?

四皇子张承平年幼的时候就听说过关于冷宫内住着一个疯女人的故事,有次他还和二哥偷偷跑去看了那座传说中的宫殿,听过那令人汗毛倒竖的哭声,他还依稀记得,这个被囚禁的女人好像就叫什么蓉妃。

这女人竟是自己的亲生母亲!这个消息震撼着秦王的心,他不是不相信,因为多少年来自己名义上的生母,淑妃娘娘的所作所为都证明自己不像是亲生的,只是自己不愿意相信罢了,现在终于有了证据。

可是大内的卷宗怎么会落到元封的手里?秦王忍不住将疑惑的目光投向元封。

“殿下可能还不知道,我现在是詹事府洗马,掌管司经局,这些记录也是在无意中发现的。”元封解释道。

这下秦王更惊讶了,元封竟然成了东宫下属的官员,他简直太神秘,太厉害了,在长安的时候混成了秦王府的长史,现在来到京城又混成了詹事府洗马,这本事也太大了吧。

仿佛猜到了秦王的疑惑,元封先是自嘲的一笑:“我总是和你们老张家的人脱不开关系。”

随即将来到京城后和三皇子、太子之间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秦王这才恍然大悟。

“那么…元公子有何打算?”秦王试探着问道。

“还能有什么打算,既然我来见你,就说明了一切,这些天里京城发生的事情我也听说了不少,迫在眉睫啊,殿下不是一直仰慕李世民么,我看大周的玄武门之变就快来了。”

元封丝毫不加掩饰的话语博得了秦王的信任,他很清楚太子和三皇子的德性,他们那种人,元封根本不会看上眼。

更重要的是,元封身上有一种特别的感觉,温暖亲切,就像兄弟那样,身为皇室子弟,从小就没感受过兄弟之情,这种直觉让他非常的安心,信任。

“可是秦王府不是天策府,我手里没有兵啊,所有的兵都控制在父皇手里。”张承平迟疑一下,还是直言不讳了,事实上这话已经和谋反搭边了,但老二欺人太甚,也由不得了自己了,若是再隐忍下去,恐怕连长安都回不去了。

元封呵呵一笑:“此事太子方面已经替殿下想好了,其实皇上也没那么神奇,他毕竟只是一个人,调兵遣将无法事必亲躬,必须要有一些调兵的信物虎符,只要拿到虎符,就有了七成的胜算。”

秦王心里一惊,太子已经开始筹划了,自己还蒙在鼓里,若不是元封潜伏在东宫一方,到时候打将起来,自己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那么,怎样才能拿到虎符,虎符又是什么样的呢?”

元封摇摇头:“这才是难点所在,不过也不是没有办法,突破点就在安乐公主。”

“小妹?不错,小妹是父皇最疼爱的女儿,可是如何才能劝说她帮我?这毕竟是…大逆不道的谋反啊。”秦王的底气还是不足,虽然这个妹妹和自己关系好,但牵扯事情太大,想必她也不会轻易答应。

“如果让她知道一些秘密,或许公主会有所改变。”元封道。

秦王又是一惊:“还有什么秘密?”

“皇宫内有许多公开的秘密,只是瞒着你们这些当事人罢了,假如殿下到西六所走动走动的话,应该会大有收获,我就是从那里打听到的消息,其实…安乐公主和殿下一样,也不是淑妃亲生的。”

秦王心里咯噔一下,苦命的妹妹,苦命的自己,怪不得在淑妃那里寻不到母爱的温暖,原来如此啊,皇帝的五个儿女中,唯有自己和妹妹关系最好,如今面临生死抉择,同病相怜的妹妹应该能帮自己一把吧。

“既如此,孤就进宫一趟,探访这两桩当年的秘密,孤要知道自己的身世,也要给公主一个真相,元封,既然你在宫中有路子,不如一同前去吧。”

元封眼中闪过一丝犹豫,还是答应了,皇宫内院可不是好玩的,上次肩膀上挨了一箭,伤疤还在呢。

第45章 稳婆的故事

紫禁城西华门,秦王殿下的轿子正在接受例行检查,皇子不比外臣,进宫还要递牌子预约,人家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

秦王只带了两个随行太监,可谓轻车简从,御林军象征性的看了一下就放行了,谁也没有注意到化装成太监的元封。

这是元封第二次装成太监进宫,在一般人眼中,皇宫大内是埋伏着无数高手的龙潭虎穴,但在元封眼中不过尔尔,真正的世外高人都隐居在昆仑山这种地方,才不会为了钱权屈身皇宫之中,皇宫中最厉害的也不过是于虎这样的所谓高手,虽然箭术惊人,但论刀剑功夫,未必比元封厉害。

和上次不同的是,这回元封进行了适当的伪装,脸上打了粉底,鼻翼和眼角稍加处理,面容便改动了许多,大周太监流行敷粉,这样做反而更加不会暴露。

进了西华门之后,秦王一行人并没有进入内宫,而是悄悄落轿,身穿红色团花箭袖的王爷从轿子中下来,只带着一名太监步行向西北方向去了。

秦王今天穿的衣服在颜色和图案上都和大内侍卫的袍服有些类似,远远看过去还以为是下值的侍卫呢,元封则是一身标准的太监打扮,两人走在一起,就像是某个宫派出去办差的人,丝毫不引人注目。

西六所很混乱,各色人等混杂于此,除了正规的建筑之外,还有大批私自搭建的窝棚,以及成堆的垃圾,秦王住在皇宫二十年,竟然不知道表面上富丽堂皇的紫禁城里居然还有这样一个龌龊的角落,所见之处,触目惊心。

眼瞅着一个满脸橘子皮一样的衰老太监蹒跚着从一旁走过,秦王忍不住低声问道:“我朝开国不过二十余年,哪里来的这么多老宫人?”

元封亦压低声音道:“当初集庆路建都之时,缺乏训练有素的太监宫女,便从元大都皇宫中调拨了一批人过来,二十年过去了,这些太监宫女不能干活了,又无家可归,便居住在西六所内,内务府也不管,久而久之便形成这个局面。”

秦王默默地点点头,寂寞宫女在,闲坐说玄宗,这些年老的宫人们,心底不知道埋藏了多少皇宫内的秘闻,或许自己和安乐公主的身世之谜,就能从他们嘴里获知。

秦王怎么也想不到的是,此刻走在他身边的元封,心里怀的也是这个想法,自己的身世之谜,或许在这里能够寻到一些线索…

两人在西六所内匆匆走着,并没有引起别人的注意,这里是个鱼龙混杂的地方,兜售赃物,情报的人多了去了,谁也没闲心管别人。

走过一道围墙,早已等候在这里的一名老妪打量了元封两眼,冷冰冰问道:“老海的朋友?”

元封也不多说,只是简单说了一个是字。

老妪又问:“钱带来了么?”

元封默不作声从怀里摸出一锭银子递过去,老妪掂了掂,又放在嘴里用牙咬了咬,眉宇间这才有了一点笑意:“跟我来。”

两人随着老妪迈步向里走去,经过一片杂乱无章的棚户区,走过曲折的巷道,终于来到一处低矮的窝棚前,老妪让元封和秦王等在门口,自己先钻了进去。

“这里面住的什么人?”秦王掩着鼻子悄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