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稳婆,宫里年龄最大,技术最精湛的稳婆,当然,她已经老了。”元封淡淡的答道,两手低垂,呼吸自如,似乎对弥漫在周围的臭气是免疫的。

秦王心中一震,找到稳婆,自己和婉儿的身世之谜自然迎刃而解,想着想着,他掩在鼻子上的手不由得慢慢放开了。

门帘子一掀,老妪探出头:“进来吧。”

两人弯下腰钻进那间窝棚,一瞬间,连元封都忍不住屏住呼吸,棚子里不通风,腐败的食物,积年的垃圾,长久没有清理洗晒的被褥发出恶臭难闻的味道,能把人熏一个跟头。

低矮的床榻上,躺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有气无力的咳嗽着,床头放着一碗白粥,一展油灯,如豆的灯光照着老妇人的脸,能看见她眼睛上蒙了一层白雾,原来是个盲人。

“有什么想知道的,尽管问吧。”先前那个老妪丢下一句话走了,出门的时候还小心翼翼的帮他们把门掩上。

棚子里就剩下三个人了,老妇人哆哆嗦嗦伸手去摸饭碗,一不小心把饭碗碰落在地,元封眼疾手快,一把端住饭碗,黏稠的白粥一滴都没有撒漏。

元封并不急于发问,而是亲自端着饭碗,用勺子喂老妇人吃饭,此前他已经通过海公公进行了一番打听,知道这位名叫韩素珍的宫人是内务府记名的稳婆,前汉时期就进宫当差的,皇宫里降生的小生命全都是经她的手来到人间的,即便是自己也不例外。

韩素珍眼睛瞎了以后,便被打发到西六所居住,一个举目无亲的盲人靠着内务府发放的那点银子根本活不下去,全靠另一个退休宫女的照顾才苟活下来,也就是刚才那位老妪了,她利用韩素珍知道的秘密赚点钱也无可厚非。

老妇人眼睛看不见,被元封服侍着喝了半碗白粥,又气喘吁吁起来,元封帮她敲打着后背,依然一言不发。

老妇人颤巍巍的伸出手,在元封的袍子上摸索着,摸出这是一件太监的服装,便颤声道:“这位小公公是好心人,有啥想知道的,你说吧。”

元封扶着老妇人靠在床上,这才说道:“我想打听两件事,四皇子和安乐公主的生母究竟是谁?”

老妇人身子一震,随即摇了摇头道:“二十年了,终于有人问起这个问题了,再不说的话,恐怕连我也忘了。”说着又叹了口气,沉浸在回忆当中。

元封和秦王对视一眼,都无语,静静地等着老妇人开言。

“天佑元年九月的一个深夜,我被人从梦中叫醒,迷迷糊糊来到一座宫殿,为一位早产的娘娘接生,早产加难产,小孩差点保不住,但是菩萨保佑,总算是母子平安,这位皇子便是当今的秦王四殿下。”

老妇人停了一下,又道:“但那位娘娘却不是淑妃,而是…而是…而是另外一个大家都不知道的嫔妃,据说她是蓉妃。”

“后来呢?”秦王忍不住插言问道,稳婆韩素珍的话很正确,自己是个早产儿,生产的时候差点害死了母亲,小时候身子骨也弱,他还以为这是母亲不喜欢自己的原因呢,这一刻才完全确定,原来自己真的不是淑妃生的。

“我只是一个稳婆,把孩子安顿好就离开了,后来再也没见过蓉妃,再后来,就听说长春宫添了一位皇子,而淑妃娘娘根本就没怀孕过。”

秦王心潮起伏,恨不得立刻找到自己的生母,可是他想到还有问题要问,便压住心情问道:“那安乐公主呢,她的生母是谁?”

“是一个宫女,叫什么名字我不记得了,只知道她在长春宫当差,孩子也是我接生的,安乐公主那孩子是足月生,生下来满头乌发,漂亮的紧,可惜还没满月,她母亲便去世了。”

“怎么死的?”元封和秦王异口同声问道。

“我只是一个稳婆,哪里知道那些事情,但宫里传言是被淑妃娘娘弄死的,连全尸都没留下,尸骨烧了,就埋在西六所。”如烟往事从老妇人没牙的嘴里说出,语气淡淡的,似乎对人家悲喜已经看惯。

元封又和秦王对视一眼,想知道的已经知道了,耽误的时间也够长了,该走了。

“我们还会再来的,这点钱你拿着。”元封将一枚银锞子放在老妇人手中,和秦王一起走出了窝棚。

天有些阴沉了,空气中湿度很大,刚才还觉得臭不可闻的空气竟然如此清新,秦王大口的呼吸着,似乎被刚才听到的故事打击的很沉重。

“殿下…”元封想说点安慰的话,但秦王不理他,大踏步的去了,元封也只得跟了过去。

两人走后,一直站在附近望风的老妪钻进了窝棚,问韩素珍:“那两人是打听蓉妃的事情么,为何不把蓉妃的底细也告诉他们?”

韩素珍叹气道:“那个秘密不属于他们,属于另外一个人,或许他永远不会来了。”

秦王和元封疾步往回走,进宫已经半个时辰了还没抵达淑妃那里,万一被人发觉可就麻烦了,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距离轿子还有十步远的时候,秦王忽然被人叫住。

“殿下留步。”一个刚劲有力的声音响起,秦王猛转头,只见墙角站着一人,体态如同他的声音一般充满了力量,不是御林军统领于虎还能是哪个。

“于将军,叫住孤王有什么事情么?”秦王微微皱起眉头问道,虽然于虎是父皇的爱将,但毕竟是一个臣子,和自己的亲王身份不可相提并论的。

“末将只是奇怪,殿下进宫之后到哪里去了,让轿子在这里等候了接近半个时辰?”于虎不紧不慢的说道。

“孤王腹中不适,如厕去了,怎么?这也要管么?”秦王心情有些不好,连带着说话的语气也重了起来。

于虎赶紧躬身道:“不敢,殿下还请保重贵体,末将告辞了。”

秦王冷哼一声,拔腿便走,于虎抬起头来,看到秦王身后那名高个子太监,眼中顿时精光一闪:“那个太监,站住!”

第46章 同病相怜小兄妹

于虎清楚的记得那个雨夜,也是这样一个穿着蓝色太监袍服的家伙动作敏捷的翻越高高的宫墙,中了自己雷霆万钧的一箭之后,居然全身而退。

由于那名刺客身手甚好,所以于虎记忆犹新,这名跟在秦王身后的太监勾起了他的回忆,身为御林军统领,放跑了刺客是他的耻辱,所以他不假思索便喊了出口。

那太监闻言急忙停步不敢向前,秦王也停下脚步,眉头皱起看着于虎,一副不耐烦的表情。

于虎上前,一双炯炯有神的虎目盯住太监,那太监毕竟年轻,被他盯得不敢对视,低下头去,于虎见他目光躲闪,似乎心虚的样子,忽然伸手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向其肩膀抓去。

那太监躲也不躲,任由于虎抓住肩膀,那一瞬间,于虎脸上失望的表情一闪而过,抓顺势变成拍:“这位小公公,秦王殿下身体不适,你可要仔细照顾。”说罢退后一步对秦王道:“末将恭送王爷。”

秦王略一点头,继续前行,那太监也垂着手低着头迈着小碎步跟在后面,于虎的目光紧随着他的脚步而移动,此人步履沉重凌乱,绝不像是练武之人。

于虎心中一块石头放下,看来上次进宫之刺客和秦王没有关系,是自己太多心了,不过转念他又一想,觉得不大对劲,便沿着秦王过来的方向走了过去。

秦王走到轿子旁,不经意的回头一望,见于虎已经消失,这才松了一口气,幸亏带了一个和元封身高体态差不多的年轻太监,穿的袍服又是一样的,脸上还都敷了粉,不近距离看的话很难分出谁是谁。

元封此前进过宫,露过相,这些事情都是告诉过秦王的,所以秦王才做此安排,刚才跟在秦王身后的正是另一名太监,元封已经提前过来躲在轿子中了。

秦王来到长春宫,太监通传进去,不一会儿走出六个打扮齐整的宫装丽人,隆重的将秦王迎了进去,这当让秦王有些无所适从了,淑妃从来没这么厚待过自己,今天是中了哪门子邪了。

进了宫才发现,今天恰逢淑妃娘娘会客,宫里坐着五位凤冠霞帔的诰命夫人,淑妃娘娘也是一身大衣服,笑容和煦的陪着夫人们聊天。

这五位夫人都是四五十岁的年纪,雍容华贵,彬彬有礼,见秦王进来都起身行礼,淑妃娘娘坐在那里笑呵呵的道:“在我这里不必拘礼,都坐下吧。”

五位夫人报了自家的名头,秦王不由得心头一震,全都是当朝大员的夫人啊,她们的相公无一不是掌握权柄的重臣,淑妃这样大张旗鼓的会见诰命夫人,俨然以皇后正宫自居了,她这样做,难道是认定了自己的儿子要做储君?

坐了一阵子,说了些不疼不痒的话,那五位夫人也是不常进宫走动的,言谈举止不敢放肆,一个个拘谨的很,秦王坐着也很无趣,只有淑妃娘娘眉飞色舞,精神头极足。

秦王来见母妃,本来就是个籍口,本以为淑妃不待见他,随便问个安就能告退的,哪知道被困在这里,急得坐立不安,硬撑着熬了一会,终于起身告退,哪知道淑妃偏偏不放他走,反倒是那五位夫人见淑妃母子似乎有话要说,便很知趣的告退了。

淑妃娘娘和秦王将五位诰命夫人送出长春宫,这才回来坐下,淑妃脸上依旧带笑,说了许多秦王小时候的故事,秦王陪着笑脸听着,不时还凑上一两句。

“唉,你父皇有五个儿女,倒有三个是本宫所生,把你们三个从小拉扯大,可费了不少心血,而今看到你们一个个的都那么出息,为娘便觉得当年再苦再累也值得了…”说到动情处,淑妃还拿起帕子沾一沾眼角。

若是以前,秦王说不定还会感动一下,但是确认自己的身世之后,淑妃再说起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旧事,只能激起秦王的恼怒和恨意。

张承坤,张承平,张婉儿确实是在长春宫长大的,但是皇家子女自有大批太监宫女伺候,哪用淑妃娘娘事必亲躬,劳心费力,秦王小时候倒是没受过什么虐待,但是也没感受过母爱的温暖。

“如今你二哥封了燕王,你又封了秦王,为娘甚是欣慰…西凉军兵临长安城下,为娘为你担惊受怕,日夜在佛堂诵经感动了菩萨,上天这才保佑你退了敌军,立下大功…”

淑妃絮絮叨叨的说着,力图增进和这位日渐疏远的儿子之间的感情,说到自己觉得到位的时候,终于说到了正题。

“承平啊,最近东宫那边闹得有些不像话了,你父皇决意另立储君,你和承坤到底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不比他们,到时候可要拿个态度出来啊。”

说了半天还是为了这个,承平心中泛起一阵恶心,敷衍道:“儿臣心中自有分寸,二哥文武双全,雄才大略,自然是最适合做太子的了。”

淑妃高兴起来,道:“中午在长春宫用膳吧,再把你二哥从乾清宫叫过来,咱们娘仨一起吃个饭,唉,你二哥这两天太忙了,陪你父皇在御书房批阅折子,陪那些个臣工说话,真真是忙得抽不开身。”

和老二一起吃饭,想想都觉得头疼,秦王赶紧推辞:“儿臣谢母妃赐宴,只是和婉儿有约,还要去储秀宫走动,就不叨扰母妃的清净了。”

见承平执意推辞,淑妃也不强留,笑道:“还是你们小兄妹亲,去吧,等得空了咱们娘四个再一起坐坐。”

出了长春宫,秦王长出了一口气,那种虚伪的感觉让他极其不适,时值中午,金碧辉煌的宫殿里到处洒满阳光,所有的宫女和太监见到自己都露出谦卑的笑容,但这一切都没有让他感觉温暖,只有彻骨的寒冷。

生在帝王家,就注定要忍受这种孤独。

好在还有一个妹妹,天真烂漫的张婉儿自幼和承平一起长大,两人最为亲近,也没什么利益冲突,只有和妹妹在一起的时候承平才能感觉到一些温暖。

坤宁宫,皇后娘娘正在用膳,太子殿下坐在一旁相陪,十几个宫女走马灯一样来往穿梭伺候着,正吃着饭,外面进来一个小太监,在坤宁宫总管太监耳边低语了几句,总管太监点点头打发他下去,直等到皇后和太子吃完了饭,漱口净手喝茶之后,才上前道:“娘娘,秦王进宫了。”

“哦”皇后吹拂着茶水,不动声色。

“老四来做什么?他人在哪里?”太子反倒耐不住性子站了起来。

“刚从长春宫出来,现在进了储秀宫。”总管太监答道。

“哼,都在走动门路,昨天皇上在养心殿陆续见了几位大臣,密谈了许久,今日长春宫那边又见了几位诰命夫人,这会儿秦王又来凑热闹,难不成老二和老四要联合对付本宫不成?”太子愤然道。

“娘娘,殿下,秦王进长春宫前,先去了西六所一趟。”总管太监道。

“西六所?他去那里作甚?”太子奇道,有些摸不着头脑。

皇后眼睛一亮:“见了什么人?”

“回娘娘,见了宫里的老稳婆韩素珍。”

“明白了,唉,这桩秘密藏了这么久,也该到了见天日的时候了。”皇后叹气道。

“母后,什么秘密?”太子狐疑的问道。

“你还是不知道的好,和什么武帝遗书比起来,这才是你父皇真正的逆鳞,不过事到如今,你的太子位置岌岌可危,真要被长春宫那边得了势,咱们娘俩就都没好日子过了,总之这件事情你先不用管,该做什么文章,我心里有数。”

从储秀宫出来,承平心中充满了抑郁,婉儿的反应和想象中的一样,当听说自己并非淑妃所生,亲生母亲早已不在人间的时候,活泼开朗的小公主情绪失控了,当时就要去找父皇查明真相,被承平苦苦劝住。

现在闹开的话,只能触怒皇帝,使得换储前夕的皇宫更加混乱不安,非但不能真相大白,还会使真相永久的掩藏起来,承平答应妹妹,一定帮她找到亲生母亲的死因。

趁热打铁,承平将自己的身世之谜也讲了出来,知道四哥哥只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哥哥之后,两人之间的感情非但没有减弱,而且因为同病相怜而更加亲切了,兄妹俩抱头哭了一场,相约互相帮助,一定要查出各自的身世之谜,承平是藩王,宫里的事情不能插手,即便是来的勤了都会被人怀疑,这些事情交给婉儿去做反而更容易一些。

至于虎符的事情,承平连提也没提,他知道,只有激起婉儿对淑妃,对二哥,甚至对父皇的仇怨之后,事情才能水到渠成,自己这个妹妹虽然表面看起来温婉可爱,其实骨子里也有决绝狠辣的一面,到底是老张家的女儿,尽管智力能力各不相同,这一点上倒是有着共同之处。

第47章 冷宫

是夜,御书房,皇帝正在阅读资治通鉴,这是一本翰林院专门编纂的白话版资治通鉴,以方便识字不多,古文理解能力有限的皇帝阅读。

当今大周天子竟然是个半文盲,如果被人宣扬出来肯定是轰动性的新闻,对于自身的这个遗憾,皇帝一直耿耿于怀,其实他也认识几个字,会写写画画,要不然也不能在私盐贩子里当记账先生了,但这种半瓶子醋的水准和武帝爷爷一比,只能徒增笑而。

皇帝不通诗文,但并不影响他的统治,手里有兵有粮才是王道,吟诗作赋谱曲写书只能玩玩而已,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皇帝渐渐发觉,做皇帝的学问真的很多,不读书充实自己还真不行。

太子性格懦弱,优柔寡断,而且皇后家的势力也过于庞大,皇帝好歹读过一些白话版的史书,不想让自己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落到外戚手中,所以一直以来有换储的想法,这几天来连续召见了多位大臣,商议的就是此事,大臣们意见不一,有的说不宜废长立幼,有的说国家外患不绝,立燕王为储君是上佳的选择,皇帝本人是想立老二为太子的,但依然顾虑重重。

四个儿子都是自己的亲骨肉,就算是最不成器的老三也继承了自己一些优点,说实话皇帝是想让儿子们和睦相处,共保大周社稷的,在他原先的计划里,是打算让长子继位,老二和老四守着边疆,老三执掌锦衣卫,兄弟四人齐力同心,就像当初自己和九六他们几个那样,毕竟打虎还得亲兄弟啊。

可是事实证明这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皇宫大内长大的孩子,和泰州盐场长大的贫苦孩子就是不同,皇子们之间表面上和和睦睦,背地里尔虞我诈,甚至频下杀手,老三数次针对太子,可是太子竟然毫无应对之策,皇帝看在眼里,急在心头,江山真传给他,就凭承乾的性格还不任人欺负,到时候朝廷势微,老二老四肯定要提兵逐鹿中原,皇帝可不想见到儿子们自相残杀的局面。

所以必须选择一个有魄力的儿子来做储君,承坤和承平都比承乾合适,但老四毕竟年纪小,做事不甚沉稳,也不够周密,所以还是老二更加适合这个位子。

想了这么多,皇帝的头隐隐的疼了起来,他伸手掐着太阳选,闭目养神,忽然一阵嘈杂传来,皇帝沉声喝问:“何事?”

内侍进来禀告:“后宫走水。”

“还不快去扑救。”皇帝怒道,宫禁重地竟然能发生火灾,内务府难辞其咎。

又过了一会儿,透过御书房的明瓦窗都能看见西边火光冲天,半边天空都被映红了,皇帝震怒,要亲自去火场观看,刚来到门口,曹少钦和于虎都赶到了,苦劝皇帝不要以身犯险。

“哪里失火?”皇帝问。

“西六所年久失修,木材油毡堆放不善,故此失火。”曹少钦小心翼翼的答道。

“那边又是怎么回事?”皇帝向北指着,怒气冲冲的问道,曹少钦和于虎顺着皇帝的手指一看,北面竟然也燃起火来,两人顿时警觉起来:“此事蹊跷,怕是有人放火,还请陛下回殿,末将(奴婢)这就去查个明白。”

皇帝冷哼一声,拂袖回养心殿去了,于虎调动大队御林军扑火,大内侍卫守卫各宫,同时宫禁封门,严禁任何人进出。

熊熊火光中,衣衫不整的太监宫女士兵们拿着脸盆水桶络绎不绝的跑动着,呼喊着,紫禁城的城墙上,被火光映红了脸的御林军士兵们紧握着枪杆,心中不免都泛起这样的想法:这皇宫越来越不太平了。

皇宫北部的那场小火,很快就被扑灭了,皇宫大内救火设施完备,每个宫殿门前都有储水的大铜缸,又有专业的救火队,云梯水龙一应俱全,所以损失不大,但西六所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

西六所遍布着杂乱的建筑,烧起来很难扑救,反正都是些快死的老家伙,内务府也懒得费心去救,任由大火肆虐,反正皇宫内纵横都有防火墙在,大火总烧不到内宫里去。

大火映红了京城半边天,四方震动,大臣们纷纷进宫探问,京营禁军也派人前来探问,两位在宫外居住的皇子更是亲自进宫,哪知宫门紧闭,不准任何人入内,过了半天曹少钦才来宣皇上口谕,说是寻常走水而已,无须多虑。

众人惴惴不安,俱都怀疑发生了宫变,可是事到如今也毫无办法,没有皇帝的虎符谁能调动兵马,谁又敢私自调动人马,只能老老实实回去,等早朝的时候看个究竟。

午门前,秦王心神不宁,来回踱着步子,皇宫内突然失火让他焦躁不安,换储的大事基本已经确定,不排除太子狗急跳墙发动宫变的可能,可是此时皇宫内平静的很,并没有兵戈交击的声音,或许已经尘埃落定也未可知,谁也不能保证明天早朝的时候坐在龙椅上的是谁。

三皇子也在一旁徘徊着,但他始终没有过来和四弟说一句话。

一直等到四更时分,前来上早朝的轿子在午门前排成了长龙,大臣们下了轿子窃窃私语着,眼光不时瞟向秦王,这更让承平如芒在背。

好不容易等到了钟点,午门打开,众臣鱼贯而入,早朝正常进行,秦王也跟着进去,他是藩王,本也不能上朝,但昨夜皇宫大火,做儿子的进宫看看父皇母后也是人伦常理。

上了奉天宝殿,众人悬着的心才终于放下,坐在龙庭上的依然是大周天子,皇上的精神头已经不好,眉宇间似乎有一股黑气,想必是被昨夜火灾闹得,近侍太监喊道:“有事早奏,无事退朝。”

众人见皇上精神不好,便都不敢出班触霉头,于是早朝早早结束,文武大臣各自回衙署办公,同时午门外也围满了打听消息的人,等待着宫门抄张贴出来。

秦王和三皇子留了下来,皇帝退朝,在奉天殿后面的小宫殿接见了他俩,两个儿子一起向父皇问安,皇上淡然说了几句,表示并无大碍,皇子们才各自退下。

承平照例先去长春宫向淑妃问安,然后才去储秀宫见安乐公主。

储秀宫内,安乐公主坐立不安,秀眉紧蹙,昨夜大火将西六所烧成白地,死伤无数,混乱不堪,所有的线索就此中断,再想寻找生母遗骸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了,为何自己刚刚知道此事就有人纵火焚烧西六所?必是有人想灭口毁迹。

见四哥驾到,张婉儿便将心中猜测和盘托出,承平尚不知道西六所被焚毁一事,闻言大惊:“难道说我们的一举一动都被淑妃监视了?”

“皇宫内耳目众多,想瞒着人做什么实在是太难了,不过她做的太明显了些,有些欲盖弥彰的意思,和西六所一起失火的还有东中五所的一间宫殿,为何单单是此两处着火,想必定有蹊跷,说不定四哥哥想找的人就在那里。”

承平忽地站起:“我要去东中五所看个究竟。”

“好,妹妹和你一起去!”张婉儿也站了起来,眼中尽是毅然。

从前年少不懂事,被欺瞒也就罢了,可如今承平已经是一方藩王,婉儿也已成年,嫁出宫去也就是这两年的事儿,再不探究自己的身世之谜就再没机会了,对方越是极力掩饰,越是说明这是不可告人的秘密,承平和婉儿就越有探寻究竟的冲动。

安乐公主带上本宫的宫女太监,捧着食盒围棋坐垫,浩浩荡荡向北走去,承平和妹妹一前一后坐在步辇上,这阵势像是去御花园赏花下棋,其实却是奔着动中五所而去。

东中五所和西六所的功能差不多,是大批宫女太监杂居之处,只不过西六所居住的都是退休的太监宫女,而东中五所居住的则是在役的人员,建筑制度各方面都比较齐备。

一行人走着走着,忽然公主一声令下,仪仗向东一转,来到东中五所,昨夜这里发生一场火灾,宫女们还在打扫善后,大门旁站了几个太监,都是些低级的粗使太监,哪见过安乐公主的仪仗,看见有人过来便上前阻拦,还没靠近就被公主的随行人员喝退了。

东中五所就在御花园的东面,是一片占地颇广的建筑,由于只是宫中内侍仆役居住,并无高大宫殿,只是一排排平房而已,若不是昨夜一场大火,两位殿下根本不可能在这样一大片建筑中找到想到的地方。

这是一个孤零零的小院子,年久失修,风吹雨打之下,红墙黄瓦已经变了颜色,更经昨夜一场大火,院子里狼藉一片,正中一棵梧桐树被烧得焦黑,房子却并无大碍。

院子里一棵树,这不就是一个“困”字么?承平和婉儿对视一眼,心中忐忑起来,莫非这就是传说中软禁妃子的冷宫?

第48章 生母,疯女人

听闻秦王和安乐公主驾到,东中五所的管事太监飞也似的前来伺候,皇子皇女贵胄之躯,突然驾临这奴婢们居住的下贱地方,再加上昨夜离奇的一场火灾,这事儿未免太过蹊跷。

管事太监一溜小跑过来,跪倒在地道:“不知王爷公主驾到,奴婢有失远迎,死罪死罪。”

秦王不说话,盯着被烧得黑洞洞的房子沉默着,公主倒是开门见山问道:“本宫问你,住在这房子中的人呢?”

管事太监艰难的吞了一口唾沫,果然是为了这事来的,他吱唔道:“这所房子不曾有人居住…”

“说谎!不曾有人居住为何会失火?你这狗奴才,安敢欺瞒本宫!”安乐公主柳眉倒竖,但是发起脾气来却怎么也不吓人。

管事太监强辩道:“天干物燥,走水难免…”

“梅雨天,哪里来的天干物燥?”安乐公主步步紧逼,管事太监还想狡辩,忽然秦王扭头过来,一字一顿的说道:“孤问你最后一遍,住在这房中的人呢?”

秦王的眼中闪烁着火焰,阴郁的脸色让管事太监忍不住打了个冷战,他身份不高,没怎么见过秦王,现在如此真切的看到秦王的面容,再想到那位被囚禁在这里的被废妃子的样子,就算再傻他也明白了。

接任东中五所管事太监的时候,前任可没提过这码事啊,只说仔细看守便是,万没想到那妇人的儿子竟然是当今秦王殿下,管事太监都快哭出来了,皇上把那妇人关押在东中五所这么久,定然是不想让人知晓的,若是被自己泄露出这个秘密,小命定然保不住了。

“千岁,奴才真的不知道啊。”管事太监说话都带了哭腔。

“欺瞒本宫,罪不容恕,来人啊,拖出去乱棍打死!”安乐公主不发飙则以,一发飙就惊人,就连储秀宫的太监宫女们也吓呆了,这不符合公主的作风啊,不过看到公主一脸的毅然,下人们知道公主不是在开玩笑,顿时过来四个健壮太监,将那管事太监拖了下去,后宫中不能携带刀剑,但是作为惩戒宫人的大棒子还是普遍装备的,手腕子粗细的枣木棍子打下去,二三十棍就能要了人命。

大家都知道,安乐公主是皇上最疼爱的女儿,要星星不给月亮的那种,真要打死个把太监也不算什么事,公主盛怒之下,也没有人敢求情,大家只是用怜悯的目光看着那个倒霉的管事太监。

管事太监也不傻,见公主真恼了,心道得罪哪头都是死,不如先把命保住,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于是他慌忙大呼道:“公主饶命,奴婢想起来了,这房子里确实住着一个人。”

公主一摆手,管事太监被放了下来,再一摆手,所有闲杂人等都退了出去,小院子里只留下秦王、公主,和管事太监三个人。

“说吧,把你知道的事情全都说出来,或许本宫会饶你一条性命。”安乐公主冷漠的说道。

“谢公主,谢王爷,小的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管事太监从鬼门关上走了一回,吓得涕泪横流,一横心,把知道的全都说了出来。

这位管事太监掌管东中五所不过五年时间,他接任的时候上一任管事太监就告诉他,除了管理宫人起居之外,还有一项最重要的任务,就是软禁一个人,那女人是天佑初年就关在东中五所的,陆续换过几个地方,但总在这里囚禁。

皇宫大内关押的女人自然是犯了罪的嫔妃,关押她的场所自然就是冷宫了,管事太监接任之时诚惶诚恐,每隔一段时间就来探望那妃子。

那妃子是个疯子,从来不和人说话,每日除了吃饭就是发呆,再就是饭后在院子里散步,数年如一日,并无任何不安分之处,久而久之,管事太监也就不经常来照看了。

值得一提的是,皇帝陛下每隔两个月就来看一次,也不进院子,就隔着门缝看两眼便回,只是这段时间来的不那么频繁了,有时候半年才来一次。

秦王和公主对视一眼,确认这冷宫中软禁的的确是承平的生母蓉妃,秦王只觉得心头有一团烈火在燃烧,屈辱、愤懑、思念、怨恨交织在一起,他强力压制住情绪问道:“那被你们囚禁的人呢?”

“回殿下,昨夜失火之后,奴婢就将娘娘转移到另外一处居住了。”管事太监察言观色,知道是秦王来寻生母的,儿子找娘天经地义,他哪里还敢隐瞒,恐怕这会只要有一点含糊,不劳公主出马,秦王就先把自己给撕了。

“带孤去!”秦王沉声道。

管事太监诚惶诚恐,小心翼翼,在前面带着路,承平和婉儿不带随从,亲自前往,拐了几个弯,来到另外一处和先前的院落基本一样的院子,管事太监躬身道:“就是这里了。”

退色的宫墙,繁茂的大树,斑驳的门板上挂着一把铁锁,虽然是皇宫内院,但也不是每间房子都是那么富丽堂皇,这个囚禁自己圣母的院落,就和民间那些房子一样,陈旧而凄凉。

自己的亲生母亲就是这样被人囚禁着,秦王长长的出了一口气,低声道:“开锁。”一旁的婉儿眼圈已经红了,她和四哥哥的感情最好,两人又同病相怜,虽然自己的生母已经化为飞灰,但四哥哥的生母还活着,不管用什么办法,也要帮哥哥找到母亲,这是婉儿早已下定的决心。

管事太监哆哆嗦嗦拿出一大串钥匙,找出一把来捅开门锁,两扇门吱呀一声打开,里面先走出两个粗使宫女,想必是伺候蓉妃的人,她俩看到管事太监谦恭的带着两个衣着华丽气势逼人的一男一女进来,赶忙低头垂首跪在一旁不敢言语。

管事太监往旁边一站,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娘娘凤驾就在此处,小的们照顾不周,还请千岁恕罪。”

秦王根本不理他,向前走了几步,来到紧闭的门前站定,就这样呆呆的站着,不敢推开这扇门,良久,他才缓缓伸手,如同推动千斤闸门一般推开了这扇门。

一个似曾相识的背影坐在屋里,就这样痴痴傻傻的坐着,一动不动,单薄瘦弱的肩膀,隐隐包含银丝的发髻,让秦王鼻子一酸,眼泪潸然而下。

他轻轻走过去,来到妇人的面前,妇人神情不变,依旧呆呆的望着墙壁,虽然她形容枯槁,但以往的美艳容颜依旧留下不少痕迹,看五官轮廓,酷肖秦王,再不用验证什么,这分明就是承平的亲生母亲!

承平泪如泉涌,扑通一声跪下:“娘,承平来了!”

妇人不为所动,连眼皮都没眨一下,任由这个相貌酷似自己的青年痛哭流涕,婉儿站在门旁也是泪如泉涌,就连那个管事太监也抬起袖子擦了擦眼角。

哭了一阵,妇人仍无反应,承平确认母亲确实疯了,站起来毅然道:“备轿,孤要带母亲出宫。”

管事太监一听就急了,来见见生母不打紧,可是要把皇帝亲自下令囚禁的人弄出去那可是死罪,就是安乐公主求情怕是也不好使,他慌忙跪下磕头如捣蒜:“殿下万万不可啊!”

“谁敢拦我,我就杀谁!”秦王眼中凶光毕现,这是一种决死的神情,连婉儿看了都不禁害怕,可怜的四哥哥魔障了。

“朕要拦你,你也要杀朕么?”忽然一个冷静的声音传来,众人回头一看,不知道什么时候,皇帝已经驾到了,就站在院门口冷冷的注视着一切,他的身后,是大批的大内侍卫和随行宫女太监。

秦王一时语塞,他的一切都是父皇赐予的,父皇一句话就能把他打落凡尘,自己孤身一人,拿什么和父皇斗争,只要父皇动一下小手指,就能把自己斩成千万段。

可是身为顶天立地的男儿,就能容忍亲生母亲被人家象囚徒一样关押么!

管事太监,婉儿他们已经跪下了,唯有秦王强项站着,一双喷薄着怒火的眼睛盯着皇帝,彷佛在问为什么。

“你们都出去。”皇帝轻声道。

众人如蒙大赦,纷纷退走,婉儿却依然站着不动,皇帝看看她,还是默许了。

“事到如今,想必你也知道了,这个疯女人才是你的生母,淑妃不过是你的养母罢了,但你何尝知道,朕这一辈子,最爱的就是你的母亲。”

皇帝的话有些颠三倒四,莫名其妙,承平和婉儿都不说话,等着他的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