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死了。”妇人擦一把额上的汗,简单答道。

“那他和爹爹一样,也能托生到富人家么?”小男孩继续问。

“能啊,托生到员外老爷家里,就再也不会挨饿了。”妇人停下脚步,喘了几口气,拿出葫芦喝了一口水,骄阳似火,晒得她汗流浃背,忙和一天就是为赚几个辛苦钱,若不是丈夫死了,房子又被一把火烧掉,她是不会带着儿子来干这埋死人的埋汰活的。

“娘,他死了咋还能动啊?”

妇人狐疑的扭转头,儿子天真无邪的眼睛看着她,不像是在撒谎。

再看那具尸体,干涸的嘴唇竟然一张一翕,发出些微弱的声音来,妇人将车停下,伸头过来仔细倾听,说的不是汉话,但可以确定的是,人还活着。

妇人立即拿起了葫芦,将葫芦口凑到了那人的嘴边。

第65章 又见竹马青梅

几口水灌进去,那人的嘴唇砸了砸,眼皮似乎也动了动,妇人确信他确实还活着,顿时兴奋起来,招呼儿子:“快,推车!”

妇人心急火燎的将板车拉到管事的和尚面前,顾不得擦拭满头汗水,气喘吁吁地说:“师父,这个人…这个人…这个人还活着。”

满脸肉拓油的肥胖和尚正坐在树下的藤椅上看着民夫们干活,身后站着两个泼皮帮他打扇,听到妇人说话并不惊讶,拿起小茶壶兹溜喝了一口,不紧不慢的说:“还有口气?”

妇人道:“是啊,还能喝水呢。”

和尚一皱眉:“有口气也活不了,抬走埋了。”又对身后跟班道:“赶紧给我撵走。”

妇人惊呆了:“可是…你们是出家人啊…慈悲为怀…”

跟班抢上来,连推带搡将妇人推开,妇人无奈,只好拉着板车离开,来到计算工钱的地方,伸手想要一个竹筹,埋尸体是按件计费,一具尸体一个大子儿,可是坐在桌子后面的先生却一瞪眼:“让你拉尸体你拉个活人来,不给!”

妇人欲哭无泪,这世道是怎么了,难道救人也有错么,这些人还是大报恩寺的和尚么,怎么看起来都像是地狱里的判官一样狰狞冷酷。

“还愣着干啥,把人扔进去。”有人提醒妇人。

“可是…他还活着啊。”妇人道。

有那好心的人劝道:“大妹子,你就别自找麻烦了,好人都顾不过来了,还管死人,这人虽然还有半口气,但是救不活的。”

妇人低声呢喃着:“那可是一条人命啊。”她无奈的看着板车上的男人,默默地叹了口气,过来拽住他的肩膀想往车下扔,可是那一瞬间,她突然想到了自己的丈夫,当年也是被人家打到满脸鲜血,奄奄一息,活活在床上躺了三天才死。

妇人的手忽然停下了,过来帮她搭把手抬尸体的好心人纳闷道:“大妹子,你咋的了?”

“这个人还活着,咱哪能活埋人啊,和尚不管,我管!”妇人不知道哪里来的毅力,斩钉截铁的说道。

“大妹子,你失心疯了吧,这个人伤的这么重,就算医活也是个残废,再说你哪有钱请郎中啊。”

“总会有办法的。”妇人执拗起来八匹马都拉不回,居然就这样拉着板车回家了,乱葬岗子上干活的人看了都叹气不已。

拉面馆,柳迎儿依然独自枯坐,昨夜京城再浴战火,她又是冰雪聪明般的一个人,自然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元封没来,他是怕连累了自己。

门外站着相府的管家,是来接小姐的,当晚父亲就发现了自己的出走,亲自带人找到了拉面馆,柳迎儿执意不愿回家,柳松坡也不强人所难,只是留下几个家人守候,自己先回去了。

相爷是个讲道理的人,他会用事实来教育女儿,她选择的道路是错误的。

柳迎儿也是个讲道理的人,她知道抗争是无谓的,今后父亲再也不会让自己抛头露面开什么拉面馆了,坐在这里只是追思一下昔日的回忆罢了。

良久,柳迎儿终于从断壁残垣中走出,面色沉静:“走,回家。”

江北,岸边,一艘舢板搁浅了,元封和夏沁心筋疲力尽的躺在岸边。

昨夜他俩凫水来到江边,恰逢官兵追到码头,到处搜捕,两人不敢大肆行动,只能悄悄偷了一条小舢板下水,又顺手牵羊偷了几件渔家晾晒的衣服,趁着夜色连夜过江。

不巧这条舢板是漏水的,一边划一边往外舀水,还要躲避水师的搜捕,折腾了半夜顺流而下,终于登上了江北,也不知道究竟落在什么地方了。

躺在沙地上歇了半天,元封终于缓过劲来,摇摇晃晃站起来,看看周围的环境,再检查随身的物品,身上只剩下一把匕首,他叹口气,招呼夏沁心:“起来,该走了。”

夏沁心艰难的撑起身子,力图站起来,最终还是倒在地上,元封看她脸色不对,急忙上前将手搭在她的额上,滚烫。

“你病了。”元封道。

“没事,我能行。”夏沁心还嘴硬,却被元封拉了起来,“来,我背你!”

“才不要呢,人家自己能走。”虽然嘴上还在逞能,人却已经毫不客气的趴了上去。

元封的后背很宽阔,很坚实,夏沁心趴在上面觉得很安心,两人就这样沿着田埂往北走。

走着走着,夏沁心只觉得胸前湿漉漉的,低头一看,元封后背渗出血来,他背上的枪伤还没处理,受压便开始流血,夏沁心立刻喊起来,让元封停下。

元封半跪在地上,将夏沁心放下,两人对视着,互相望着彼此被血汗泥水弄花的脸,忽然都笑了。

“你受伤了,不能再撑了,得赶紧找郎中看看。”夏沁心道。

元封点点头,他很明白目前的处境,两个人伤病交加,又没吃饭,再这样漫无目的的走下去不是办法。

“你在这等我,我去前面探探路。”元封道。

夏沁心点点头,找了棵大树靠在下面,元封将匕首交给她,然后蹒跚向前走去。

到底是长江沿岸,人口密集,走了几步远便看到一个小村子,炊烟袅袅,孩童在打谷场上奔跑玩耍着,元封慢慢走过去,在打谷场边坐下,一时间有些恍惚,他依稀看到自己的少年时代,在十八里堡的日子,就是这样和伙伴们一起玩耍训练的。

看到一个衣衫褴褛的外乡人坐在那里,一个两三岁的小男孩跑来过来,身上光溜溜的没穿衣服,鼻涕拖着老长,手里还拿着一块面饼子。

小男孩歪着头看元封,彷佛在看一个很好玩的东西,元封也微笑着和他对视,小男孩吸了吸鼻涕,拿起面饼子咬了一口,食物的刺激让元封肚里叽里咕噜叫了起来,小男孩听到了,居然将面饼子从嘴里拿出来,双手拿着递过来:“叔叔,你吃。”

多么善良的小孩子,元封摸摸他的小光头,问道:“小兄弟,这里是什么地方?”

小男孩茫然的摇摇头,他还太小,无法解答这样的问题,此时另外几个小孩子也跑了过来,岁数各不相同,一帮小孩子好奇的围着元封,有个大一点的孩子答道:“这是月塘村。”

“哪个县?”元封问。

小孩子们不说话了,都无法回答这个深奥的问题,乡下人一辈子都不离故土,甚至连县城都不去,对他们来说,世界很小,对这些孩子们来说,世界更小,只是月塘村这方圆十几里。

正七嘴八舌的说着,一个小孩往后看了看,道:“四妗子来了,你问她吧。”

孩子们闪开一条路,一个年轻妇人出现在眼前,元封抬头一看,虎躯一震,慢慢的站了起来。

妇人手里还拿着烧火棍,八成是来喊自家孩子回家吃饭的,看见孩子们围在这里便走了过来,当她看到元丰的脸时,烧火棍砰然落地。

和烧火棍一起落下的还有成串的眼泪,妇人望着元封,泪落涟涟。

元封想伸出手去帮她擦,流鼻涕的小男孩却抓住妇人的衣裙喊道:“娘,娘,你咋哭了?”

元封的手停在那里,终于还是缩了回去,嘶哑的声音响起:“哑姑,你还好么?”

那个妇人正是和元封青梅竹马的胡哑姑,当初若不是为了救她,元封也不会杀死独一刀,也不会走上刀客这条道路,也不会招惹祸患,引来十八里堡的灭顶之灾。

一切都过去了,如今的哑姑已经嫁作他人妇,还生了孩子,住在这富庶的江南鱼米之乡,自然是过的很好的。

哑姑哽咽着,伸手摸着元封的面颊,元封穿着一件渔家的破烂衣衫,身上到处是血痂和泥土,头发里也尽是草梗,形象狼狈落魄不堪,简直就是个乞丐。

元封就这样站着,任由哑姑摸着自己,当摸到元封身上的伤口时,哑姑的泪更多了,小孩子们都看傻了,四妗子怎么哭了?

忽然,哑姑拉起元封向村子走去,她家就在打谷场附近,一座整洁的小院子,外面是荆棘木得篱笆,里面是两所茅草屋,一间住人,一间当锅屋,院子里有一口井,绳子上晾晒着衣服,看这些缝缝补补的衣服就能看出女主人是个持家有道的贤内助。

见到主人归来,门口卧着的大黄狗立刻起身,摇着尾巴跑过来,通常狗见到穿破衣服的人都会叫的,但这条狗倒有些眼力,看出元封和主人关系匪浅,依然是狂摇尾巴示好。

听到外面的脚步声,屋里走出一个男子,身材壮实,相貌敦厚,看到元封只是眉毛挑了一下,并无惊讶之色。

“孩他娘,这位是?”汉子问道。

哑姑依依呀呀连说带比划,显然是他们夫妻间专用的语言,片刻之后汉子便明白了,慌道:“是老家的人啊,赶紧屋里坐!”

又去轰那些孩子:“都回家去吧。”

孩子们一哄而散,但是院子里还剩下三个小孩,一个七八岁的,一个五六岁的,还有一个就是两岁多的丰娃。

进了屋,案板上摆着几个粗瓷碗,碗里盛着糊糊,汉子竟然将这些碗尽数收了起来,拿笊篱罩上,又取出一个白瓷碗来,用袖子擦擦,拿出稻草壳包着的水壶,罐子里捻了一些炒熟的大麦,给元封倒了一碗热水,客客气气的端过来。

哑姑站在一边手足无措,眼圈红通通的,汉子回头看她一眼,道:“杀鸡,蒸白米饭。”

第66章 桑田沧海

哑姑关切的看了元封一眼,出门捉鸡去了,孩子们也跟着跑出去,院子里鸡飞狗跳,热闹的很,反衬的屋里甚是安静。

汉子和元封相对而坐,都不说话,场面有些尴尬,汉子搓搓手,道:“她兄弟,喝茶,喝茶。”

元封忽地站起来:“我还有个生病的朋友在村外等着呢。”

汉子也跟着站起来,一脸的关切:“病重么,我跟你一起去看。”说着拿起墙角一个小藤箱背在身上。

两人出了屋子,汉子对哑姑交代了一句,便陪着元封来到村外庄稼地里,此时夏沁心已经昏迷过去,汉子也不避讳什么,直接拿手背放在夏沁心额上,沉吟道:“烧的厉害,这样下去可不行。”

元封急道:“你们村里有没有郎中?”

汉子一回头:“我就是郎中。”

元封目瞪口呆,汉子也不言语,打开藤箱拿出一个小瓷壶,倒出几粒细小的药丸,捏开夏沁心的嘴巴放进去,再拿出水壶侵湿手巾,搭在夏沁心额上,抬头看看火辣辣的太阳,道:“发烧又中暑,会死人的,赶紧抬回家去。”

元封点点头,拦腰将夏沁心抱起,一用力,背上的伤口又绽开了,疼得他冷汗直冒,汉子察言观色,知道元封身上带伤,赶紧让他停下,掀开元封背上的衣服一看,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她兄弟,你咋受了这么重的伤也不说一声!”

元封苦笑:“小伤不碍事的。”

“这还小伤,背上都打烂了,再不处理就麻烦了,人我来背,你扶着便好。”

哑姑正在锅屋里烧火做饭,忽听外面有人喊,赶紧跑出来,只见丈夫和元封回来了,丈夫背上还有个女子。她一怔,随即上前帮他们将那女子放在院子里大树下的藤椅上。

汉子把两个稍大的孩子叫来,吩咐他们拿着蒲扇在一旁给夏沁心扇风,自己拿了一头蒜来捣碎,让哑姑来将蒜泥敷在夏沁心足底涌泉穴上,再用布条包上,做完这个,又交代哑姑用姜片大黄红糖熬水,哑姑比划着告诉他,家里啥也没有了,汉子想了想,对元封道:“她兄弟你先坐着,我去抓药。”

元封有些手足无措,只能点点头,看那汉子径直去了。

哑姑回到锅屋,用瓢舀了大铁锅里的滚水,兑上冰凉的井水,调成温热均匀的一盆,端出来帮夏沁心擦拭身子,元封有些不好意思,远远的站着。

到底是练过武的底子,在哑姑一家人的照料下,夏沁心终于醒转,睁开眼,便看到一张关切的脸,是个容貌秀丽端庄的农妇,旁边还有两个可爱的小孩子在帮自己扇扇子,看到自己醒来,农妇和两个孩子都露出笑容来,尤其两个孩子豁牙的笑脸,显得格外温暖。

夏沁心支起身子,左右四顾,看到元封远远地站着,心中稍定,问道:“大嫂,这是哪里?”

农妇不说话,温和的笑笑,冲着元封依依呀呀的喊了两声,元封走过来,关切的问道:“你醒了?”

夏沁心点点头:“你又救了我一回。”

哑姑笑眯眯的看着他们,起身回锅屋做饭去了。

过了一会儿,汉子回来了,背着一个褡裢,里面满满当当都是东西,先将一些草药交给哑姑,又招呼元封:“进屋,我给你料理伤口。”

夏沁心想帮忙,被汉子拒绝了:“大妹子,你还病着不好劳动,我一个人就好。”

来到屋里,元封脱掉上衣趴在床上,露出坚实的后背,背上血肉模糊的一片,有刀伤,箭伤,火铳伤,汉子看了不禁摇头叹气。

汉子拿出一只小碗,倒上一碗烈酒点燃,然后取出一柄小刀,一把小钳子,在蓝色的火焰上烤着,又对元封道:“她兄弟,你忍着点。”

元封点点头,汉子便兑了一碗盐水,用筷子夹着棉花蘸着盐水帮他清洁起伤口来,外翻的皮肉遇到盐水的刺激,格外疼痛,但元封连动都没动,脸上的表情相当安详。

汉子暗暗惊叹元封的毅力,片刻之后,伤口清洁完毕,手术刀钳也消毒完毕,汉子一手拿刀,一手拿钳子,开始手术。

很多火铳的霰弹密密麻麻嵌在肉里,往外取的时候必须隔开皮肉,即便背上的神经少,也是疼痛难当,随着一枚枚变形的铅子落到盘子里,元封的脸也扭曲了。

“她兄弟,疼就叫出来吧。”汉子说道。

元封微笑着点点头,但依然一声不吭。

手术还在继续,屋里弥漫着一股血腥气,汉子一边取着子弹一边说:“你真走运,这么多铅子竟然没有打到脊椎骨上的,要是那里挨上一颗,人就废了。”

门口忽然传来强忍抽泣的声音,汉子回头一看,是哑姑站在门口,早已泪落滂沱。

汉子叹口气,拿出几个小瓷壶,倒出药粉敷在伤口上,招呼哑姑过来,两人帮元封包扎伤口,哑姑哭的像个泪人一般,刚才元封还像个铁人一般坚强,此时见到哑姑落泪却撑不住了,眼圈隐约有些红,只有那汉子神情如故,细致而认真的包扎着。

夏沁心的身影在门口一闪而过,聪明的女孩已经猜出元封和这家人似乎有些渊源。

伤口处理好了,饭也做好了,香喷喷的肉味弥漫在小院子里,三个小孩子高兴地什么似的,两个大点的娃娃兴奋地喊着:“喔,能吃白米饭了!”

一张小桌子在大柳树下支起,哑姑摆上碗筷,将菜肴陆陆续续端上来,汉子拿出泥封的小酒坛子,招呼元封和夏沁心上座。

两人坐下,望着桌上的菜肴有些发呆,一大盆鸡肉,两条鱼,一盘豆腐,一盘青菜,两碗冒尖的白米饭,干净的粗瓷碗碟,毛竹筷子,再看看他们家的土坯房子,三个孩子身上补丁摞补丁的旧衣服,就能知道这顿饭一定是倾其所有了。

三个孩子都站在一旁傻呆呆的盯着那盆鸡肉,分明能听到吞咽口水的声音,不消问,可怜的孩子恐怕过年也难吃上这样奢侈的菜肴,而这只鸡怕也是他们家唯一的家禽了。

元封和夏沁心沉默不语,汉子尴尬的笑笑,对哑姑喊了一嗓子,哑姑便过来将三个孩子赶到一边去了。

“乡下孩子,没见过世面,见笑了。”汉子道,端起小坛子给元封和夏沁心斟上了酒,又给自己面前两个小碗倒满,转身招呼哑姑:“孩他娘,你也来。”

哑姑红着脸走过来,两只手才围裙上绞着,找了个小板凳坐下。

“这酒不是烈酒,是自家酿的女儿红,本想等大丫头出嫁的时候用的,现在老家来人,拿出来喝了也值得。”汉子道。

元封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默默地点点头。

夏沁心却已经明白了一些,这汉子是一嘴扬州口音,绝对不可能是元封的老家人,那就只能是那个哑巴女人了,而且看她望向元封的眼神,如此饱含深情,如果不是骨肉至亲的话,也是初恋情人级别的。

“那年冬天,胡大叔带着哑姑流落到我们村,我哥嫂见他父女俩可怜便收留下来,胡大叔冻饿交加,一病不起,来年开春就去了,临死把哑姑托付给我家,后来哥嫂也走了,就剩下我和哑姑,还有三个孩子相依为命。”

很平淡,很简单的故事,汉子两三句话就将哑姑的来历讲清楚了,但是简单的话语里包含了无尽的故事,其间的辛酸艰苦,是无法用语言来描述的。

命苦的人不喜欢将自己的伤疤展示给别人看,因为他们的生活已经很苦,那些痛苦的回忆过去就让它过去吧,谁也不想再去回忆。

元封很理解。

元封举起酒碗:“大哥,谢谢你。”

汉子也举起碗,啥也不说了,两个男人碰了碗,一饮而尽。

这顿饭,大家吃的都很少,每个人心里都埋藏着事情,那盘鸡肉更是没人动筷子,这倒是便宜了三个孩子和那只大黄狗,他们吃的欢天喜地,幼稚天真的孩子,又怎么能理解大人的心事。

天黑了,该睡觉了。

此前大家已经在酒桌上进行了介绍,本地归扬州府真州县管辖,汉子叫王怀忠,这个村子叫月塘村,全村人都是当地谢员外家的佃户。

元封也报了自己的名字,介绍夏沁心的时候比较犯难,只能说是自己的朋友,姓夏。

既然不是媳妇,那就不能在一起睡了,王家的房子实在狭小,只能让两个女人和小孩睡在房里,两个男人睡在院子里。

好像是知道元封没吃饱一样,临睡的时候,哑姑塞了一个热呼呼的东西给他,低头一看,是个灶台里烤熟的苞谷。

这一瞬间,彷佛回到了八年前那个寒风呼啸的夜晚,十八里堡胡瘸子马肉铺里,刚刚失去至亲的十五岁少年被胡瘸子赶到马棚里去睡觉,在草铺下发现哑姑藏的热红薯。

时光荏苒,旧人依然在,但是沧海已经成了桑田。

第67章 上了谁

一夜无语,元封久久凝望着星空,想了很多很多。

万没想到和哑姑的重逢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哑姑已经嫁人了,还拖带着三个孩子,生活过的艰辛不已,唯一值得欣慰的是,王怀忠是个忠厚之人。

元封已经二十四岁了,他身边从不缺女人,尤利娅、赫敏、李明雪、曹秀、柳迎儿,再到如今身边这个夏沁心,每个女人都是才貌双绝,只要他愿意,立刻就会投怀送抱。

但是他没有那样做。

年轻的西凉国主,英俊勇武,侠骨柔肠,至今却还是个童男子,如果被人知道一定会怀疑他是不是有断袖之癖,只有元封自己心里明白,他的心里依然惦记着一个人,那就是他的初恋——哑姑。

他一直坚信,哑姑没有死,而且在等他,所以他坚守着这个信念,希望哑姑能做自己的第一个女人。

但是现在看来已经不可能了。

明月弯弯,繁星点点,不是只有元封一个人没睡着,远处树下的王怀忠在辗转反侧,不时发出极其轻微的叹息,几次想起身说些什么,终于还是忍住了。

次日一大早,村子里的雄鸡刚开始鸣叫的时候,王家人便起床了,王怀忠背着包袱去集上买东西,趁着三个小孩还没醒,哑姑带着元封去祭拜胡瘸子。

荒郊野外,绿草茵茵,草叶上还带着晨露,一座没有墓碑的坟茔出现在眼前,哑姑指了指坟头,示意这就是爹爹的安身之所。

元封在胡瘸子坟前跪了下来,哑姑摆上几个馒头做祭品,又点了三炷香给元封,元封捏着香,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头,胡瘸子毕竟对他有养育之恩,受他的大礼也是应该的。

祭拜完了,两人回去,这时候夏沁心已经起床了,她的衣服被哑姑洗了,身上穿着哑姑的旧衣服,两人身材相仿,穿上倒也合适,她病还没好,吃了两碗汤药,便躺在树下乘凉,元封的伤也需要静养,月塘村偏僻的很,暂时不用担心官兵的追杀,两人在这里歇息修养一下再走不迟。

中午时分,王怀忠回来了,带了半条牛腿,几副中药,一罐子咸盐,昨天的菜没有咸味,夏沁心抱怨了几句,王怀忠便记在心上,特地买了盐回来。

锅里熬着肉汤,香味弥漫在空气中,王怀忠说元封受的是皮外伤,需要食补,所以安排哑姑熬牛骨汤,三个孩子兴奋地了不得,大黄狗更是狂摇尾巴,王怀忠另外弄了一个小砂锅,给夏沁心熬中药,一股苦甜的味道传出来,夏沁心翻看了中药的纸包,惊讶道:“麻黄、紫苏、桔梗、防风、冰片,虽然不是啥值钱的药,可是在这乡下地方能买到,也不容易呢。”

元封也皱眉道:“我虽不久住中原,但也知道这牛肉不是随便吃的,私宰耕牛是大罪,这咸盐是官府专卖,价格也是不菲,王大哥不过是个佃户,怎么拿得出这么多钱来。”

夏沁心附和道:“对啊,昨天晚上我看见哑姑偷偷起床点钱呢,数来数去就只有十几个铜板,哪能买到这么多东西啊。”

两人无语,各想心事。

骨头汤炖的慢,中午先吃了一些煮肉,夏沁心嫌烹调的太过简陋,味道不够好,推说不饿,哑姑又去邻居家借了几个鸡蛋煮了给她吃,反倒弄得夏沁心很不好意思。

整个下午王怀忠都在地里干活,直到天擦黑才回来。见他回来,元封便说:“王大哥,在此叨扰实在让你们破费了,不如我们明天就走。”

王怀忠道:“这怎么能行,你的伤还没好。”

元封道:“不碍的,比这重的伤我都挨过,这点皮外伤真的不算什么。”

王怀忠沉吟片刻:“既然这样,我就不留你们了,今晚为你们践行。”

晚上喝的是农家自酿的烈酒,度数很高,王怀忠不是个善酒的人,竟然陪着元封喝了好多,元封本来酒量极佳,但是心情比较低落,喝了十几大碗之后便醉得不行,怎么躺倒床上去的都不知道。

漆黑的夜,伸手不见五指,只能听见草丛里的虫鸣,元封恍恍惚惚,只觉得浑身燥热,身体里似乎有一股烈火在燃烧一般。

正在煎熬之中,忽然一具冰凉光滑的躯体钻进怀里,元封的神智还不清醒,以为在梦里呢,所有的一切都泡抛在脑后,只管随心所欲…

夜色撩人,葡萄架下的竹塌被摧残的发出执拗执拗的声音,夹杂着女子婉转的呻吟。

一觉醒来,已经是天光大亮,元封猛地睁开双眼,昨夜的那个春梦是如此的栩栩如生,让他铭记于心,只是怀中那人的相貌不停地变换,一会是哑姑,一会是夏沁心,一会又是柳迎儿,又是赫敏。

到底真的发生了没有?元封百思不得其解,从竹塌上爬起来,只看到身下竹条缝隙中似乎有血迹。

难道…是真的?

元封不敢想了,他鼓起勇气向房舍走去,锅屋里,哑姑正在烧火做饭,见他走过来,抬头一笑,脸上红扑扑的。

元封也尴尬的一笑,再看草房里,夏沁心正在梳头,听见他走过来的声音,身子明显僵了一下,然后继续梳头。

元封羞愧难当,不知道说啥好,这时候早饭做好了,大孩子来喊他们吃饭,几个人坐到了饭桌前,不知道咋地,一个个都满怀心事的样子不说话。

王怀忠两眼通红,看样子昨晚上也没睡好,他先开了腔:“吃饭吧,吃完好上路,从这里到扬州府要走好久呢。”

三个大人默默无语的吃着饭,哑姑和孩子们在厨下吃饭,等元封他们吃好,哑姑已经将行李准备好了。

“这是两双布鞋,两件换洗衣服,米糕和咸牛肉路上吃,还有三两银子做盘缠,她兄弟你拿好。”王怀忠接过包袱,郑重的递到元封面前。

元封接过包袱,百感交集,用力的点点头。

“地里还有活,我就不送你们了。孩他娘,替我送送客人。”王怀忠说完,扛起锄头径直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