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玉身后一帮将领互相交换了一下目光,各自露出欣慰的表情,七日前汉军的灶还是可供七万人使用的,三日前锐减到五万,今日再看,竟然只有三万了,这说明汉军减员严重,而且绝大多数不是战斗减员,而是当了逃兵。

正所谓兵败如山倒,大周皇帝御驾亲征,各省兵马粮秣陆续抵达中原战场,各路将士抱着报销皇恩,为楚王复仇的决心向汉军发动雷霆攻势,在如此强大的军事和心理双重打击之下,汉军不败才怪。

但蓝玉并没有被胜利冲昏了头脑,他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胜得未免太顺利了些,大军连战连捷,孤军深入,若是敌人布下口袋阵可就麻烦了,至于灶台减少的原因,也不能排除对方使用的减灶之法,故意迷惑朝廷军队。这些计策都是兵书上有记载的,和蓝玉玩这个,他们还嫩。

灶台可以故弄玄虚,有一种东西却是造不得假的,蓝玉微微皱眉,下令道…如此这般…军士们面露难色,但还是依令而行。

周军士兵掘开了汉军营地里的粪坑,清点粪便,根据体积来推算汉军士兵的数量,虽然不会太精确,但三万人的大便和五万人的大便数量肯定不同。

最后的结论是,汉军确实在溃逃!

蓝玉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喝令三军向洛阳推进,他依然站在高坡之上,望着浩浩荡荡的大军,感慨良多,众将们在后面谈笑风生,兴奋之情溢于言表,眼看胜利在望,升官发财就在眼前,如何不让他们兴奋。

跟着蓝帅当兵就是好,虽然蓝帅御下极严,不苟言笑,但是爱兵如子,赏罚分明,又用兵如神,和李伯升那些人相比,简直不是一个档次上的,对于吃粮当兵的人来说,有什么能比打胜仗更让他们开心的呢,既能封侯拜将,又能光宗耀祖,就是走在御林军那些眼高于顶的家伙面前,也能昂首挺胸,毫不掉价。

大军继续向西推进,一路上势如破竹,不断捡到汉军丢弃的车辆辎重旗帜,周军将士精神百倍,高歌猛进,迅速抵达洛阳城下。

这是伪汉政权在中原的陪都,收复洛阳,对于戡乱大业来说,是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一战。

大军列阵于城下,旌旗猎猎,刀枪耀眼,人如墙,枪如林,反观城墙之上,一片寂静,只有几杆红旗无精打采的飘扬着,连个人影都看不见。

“大帅,莫非是他们在耍空城计?”一名年轻的将军问道,他是蓝玉的侄子蓝晓龙,西征军帐下数得着的猛将。

蓝玉捋着胡子微微一笑,举起千里镜望着城头,看了良久之后才道:“斥候们有消息么?”

“回大帅,方圆五十里之内,并无敌军埋伏。”

“好,他们不是在玩空城计,洛阳根本就是一座空城!晓龙,你带人登城吧。”

蓝晓龙早已按捺不住,接了将令,带了本部一千健锐营精兵直扑洛阳城,训练有素的士兵们举着藤牌护着头,一溜小跑来到城下,动作娴熟的将云梯搭上,拉开硬弓瞄准城墙上方,随时准备进行掩护射击。

一队彪悍精壮的战士口里叼着窄小的云梯刀,猛虎一般顺着云梯嗖嗖的往上爬,第一拨人登城之后,并未发生任何战斗,城墙之上依然静悄悄,片刻之后,登城士兵冲下面挥舞着旗子喊道:“是空城!”

蓝晓龙精神振奋,亲自爬了上去,果不其然,洛阳城已经人去城空,空荡荡的城墙上,连个鬼影子都没有,但是滚木礌石、灭火沙包等防御物资都还在,可见敌人撤退的很是仓促。

蓝晓龙派人四下查看,确认没有敌军,才升起狼烟告诉城外的大军,可以安全进城了,健锐营士兵将城门从里面打开,周军的前锋骑兵呼啸而入,沿着宽阔的洛阳大街奋蹄疾驰,家家户户关门闭户,大街上也是一个人没有,搜索了半天,依然没有汉军的踪迹,再次确认安全之后,蓝玉带着中军也进城了。

来到汉王行宫前,蓝底烫金的牌匾依旧崭新闪亮,但大门里面却是狼藉一片,可见汉军逃走的多么匆忙。

蓝玉百感交集,历经半年之久,戡乱之战终于告一段落,如果没猜错的话,汉军已经放弃了中原,退入陕西,据守潼关天险做困兽之斗,但实力已经大大削弱,再无逐鹿天下的能量,铲平逆贼,指日可待。

打完了这一仗,就该解甲归田,告老还乡了,连兵部尚书的位子都要坚决辞掉,蓝玉是个明白人,知道功高震主,鸟尽弓藏的道理,此时正是归隐的好时机。

周军完全占领了洛阳,七日后,接到捷报的皇帝从徐州赶来,在洛阳城外检阅蓝玉的部队,并且赐予他们常胜军的称号。

今年的天气有些古怪,虽然只是四月天,就热得不像话了,常胜军将士们身穿重甲站在阳光下,铁甲灼灼生辉,每个人都是汗流浃背,就连坐在典礼台上的皇帝也汗透了龙袍。

皇帝突发奇想,要展现自己体恤士兵的一面,他叫过一名太监交代了两句,太监领了旨意,上前扯着尖锐难听的公鸭嗓喊道:“圣上有旨,天气炎热,三军卸甲~~”

三军将士纹丝不动,那太监觉得有些尴尬,干咳两声,又加大了音量重复了一遍,众军士依然不动如山,皇帝看在眼里,怒在心中,但表面上依然和蔼可亲:“蓝玉,你练得好兵啊,堪比当年细柳营,你就是朕的周亚夫。”

蓝玉汗流浃背,不是热的,是惶恐的,他赶紧磕头请罪,皇帝淡淡一:“卿就下一道命令,让将士们把甲胄卸了吧。”

蓝玉上前,亲自传令卸甲,顿时一阵轰响,三军将士齐卸甲,动作整齐划一,端的是一支强军,但皇帝心中的阴霾却越来越深了。

皇帝赏赐了常胜军的名号,亲自授了战旗,又犒赏了许多猪羊酒肉,这才摆驾洛阳。

汉王行宫已经紧急装修过,此时正好供皇帝下榻,皇帝面无表情的走进来,挥退了所有侍从,只留下曹少钦一人。

“老曹,朕想解了蓝玉的兵权,你以为如何?”皇帝开门见山道。

对主子的脾性很是了解的曹少钦并未表现出丝毫的惊诧,仔细分析道:“今天的事情奴婢也看到了,蓝玉手中握有重兵,本人也是剑不离身,直接解了他的兵权搞不好会造成兵变,最好的办法是将其以及其部下众将传至洛阳,设局拿下,才能万无一失。”

皇帝点点头:“夜长梦多,你这就安排吧。”

洛阳防务大调动,御林军取代了常胜军,行宫附近更是埋藏了大批御前侍卫,蓝玉极其一帮亲信将领奉旨进城,在行宫门口将随身刀剑解下,在太监的引领下鱼贯进入行宫。

皇帝并没有亲自见他们,只是派了一名宦官宣布圣旨,解除蓝玉的兵权,擢升为太子太保,景阳侯。其余众将也都有新的任命,但全部都是明升暗降,不是派到偏远地方去当守备,就是去兵部当文官。

众将一听,顿时哗然,他们抛头颅洒热血居然换来的就是这个,别说是刀口舔血的战将了,就是市井小民付出得不到回报也会恼怒,他们忿忿不平的指责着,谩骂着,若是以往在京城的时候这些武将断不敢如此,可是如今还是战乱时期,他们又连打了许多胜仗,脾气也跟着见长了,居然敢挑衅圣旨的权威性。

皇帝在屏风后面冷眼看着这一幕,更加确信自己的想法,蓝玉,不能留。

忽然,蓝玉暴喝一声:“都住嘴!”

众将慑于他的威信,都不敢再多言,蓝玉恭敬跪下道:“臣,领旨谢恩。”

众将无奈,也只好勉强跪下,口称谢恩,然后一帮人愤愤然的出了行宫,一路走一路骂,来到城门附近,正要出城,忽然上面一阵梆子响,乌压压一片火枪瞄准了他们,为首的御林军军官傲然道:“下面的人听了,还不速速放下兵器投降。”

常胜军众将还在气头上,哪能容忍被御林军欺负,一个个都将佩刀佩剑抽了出来,冲着上面叫骂:“瞎了你的狗眼瞧清楚了,爷爷们是常胜军的,不是反贼!”

那军官冷笑道:“拿的就是你们,再不投降,格杀勿论!”说着就举起了手,城墙上响起了一片扳动击锤的声音。

众将还要辩驳,蓝玉出来沉声问道:“要拿我们,总要有个说法吧?”

那军官身后闪出一人,正是曹少钦,他指着蓝玉喝道:“皇上对你不薄,你竟然敢私通伪汉,将陛下诱骗至洛阳,意欲弑君,如此乱臣贼子,如何留得!”

蓝玉虎躯一震,失声道:“冤枉!我要见皇上!”

曹少钦冷笑道:“你不是说已经将残敌清理干净了么,可是贼军精锐竟然出现在三十里内,这你怎么解释!”

蓝玉一时语塞,汉军果然使了欲擒故纵之计,诱敌深入,搞了个口袋阵让自己钻,现在他是百口莫辩,无言以对。

第67章 鸟不尽弓便藏

常胜军诸将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打懵了,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本来他们还有些仰仗军功,傲视众人的意思,现在全抓瞎了,只好眼睁睁的看着御林军下来将蓝玉绑走。

蓝晓龙眼中凶光一闪,手悄悄伸向刀柄,却被蓝玉一个凌厉的眼神制止住,他只好悻悻的将手缩回,蓝玉沉声道:“不管发生什么事,记住你们是大周的武官,是常胜军的人,断断不可做那大逆不道的事情,本帅这就去面圣,为自己,为你们,争一个清白。”

御林军们已经到了跟前,抖开绳子就要将蓝玉五花大绑,蓝玉傲然道:“不用绑了吧。”士兵们回头看看城墙上的曹少钦,后者微微点头,士兵们便只是摘了蓝玉的佩剑,将其带走。

众将目送蓝帅离开,顿时感觉失去了主心骨,好在蓝晓龙是个有担当的人,他高声叫道:“开城门,我们要回营。”

城墙上有人答道:“你们不用回去了,先到营房休息,等事情查明了再说。”

众人无奈,只好在御林军的押解下去了营房,此时的心情相比刚进城时候,一落千丈,从万里云霄一下掉到了冰窟窿里。

皇帝自认是个会识人用人的高手,对于蓝玉他一向是信任有加的,即使内厂的情报显示蓝玉似乎和汉军有些暗通款曲的嫌疑,但是他还是选择了信任。

御驾亲征以来,所看到的,所听到的,都慢慢的让皇帝对蓝玉忌惮起来,不是因为他不忠心,而是因为他已经隐隐有些功高震主的意思,皇帝很清楚,这种兵荒马乱的年月里,手里有兵才是硬道理,像蓝玉这种统兵大将,想割据一方实在太简单了。

皇帝很想立刻就把蓝玉的兵权给解了,但是又怕临阵换将,对战局不利,所以一直隐忍不发,好在一切顺利,贼军在朝廷大军的重压之下,土崩瓦解,退出中原,以后的战事将会以小规模清剿为主,不会再有大规模的会战,这样的话,就不再需要蓝玉了。

所以皇帝选择在这个时候夺了蓝玉的兵权,并且将他手下亲信将领也都架空,本来事情到这里也就完了,但是突如其来的变故让皇帝忽然痛下决心,立即抓捕蓝玉。

这是因为,御林军的斥候在洛阳城外巡弋的时候,居然发现了大队汉军精锐,兵器甲马严整,哪有半分败兵的模样,而且四面八方都有,洛阳城已经被他们包围了!

皇帝大骇,居然一头钻进了口袋阵,他首先想到的就是蓝玉设局让自己往里面钻,这个蓝玉貌似忠厚,实则野心勃勃,以前真是看走眼了他!

以前的种种蹊跷事情浮上心头,楚王的死,汉军逢蓝必败的神话,都让皇帝愈发相信蓝玉和反贼有牵扯。

哼,想对付朕,没那么简单。皇帝冷笑着发出了一道道口谕…

行宫大堂前,蓝玉昂然跪着,面不改色,他要面见皇帝,澄清自己的冤屈,可是跪了一个时辰,还没有得到皇帝的召见,忠心的老将哪里知道,皇帝已经判了自己的死刑。

身后传来脚步声,伴随着沉重的呼吸,忽然蓝玉感觉到一股杀气的逼近,他下意识的一偏肩膀,一根坚硬的木棍劈在了他的肩膀上,疼得他牙关紧咬,紧接着又是另外一根木棍从斜刺里捅过来,速度极快,角度刁钻,蓝玉虽是武人,但是那种马上将军,开硬弓,使长愬没问题,这种贴身近战就差远了,而袭击他的人又是武功很强的内厂番子,焉有不中招的道理。

蓝玉的肋骨被捣中,身子一歪,头上又挨了一闷棍,整个人软绵绵的倒了下来,等他醒转过来,已经在黑暗阴森的地牢中了。

昔日威风凛凛的兵部尚书,西征军主帅,现在成了狼狈不堪的囚徒,战袍早就被扒去,露出赤裸的胸膛,几个横眉冷目的番子手里拿着刑具,颐指气使的逼问蓝玉:“快说,你和贼军有何勾结?”

蓝玉冷笑不语,他才不屑和这些低等的番子说话,番子们被激怒了,一人上前道:“京城里比你大的官,咱们也办过不少,你要是老实交代,咱们都方便,要是执迷不悟,耽误爷们的时间,就别怪我手中的火筷子不认人了。”

蓝玉哈哈大笑:“尽管来,蓝某人身上伤疤数十处,都是为皇帝卖命留下的,也不差你们这几个。”

番子们一看,蓝玉果然是遍体鳞伤,他们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认定蓝玉是个硬骨头,不用大刑是掏不出什么话来了。

“那好,爷成全你!”番子从火炉中抽出烧的火红的火筷子,戳到了蓝玉的胸膛上,顿时一股皮肉烧焦的糊味弥漫在地牢中。

大刑用了十几道,蓝玉还是不吐口,老将军已经奄奄一息,但依然高昂着不屈的头颅。

番子们没招了,几颗脑袋凑在一起嘀咕起来。

“怎么办,老家伙这么硬,要是还弄不到口供,咱们怎么向曹公公交代?”

“是啊,老家伙油盐不进,大刑根本不顶事,咱们手头又没有他的妻儿可以威胁,一时半会还真没啥好辙。”

“那可怎么办,等天明还没有口供,咱们可要受责罚的。”

几个人一筹莫展,忽然有人低声道:“我有个办法,不知道可行吗?”

众人赶紧追问,那人道:“我看皇上和曹公公的意思无非是想蓝玉死,口供只不过是个借口罢了,蓝玉不愿招,咱们就帮他一把…”

如此这般一说,几个人都说好,找来纸笔,洋洋洒洒写了几百字,他们内厂番子干别的不在行,唯独刑讯逼供和罗织罪名那是行家里手,顺着皇帝的意思编就是了,勾结汉军,意图谋反,贪墨军饷,独断专行,随随便便就能写出来一大堆。

供词写好之后,有人走到蓝玉背后,又是一闷棍将其打晕,其余人抓起他已经被竹签子夹得稀烂的手,在供词上按了个血红的手印。

供词连夜交给曹少钦,曹公公大喜,铲除了蓝玉,自己的地位又巩固了几分,至于城外那些汉军,他一点也不担忧,朝廷大军人多势众,难道还怕这些匪类么。

洛阳城外五十里,汉军营地。

这些天来,汉军在元封的带领下东跑西颠,躲避着周军的搜索,诱敌深入,外加刻意制造敌方君臣不睦的大战略是柳迎儿定下的,但是具体战术实施则由元封进行。

为了演这场大戏,汉军们可受了不少委屈,尤其是羌军和西夏铁鹞子们,一个个都憋坏了,看着敌人大摇大摆横冲直撞,不但不能打个痛快,还要刻意做出溃逃的样子,小心翼翼的躲避着对方斥候的侦查。

好在汉军的群众基础好,骡马配比高,士兵体力训练扎实,所以跑了一个多月下来,总算没露出什么马脚。

现在大周皇帝的御驾已经进驻了洛阳,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柳迎儿说过,只要汉军一出现,皇帝老儿就会砍蓝玉的脑袋,这场赌局马上就要见分晓了,如何不让赫敏激动。

汉军在河南经营了许久,又有丐帮的大力协助,细作已经渗透到了每个角落,那些讨饭的乞丐简直无孔不入,周军的任何调动都瞒不过他们的眼睛,之所以汉军的计策才能进行的如此完美,根据最新情报显示,皇帝赐蓝玉部下西征军的荣誉称号,并且对蓝玉褒奖有加,这回看来,似乎柳迎儿要赌输了。

但是柳迎儿丝毫不以为意,每天依然在帅帐中和元封讨论排兵布阵,真有点运筹帷幄的感觉,让赫敏和李明雪都有些看不惯,但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暗自较劲,看谁的本领更大,能为元封更多的帮助。

常胜军大营,到处一片惊慌失措,汉军突然出现,大兵压境,可他们的大帅和将军们却都不在营里,只有一帮副将、千总唧唧喳喳的谁也不服谁,中军官派了好几拨人去洛阳请大帅回来,可是全都是一去不复返。

忽然,辕门外来了一队人马,打的是御林军的旗号,进营之后宣读了圣旨,众军哗然,原来皇帝已经罢了蓝帅的兵权,甚至连将军们也都一并罢了,又直接空降了一批御林军系统的将官,接管常胜军。

军营中顿时开了锅,突然更换主帅和将军,又提拔了一批没有资历和威信的人上位,如何让士兵们心服,若是平时也就罢了,可是西征军们已经打了半年的仗,性子越来越野了,顿时就闹开了…

午夜时分,洛阳城内某军营,常胜军的将军们在各自的房间里辗转反侧,难以入睡,本来他们对蓝玉也不是那么信服,可是这半年来蓝帅赏罚分明,用兵如神,已经在大家心目中有了威信,若是这样尽忠报国的人都要被诬陷冤枉,那大周朝是真没希望了。

蓝晓龙有个便秘的毛病,夜里蹲在茅厕里老半天,一边努力和自己的大肠较劲,一边想着今天发生的事情,忽然一阵嘈杂的声音惊动了他,他急忙提起裤子,趴在茅厕的墙头上望过去。

常胜军居住的营房已经被团团包围,火把通明,刀枪晃眼,连衣服都没穿好的同僚们骂骂咧咧着,被人押了出来,就在营房外一字排开,强行按在地上,每人身后站了一个兵,擦拭着雪亮的钢刀。

蓝晓龙只觉得一股酸甜腥热的东西往喉头上涌,他目不转睛的望着,亲眼看着自己的战友们被斩下了头颅。

张士诚,我操你八辈祖宗!蓝晓龙在心中狠狠地骂道。

第68章 决战,兵变

深夜宵禁,蓝晓龙不敢乱走,只能藏身于茅厕之中,临到天明之时,他才想出办法,迅速将身上的团花战袍脱下,包上石头沉在污秽不堪的茅坑里,只穿着里面的白色中衣,又把头发弄得蓬乱不堪,撒了些草棒子,土灰上去。

借着曙光,对着尿坑照一下,有点乞丐的意思了,可是身上的白色松江细布中衣还是太新,蓝晓龙一狠心,在茅厕满身污泥屎尿的地上打了个滚,又将衣服撕扯成一条条的,胡乱在外面找了根麻绳捆在腰间,这下满意了,昨天还威风凛凛的青年武将,现在已经是肮脏龌龊的乞丐。

洛阳城内乞丐众多,蓝晓龙鬼鬼祟祟的溜出去,往城门口附近的墙角一蹲,加入了乞丐大军,又过了一会儿,天光才大亮,街上的行人慢慢多了起来,一队人马从官衙方向走来,在城门口贴了一张布告就走了。

蓝晓龙凑过去一看,不禁大惊失色,上面分明写着蓝玉勾结反贼,罪不容恕,已经画押认罪,三日后就将明正典刑。

晴天霹雳啊,蓝大帅是什么样人,作侄子的蓝晓龙自然是清楚的,这真是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啊,皇帝喜欢杀大臣,大周朝的官员也都清楚地很,蓝玉的死罪,不是因为什么勾结反贼,而是功劳太大,让皇帝不安了。

蓝晓龙悲愤的握紧了双手,一对铁拳捏的啪啪响,他不是个莽撞汉子,知道自己孤身一人,若去劫法场只能是飞蛾扑火,自取灭亡,若想复仇,唯有一个办法,就是反!

常胜军的主要将领已经被清洗干净,但是蓝晓龙麾下还有八百精兵,这些兵将是以蓝家子弟为基干,加上各营挑选的精兵组成,乃是西征军中的精华,对大帅忠心无比,若是能将这支队伍拉出来,自己才有生路,才能有为叔父报仇的机会。

说干就干,伪装成乞丐的蓝晓龙成功的混出了戒备森严的洛阳城,在城外抢了一匹马,迅速赶往常胜军营地。

蓝晓龙刚刚混出城去,洛阳就戒严了,四门紧闭,严禁任何人进出,这是因为汉军的踪迹已经出现在十里之内,洛阳即将迎来一场恶战。

洛阳城的城防系统非常完备,甚至连滚木礌石都是现成的,再加上有几万精锐军队,皇帝是一点也不担忧,他甚至连撤退的想法都没有,恰恰相反,很久没有上过阵的皇帝很想试试自己的身手,是不是真的宝刀未老。

朝廷几乎三十万军队云集在河南,皇帝御驾亲征,难道还怕区区几万乌合之众么,蓝玉能打赢的仗,皇帝也能。

既然贼军玩诱敌深入,那我就来个将计就计,以洛阳为核心,以自己为诱饵,将贼军主力吸引过来,毕其功于一役,彻底歼灭贼军有生力量,恢复中原的安定局面,然后回身扑灭江南匪患,最后才能顾得上背面的蒙古,攘外必先安内,这是必须的,那些蒙古鞑子好对付,实在不行赔些银子,割一两块地都不打紧,而这些内贼才是最需要防范的,他们窥测的可是自己的皇位啊。

皇帝身穿金甲,久久的站在洛阳城头,周围十余名上将军如同众星捧月一般围着他,一道道军令从洛阳发出,飞向四面八方的朝廷军队,一场大战即将发生在中州大地之上,虽然目力所及之处,依然是一派安然祥和的景象,但每个人都知道,此时已经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皇帝在城头上指点江山,挥斥方遒,尽显人君风采,再加上曹少钦等人在一旁溜须拍马,一时间竟然让一向沉稳的皇帝有些飘飘然了,仿佛铲除汉军只在朝夕,正沉浸在良好的自我感觉中,忽然有人指着远方大喊道:“那是什么?”

皇帝一伸手,曹公公立刻将千里镜递了过来,皇帝凝神屏息望过去,只见地平线上慢慢出现了一杆高高的旗帜,看不清上面的字,只知道是红色,然后是一片旗帜紧跟着出现。

汉军来了,乌压压一片,地动山摇滚滚而来,难道这就是被蓝玉打得落花流水溃不成军的汉军?皇帝冷哼一声,对蓝玉更加憎恨。

虽然敌军大队人马出现在洛阳城外,但皇帝一点也不担忧,他要的就是这个结果,于是依然谈笑风生,神态自若,众将被皇帝的自信所感染,也都笑了起来,指指点点,评头论足。

皇帝手中依然拿着那支千里镜,遥望着汉军的队伍,希望能从人群中找个那个年轻的对手,那个曾经在京师从自己手里逃脱过一次的对手。

距离遥远,不可能看见元封的身影,但皇帝确信那个家伙一定在军中,或许也在举着千里镜望向洛阳城。

高高的大纛下,元封手举千里镜望向洛阳城,他确信那面高高飘扬的明黄色龙旗下,杀父仇人正在远眺这里。

一直在避战的汉军终于雄起,正面进攻洛阳,他们的战略意图也是毕其功于一役,彻底击溃朝廷的有生力量,最好能将皇帝俘虏或者杀死,问鼎天下的大计就成功了一大半。

早上,埋藏在洛阳的细作传来情报,说蓝玉已经被皇帝拿下,至此柳迎儿和赫敏的赌约就算分出胜负,但是赫敏坚持认为此时赌局还不能结束,因为不能确定皇帝面临汉军的大举进攻,会不会重新启用蓝玉,柳迎儿轻轻一笑,也不和她争论,权当赌约继续。

四万汉军进逼到洛阳城下,安营扎寨,准备决战,与此同时,各路朝廷大军也向洛阳进发,以洛阳为中心,方圆五十里之内,汇聚了不下二十万大军,依然是周军占据了强大的兵力优势。

双方战线犬牙交错,互相试探性的进攻了几次,皇帝心中渐渐有了底,所谓汉军不过如此,士兵的素质和官军差不多,甚至略差,唯一能拿得出手的是强烈的战斗意志,兵器装备方面,双方势均力敌,兵力上,汉军不过是三万步兵,一万骑兵,夹杂数量不多的火炮而已,数量上远逊于官军,无论让谁来分析,这场仗都是官军必胜。

洛阳城外,晴空万里,微风和煦,气温适宜,正是打仗的好天气,急促的战鼓和悠扬的号角,夹杂着轰隆隆的炮声,大队士兵前仆后继,加入到战团之中。

这是一场没有什么技术含量的战斗,无非是死拼而已,朝廷大军人多势众,汉军意志坚强,数万人在阡陌纵横的中原大地上往来冲突,杀声震天,几仗下来,互有胜负,但汉军的人数越打越少,官军却是越来越多。

到了晚上,荒野之上,一片鬼哭狼嚎,受伤的士兵发出阵阵哀号,藏在林子里的野狼出来觅食,战场之上,到处是尸体和奄奄一息的伤兵,双方都打红了眼,甚至连正常的收尸救护伤员都不再进行,看见对方的收尸队伍都要拿炮轰。

汉军的阵地越来越小,仿佛受了伤的野兽缩成一团舔着伤口,虽然身负重伤,但依然爪牙锋利,不是能一口吞下的,官军倒也不忙着收网,只是慢慢的压榨着汉军的空间,步步紧逼着。

虽然四面被官军团团围住,如同铁桶一般,但包围圈中的元封一点也不心急,他在等,等官兵聚的再多一些,再多一些。

常胜军的荣誉称号只存在了一天,就被屈辱的取消掉了,西征军的高级将领自打去了洛阳,就再也没有回来,朝廷委任了一大批新的将军,颐指气使傲慢无比的接管了兵权,这让已经和将领们磨合出了感情的士兵们很是愤懑。

但是吃粮当兵,就得忍气吞声,况且士兵们群龙无首,也闹不出什么乱子,眼瞅着西征军就要被消化吸收,一个消息突然打破了平静。

蓝大帅居然被下狱了,罪名是勾结反贼,意图谋反,消息传开,士兵们炸了窝,谁也不相信敬爱的蓝大帅会和汉军勾结,士兵们吵吵嚷嚷,汇聚到了校场之上。

“吵什么吵!再吵军法处置!”领着亲兵匆匆赶来的新任总兵大人愤怒的吼道,可是没人买他的帐,他一摆手,十几个彪悍的亲兵挥舞着马鞭子冲进了人群,乱抽一气弹压众军,但是没多大功夫,这些亲兵便被人丢了出来。

“弟兄们,为大帅伸冤啊!我们要兵谏!”有人振臂高呼,从者无数,震耳欲聋的声音响起,总兵大人吓得两股战战,急忙喝令弓箭手放箭。

一轮箭雨射过去,只不过放倒前排的几十个士兵,但却激起了士兵们的怒火,当即有人抽出弓箭回射,那些亲兵哪是常胜军的对手,转瞬便被尽数射翻,总兵刚想夺路而走,早被人赶上,一刀砍死,剁掉首级拿在手里大吼道:“弟兄们,兵谏啊!”

此人正是蓝晓龙,他暗地里纠集了百十名亲信,挑唆蛊惑,挑起了这场兵变。

西征军的哗变,使皇帝精心构筑的包围圈破开了一个口子。

第69章 炮阉皇帝

御驾亲征果然奏效,不出一个月中原局势就急转直下,盛极一时的汉军如同昙花一般凋零,几万残军被包围在狭小的地域内等死,什么参军分地,什么军饷丰厚,都是画饼充饥,在朝廷天威面前,还不是化为一场黄粱梦。

皇帝心中有数的很,几乎整个中原能调动的军队全部调动起来了,不下二十万人马汇聚在以洛阳为中心的地域内,将反贼里三层外三层包围起来,那个叫做刘元封的小子,就算插上翅膀也难飞走了。

大局已定,皇帝突然很想亲临前线,感受一下敌人的绝望和悲凉,于是洛阳城门大开,大队御林军开了出来,旌旗蔽日,甲马仪仗奢华绚丽,一行数千人浩浩荡荡开往前线,皇帝身穿御制铠甲,端坐在一匹大宛神驹背上,雪白的战马连一丝杂毛都没有,神骏异常,皇帝周围也都是身穿精良铠甲的御林军将士,十余名亲随太监,捧着皇帝的御用刀剑弓箭长枪火铳跟在后面,小心伺候着。

得知皇帝亲临,前线统兵大将李伯升赶紧下令军队暂缓推进,先搭起一座高高的土台子来供皇帝观战。

两军交接之处,炮声隆隆,零星战斗不时爆发,皇帝的御驾亲临给本来就士气高昂的周军将士们又鼓了一把劲,李伯升指着远处的营垒对皇帝说:“陛下,那就是贼军苟延残喘的巢穴所在,只要您一声令下,末将就踏平了他们。”

皇帝绕有兴致的举起千里镜望了望远处那座营垒,断壁残垣,插满箭矢,遍布弹孔,但是一面红色大旗依旧不屈的飘扬着。

皇帝忽然笑了:“你爹不是我的对手,你也一样。”

李伯升也是当年旧人,知道皇帝这句话的意思,当即附和道:“陛下乃是真龙天子,哪是这些宵小之辈能比拟的。”

皇帝心情大悦,一摆手道:“带上来。”

两个锦衣卫将一人拖了上来,李伯升差点没认出来,仔细端详才看出是自己的老对头蓝玉,昔日老当益壮的西征军大帅,如今已经变成奄奄一息的老人,花白的头发散乱着,脸上还带着血迹,一只眼睛被血污糊住,身上的衣服残破不堪,哪还有当初的威风仪态,分明就是个将死的囚徒,此等惨状,就连和蓝玉不和的李伯升都震惊不已。

“朕要让蓝玉亲眼看看,仗是怎么打的。他半年解决不了的事情,朕一个月就可以做到。”皇帝傲然道。

蓝玉已经没有力气站起来,被硬生生绑在木头架子上,微微睁着眼睛,嘴唇一张一翕,似乎在说着什么,李伯升凑上去听了一下,向皇帝禀告说:“这厮讲,兵力不宜过度集中,以免被敌人反包围。”

皇帝鄙夷的一笑,根本不屑于搭理蓝玉,他已经宣判了蓝玉的死罪,而且是满门抄斩,没有立刻行刑就是想让蓝玉亲眼看到皇帝的战绩。

看看时候差不多了,皇帝向李伯升点点头:“可以开始了。”

汉军大营,虽然被压缩在一个狭小的地域内,但是武装到牙齿的汉军如同一只刺猬,谁也不能一口吞掉他,周军每向前一步都要付出巨大的牺牲。

战况远没有向皇帝想的那么简单,包围圈内的汉军不但没有沮丧恐惧,反而信心百倍,因为汉王和他们并肩战斗着。

深深的战壕中,汉军只露出带着头盔的脑袋和端着火铳的胳膊,不停地射击着,因为他们使用的是火铳而不是弓弩,一壶火药和一袋子铅弹可以射击很久,而且不至于体力不支,如果是强弓硬弩的话,不但携带的箭矢有限,发射几十只箭之后,胳膊也会脱力。

天知道汉军怎么有这么多火器,事实上元封将所有性能良好的火枪火炮都装备给了这支注定要被包围的军队,其中不乏缴获朝廷军队的燧发枪,弹药更是敞开了供应,所有士兵也都是精心挑选的素质良好的老兵。

汉军以壕沟和土墙为掩护,用火枪火炮杀伤着敌人的有生力量,并且有计划的撤退,尽量将包围圈缩小,官军以为胜利在望,便不舍得使用昂贵的骑兵进行突击,而是派出大量步兵轮番上阵,汉军躲在壕沟里,土墙后面射击,杀伤了大量官兵,战场之上,哀鸿遍野,大部分都是负伤但未死的士兵,官军也不救治,依旧使用车轮人海战术,用人命往上填。

汉军营地中间竖着一根木棒,每过一段时间,元封都要过来看一眼,随着太阳的升高,木棒的影子渐渐缩短,最后消失,说明午时已到。

反击的时候终于到了,元封一声令下,炮兵们迅速行动,将苫布掀开,露出冷森森乌油油的大将军炮,检查火药和炮弹,调整炮口,点燃了引线。

三门曾经在西凉城头呈过神威,立下汗马功劳的青铜巨炮再次咆哮了,炮弹的落点正是远方大周皇帝观战的高台,李伯升自以为在那个距离上足够安全,没有任何武器能够威胁到皇帝,但是他哪里能想到,汉军竟然能将三门巨炮藏得这么深,这么久。

毕竟距离有些远,而且没有经过试射,第一枚炮弹射偏了,打到土台下面正在列队的御林军人丛中,巨大的炮弹在队列中横冲直撞,士兵们身上的盔甲如同纸糊的一般,当场就打出一条血肉走廊,死了不下三十个人。

皇帝大惊失色,一时间竟然呆住了,紧接着第二枚炮弹就过来了,尖利的啸叫划破长空,曹少钦凄厉的大喊一声:“保护皇上!”一群侍卫拼死扑了上来,组成一道人墙将皇帝团团围住,但是他们没有想到的是这枚炮弹的威力之大,薄薄的铁壳炸开之后,无数铁蒺藜四下横飞,砸在人体上,发出噗噗的声音,别说是百八十斤的汉字了,就是四五百斤的战马,挨上一枚也要趴倒。

侍卫们被当场炸死了七八个,所幸他们的牺牲没有白费,皇帝安然无恙,只是脸色苍白,他镇定自若,挥手让侍卫们闪开:“都走开,朕就不信了,打炮还能百步穿杨!”

果然,头两炮之后,汉军的大炮就失去了准头,弹着点偏出去很远,皇帝不动如山,军心稍定,李伯升满头大汗,跑上来苦劝:“高台上危险,陛下请暂避一时。”

皇帝傲然道:“无妨,贼人困兽犹斗而已,尔速速号令三军,发动最后攻击,朕要看看,能打这么远的大炮是什么模样,朕还想看看,那些反贼是怎么死的。”

李伯升领命去了,曹少钦凑了上来,低声道:“陛下万金之躯,还是先避一避吧。”

皇帝额头上流下一滴冷汗,他也低声道:“老曹,朕受伤了。”

曹少钦一惊,仔细观察皇帝,果然发现皇帝腰带位置以下的甲片被打散了,明黄色的绫罗绣龙中衣上也有隐隐的血迹。

“陛下,要不要传御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