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利在即,元封脸上浮起了久违的笑意,将千里镜拿开,旁边立刻有人殷勤的接过,毕恭毕敬道:“大王,要不要小的们将战船往前凑凑,也好看的清楚。”

元封道:“可以,有劳了,李将军。”

这位李将军正是早年曾经和汉军大战数月的湖广官军提督李伯升。

河南会战失利之后,李伯升带领本部人马逃回武昌,左思右想之后,认为天下即将大乱,何不趁此机会浑水摸鱼,另起炉灶,湖广之地兵精粮足,又有楚王大旗号召,不愁没有人追随。

于是,李伯升拥立已故楚王的幼子为王,自封为丞相兼大元帅,不再遵从朝廷号令,从此割据一方。

皇帝闻报之后大怒,发大兵来攻,李伯升节节败退,走投无路之际只好投降了汉军,汉军出兵解了他的围,顺便取了武昌。

武昌是长江中游第一重镇,水师战舰数目可观,民间商船货船更是不可计数,汉军在李伯升的协助下,将所有资源整合起来,一股脑顺流而下,出人意料的出现在京师江面上。

几轮炮战之后,对岸炮台就彻底歇菜,连一座开火的都没了,汉军趁此机会搭建浮桥,无数船只连成一线,用早已准备好的铁索麻绳连接起来,形成一道水上通道,早已按捺不住的汉军将士蜂拥而至,沿着浮桥向南岸推进。

浮桥船只高低长短不同,加上江流冲击,难免起起落落,摇摇晃晃,幸亏士兵们早就练习过走跳板,在浮桥之上如履平地,大批士兵陆续通过浮桥抵达南岸,接着是骑兵和炮兵也开始渡江。

突然,已经沉寂的对岸炮台再次怒吼起来,准确的炮弹击中了浮桥中部,船只被炸得支离破碎,士兵马匹的残肢断体漫天飞舞,断了绳索又没有下锚的船在江水中打着旋,顺流漂下。

浮桥中断,损失惨重,元封大为震惊,拿起千里镜望去,指着那座最后顽抗的炮台道:“击中火力轰它!”

水兵用旗语发出号令,十几艘炮舰掉转炮口打过去,江防一号炮台顿时淹没在一片火海之中…

汉军过江了,千古天堑在他们面前如同平底坦途,花费巨资修建的江防要塞如同纸糊的一般不堪一击,江防一失,京师的城墙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汉军不是蒙古鞑子,也不是突厥蛮夷,本来人家就是替父报仇,夺回自己失去的皇位,这场仗打得天经地义,所以上到朝廷高官,下到平头百姓,对这场改朝换代都早有心理准备。

换谁当皇帝还不是一样,该吃肉的还吃肉,该吃馍的还吃馍。

第19章 邓云峰奇遇记

汉军登陆之后,并没有急于攻城,长江天险已破,还有高大雄伟的京师城墙,滚木礌石火炮弓弩无数,仅凭首批渡江的轻步兵,连个云梯都没有,此时攻城无异于送死。

汉军先占领沿江炮台,防守军队早已作鸟兽散,偶尔有跑的慢的也举起白旗投降了,长江一线遍布要塞堡垒和高大的围墙堤坝,炮眼星罗棋布,辎重堆积如山,倘若周军一心顽抗,还真够汉军喝一壶的。

炮台一线已经尽数插上了汉军的红旗,士兵们七手八脚将原本瞄准江心的大炮调转炮口,对准京师城墙,这些大炮都是朝廷花费了无数民脂民膏铸造而成,有些大炮甚至从未发射过,炮膛里都是崭新的,就便宜了汉军。

炮弹和火药更是堆积如山,码放整齐的圆形铸铁炮弹都已经生锈了,盛放火药的木桶上也蒙着一层灰,可见周军训练之懈怠,根本就没起过抵抗的念头。

元封从艨艟舰上下来,乘坐皮划艇登岸,大队军士簇拥着汉王的大纛登上一座炮台。五个士兵奋力将大纛竖起,巨幅的旗帜乍一展开,便迎风飘扬,此时天空拨云见日,秋日的阳光洒在火红色绣金的汉字王旗上,光彩夺目,两岸汉军将士看见大纛在北岸飘扬,顿时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声震四野。

一张铺着锦垫的雕花楠木椅子摆在炮台的砖地上,元封打量着椅子道:“打仗的地方整这种椅子,仗不败才怪,拿我的胡床来!”

一张行军专用马扎子端了过来,元封端坐其上,开始排兵布阵,虽然目标就在眼前,又和夏沁心约定了谁也进京谁为王的誓言,但对于一个成熟的将领来说,却是丝毫也急不得,周皇不是那种无能之辈,周军拱卫京师的军队也还不少,此时急切,妄自浪费了士兵的性命。

一番调兵遣将之后,终于有了闲暇的片段,将士们将一个身穿周军将官战袍的中年人押了过来,此人一见元封便跪倒在地,磕头不止,道:“卑职江防副将王春虎,情愿降顺大王。”

旁边军士介绍道:“他们这座炮台自始至终一炮未发,咱们攻上来的时候也没跑,直接就举白旗投降了。倒是省了咱们不少事情。”

元封奇道:“王春虎,你们朝廷给了你这么多大炮,为何一炮不发?”

王春虎将手一摊,振振有词道:“大王,卑职也是情非得已,怎奈开火药箱的撬棍丢了,实在没法开炮。”

元封无语,摆摆手让人将王春虎带下去,哪知王春虎竟然磕头道:“卑职愿效犬马之劳,请大王赏卑职一个前程。”

元封气的差点笑了:“你是谁的卑职,你这种人,我用不了,来呀,把他拖下去斩了。”

王春虎顿时鬼哭狼嚎起来,蓝玉上前低声道:“斩杀降顺者,恐怕对大事有所不利。”

元封一想也是,便改口道:“算了,念他能想出这种不抵抗的理由,也是个人才,赏俩钱滚蛋吧。”

王春虎小命得保,喜出望外,连连磕头,拿着银子千恩万谢的走了,走下炮台之时正好和被押解而来的邓云峰擦肩而过,一身血痕的邓云峰鄙夷的看着王春虎,啐了一口:“懦夫!”

邓云峰被押到了元封面前,一身总兵战袍早已破损不堪,甲叶凌乱,袍子也沾满血迹硝烟,军士介绍道:“此人负隅顽抗,那几门大炮就没停过,打得又他妈的准,咱们可吃了老鼻子亏了。”

元封上下打量着邓云峰,道:“炮打得挺准啊。”

邓云峰冷哼一声,将头扭过,一脸的大义凛然。

押送军士大怒,猛踢他的膝盖窝,将其踹倒在地:“汉王面前还敢嘴硬,小心你的狗命!”

邓云峰咬牙切齿道:“要杀要刮,悉听尊便,皱一下眉都不是好汉。”

元封哈哈大笑道:“有性格,我最敬重这样有胆有识的义烈汉子,来人啊,把绑绳解了,赏些路费,送他回去。”

众人大惑不解,连邓云峰也愣了,直到绑绳解开,士兵将他推到炮台下面,塞给他一锭银子,并且收起兵器离开的时候,他才明白汉军真的不会杀他。

他抬起头来,望着上面英姿勃发的汉王,发出了自己的疑问:“为什么?”

元封淡淡一笑:“我高兴。”

邓云峰是被炮弹震晕的,知道自己被俘之后,他就做好了为君效死的准备,被押到汉王跟前之时,他以为汉王要么直接杀他,要么将袍子脱下来披在他身上,假惺惺的劝降,他甚至已经准备好了,如果那样的话,就直接将袍子扯下来摔到对方脸上,但求一死。

毕竟,一个皇朝的覆灭,总要有人殉葬,邓云峰深受皇恩,情愿做这个殉葬的人。

但出乎意料的是,汉王压根就没提劝降的事情,直接放他走人,这让他有些庆幸,又有些不安,但是另外一种心情迅速压过了这两种感觉,那就是尽快回到京城,为城防尽力。

汉军只是在外围准备,并未立刻攻城,此时的京师城墙已经进入了临战状态,精神紧张的士兵差点把邓云峰当成汉军射死,幸亏守城的将军认识他这位江防总兵,派人放下吊篮将其拉了上去。

守城的千总见到邓云峰的第一句话就是:“邓军门是来劝降的么?”说这句话的时候眼中竟然充满了期盼的神色。

邓云峰冷冷道:“非也,我是逃回来的,我要继续打仗报效吾皇。”

众人都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仿佛在看什么珍稀动物一般,半晌,那千总才道:“好吧,那军门请自便吧。”

邓云峰无奈,自己下了城,朝着皇宫方向走去。

此时的京城已经陷入一片无政府状态,满街都是暴民,四处抢掠,京兆尹的衙役也没了踪影,他们都是本地人,此时早回家照顾自家老小去了,京城巡防营的官兵虽然在,但已经加入到抢掠的行列里去。

到处是火光,尖叫,扛着丝绸布匹值钱玩意乱跑的暴民和士兵,昔日繁华有序的京城彻底沦为末世之都。邓云峰惶惶然走着,来到内城附近,治安才好了些,一队御林军发现了他,将他带到了午门前。

邓云峰站在午门口良久,却没有等来皇帝的召见,来的是一个行色匆匆的太监,撂下一句话就走:“皇上口谕,邓云峰坐失江防,满门抄斩。”

邓云峰大惊失色,急呼道:“冤枉啊!我冤枉!”

那太监根本不理他,头也不回,脚不沾地的跑了。

守卫午门的御林军拱手道:“邓军门,得罪了,我们也知道你是冤枉的,江防已失,换了别人早他妈撒丫子溜了,您还过来就是心里有皇上,有大周,可如今都这样了,您也别抱怨了,早死早了,还能下去和家眷团聚呢。”

邓云峰愕然道:“难道说我的家眷已经…”

御林军道:“不瞒您说,您还在军门任上的时候,锦衣卫就把您的家眷控制起来了,就是防止你们这些人叛变,江防失守的消息传来,锦衣卫就把这些男女老幼都给喀嚓了。”

邓云峰欲哭无泪,满心愤懑,他苦苦忠于的皇帝竟然是这样一个玩弄权术的小人,可怜自己还巴巴的跑来让他砍头。

此时说什么都晚了,几个御林军将邓云峰推到墙根下,就要开刀问斩,生死一瞬间,邓云峰忽然灵机一动,被绑在身后的一只手从裤腰里摸出那锭汉王赏赐的路费银子,高高的递了上去。

这是一枚五十两的细丝官锭,成色极足,为首的御林军看见银子,便干咳一声,和几个伙计交换一下眼神,伸手将银子拿了过来,挥刀挑开邓云峰手上的绑绳,又将战袍帮他披上,感叹道:“邓军门,咱们敬重你是条汉子,麻利的走吧。”

邓云峰抱拳道谢,又关切的问道:“私自放走钦犯,你们不怕么?”

御林军道:“都他妈的什么时候了,还钦犯,皇宫里忙的死了爹一样,谁还来管这小事。”

邓云峰再次道谢,迅速离开了午门,来到僻静处,将身上的战袍扯下来狠狠踏了两脚:“昏君!你不是人!”

可是转念一想,又将战袍捡起来拍打干净穿在身上,向着城门方向走去。

坏消息一条条传入皇宫,汉军渡江成功,苦心经营了数月的江防炮台尽数沦陷,十几万大军作鸟兽散,据说汉军依仗的是来自湖广的大批船只,这么多的船只顺流而下,京城竟然没有得到任何奏报,这真是天大的失职。

此时再想查办沿江官员已经晚了,皇帝的圣旨连京城都出不去了,甚至在京城里也不怎么好使,城内早已大乱,连发几条派兵弹压的上谕,下面人都是置若罔闻。

好在京营大军有司礼监派出的监军照看着,一时半会还在掌握之中,京城中还有大量存粮和兵器,城墙又高大厚实,只要坚守一段时日,待勤王兵马来到,里应外合还能咸鱼翻生。

关键是,哪里还有什么勤王兵马,天下已经尽失矣。

第20章 不归路

是夜,京师西门,城外的空地上,一堆堆的篝火熊熊燃烧,汉军士兵肆无忌惮的在周军炮火威胁之下载歌载舞,庆祝即将到来的胜利,到处是酒肉烧烤的味道和士兵的欢笑之声。

反观城头之上,一片萧条惨淡,士兵们抱着长矛蹲在垛口后面,愁容满面,几个将军远远地走过来,士兵们顿时围拢上去,七嘴八舌的问道:“大人,我们的军饷啥时候发,都欠了三个月了!”

大腹便便的将军不满的咳嗽了一声,马弁便高声怒喝道:“这是兵部马侍郎,你们谁敢放肆!”

若是以往,这等高官前来视察,当兵的早就跪在地上了,但是此时谁也顾不了那么许多了,黑压压的人群中有人喊道:“俺们不管什么马侍郎牛侍郎,俺们只要饷钱!”然后是一片相应之声。

看到群情激奋,马侍郎的胖头上流下了冷汗,低声问陪同官员:“怎么搞的,军饷欠了这么久?”

陪同官员道:“大人您内弟开的钱庄需要周转寸头,不是调拨过一笔银子么。”

马侍郎这才想起此事,临时调拨银子已经来不及了,他急中生智,爬到高处向士兵们喊话,许诺明天就足额发放饷银,另外再拨发额外的赏银,这才将一场兵乱消灭在萌芽状态。

士兵们稍微消停了,马侍郎从高处下来,擦擦冷汗道:“回头把带头闹事的人抓起来,直接斩了示众,非常时期,军法需严。”

随后马侍郎又视察了炮台,一眼望过去,汉军的营地就在眼前,篝火照耀下人影来来往往,马侍郎不禁动了心思,问道:“怎么不趁机开炮轰击贼军?”

守城千总对这位狗屁不通只知道捞钱的上司很无语,勉强解释道:“大人,如今汉军已经占领了江防炮台,咱们这边稍有动静,那边炮弹劈头盖欧的就打过来了,再说了,咱们弹药稀少,打过这一轮,就再没了。”

马侍郎奇道:“朝廷调拨的炮弹哪里去了?”

千总道:“都被监军大人锁在库里,要想取用,需得行贿才是。”

一听涉及到司礼监,马侍郎顿时也没了言语。

马侍郎走后,角落里走出一个黑影,对那千总道:“朝廷如此昏聩,败局已定,你还犹豫什么。”

千总感叹道:“邓军门所言极是,晚降不如早降,我这就派人下城联络。”

与此同时,京师南门内军营,几个满身甲胄的武将正陪着一个没有腿的瘸子说话,虽然这瘸子一身布衣打扮,身上还散发着怪味,但几位军门老爷都是毕恭毕敬,言语里透着恭谨和小心。

“是是是,咱们一定照办。”

“请卓大人放一百个心,南门在末将手里,绝对丢不了。”

一番保证许诺之后,将军们将那瘸子送了出去,辕门口站岗的士兵小声嘀咕道:“这不是南门外破落村收马桶泔水的卓瘸子么,怎么成了咱家军门的座上客?”

另一个士兵低声道:“嘘,小心点,这还用问啊,瘸子肯定认识北边的人,这年头谁要是能拉上北边的关系,那可发达了。”

北汉渡江的消息迅速传到了南汉女皇夏沁心的耳朵里,当时夏沁心正在洗脚,听说汉军已经登上南岸之后,惊得把洗脚盆都踢翻了,连夜召开御前会议商量对策。

南汉小朝廷上下忙成一锅粥,事情太过突然,他们根本没有准备,兵器粮草车辆马匹完全没有进入状态,临时抱佛脚,根本来不及。

南汉盘踞江南一隅,虽然朝廷多次清剿,但始终没有进行过大规模的会战,上千人的战斗就已经称得上某某战役了,相比两次中原大战,简直小巫见大巫,不可同日而语。

南汉军队也都是江湖豪杰,盗匪水寇出身,无组织无纪律,靠的是粗放式的管理和帮派家规约束,和正规军队相去甚远,打打游击战还行,真要攻城掠地,水平还不够看。

在南汉朝廷的预测中,元封缺乏船只,被长江天险拦阻在北方,没有十年八年功夫根本不可能过来,他们有的是时间慢慢蚕食大周的地盘,采取蚂蚁搬家的形式掏空大周的家底子。

北汉军玩的是金戈铁马,大兵团作战,而南汉擅长的则是渗透、绑架、袭击、爆炸,上回中秋佳节之际,皇宫里的大爆炸就是南汉的细作搞出来的。现如今京城里的大小文武官员,起码有四成和南汉有私下的联系。

所以说,自始至终夏沁心对于那个先入京师者为王的约定毫不在意,认为自己必胜无疑。

现在北军渡江的消息传来,怎么不让南汉小朝廷乱作一团。不过后续消息又让他们放宽了心,汉军虽然渡江成功,但是面对高大的京师城墙却又停下了脚步。

时不我待,大将军沐英连夜调兵遣将,军师夏南风也忙着调拨兵器粮草,忙了两天之后,终于拼凑出一支大军,浩浩荡荡向北开去。

北汉渡江的消息早已传遍了江南大地,对于大周的覆灭,江南士绅官员军民早已达成共识,但是对于两汉之争,民心却是一边倒的认为南汉会获胜。

这是因为南汉军中汇聚了大批武林高手,都是有着响亮花名的江湖好汉,什么江南八杰、太湖十三英、天目山大侠之类,武功的名堂也是千奇百怪,不乏能千里之外飞剑取人首级的剑仙级人物。

况且还有传奇一般的江南奇女子夏沁心当女皇,对于女皇是前朝武帝遗孤的事情,民间早有定论,而且还有着无数个凄美婉转的版本,但万变不离其宗,夏沁心就是当初武帝下江南之时,和苏州名媛夏南雨一段姻缘的产物。

老百姓不懂事,以为有了正朔女皇和一大帮武林高手,南汉的实力无与伦比,一统天下不成问题,连带着那些地方官也迷糊了,听说南汉大军来攻,便巴巴的开城投降,所以南汉军所向披靡,兵不血刃就打到了京师脚下,连带着一路之上还收编了不少官军。

当南汉军浩浩荡荡开到京师脚下的时候,北汉军依然没有攻城,元封自有他的策略,京师已经是瓮中之鳖,想怎么收拾就怎么收拾,贸然进攻的话,反倒激起他们同仇敌忾之心,胜利前夜再有伤亡,于心不忍。

两面为之,给他们留出逃跑的机会和思考的时间,几天下来,京城里不但没有平静,反倒更加乱了,人人想着后路,哪还有心思顽抗,甚至城墙上的周军和下面的汉军都开始称兄道弟,互相投掷交换食品酒水了。

南汉人马终于赶到,大军陈于城南以及城东紫金山,摆开架势要和北汉军一争长短。

有将领问元封,为何要等南汉军前来争功,难道真要履行那个先入京师者为王的约定么。

元封淡然一笑,没有回答,所谓的誓约在政治家嘴里连个屁都不算,那不过是当初缓兵之计罢了,将南汉兵马引来,不是要和他们同场竞技,而是要趁机歼灭之…

京城被南北夹击,四面合围,紫禁城里一片凄风惨雨,大家不是不想跑,而是根本没地方跑,出了京城就是反贼的地界,倒不如呆在城池高大的京城里面,至少京营大军还有十几万,粮草也还充足,固守个几个月不成问题。

皇帝枯坐在奉天殿上,以往他并不喜欢宽大空旷的奉天殿,而是爱呆在养心殿的暖阁里,此刻他才意识到,奉天殿的御座才是他的最爱。

坐在这里,将殿门统统打开,放眼望去,重檐叠阁,一层层的黄色琉璃瓦,皇家气度尽收眼底,如今这种景色是看一眼少一眼了。

身旁的太监越来越少,平日里人来人往的皇宫,如今空荡荡的连个鬼影子都没有,天知道这些家伙都哪里去了,就连曹少钦都不见了。

皇帝哪里知道,这些胆大包天的阉人们知道大周将灭,皇宫将不复存在,都去偷窃宫中财物去了,大太监偷珠宝瓷器字画古玩,小太监偷桌椅板凳,甚至有御林军半夜里拿刀刮铜水缸上的镀金。

就算知道这些,皇帝也没心思去管了,此刻他面前摆着一杯苦酒,却怎么也吞不下去,前日翠妃被城外炮声惊了,不小心滑胎流产,死婴的确是个男孩,老张家最后的希望完了,皇帝的心也死了。

记得当初,自己还是高邮县一个小混混,因为被盐场的弓手欺辱,一怒之下带着士信,士德、士义还有李伯升等十八个兄弟冲进盐场,乱刀砍死弓手,从此便走上了一条不归路。那时候母亲就劝告自己:还是太太平平过日子的好。

张士诚并没有听母亲的话,因为起兵反元是当时的大趋势,天下英雄遍地而起,自己并不是最强大的,但却是最有眼光的,他游刃于各大势力之间,先是娶了刘福通的女儿,后来又投靠了汉王,再后来瞅准了机会发动兵变,终于如愿以偿登上了九五之尊的宝座。

但是回望这些岁月,除了面南背北,受万人敬仰的尊崇以外,自己还有什么?

发妻死了,大儿子死了,三儿子也死了,女儿被自己害死,最后的儿子也死在母腹之中,次子和四子虽然苟活,但这两个畜牲为了争夺储君位置,无所不用其极,早让自己心寒。

到头来孑然一身,称孤道寡又有何意。

皇帝久久坐在御座之上,幻想着另外一种生活方式,如果最初的时候自己没有砍死那个弓手,或许现在依然生活在高邮,儿孙满堂,承欢膝下,亦或者自己没有发动兵变,那么现在或许高官厚禄,衣食无忧。

开弓没有回头箭,这一切都是自己的选择,如果重来一次的话,我依然会这样做!

皇宫内忽然响起了悠长的钟声,这是报丧的钟声,一个太监仓皇奔来,向皇帝禀告:“皇太后晏驾了。”

第21章 托孤顾命

母亲死了,做儿子的却连动也没动,此时故去,未尝不是一种福分。

自从皇后和大皇子死后,皇太后她老人家的身子就一天不如一天,到了公主和亲,远嫁蒙古的时候,皇太后已经病入膏肓不省人事了,这些日子以来,就是拿人参吊着命而已,能撑到今天算不容易了。

生养自己的母亲,与自己一手创建的皇朝同时覆灭,对张士诚的内心打击可想而知,他强撑着站起,低声道:“摆驾,朕要去大报恩寺。”

太监回道:“陛下,城外不太平…”

皇帝这才想去,如今自己能掌握的地盘已经仅限于京城内了,出了城墙就是汉军的地盘,想出去走走都成了奢望。

“哦,朕知道了,你退下吧。”皇帝摇摇晃晃的站起来,朝着后宫方向走去,一出奉天殿,刺眼的阳光照在脸上,皇帝两鬓的银发格外刺眼,短短几日之间,皇帝已然白了头。

汉军还没有攻城,就如同一把宝剑悬在头上一样让人内心惴惴不安,普通老百姓倒还无所谓,关键是那些大周的官员和锦衣卫内厂等皇帝的铁杆人马,无论如何新朝廷是不会放过他们的,城破之时就是他们殒命之际。

一些灰心绝望的人已经自杀了,还有些不甘心的人上蹿下跳,组织抵抗,大学士杨峰就是最积极的一个。

作为最年轻的当朝宰辅,他有着太多的不甘心,为何老天给了自己一切,却又匆匆的夺走,心有不甘的他挎着宝剑,带着随从,到处视察城防,调拨兵马钱粮,遇到不得力的官员,就地斩首,但是一个人的努力终究还是无法挽狂澜于既倒,一切都已经无法逆转了。

内阁大学士杨峰的轿子从大街上走过,此时的京城大街一片萧条,到处关门闭户,褪色的酒旗在风中摇摆,枯黄的落叶飘满大街,多日前兵乱造成的痕迹还处处存在,所有的粮铺酒楼都关张了,这围城不知道会持续到什么时候,还是囤积点货物保险。

朝廷虽然有粮草,但是要优先供应军队,老百姓就由着他们自生自灭好了,这也怨不得谁,谁叫他们生在帝都呢。

杨峰的轿子匆匆穿过空无一人的太庙广场,进入午门来到文华殿,内阁院子里冷冷清清,那些小吏根本不请假就跑回家了,朝廷也拿他们没办法。

杨峰微微皱眉,来到自己案子前,却发现按照惯例应该从六部送来的公文却一份都没有,他来不及去想此事,先快速签发了几张调拨军饷的公文交给随从,让他拿到司礼监去用印。

一刻钟之后,随从来报,司礼监早已大乱,找不到掌印太监。杨峰哀叹一声,正要亲自进宫,忽然一声巨响传来,震得他差点坐在地上。

“哪里打炮?”杨峰故作镇静的喝问,这炮声来的太近,恐怕不是城外汉军发的炮。

不多时,随从惶恐不安的从外面探了消息来报:“杨大人,是西边放炮,禁军正在攻打西华门。”

杨峰大惊,自己刚刚越过司礼监批了弹药器械给禁军,他们就反了,这还了得!

匆忙登上紫禁城的角楼,果然发现西华门方向人头攒动,硝烟弥漫,禁军正在和守卫皇宫的御林军交火。

西华门城楼上,曹少钦正在指挥众军士作战,城下是他们昔日的同袍,京营禁军,京师中各方势力盘根错节,什么内厂锦衣卫、京兆尹九门提督兵马司,最没地位,最没油水的就是京营禁军,就是他们的千总见到锦衣卫的小旗都要点头哈腰,没想到这会居然挺起腰板来了,还悍然造反攻打紫禁城,说什么要清君侧,杀阉奴。

虽然文海和曹少钦矛盾重重,但此时却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这西华门一破,哪还分什么内厂锦衣卫,肯定是一锅烩。

御林军是名义上大周朝最精锐的军队,实际上是由权贵子弟担任,外表光鲜,战斗力不强,只是依靠着紫禁城的高大城墙,拼死抵抗而已,禁军们却是发挥超常,进退有度,无奈人数不多,战斗进入了胶着状态。

杨峰一甩袖子离开了角楼,这几天京城里各衙门之间火并的事件可不少,以往的宿怨趁着这个时机正好发泄,只是没有今天闹得这么大而已。

这种乱局之下,京城是肯定守不住了,此时唯一可行的办法是纠集一股力量,护着皇帝突围而去,只要有皇帝这个大旗在,不愁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杨峰下了角楼,正要进宫面圣,忽然有人来报,说是胡相爷驾到。

胡惟庸?这个中庸的老臣子不是早就递了辞呈回家静养了么,怎么这个时候又跳出来,莫非是有什么起死回生的好办法,杨峰心中一动,赶忙迎向午门。

到了午门口,却发现五座门都紧闭起来,御林军告诉杨峰,大事不妙了,杨峰登上城头一看,也是大吃一惊。

午门前,停了大大小小上百乘轿子,从一品大员的八抬大轿到七品小官的两人抬都有,门前更是聚集了数百名官员,都戴着乌纱,穿着朝服,煞有介事的样子,而胡惟庸就站在他们的最前列。

杨峰高声问道:“胡相爷,您率领百官前来所为何事?”

以往胡惟庸总是一副唯唯诺诺老好人的样子,今日竟然慷慨激昂,豪情万丈,花白胡子在风中飘舞,一脸的义形于色,冲着城楼上朗声道:“吾等是来劝皇帝退位,救万民于水火之间。”

原来是逼宫来了!

更远处,是黑压压的人群,有京兆尹的差役,有禁军士兵,密密麻麻的人群伫立在太庙广场上,他们分明是有备而来,先礼后兵,倘若皇帝拒绝退位,怕是就要兵谏了。

胡惟庸这老小子平时装聋作哑,韬光养晦,关键时刻露峥嵘啊,不消问,他肯定已经和城外的汉军有了联系,并且达成了某种协议,这才会悍然纠集百官进行逼宫,杨峰赫然看见六部官员都在其中,这些脑满肠肥,八面玲珑的老家伙,平时对自己言听计从,这时候却全都反水了。

禁军反了,百官也叛了,大周朝的体制在这一刻全部崩塌,朝廷没了,皇帝的政令仅限于紫禁城一隅,这才是真正的众叛亲离,杨峰咬牙切齿,大骂胡惟庸以及众官员是不知廉耻的贰臣,但是下面众人却振振有词,慷慨陈词,将百姓民生挂在嘴上,众口铄金,七嘴八舌的将杨峰驳斥的张口结舌,一派大义凛然的样子更让杨峰暴怒,喝令御林军开炮轰死这个败类。

但是御林军们面面相觑,没有一个动手的,本来大周朝的御林军就是权贵子弟担当,外面这些文武大臣的子弟有不少就在御林军里当差,让他们开炮杀害自己的父兄,怎么可能,再说朝廷大势已去,谁还想无谓的杀人啊。

御林军们一动不动,杨峰也没有办法,哀叹一声下了城楼去找皇帝,皇宫的后半部分还是固若金汤的,大内侍卫们牢牢把守住乾清门,张弓搭箭警戒万分,曹少钦亲自在门口把守,看见杨峰形单影只的过来,曹少钦暗自叹口气,这孩子还真是个忠臣啊。

杨峰进了乾清宫,皇帝正孤零零的坐在空荡荡的宫殿中,那些高大沉重的箱子柜子屏风都被拿去堵门了,乾清宫中寂寥空旷,凄惨异常。

杨峰依然三拜九叩,拜见君王,抬起头来却发现皇帝的面容有些改变,金冠下白发丛生,下巴上胡须却是黑色的,但比以往稀疏了许多。

头发一白,人就显得苍老了许多,皇帝看见杨峰进来,欣慰的笑了:“朕晚年以来昏招迭出,就一件事做对了,那就是启用你。”

杨峰泪如雨下,顿首泣曰:“陛下,两位皇子尚在北方,我大周还有可战之兵十余万,臣不才,愿意保护陛下突围,重整河山。”

皇帝轻轻摆摆手:“晚了,朕心里有数,这是天意。”

杨峰再叩首,乌纱帽掉在地上,额上都出了鲜血,皇帝依然不为所动,只是从御座下面拿出一个锦盒来,说道:“这是朕的传国玉玺和一份圣旨,朕决定了,老二太过急躁,不堪大任,帝位还是传给老四承平,杨峰,就劳烦你当顾命大臣,代朕传旨吧。”

皇帝毕竟还是有安排的,杨峰心中稍定,不解的问道:“曹公公还在,为何不委以大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