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问题有些出乎意料,亚当斯迟疑了片刻:“我想,凯瑟琳应当提起过……”

老者打断他:“是的。电影明星,战斗英雄,慈善大使……可我感兴趣的,正是她还不知道的部分。我要你事无巨细地告诉我,你的家庭,出生,教育,一切。”

亚当斯勉强笑了笑:“加里·亚当斯。二十四年前出生在俄亥俄州的一个小镇。母亲早逝,父亲独自经营一座小型农场。十八岁那年高中毕业,放弃了上大学,离开家乡来到好莱坞,从此就再没有和家人联系。之后一直在好莱坞闯荡,演过舞台剧,跑过龙套。一年多以前得以主演第一部电影,之后在玛丽王后号上遇到了令爱……”

老者摆了摆手,示意不必赘述下去:“既然如此,你凭什么认为我会放心把她交给你?”

这一问直截了当。言下之意也十分清楚,无论他的出身,还是所受过的教育,都与凯瑟琳相去甚远,毫无能令他看得上眼的资本。

但,这样的问题早在亚当斯意料之中,反而让他从刚才的拘束中解脱出来,将谈话拉回预先设定的轨道。

亚当斯抬起头,注视着对方:“阁下,因为我能实现你一直的心愿。”

老者倨傲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能知道他的心愿?

亚当斯的语气谦逊有礼,却又成竹在胸:“您一直希望,家族中能有人再度当选美利坚总统,让这个姓氏重登权力巅峰。但您也明白,罗伯特并不是一个合适的人选,自私,暴躁,思维简单,很难得到人民的支持。”

听到他这样评价自己的长子,老者的脸有些阴沉,却并没有立即发作,而是等他说下去。

“但,我能为您做到。”

“你?”

“我能胜选。”

老者沉默了片刻,淡淡笑了:“你必须知道,竞选不是简单的事。任何公民都能成为美国总统?那些都是不切实际的传说,美国梦的一部分。竞选需要庞大财团的支持。你作为电影明星,或许已经很富有,但,在总统选举那巨大的耗费面前,那些也都仅仅是九牛之一毛。总统之位,就是用金钱堆出来的。”

亚当斯点了点头:“所以,才需要您和您家族的支持。”

老者皱起了眉头。他的确为未来的竞选准备了足够的金钱、人脉,可这是为罗伯特准备的,眼前这个年轻人非亲非故,又凭什么要求他的支持?这何止是大言不惭,简直是厚颜无耻。然而,良好的修养让他克制下怒意,沉声道:

“即便钱不是问题,还有人脉、声望呢?你也许会说你还年轻,可以慢慢积攒。但哪怕最顺利的情况,你也需要十年的时间来完成这一切,可凯瑟琳呢?她难道要等你十年?在这场只有百分之一可能的赌局里,压上自己全部的青春?”

面对他的质问,亚当斯显得异常平静:“是的,我不会让她等待。如果得到您的支持,我准备这一届就参选。”

老者怔了怔,仿佛听到了一个笑话:“亚当斯先生,你今年还不满二十五岁,宪法规定,只有年满三十五岁的公民,才有参选资格。你总不会告诉我,当你雄心万丈角逐这个国家最高领袖的宝座时,却连宪法都没有读过?”

亚当斯并不在意他话语中的讥讽,微笑着点了点头:“我读过,阁下。而我的结论是,必须设法让国会为我修宪。”

老者霍然起身,脸上满是怒容。这实在是太狂妄,他几乎想痛斥他一番,再拂袖而去,但他最终忍耐了下来。或许是亚当斯此刻目光中的坚定与从容,反而激起了他的一丝好奇,让他忍不住想听一下这荒诞不经的想法。

老者沉吟着,缓缓坐下:“你凭什么?”

亚当斯:“名望。”

老者笑了:“你拥有极高的知名度,又在战场上获得了无上的荣誉,这令你有了极大的民众基础。但你没有一点政治资本。你的知名度,是演员的知名度,一位演员,想要做总统,越有名,民众就会笑得越大声。

“何况,民意这种东西,有时万金难买,有时一文不值,完全不能依仗。今年你是国民英雄、时代偶像,可明年呢?也许有了新的英雄出来,他们会立即把你忘记。而你,毕竟失去了双腿,再也无法演戏,其实也就失去了民众支持的根本。你总不能指望四处演说,就能维持民众的热情与爱吧?”

亚当斯的回答依然是那么沉静:“我从没有这么想,阁下。”

老者不想再纠缠下去,轻轻挥了挥手:“够了,我给你最后一个机会,说服我,为什么你能当选?”

这是一道命令。

亚当斯也渐渐严肃起来。

“不错,年龄是一个问题,如果在和平年代,将成为无法逾越的鸿沟。但如今,我们的国家却身陷一场战争。不仅看不到脱身的希望,还有进一步恶化的可能。现任政府中充斥着老迈迂腐的政客,他们碌碌无为,在议会上终日争吵,却始终无法决断,亦无法处理与亚洲及欧洲的关系。因为他们的拖延与软弱,这场战争不仅没有给国家带来想象中的利益,反而泥足深陷,经济萧条,这些都让人民厌倦。这时,人们需要一点新鲜的血液。一个年轻的领袖便成为人民想要的。

“令国会修宪,看似不可能,但只要引导得当,修宪,会成为民众宣泄对现状不满的窗口。他们会将焦点集中在这件事上,掀起巨大的争议。而我自然而然会获得更多的关注。厌倦了循规蹈矩的民众,会尽一切力量支持我,他们需要看到改变,无论是领导人,还是法律,都需要为人民的要求而改变。

“而我,是荧幕上的英雄。拥有无数民众的爱。而这种爱,又是不具攻击性的,充满亲和力,绝不同于政客们的高高在上、拒人千里。此时我会再度出山,为战争拍一部宣传片。而这个宣传片里,要尽量暗示政客们的腐朽、无能,而展示我锐意革新的决心与力量。这部影片的另一个意义,就是让每一个看过的人都从潜意识里认识到,这个国家最完美的领袖,就是主角,也就是我。

“之后,我将宣布彻底退出影坛,为我的国家竞选总统。这时,我将换上我的另一个身份——战争英雄的身份。我的双腿,就是我战争的勋章。我将用它们来换取民众的同情。而我当时的决断、勇敢、牺牲,都将成为筹码,让他们相信,在我的带领下,这场战争必将很快就终结,以正义的方式——民众们已经开始厌倦这场战争了。而这正是我们要好好利用的。

“阁下,影星跟英雄的身份,是我仅有的,也是别的任何人所没有的。战乱的年代,人们很容易相信英雄。我的竞选计划,就是为他们创造一位英雄,真实的英雄。”

他讲完了,静静地看着老人。

老人双手拄着拐杖,支撑着自己。他听得很仔细,每个字都听得很仔细。

亚当斯注视着他,就像是在等着审判。

良久,老人缓缓道:“坦率地讲,这个计划还相当幼稚,漏洞百出……但,也不是全无可能。”他抬起头,目光锐利地注视着亚当斯:“如果你输了呢?”

亚当斯似乎早已料到会有这个问题:“如果我输了,我会从凯瑟琳身边消失,让她再也无法找到我。这一年,对于阁下而言或许是一个冒险。如果赢了,会获得一位总统作为女婿;如果输了,则会重新得到失去的女儿:并不算太大的损失,是吗?”

老者沉默了。

从亚当斯的眼神里,他看到了决绝。他知道,这个年轻人并没有开玩笑。

这场赌局会付出数以千万计的金钱,也的确有值得一试的价值。

离大选已只有一年多的时间,何不用这个机会冒一次险?自从当选参议员以来,他就一直循规蹈矩地参与政治、治理家庭,太多年都没有冒险过了。从这个侃侃而谈的年轻人身上,他仿佛看到了当初锐意进取的自己。

何况,若不行,也能让凯瑟琳死心。

“你说服了我。”老者脸上露出一丝罕见的笑容,随即,却又现出严峻之色,“我将全力支持你,你不用为金钱、宣传、人员、策划担心,我会给你全国最好的团队。任何人,只要有了这支团队的协作,都已成功了一半。至于让国会修宪,则要靠你自己的努力了。如果输了,你信守诺言,永不出现在班尼迪家族任何成员面前。”

他顿了顿,注视着亚当斯:“如果你赢了,我只有一个条件。”

亚当斯沉静地迎着他的目光,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心跳已经加快。

“胜选之后,你能保证只珍爱凯瑟琳一人,一生一世,绝不改变吗?”

亚当斯沉默了。

这原本是一个很好回答的问题,只用说两个字——是的,但不知为何,他却无法说出口。

“我不能,阁下。”

老者陡然起身,眼中已有了怒意。

亚当斯缓缓道:“我会和她携手漫长一生。期间,我或许不能保证自己的心,更不愿空做承诺,欺骗于阁下。我能向你保证的就是,始终忠于这段婚姻。”

如此,就够了。

老者点了点头,向他伸出手:“祝你成功,孩子。”

亚当斯在伸出手的瞬间,眸子暗淡了片刻。似乎心底深处有一个希冀,被永远扼杀。交换这个不可限量的未来。

不过他的沉默只延续了一秒钟,随即绽露出明朗的笑容,他努力想从轮椅上挺起身子来,未果,于是深深躬身向老者行礼。

“您在同一天,给了我两件珍宝呢。”

Chapter 9 黑暗之翼 Wings in the Dark

获得了家人的认可,亚当斯到凯瑟琳家里拜访的次数多了起来。但他们两人相处的时间越来越少。在凯瑟琳父亲的安排下,亚当斯开始进入政坛。由于时间紧迫,从参议员做起的常规方法是行不通了,一切都要全力以赴,兵行险招。

筹拍电影、结交名流、巡回演讲、拉拢选票成为亚当斯和凯瑟琳父亲的主要议题。日程安排堪称日以继夜,紧密得让人窒息。到了竞选后期,凯瑟琳父亲干脆让亚当斯搬入了自己的庄园,以方便随时会面。

虽然近在咫尺,凯瑟琳和单独相处的空间,却是成了奢望。被抢走了竞选机会的罗伯特心存怨怒,却碍于父亲的情面,只得隐而不发。他叮嘱仆人们随时监视着他们,防止两人有什么过分亲密的举动。其实,这样的担心毫无必要,亚当斯已全身心地投入这场选战中,根本没有多余的心思。他那温柔的笑容、优雅的言谈、浪漫的举止,都成为他赢取民意的武器,只为他的选民准备。每次好不容易见上一面,他也往往只是和凯瑟琳打个招呼,就被请进了会议室,那里幕僚们已经等候多时了,有数不清的事要处理。

事关重大,哪怕是凯瑟琳,也不敢随意打扰。

时光流逝,他的声望越来越高,凯瑟琳的心中却充满了失落。

一次,亚当斯结束了全国巡回演讲,连夜飞回纽约。第二天上午,却又要准备召开记者会。为了庆祝一切顺利,记者会后凯瑟琳的父亲难得地为他安排了半天休息时间。在纽约郊外的那座庄园里,亚当斯与凯瑟琳全家人一起共进晚餐。

晚餐上,家人们热烈地祝贺亚当斯此行圆满成功。凯瑟琳的母亲少见地出席了家宴,和颜悦色地向亚当斯询问起波士顿的天气。琳达则拿出了那部宣传片的海报在女士中传阅,顺路提出一些关于特技、服装的问题,不时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席间,亚当斯的回答一直礼貌而思路清晰,话题还是不出民意、竞选。

只有凯瑟琳沉默着。

甜点刚刚端上来,凯瑟琳突然站起身,向所有人说了声抱歉,而后推起亚当斯,飞快地钻进了花园。

罗伯特正要叫住他们,凯瑟琳的父亲宽容地笑了笑:“让他们去吧。”

凯瑟琳轻轻推着他的轮椅,向花园深处走去。星光洒落在石子小径上,泛起斑驳的光影。路旁的蔷薇开到荼縻,在夜色中显出浪漫而迷离的气氛。

爱神雕像伫立在小路尽头,微微垂首,嘴角浮起温柔而圣洁的微笑。

凯瑟琳突然止住脚步,对亚当斯说:“其实,我不想你这样辛苦。”说这句话的时候,她有些恼怒地放开了手。

亚当斯微笑着看着她:“不,凯茜,我很好。”

“你不必为了我这样。”凯瑟琳有些担忧地皱起眉,“我是说,父亲有自己的心愿,却要利用你来完成……如果你不喜欢这样的生活,就不要勉强自己。”

亚当斯看着她。她还是那么单纯,她还不知道,自己和他父亲的约定。

这是一场只能胜不能败的赌注。如果他输了,就必须永远离开她。

“不,凯茜,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

这句话倒是发自真心。他厌恶了好莱坞、大荧幕,以及人们无休止的揣测与嘲笑。他也明白,在荧幕上做一个浪漫领袖是无法获得真正的尊严的,只有权位,可以真正改变他的人生,也弥合他和她之间与生俱来的鸿沟。

“为什么要这样操劳呢?”她叹了口气,俯下身,怜惜地抚过他的眉头,似乎要抚平其中藏着的倦意——他脸色有些憔悴,似乎是几天几夜都没有睡过。

“我可不想做什么第一夫人,只要你在我身边就好。”

“我必须这样。”亚当斯笑了笑,“只有攀到足够高,才可能够得到天上的星辰。”

“那是什么?”她止住了动作,迷惑地看着他。

亚当斯轻轻拉她入怀:“你。”

凯瑟琳忍不住哽咽出声,投入他的怀抱。

亚当斯抱着她,吻着她的脸、她的发、她柔软的嘴唇。从她身体的颤抖中,他能感受到她此刻的幸福与感动。

她柔软的金发被夜风吹起的瞬间,他看到了天幕中那颗北极星。

高贵,冷漠,永不可攀。

不知为何,他的心中似乎有一点空。

六个月后,国会通过提议,修改宪法。

一年半后,加里·亚当斯如愿胜选。

他获得了超过七成的选民支持,有着压倒性的优势。

当他进驻白宫,坐在只有美国总统才能独享的椭圆形办公室里,面前堆放着藏有这个国家最高机密的公文,整个世界都将因为他的一句话而改变时,他轻轻地将凯瑟琳的照片放在办公桌最显眼的地方,身子向后一靠。

他的目光掠过宽大的落地窗,停驻在苍穹的尽头处。

再明亮的北极星,当日光鼎盛的时候,也会暂时消失在白云深处。

他脸上露出了一丝满意的笑容。

心中忽然想起了那次宴会。

那一次,他在经纪人的疏忽下,背熟了错误的礼仪指南,走进了那个欧洲贵族云集的宴会里。那时,他还是一个初出茅庐的三流演员,不合时宜的举止惹得众人嘲笑,但他并不在乎。

那一场看似偶然的邂逅,其实是他祈盼多年的重逢。他再度见到了这个世界上最尊贵而美丽的公主。她并不知道,整场晚宴上,他都一直目不转睛看着她,并不知不觉中跟着她来到一处包厢。

在那里,他撞见了贵妇间的秘密聚会;也亲耳听到,那不堪入耳的密语。

荒唐、污秽而伤人。

他也曾亲手拆开信封,看到那个让他心碎的纸条。

现在,一切都不重要了。他忽然很想知道,如果那位公主知道当年没见过世面的小明星成了美国总统,她又会在那张粉红色的纸条上写下什么样的数字?

他轻轻地笑了。

他拿出信纸和笔,开始写一封长信。

十二年前,德克萨斯州的一处偏僻小镇上,有一家不大的农场。农场经营萧条,农场主是一位脾气暴躁的中年男子,妻子去世后,他没有再婚,独自抚养着他们的儿子。男孩对继承农场毫无兴趣,只钟爱阅读和电影。母亲的早逝让男孩有点沉默寡言,但遗传自母亲的美貌弥补了这一缺陷,他在镇上的中学里仍是焦点,学校里永远不缺乏想和他约会的少女。

一件突如其来的事改变了男孩平凡的人生轨迹。欧洲联合王国国王来到北美进行国事访问,由于那次访问与农业合作有关,在州长的陪同下,国王一行深入民间,来到这座盛产向日葵的小镇。

男孩的父亲异常激动,一大早就带着他来到镇上,等待国王的接见。镇上的农场主几乎都来了,排着队等在议事厅外。大家都带着礼物,多半是农场的出产,从向日葵到玉米,应有尽有。按照欧洲传统,君主在视察农场时,通常会收到一些哭笑不得的礼物,如一篮鸡蛋、几只天鹅,甚至一头奶牛。为了让国王一行感到宾至如归,镇长特别做了相似的安排。

人们陆续进场,男孩百无聊赖地跟在父亲身后,怀中还抱着一只公鸡。

过了一会儿,父亲欣喜地拉起他,催他入场。男孩对这样的活动并不感兴趣,只是低头跟在父亲身后,数着地上的彩砖。

父亲激动地和国王握手,并连声唤男孩将礼物呈上。

男孩有些不情愿地抬起头,却不禁一怔。他看到在国王身旁的台阶上,几位贵妇正簇拥着一位小女孩。

她穿着粉红色的宫廷长裙,蕾丝礼帽被一条缎带系在颔下,淡金色的卷发从帽檐的间隙垂下,柔柔地披散在肩头。她的睫毛很长,甜美地向上卷翘着,通透的眸子里,有一种他从未见过的蓝色,仿佛宝石,仿佛大海,又仿佛秋日的蓝天。

看到访客进来,她微微抬起头,尖尖的下巴挑起高贵的弧度,露出一段粉雕玉琢的脖颈。

男孩顿时有些失神。他从未见过如此精致、高贵的人,哪怕在电影中。

他甚至有了一种错觉:这个女孩根本不是真人,而只是一尊出自大师之手的宫廷瓷偶。

正在此时,女孩微微侧了侧头,向他笑了笑。这个动作无疑打破了他荒唐的想象,惊得他连呼吸都停顿了。

男孩后来才知道,她就是随父亲出访的玛薇丝公主。

不知不觉中,男孩怀中那只等待敬献的公鸡挣脱了束缚,在议事厅中飞窜起来。工作人员赶紧去捉,大厅里顿时一阵混乱。

鸡毛乱飞,男孩的目光却仿佛再也挪不开,怔怔地看着公主。公主一动不动,仍然保持着完美无缺的仪态。只在公鸡被卫兵捉住,并狠狠放回男孩怀中的瞬间,她才悄悄回头看了他一眼,绽出一抹稍纵即逝的微笑。

天真、烂漫,带着一丝调皮。

那不是久经训练的宫廷礼仪,而是这个年纪的女孩真正该有的笑容。

父亲再三道歉,匆忙拽着男孩退出了会议厅。一路上,父亲的脸阴沉得可怕。惹下这样的乱子,照例是要被狠揍一顿的。但男孩心思完全不在这上面,他仿佛还一直沉浸在刚才那一幕之中。久久无法平静。

第二天,被关禁闭的男孩收到了一件礼物,那是玛薇丝公主的特别回赠。

打开精致的礼盒,里边竟然是一件拖地的半身裙。却不是玛薇丝公主自己的,而是供十三四岁女孩穿着的那种。

对于这件礼物,父亲是这样理解的:由于男孩长得非常清秀,当时又带着羞涩。小公主一定是将他误当做了女孩。所以才赐给“她”这样美丽的裙子。

受接见的人中,男孩是唯一得到公主回赠的。在父亲看来,这真是一种难得的荣耀。

这荣耀却成了男孩子的厄运。

之后的几年中,每当感恩节、圣诞节和男孩的生日,父亲总要威逼男孩穿上这件公主赠予他的裙子,在众人面前展示一下,作为他曾面见过国王的证据。一旦他想反抗,必然换来一顿狠揍。

这件事在同龄孩子中沦为笑柄,学校里都戏称他为“公主殿下。”

高中毕业的那一天,男孩没有参加毕业舞会,也没有回家,而是独自躺在旷野上,仰望着遥远星空。

清晨,他不辞而别,离开了这座偏僻的农场。

亚当斯写到这里,突然犹豫了一下,将这几页纸撕下,扔入了碎纸机。

这一幕,她当时还太年幼,不可能记得,更何况,她一年中不知要接见多少平民。对于一个偶然出丑的小男孩,注定不会留下什么印象。

对于他而言,那条精美的长裙,与其说是馈赠,更像是一个羞辱,他宁可让这尴尬的一幕永埋心底。

他换了一个开头,从那次该死的酒会说起。

这一次,行文顺利了很多。他用最真诚的语气,描述着自己从看见她的第一眼开始,就震惊于她的美丽与高贵,并深深爱上了她,但彼此身份天地悬殊,让他不得不感到绝望。他离家出走,闯荡好莱坞,只是为了改变自己的境遇。希望有朝一日跻身上流,获得与她重逢的机会。当费尽心机、得以和她见面时,他又是如何满心期待。正因知道她会列席,他才甘心受经纪人的摆布,去买了那套可笑的礼服,背熟了那被愚蠢的礼仪指南……

然而,他得到的是再度的羞辱。当她将粉红纸条投入票箱的瞬间,他心底仿佛有什么破碎了。那是天使的影子——在记忆中那永远对他微笑的小公主。

他伤心地离开了酒会,在玛丽王后号上遇到了凯瑟琳,一起写下了剧本。他感激凯瑟琳为他做的一切,但心底深处始终明白,剧本里的女主角,不是凯瑟琳,而是她。下船后,他将剧本从纽约寄往伦敦。并怀着渺茫的希望,六个月后登上了帝国大厦。他等的是凯瑟琳,却也是她。他希望她能看到自己的才华,给他一个童话般的奇迹。但回报给他的,只有一个鲜红的“REJECTED”,和那张屈辱性的纸条。这张纸条伤透了他的心,他离开好莱坞去了战场,希望自己在战火中死去,或者重生。

而后,他成为大明星、国家英雄,都是为了她。最后,他甚至做到了不可能的事——赢得了大选,成为最强大国度的领袖。对于一个出身平民的人,他已做到了极限。

只为和她有一次平等的姿态。

如今,他第一次坐在白宫的办公桌前,亲笔写下这封信。只不过为了告诉她,十二年来,他对她的迷恋从未改变过。他一直希望能通过努力,匹配她的高贵。但其间无论他多么努力,回报他的总是一次又一次的羞辱和伤害。他失望过,痛苦过,却仍无法忘记、无法责怪她。他只怪自己的努力还不够——如果还不能获得她的垂青,那么就只能攀爬得更高。

他所做的一切,挣扎在浮华世间,艰苦卓绝地奋斗,牺牲所有,付出一切,才能一次次登上新的阶梯。

只不过是为了她。

田野上独坐的沉默男孩,执著追逐一颗北极星的光芒。

直到深夜,他才写完这封信,已是厚厚的一沓。

当他提笔署名时,心里突然有了疑问——自己为什么会写下这荒唐的一切?

这些连篇累牍的表白,都是真的吗?

真的如自己描述的,他一直深爱着玛薇丝公主?

亚当斯感到一阵莫名的不安。他调亮台灯,一字一字审视着自己写下的文字,审视于那些热情洋溢的字句。

他忍不住将信纸扔到一边,哑然失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