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杉说:“外婆今天下午从S城回来时精神就不是很好,傍晚又听说了你早恋的事……”

“我早恋?”乔萝隐隐猜到了什么,心底寒气顿生。

乔杉对这件事也有困惑,思虑了一会儿,才轻声说:“你和孟秋白的事,乔欢都告诉我们了。”

这句话犹如一盆冰水兜头而浇,浇得乔萝面上血色尽无,颤抖着唇角说:“就算是这样,也不至于激得外婆心脏病发?”

“我也不知道,外婆从来没有发这么大的火,”想起傍晚家中的激变,乔杉到此时还是有些反应不过来,“听说了你和孟秋白的事后,外婆指责妈当初不该把你抛在青阖镇,妈回了几句,外婆当时一口气没有提上来,就……”

“这么说……”乔萝心中一片惨淡,迟缓地说,“是因为我,外婆才这样?”

乔杉叹息,手在她肩头按了按,低声说:“小萝,这不是你的错。”

诸人诸错的叠加才造成了如今的局面,谁也无权指责谁,此时此刻的乔杉,竟成了这个家中唯一清醒的人。他同时也深刻明白,家中经此大变必生裂痕,再想恢复往日浓妆厚粉装饰的太平,却是毫无可能了。

手术门叮的一响,众人回头,看到医生走出门外。

他们像看到救命稻草一样围了上去,却忽略了医生脸上遗憾抱歉的神色。

“对不起,我们尽力了。请各位节哀。”即便是见惯了生离死别的医生说出这句话时还是有些不忍,看着眼前数双眼眸骤然黯淡,默然长叹,抽身离去。

“妈——”林蓝脚下发软,匍匐在地,撕心裂肺哭喊回荡在深夜寂静的医院,哭喊中有多少悔恨和多少痛苦,闻者虽不知,却也一起心碎。

乔世伦和乔杉泪流满面地将瘫倒在地的林蓝扶起,连乔欢也在一旁嘤嘤哭泣。

可是乔萝却哭不出来,眼眶烧灼疼痛,但就是一滴眼泪也流不出。

外婆就这样去了?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她去S城之前还说回来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诉自己,外婆从不会说话不算数。

乔萝守在手术室的门边,茫然地看着医护人员将外婆推出,又茫然地看着他们将白布覆上外婆分明还是安详的面孔,她像一只沉沦旷野没有去路的小兽,从伤心欲绝、痛哭流涕的家人身边离开,只知道茫然地跟在医护人员身后一步步地走,看着他们将外婆推到冰冷无情的太平间。

在太平间外,她被医护人员拦住。

乔萝没有挣扎,没有恳求,她安静地笔直地站在太平间外,望着那扇紧闭的大门,眼睛一眨不眨。

“小乔?”江宸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边,声音也是微微哽咽,“别站在这里了,跟我回去吧。”

“不,我等外婆出来,我还有话和她说,”乔萝轻声说,“她也有话和我说。”

江宸望着她期待的脸上莫名平静的神情,心中一阵纠痛,伸臂将她抱在怀中,强迫自己残忍地告诉她:“小乔,外婆已经死了。”

乔萝没有反驳他,只是一字字地重复:“她还有话和我说。”

她的固执让江宸无法劝说,只能陪在她身边,不放心地看着她的一举一动。

他们在太平间外站了一夜一日,直到乔世伦办好所有的手续,医院签发了单子,派车将死者送往殡仪馆。在外婆重新被推出太平间的一刻,乔萝上前跪在推车旁,握住外婆冰冷的手贴上面颊,精疲力尽地阖上双目。

江宸和医护人员等了许久不见乔萝起身,觉得不对,上前叫唤,却发现她已昏厥过去。

自此之后,乔萝陷入了沉沉昏睡,长久不醒。

外婆的追悼会,外婆被火化,所有的外婆的后事她在昏睡中依稀听到乔杉在耳边说起。

她没有醒,这是睡中所知的,她理所当然地把乔杉提到的一切当作不切实际的梦。

林蓝和乔世伦忙着后事来不了医院看她,除乔杉外,江宸每天放学后都在医院陪着他。他不善言词,话很少,但是她能感觉得到他的存在。

他总是沉默地握着她的手,指尖一遍遍从她的发丝抚到她的鬓角,直到每次离开。

她总是在半夜清醒,拔掉臂上的输液针管,坐在窗户边看着天空上的星星,一动不动地长久凝望。

这样的状态持续了一个星期,直到医生领着她的家人站在床边,说她身体已经康复,可以出院。

谎言被拆穿,她不得不提前结束了障目的把戏。

回到家,她一个人躺在曾经与外婆共眠的房间,夜里照样入睡,第二天照样上学,照样与顾景心、苏可玩闹一处,照样与江宸争锋相对。看上去她什么都没改变,外婆的去世在她生命里仅似一缕清风消散,连家人看在眼里,也暗自怀疑她的冷血心肠。

过年前,乔萝和乔杉跟着林蓝把外婆的骨灰送回青阖。落坟安葬的一刻,乔萝跪在墓前,默然看着外婆慈祥微笑的照片,封闭许久不愿被尘世牵引的心,至此再也强装不下去,在彻骨的悲伤中支离破碎。

夜晚青阖镇依旧寂静安宁,林宅院子里的紫藤架早已光秃一片,架下秋千上满是灰尘。乔萝擦净秋千,坐上去,刚刚荡起,久未加固的秋千绳索猛然断裂,让她猝不及防地跌坐在地。

她趴在地上,望着被擦伤的手心,豆大的泪珠一颗颗滚落颊边。

父亲,外公,外婆……所有至亲一一离去,她大约是命犯华盖,是天煞孤星,这一辈子注定要送走所有亲近的人,一人身处孤寂和寥落,暗无天日地渡此一生。

“你外公他是天上最亮的那颗星星,他在看着我们,”伏地痛哭的她耳边隐约听到外婆轻柔的话语,“小萝,外婆如今也在天上看着你呢,你不会孤单。”

她抽泣着抬头,看向天空。泪光中,那里星辰明亮,光泽温暖,一如外婆生前看着她怜爱的目光。

“Demain, dès l’aube,à l’heure où blanchit la campagne,

Je partirai Vois-tu, je sais que tu m’attends

J’irai par la forêt, j’irai par la montagne

Je ne puis demeurer loin de toi plus longtemps

Je marcherai les yeux fixés sur mes pensées,

Sans rien voir au dehors, sans entendre aucun bruit,

Seul, inconnu, le dos courbé, les mains croisées,

Triste, et le jour pour moi sera me la nuit

Je ne regarderai ni l’or du soir qui tombe,

Ni les voiles au loin descendant vers Harfleur,

Et quand j’arriverai, je mettrai sur ta tombe,

Un bouquet de houx vert et de bruyère en fleur”

她轻声喃喃这首法文诗,它曾经治愈过外婆的心伤,却不知能不能再治愈自己?

深冬的青阖镇寒意刺骨,她遍顾四周,物是人非,疮痍满目,所有的记忆都在时空流逝中泛黄并消褪,如今在这里她还可以留恋而又不舍的真实,只剩下了秋白。

秋白,唯有秋白。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的法文诗还是前面青梅(8)一章提到的《明日清晨》,中文译如下:

明天,破晓时分,当田野微明,我就启程。

你看,我知道你在将我等候。

越过高山,穿过森林,

在远离你的世界里,我片刻也不想停留。

我默默地思索,孤独前行,

外面的世界,不看也不闻。

我弯着腰,背着手,步履匆匆,

满心的忧伤啊,白昼也如黑夜降临。

我不凝望那金色落日的辉煌,

也不远眺驶向阿尔弗港湾的风帆,

到达时,我将在你的墓旁,

放一束翠绿的冬青,和一把盛开的欧士南。

☆、玩偶(5)

过年后,外婆生前好友戚老律师特地从S城赶到北京,和乔家上下宣布外婆去世前留下的遗嘱。

这份遗嘱早在外公去世时就已拟定,不过元旦外婆回S城办事,顺途又找了戚律师,将遗嘱做了些许改动。

戚律师说遗嘱里有改动的是林家位在S城一套老别墅的归属,外婆原本是要将别墅留给子孙的,后来却托他给转让出卖。戚律师正是等办完了这件事,才北上宣布遗嘱的。

除外公生前的收藏与书籍全部捐献国家外,外婆留下的遗产分为三部分:其一,S城林家老别墅的出售资金,一半留给林蓝,另一半平分给乔杉和乔萝;其二,外婆为乔杉和乔萝在北京各买了一套房,等他们成年,可各自搬出居住;其三,青阖镇林家老宅,归属乔萝。

戚律师读完遗嘱,将存折和房产证等物件亲手交到林蓝手上,告别离开。

走出小区,觉得后面始终有人跟随,戚律师回过头,看到数米外亦步亦趋跟着他的乔萝。

戚律师停下来,她也停下来,素净消瘦的脸庞上一双黑沉沉的眼眸,直直望着他。

“过来,”戚律师招招手,等她走到面前,和蔼微笑,“孩子,你还有事情问我?”

乔萝点头,轻声问:“外婆说从S城回来她会有重要的事告诉我,不过……我来不及知道。戚爷爷,外婆元旦见你的时候,有留下什么话让你告诉我吗?”

戚律师想了想,摇头:“你外婆只和我说了那套房子的事,其他的没有多提。”

乔萝沉默,过了一会儿,又低低出声:“你刚才说,那个老别墅,是在华阳路?”

“是啊。”

“它的邻居有一家姓梅吗?”

“对,中间隔了两三座房子,”戚律师说,“早年你外公外婆离开S城去了青阖镇,那栋房子空了二十多年。还是等到你爸妈先前在S城工作时,那房子才重新装修过。不过后来你爸妈带着你们兄妹也回青阖镇了,那房子就一直托我帮忙出租着。”

“是这样……”乔萝目光飘散,看起来心事重重,喃喃地说,“我知道了。”

戚律师望着眼前有些魂不守舍的少女,叹了口气:“小萝,你外婆生前最疼的是你,最放不下心的也是你,你要开心地生活,不要让她担心牵挂。”

“我会的,”乔萝勉强露出笑容,“谢谢戚爷爷。”

她礼貌辞别戚律师,转身往回走时,北风骤起,沙尘迷眼。

那在眼前本就看不分明的漫漫长途,此刻更模糊在肆虐狂乱的风沙下。

前方的天地是明是暗,是豁然开朗还是荆棘满途,没有人能望得清。

?

外婆去世后,乔萝在乔家愈发安静寡言。不仅她,连乔欢也常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无事不出门。乔杉高三毕业考上财大读金融,在大一开学前的暑假,名正言顺地从乔家搬出,住进了外婆留给他的房子。除周末偶尔回来外,别的时间根本不见他的人影。

林蓝和乔世伦勉力维系着千疮百孔的婚姻,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然而不管他们怎么努力,孩子们却不再领情,家中日复一日的冰冷无温,让每个人都失去了眷恋的理由。

他们在外面各自寻找可以逃避的港湾,从乔杉搬出乔家开始,乔欢每个月总有大半的时间留在她母亲那,林蓝和乔世伦的工作也越来越忙,常深更半夜还没有回家。

家中往往只剩下乔萝一人,也唯独她无处逃避,无从选择。每当夜里失眠时,四壁白墙围拢着她孤单的身影,月光透过半掩的窗帘射进来,白练清寒,一缕一缕,照得空荡死寂的房间如牢笼囚室,让人心生绝望。每当这时,她就会将窗帘全部拉开,睁大眼睛看着夜空。北京的夜空难见繁星璀璨,可是她却能感受到厚重的云层后那些温暖的光芒。她微微安心,在自我催眠和自我劝说中驱散周身的寒意与满心的害怕,闭上眼,在被中掐指计算日子。

计算成年后可以勇敢面对孤独的日子,计算可以搬出这里的日子,计算自己也能过起乔杉如今潇洒自在的日子。

乔杉想来是知道乔萝心底期盼的,他常在放假的时候接她去他的新家住几天。在那些天里,他通常是带她在北京城到处闲逛,凡事任她唯所欲为,还给她介绍他的大学朋友,让她提前接触那个新奇新鲜的自由世界。

他是在努力弥补那六年遗失的兄妹情谊,乔萝虽比他更清楚地认识到往事易逝难追,却还是感激他。感激他能让自己有片刻彻底放松的时候,感激他在乔家之外给了她暂时的落脚之地。

当然,除乔杉的新家外,乔萝还有一个容她忘却寂寞的地方。

那是她在学校之外日日去的、时时待的,江宅。

外婆刚去世的那段时间,江宸陪在乔萝身边几乎寸步不离,即便乔萝举止言行和平时无异,他还是关心并且担心着,不敢存丝毫的懈怠。他并非叶晖那样活泼搞怪的人,不过那些天他使出浑身解数逗她高兴,和平时骄傲矜持的模样判若两人。

顾景心和苏可看着啧啧称奇,骄傲骄横的江公子竟有这样温柔贴心的一面,谁曾能想到?

乔萝看在眼中,记在心中。不可否认,是他粉碎了她极度悲伤下强装的欢颜,并拉着她,从亲人离逝的阴影中一步步走出,让她看到了除暗夜星辰的光亮之外,世间还有明灿熠熠的阳光。

他就这样陪着她,从高一到高二,从高二到高三,数年如一日,直到她将他的存在当成了习惯,直到她也开始对他寸步不离。

这份友情越来越深,彼此心知肚明。只是少男少女如此相处,这样的感情至深处必然会萌发出另一种情意的改变与依恋。对此,当事人的心一个已经苏醒,一个依旧迟钝。

高三的寒假,两人共同报名了市里高中生英语演讲比赛。相比江宸顶着“天之骄子、少年海归”的光环,乔萝纯粹是陪太子读书。但江宸对她的要求并不放松,每天让她早早地起来,与他站在院子里背诵英文诗歌。乔萝一开始不愿意念,等到被江宸逼得不耐烦,随手将《雪莱诗集》翻到一页,朗声诵完一首诗歌,看着江宸,微笑:“如何?”

江宸只觉耳朵受尽摧残,强忍着恼意问:“雪莱的名篇《西风颂》被你念成这样,你还好意思问?”

乔萝奇怪:“你好意思强迫我念,我为什么不好意思问?”

“你学英语这么多年,成绩也不错,怎么发音还是这么别扭?”江宸恨铁不成钢地皱眉看着她,“你舌头天生是弯的么?不能撸直了念?怎么发音像印度人一样。”

“你才像印度人,”乔萝悻悻吐出舌头,“我舌头怎么不直了?”

鲜活的舌头在冬阳照耀下粉红透明,江宸怔愣,望着她的舌如灵蛇一般在眼前一晃而过,又望着她舌尖抵着雪白的牙齿调皮地发着纯粹利落的法语辅音。他的心弦被莫名的情愫挠动,痒痒的,冲动的,胸口突然有些异样的灼热。

而她却毫不知情,挑衅且得意地看着他。

他无法面对她清澈坦然的目光,只因心中忽生的龌龊心思而耳根烧灼,别过头去,不再看她。

“生气了?”乔萝将诗集丢给他,“说我念得不好,那你念给我听听。”

江宸没有推辞的理由,勉强压下五光十色的绮念,朗读《西风颂》。

这首诗是诗人骄傲不羁的灵魂自白,西风横扫落叶、席卷流云、波涛捭阖,一切急风暴雨的景象此时在他的唇舌间却失去了原有的铿锵飞扬,读出来竟有些缠绵悱恻的意味。

念完后,乔萝啪啪鼓掌,似笑非笑地说:“诗里面这么摧枯拉朽的气势,被你念得如此软绵绵,阿宸,你好厉害啊。”

江宸在她的取笑下无力反驳,望着她心无城府的笑容,深深叹口气,不再言语。

第二天上午,江宸刻意没有打电话去催醒乔萝,她果然就此睡过头,姗姗来迟。江宸晨读已完毕,正埋头书桌做着数学题,乔萝站在门口咳嗽了一声,见他并不抬头,径自走到他身旁坐下,含笑说:“阿宸,我来晚了。不如你罚我念首诗吧。”

江宸脸色漠然,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乔萝喝了几口水,也不顾他的冷淡,自言自语:“那我念了啊。”

“Season of mists and mellow fruitfulness,

Close bosom-friend of the maturing sun……”

她此刻诵读的,是诗人济慈的《秋颂》。

她的发音依然不够圆润,但口齿比昨日清晰许多,音节也很流畅,显然是有备而来。江宸心中暗笑,脸上却故作淡静疏远,只可惜笔下的勾画常被她扭曲的音节带歪。

乔萝念完,等待许久不见他评论,忍不住伸手推推他:“怎么不说话?难道没有进步?我昨天回去可练了一个晚上。”

“进步?”江宸唇弧微勾,轻笑,“做梦。”

“难道还像印度人?”乔萝有些垂头丧气,“那你说比赛时,我会不会被人笑啊?”

江宸这才撂下笔抬起头,一本正经地看了她一会,摇摇头:“算了,你还是别参加了,免得到时丢人现眼。”

“江宸!”乔萝恼羞成怒,“有你这样的朋友吗?你就不能帮帮我?”

江宸继续认真地看着她,长叹:“我纵能巧夺天工,奈何朽木难雕啊。”

乔萝气极,嘴里蹦出一连串的法语。江宸大半听不懂,却也知道没有好话。发泄完毕,乔萝凑上前,使出惯常的伎俩,讨好地、乖巧地、温柔地,微笑:“阿宸,好阿宸。”

江宸无可奈何地再度心软:“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你从头慢慢念一遍。”

他一个发音一个发音地给她纠正过去,可是等到最后大段连续朗诵时,她还是故态复萌,他不免生气:“你的舌头究竟是怎么回事?”

乔萝迷惘地伸出舌头,舔了舔嘴角:“我舌头又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