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以后,不停告诫自己莫要多管他人闲事的宁橙,终于还是忍不住主动约了曲烨,依旧在老地方,他们分别点了各自熟悉的咖啡,一个沉默的等对方开门见山,一个绞尽脑汁分不清什么样的开场白才能达到不显山不露水的境界。

于是十几分钟过去了,咖啡杯也见了底,宁橙才支支吾吾的问道:“你和筱萌,是不是出事了?我是说,其实筱阿姨很担心你们现在的关系……”

“我想离婚。”曲烨不耐烦的打断宁橙的解释,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然后,他动作并不流畅的点起一根烟,用缭绕的烟雾作为遮掩,好像已经忘记了前两年也是在这里,他言之凿凿的说要戒烟,甚至拒绝被换到吸烟区。可能,曲烨离婚的决定并不是一时冲动,它已经发了芽,除非有外力将它连根拔起否则将会一路茁壮成长,就像他重拾香烟的决定也不过是这一瞬间的事,更像是为了“离婚”二字加注了筹码。

宁橙连喝了几口咖啡压惊,试图用穿过味蕾的苦涩液体疏通塞住喉咙的惊讶,她本不该说话,只需等着曲烨继续揭开谜底再适当的规劝,然而却没能管住涌向嘴边的好奇心一股脑儿的冲甲而出。

“是因为你们感情淡了,还是因为她做了对不起你的事?”宁橙问出关键。

“还是你了解我。”曲烨的声音不显温度,仿佛只是在陈述旁人的丑闻,无关自己的痛痒:“女为悦己者容,要是身为丈夫的每天看着自己老婆涂脂抹粉,将妆点成妖精,却不是为了向自己展现热情,一转身就登上了另一个已婚男人的舞台,可笑的是那个舞台并不是为了她而搭建的。你说,她的丈夫应该怎么想?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还是大发慈悲放她一条生路?”

曲烨的比喻坐实了宁橙的猜想,她不能想象眼瞅着自己的爱人和旁人喁喁情话是什么心境,就像她不能切身感受秦如是和曲烨的痛苦,只能站在道德的底线上摇摇欲坠一样。

若仅仅是旁观者,她大可不负责任只为了同个痛快的说一句“这种人,离了吧,我支持你”,可惜她不是旁观者,不能在此时火上浇油,人总说“劝和不劝离”,“宁拆十座庙莫拆一桩婚”,她的大脑做出的第一反应,也是这两句话。

“曲烨,我很了解你,我知道你的眼睛里容不得半点沙子,别说实质性的出轨了,哪怕是筱萌看别的男人一眼,你都觉得自己的领域被人侵犯了。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在你这样要求筱萌的时候,是不是也同样的回馈她呢?再说,你现在还处于口头说‘离婚’的阶段,八成是因为筱萌还没在行动上出轨吧?既然没有为什么不试着挽回呢?”

宁橙盯着挂着两个黑眼袋的曲烨,不禁自问是否女人的挫商值真的高于男人?在面对另一半出轨的时候,为何女人可以做到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而男人却容不得半点错?

曲烨的灰心丧志真像是为了衬托秦如是的坚强而存在的,宁橙不知道当初亲眼目睹证据的秦如是是如何一步步熬过来的,想那每一步都该是如履薄冰、痛彻心扉吧,她由衷的佩服。

宁橙说:“你只看到现在筱萌的变化,你有没有反思过自己的问题。当初是谁在筱萌大肚子的时候只一心忙活自己的事业,她在情绪上受到困扰,自己都照顾不好自己,还要去分担她父母的难处。筱叔叔住院,你三、五天才出现一次,筱萌半夜出血,你第二天才赶到,可能你觉得那些不是什么大病,可我告诉你,在这种情况下哪怕是你一句关心的话,筱萌都不至于埋怨到对你心灰意冷的地步。你俩走到今天这步,不是筱萌一个人的责任,她就算找了别的男人,也是因为你总让她失望,在你身上她找不到安全感……”

见宁橙越发激动,曲烨连忙插话:“我说你是在说筱萌,还是在说你自己?”

宁橙被这话架在半空,难以理直气壮的反驳。

她确实代入了自己的主观情绪,想到两年多来邵承的注意力已经被事业转移,心中就堵得发慌,她不是担心邵承不再爱她,他们偶尔的相聚依旧热情如火。她只是介意她被排在第二,最呕的是当初是她亲手将他推出去的,更信誓旦旦的保证过一力支持,如今回首,简直是自打嘴巴。

“我只是站在女人的立场上说话。”宁橙重新组织了语言,声音也不再咄咄逼人:“我很能理解女人得不到丈夫关心的那种空虚感,这时候要是有人趁虚而入,丈夫绝不会认为自己有错,还会反过来指责妻子水性杨花。我告诉你,女人娶回家是要疼的,不是用来伤害的。”

这番话换来了曲烨好一阵冷笑:“那你们女人又明不明白男人在外面打拼的压力?二十几个小时不能阖眼,又当孙子又当碎催,喝酒当吃饭,抽烟当吸氧,在厕所里吐到胃痉挛还得继续回去喝,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在这个社会站占据一席之地吗?结果呢,我们好不容易拖着臭皮囊回了家,正想听妻子说几句体己话,喝上一杯热水,再洗个热水澡,可是一上来就是没玩没了的唠叨,说我不够关心,说我忽略了她,说我心里没有她,还要把我轰到书房去睡。我累得跟孙子的时候,谁来关心我,我在外面哄着一帮大爷,回家还要哄一个姑奶奶?没错,责任是双方的,我是有责任,我也补救过,但是事实证明她根本不屑一顾。我忍了这么久已经快要崩溃了,我不是贱骨头,也不想再耗下去,既然她心里有了别人,大家也好聚好散。”

曲烨的话犹如当头棒喝,宁橙自问从未站在男人的角度上考虑过男人的问题,她和筱萌一样,在遭受感情和婚姻挫折后的第一想法都是“男人变了”,“娶了妻子就不当一回事了”,“男人都是自私的,根本不顾在背后默默付出、委曲求全的女人”,只有少数的几次看到邵承终于累得趴在桌上睡着,连陪她看个电影也能哈气连连时,她才感觉到他是真的累了。

宁橙愧疚的垂下眼,简直不能想象在她大发雷霆时,邵承是用什么样的心情和精神状态哄她的,心乱如麻。

每个人都有精神崩溃的时候,都有忙的没时间沾枕头的时候,但是这样的辛苦唯有自己承受,别人不能成为你感官上的替代品,所以在遭受消极情绪的冲击时,人们往往只会期待在自己脆弱时有亲人支持,却想不到也许对方也正处于这样的状态,一样需要安抚,哪怕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笑容。

宁橙看向邻座的几对情侣,他们眼下都挂着或深或浅的黑袋,那简直已经成为了现代都市人的标志物。要是有谁眼下白白嫩嫩,那必然是少不更事的米虫,尚未踏足社会并有大把时间投入睡眠的小孩子,或是衣食无忧、遭人嫉妒的幸运儿。

收回视线,宁橙又看向曲烨那双憔悴的眼睛,语气也软了几分:“我很惭愧,你的话让我终于明白了邵承在外面的辛苦,以前我总是自私的认为他好不容易回一趟北京就该好好陪陪我,却很少问他在外面是不是受了委屈了,每天睡几个小时,有没有按时吃饭喝水……我真不是一个称职的妻子,我总觉得他是无所不能的巨人,不需要关心也能撑起一片天,因为他永远能在我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及时出现,这让我有了依赖,要是他偶尔没有达到我的预期,我就会往最坏的结果去想。其实,谁对谁好都不是‘应该’的,夫妻原本是该互补的。”

宁橙突如其来良好的认错态度让曲烨受宠若惊,不甘人后的他简直羡慕起邵承的幸运,一时之间难以自我平衡,犯了大多数家长都会犯的错——用自己孩子的短处和别人家孩子的长处比较,总也想不通既然同时上学为什么第一名总是花落别家。

曲烨也想不通为什么都是,女人宁橙总护着自家的男人,筱萌却只看得到伴着其它女人的男人的优点,难道真的是别人家的饭更好吃,别人的男友更有魅力吗?

思及此,曲烨真是不吐不快,原本还想保持神秘,此时却不堪再忍,很快将他、筱萌和于本生之间的短兵交接悉数交代。

曲烨说,直到现在他也没有确实证据证明筱萌的出轨,全凭直觉,然而这种直觉是有依据的。他曾见过几次筱萌公司的老板于总,对方也是个摄影发烧友,技术不输给职业摄影师,更因为他的财雄势大供得起入手最顶级的摄影器材,甚至可以用大把的时间到环境恶劣的天然风景区采风,这也直接造就了他将这些见闻分享给身边的朋友后换来的崇拜和向往。

反观曲烨,他实现了梦想办了摄影展,开了影楼,却在此后的几年只能窝在影楼里赚钱,反复累计存折里的数字,成为了金钱的奴隶,逐渐失去了对艺术的追求,拍出来的照片形成了制式化的流水线,只是机器作业的赚快钱,而非精益求精。

两相比较后,筱萌越发崇拜于本生,并且接连的发现于本生的其它优点,高尔夫球、马术、国际象棋等,这些曲烨都不会。人外有人的道理筱萌自然懂,她本没有将于本生超越曲烨的技能放在心里,更知道那都是被钱堆出来的,不是曲烨的错。

令筱萌第一次意识到于本生的温柔,是因为一次挡酒。曲烨不会在筱萌和客户寒暄时替她挡酒,而于本生却做得滴水不漏,只要有于本生在,筱萌可以滴酒不沾的全身而退,这时回到家里却见到瘫在床上已经醉得不省人事的曲烨,难免觉得他们是一对可怜虫夫妇,在外面都是苦哈哈的孙子,为什么不能有一个是大爷呢?

筱萌从于本生打造的暖炉里一下子滚进了颇具曲烨本色的冰山,很快在心里分出了高下,连那些用钱堆砌的令她不以为意的技能也变得炙手可热,为于本生大大加了分,更衬托着他时而展现的温柔仿佛连空气都能净化成春天,将筱萌带入色彩斑斓的世界。

女人一旦踏足婚外情,甭管是的还是精神的,都像是温水煮青蛙,在沉沦重生的甜蜜时自然料不到水终有一刻会沸腾,届时她将没有能力跳出去。

后来,曲烨不止一次被于本生当面用“曲烨最擅长”的技能比下去,人比人气死人,于本生没有胜之不武,却更让曲烨无地自容。他和筱萌也不仅一次为了这些琐事争吵,因为早有比较,也令她不自觉地总将于本生“如何罩得住”挂在嘴边,等于在曲烨破败不堪的自尊心上又踹了一脚,催化了曲烨“各行各路”的打算。

到了近半年,曲烨已经将筱萌当成了透明人,笑容都懒得施舍一个。筱萌受到丈夫的漠视,出门的时间就越来越长,和于本生天南海北的聊着,寸步之间就开阔了眼界,用于本生出神入化的口才满足自己对外面大千世界的向往,只有这样,她才能暂时遗忘现实,像恋上毒品的瘾君子,在虚幻中享受被快乐灭顶的感觉。

而曲烨却在地狱,像深埋令他最恶心的东西一样埋藏着这个秘密,此时又不惜自捅一刀,将它挖掘出来,更恨不得一刀见底将这种藏在内部的腐烂彻底刨净。

宁橙战战兢兢的听着,从没在脑中刻画过这段故事的细节,不敢置信筱萌和于本生真的发展到精神恋爱的地步,但是转念一想,这也确实很像筱萌的作风,就如同她当初对曲烨的崇拜和着迷一样。

宁橙咽了口口水,说道:“我想她只是一时鬼迷了心窍,那不是爱情,是崇拜,等她清醒以后就会明白什么样的生活才是真正属于她的。”

宁橙深知女人的想象力有多么致命,平日看似美好的东西总会在最关键的时候反扑,就像从小养大的蟒蛇突然将自己吞进去的那一刻。筱萌也只是被表象迷惑了心智,看似实际的活着,脚下却是悬空的,随时有坠毁的可能性,等她清醒过来就怕大势已去。说穿了,爱情幻灭不能怪男人残忍或是女人恶毒,那只是因为男人永远满足不了女人童话般的想象力,不甘于平凡,却又没有遭遇并驾驭宫廷侯爵、富商老板的能力。

曲烨打断了宁橙的冥想:“可我没有耐性等她清醒了,我也明白像她那么骄傲的女人,什么都要求是最好的,她肯定不会甘心沦为那个于总的情人,更不会愿意给人当后娘,所以他们之间不会有结果。”

曲烨的清醒和冷静令宁橙为之一震,他显然已经走出了痛苦的误区并开始理智的思考。

“既然你明白,那你为什么还要离婚,她早晚都会回……”

“她回不回是她的事,和我无关。”曲烨轻巧的笑了,极为冷酷,好似目前最令他感兴趣的不是等妻子回头,而是等妻子后悔时再归还那一脚,尝尝报复的快感。

眼前这个看似还会理性分析的男人已经濒临疯狂,转眼间就可能化身为毒蛇猛兽,带着战利品一起滚下悬崖——这是宁橙此刻唯一的感受。

她警惕的等着曲烨,别看他懒懒散散的窝在软椅里,却让人莫名的胆颤:“你毁了她,也等于毁了你自己,离婚也不是这么简单的,你们联名的影楼怎么办,曲源怎么办,筱叔叔、阿姨的苦心怎么办?你能忍心放弃这一切?”

成人用斗争衍生的悲剧,永远只会报应在孩子身上,有的孩子是债主,有的孩子本身就是债,还要负担一辈子的高利贷。宁橙不懂,从小就被亲情抛弃的曲烨,怎能忍心让自己的骨肉沦丧在同样的命运里。

“这些都好办。”曲烨声音渐低:“影楼抵押出去,这两年赚的钱足够还他们当初在我身上的投资,剩下的我会带回上海,重新开始。曲源……归筱萌,我爸妈不认我自然也不会认我的女儿,留给筱萌对她最好。至于二老,他们对我不错,可我总不能因为他们就和筱萌凑合一辈子吧,再说,他们对我好多半是为了替筱萌弥补。”

在提到“曲源”时,曲烨难掩愧疚,若说他对这个家还有一丝留恋,多半是源于这个女儿,“饮水思源”,那是他一脉相承的寄托。

“不过,我还是打算等源源过完三岁生日再说。”曲烨痛苦将脸埋进掌心,声音闷闷的透出指尖。

“你……”宁橙刚要爆发,又怕一吵起来没完没了,于是说:“别意气用事,你规划的那些后路简直荒唐!你和筱萌是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你以为你放下一切就能山高水远了?你会背负一辈子的自责,以后源源长大了也会恨你的。”

曲烨抬起头,神情已经恢复,唯有眼角残留的苦涩显现了端倪。

他被宁橙的话再次激出了冷笑,此时突然调转了风向:“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我和你才是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和她不是。别忘了,当初可是我撮合了你们,这是你欠我的。不过你放心,我不会让你还的,也不会用这个要挟你跟我走,我算是看明白了,要是女人的心不在自己身上,要个躯壳也没意思。”

这话也不知道是借宁橙讽刺筱萌,还是随口说着玩的,曲烨也不等宁橙从震惊中醒悟,遂轻佻的撑着桌面站起身,从兜里掏出五十块钱甩在桌上,顺手拾起桌上的烟盒,转身阔步离开了咖啡厅。

脑子嗡嗡的瞪着曲烨有些驼的背影,宁橙通体透凉的跌回座椅里,瞬间失了声。那还是她所认识的曲烨么,他简直就是个定时炸弹。可怕的是,她不是拆弹专家,他也不是一颗为了预备被拆除而制造的炸弹,无论你剪断哪一跟线路,都只会加速引爆的时间,只等着陪葬品一一凑齐,再玉石俱焚,集体为他陪葬。

宁橙在咖啡店里多留了一个小时才打道回府,她不知道与此同时在十公里以外的地方,曲烨和筱萌正因她而摊牌。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是爆点,将揭穿前面埋伏已久的一道线索,可以作为曲烨和筱萌的番外,但是也衔接了上下章节的剧情,我只能说,骗人的不只是筱萌。

,明天出门,晚点回家,要是回来了还有精力就写下一章,但估计会很晚才能更新,如果撑不住了就放在后天更。亲大家╭(╯3╰)╮

蜕变进行时 05

曲烨没有直接回家,那本不是他的家,是筱萌的家。

女人一旦有了离婚的念头,可能是因为经期来临情绪低落,也可能是因为受到刺激一时消极,等冷静下来多半是不舍的,除非真的遭遇了让自己大彻大悟的感情挫折。比如筱萌,多次提到离婚却没有一次付诸行动。

然而男人一旦有了离婚的念头,多半就是认真的,可能经过了深思熟虑,甚至规划好了离婚以后的所有未来。

既然曲烨已经不拿妻子当妻子,自然也不会当那个是他的家。

离开咖啡馆,曲烨徒步走了三公里,就像长途旅行归来的流浪汉终于回到属于自己的狗窝。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他自己构想再监督施工队一寸一寸打磨出来的,是他的心血和结晶,一想到即将卖掉这里就像亲手遗弃自己的孩子一样,心里堵得犯慌。

曲烨提前放了所有员工的假,在门口挂上暂停营业的牌子,然后折回里面的摄影棚专属于自己的休息间,翻箱倒柜的从架子的最下端拿出蒙上一层厚厚灰尘的纸箱子,又从堆满废照片的纸箱子的最深处挖出两本影集。

上面的那本封面写着“我的妻子——筱萌”。里面的很多照片只有他们夫妻俩看过,珍藏了四年前最美好的一切。其中一些照片的底片已经受损,曲烨花了几个昼夜的时间修复它们,总算凑足了所有最有代表性的精彩瞬间一并洗出来,再压制成册,时至今日已经半年有余。

他本想趁着他们结婚四周年纪念日送给筱萌,作为挽救他们婚姻的最后筹码,哪知道就在相册做好的那天,筱萌却将于本生介绍给他,本意是他们是有同样嗜好可以互相切磋,结果于本生不仅从气焰上将他打败,还有摄影技术。

曲烨将影集收到箱子里,自此再没有拿出来过,后来偶尔想起只觉得那是用来提醒他这段婚姻已经无需挽救的自嘲。

被这本相册带入久远的杂乱无章拼凑在一起的回忆里,独自舔舐着心里最见不得人的疮疤,直到脸上传来湿湿凉凉的感觉,曲烨伸手一擦,灰尘融入咸涩的眼泪里,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哭了。

他心里一阵抽搐一阵挤压,实在分不清眼泪为什么而流,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反驳他声称对这段婚姻再无留恋的证据,用如此赤/裸而难堪的方式。

曲烨放下这本让他五味杂陈的相册,露出下面那本的真正面目,没有注意到身后细微的动静,右手拇指轻抚着封面上的字迹,刚要翻开却不妨被半路杀出来的另一只手拦截。

相册被那股力道抽走,曲烨下意识的随着手的主人看去,来不及擦干脸就让自己这幅脆弱不堪的摸样撞进一双怒瞪的眼睛。

筱萌的表情远远比曲烨的更加灰败,脖子上的青筋抽动着,耳廓里嗡嗡作响,她盯着那行陌生又熟悉的字眼,仿佛要亲口确定什么似地念了出来:“To My Love——宁橙。”

那声音听上去真不像她的,发麻的指尖也险些托不起任何重量,但是当筱萌凭着本能翻开相册后才发现,封面的打击不过尔尔,内容才是亮点。

宁橙的笑,宁橙的哭,宁橙的愤怒,宁橙的平静,这本相册的存在恰恰说明有关宁橙的一切从很久以前就开始,随着光阴的推移,记录了有关她从十四岁到二十四岁十年间的点点滴滴,它是只以宁橙为主角的纪念册,也是一个男人的心意。

就像是宁橙难以否认筱家人的存在一样,筱萌也不能否认在她还来不及遇见曲烨以前,宁橙就已经在他心里了,凭她如何紧追慢赶也难以超越那个遥遥领先的位置。

筱萌心知自己是这段婚姻里最自私自利的一方,用她的一意孤行一味强求,一味坚持己见,一味用自己的不快折磨对方。反观以前对追求者们的不屑一顾,她生平第一次将心机花在一个男人身上,在怀疑他暗恋宁橙的同时将他抢了过来,然后结婚,生女。可惜幸福却未如期而至,争吵、冷战和互相指责就像是为了惩罚她的私心一样,见缝插针进生活里的每一个空隙。在她几乎要喘不过气的同时,也曾不止一次的怒吼“离婚”,对每一个人说“我后悔了”,但是若再给她一次机会,她绝不能忍受和曲烨擦肩而过的遗憾。尤其是最近几个月,她不止一次的对于本生叫“曲烨”,甚至越发觉得他们长的很像,总有种他们是一个人的错觉。

来前筱萌才和于本生摊牌,希望于本生不要得寸进尺的扩张侵略版图,放彼此一条生路回归正常的婚姻生活,就像是在海上漂泊太久渴望重新踏上陆地的感觉。

筱萌思虑很久决定和于本生快刀斩乱麻:“我和你的惺惺相惜互相理解,不过是建立在双方婚姻都不顺遂的基础上,可是对于‘离婚’你我都不愿意,既然这样就该回头好好经营自己的婚姻,争取让它重新开花结果。你和你老婆能不能挽回我不知道,我是很想和我丈夫重新开始的,要是你真的缺女人就去找别人,我不适合这种游戏,我已经后悔了……”

他们交涉的结果是没有结果,于本生依旧坚持原判,但很显然筱萌已经决定抽身到战场之外。

筱萌明白一时半刻之间难以解决暧昧这段已久的不正当关系,但是主意已定就该身体力行,所以也没多想其它就打车向影楼赶来,眼见“暂停营业”的牌子被挂在门口也没多想,直觉正催促她尽快进去找曲烨为这段时间的冷战而道歉。哪知当她像丛林探险一样终于寻到宝箱时却发现里面没有瑰宝,而是伺机等待反噬她的毒瘤。

疯狂的念头却战胜了忏悔的打算,筱萌也终于忘记了自己的来意,她的眼泪滴在照片上,照片里的倩影逐渐化成了两个、三个,晕在眼前仿佛活了一样。

曲烨缓缓站起身目睹着一切,静等筱萌从头到尾看完一遍才拿回相册,轻描淡写道:“别弄坏了我的照片。”

筱萌的肩膀剧烈一震,她透过水雾直愣愣的瞪着眼神同样微红,神情落寞的曲烨,喃喃轻语:“你爱她?”

曲烨不答,只是笑,报复的快感让他莫名亢奋,他竟然有些喜欢这种撕心裂肺的感觉。

“原来你真的爱她……”筱萌头晕目眩的重复这句话,接着说:“你一直在骗我,你心里爱她,嘴上却骗我说爱我。”

曲烨冷哼,太阳穴兴奋跳动,被筱萌反复重复的话耗去了耐心,理智也正离他而去:“对,我是爱她,我从小时候就爱她,我说爱你都是骗你的!”

筱萌轻轻晃悠着身体,膝盖发软,她一把揪住曲烨的袖子,终于吼出了声:“那你为什么要娶我!你为什么不去找她!啊?”

“是你先勾引的我!”曲烨的声音盖过了她的,遏制了她的动作:“别忘了,当初是你对我告白在先,也是你倒追的我!”

“对,是我倒追的你,你可以拒绝我啊!”

“我怎么拒绝?你都跟宁橙说过些什么,让她三不五时的叮嘱我不要骗你,好像我真的对你做了什么,我百口莫辩,我能怎么办!”

“你!”筱萌气得脚下一晃,深吸一口气说:“你放屁!我说帮你办摄影展的时候你怎么不拒绝我?我说可以找人帮你开影楼的时候你怎么不拒绝我?你还对我说什么要和我一起突破你的‘原则‘!你有很多机会跟我摊牌,却一直骗我到现在!你简直……”

筱萌将曲烨推的后退几步,被他脸上的冷笑刺激的恨不得和他同归于尽,刚要扑向他的同时,脚下却被地上的杂物绊了一个踉跄,急忙稳住自己,低头一看,一脚正踩在那本“我的妻子——筱萌”上。

筱萌抖着手将它拿起来一看,里面正是各型各色的自己,从穿着衣服的,到衣衫半解的,再到□的。在她愤怒宁橙才是曲烨生命里唯一的女主角时,这本相册就像在原本就溃烂不堪的伤口上撒了一把盐,每颗盐粒都带着锋利的棱角,恨不得在模糊的血肉上制造更多的切口。

羞辱感瞬间侵袭了筱萌的每个细胞,“我的妻子”从她手中脱离出去,在空中划过抛物线,正中曲烨的脸,他叫了一声捂着额头喊道:“你疯了!”

“我的妻子!My Love!你根本就是在羞辱我!”

最令她难以忍受的是那些全/裸照,时时刻刻的提醒她“我的妻子”是这样一个行为不堪的女人,而“My Love”才最圣洁无暇。

“我问你,你是不是只看重我家的钱才娶我,是不是打算等你翅膀硬了就把我一脚踹开,再和你的‘最爱’双宿双栖!”

“对,没错!我就是这么想的!我告诉你筱萌,我已经受够了你,我忍你这么多年就是为了要看你怎么耍大戏!现在你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曲烨口不择言道,惊讶自己的嘴怎么可以说出和心背道而驰的语言。

“你太过分了,你忘恩负义!我为了你生了女儿,我爸妈给你钱开影楼,我们一家人对你这么好,你就是铁打的心也该融化了,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筱萌缓缓蹲在地上,脸埋进膝盖,扯着嗓子哭的惊天动地。她只是他的妻子,他的爱早给了别的女人。这个认识简直就像是为她量身订造的毁灭,筱萌终于崩溃了。

“我忘恩负义?我NND要是忘恩负义早就和你离婚了!你和那个姓于的整天眉来眼去,你爸、你妈就一天到晚的念叨我不会哄你,你一个不顺心就把我哄书房睡,你说不许我抽烟我就不抽……”

曲烨语无伦次的念叨着,像无头苍蝇一样四下找烟,然后又胡乱的摸着裤兜,这才发现烟就在兜里,抖着手掏出一根恶狠狠地吸了一口。

“我告诉你,我想抽烟就抽烟,你管不着,你爱管谁管谁去,我不拦着你!”

“那你呢!”筱萌扬声反问,却发现声音受困于这样的蹲姿,于是她一下子站起身,双手握拳的嘶吼:“我怀孕的时候你一点都不关心我,我见红了你第二天才赶到,我爸住院你三天两头出现一次,你只有跟我要钱的时候才摆好脸色,你根本不拿我当你的老婆,你只当我是银行,你扪心自问到底是我对不起你,还是你对不起我!要不是这样,我干嘛和……于本生是对我很好,可我和他什么事都没有,今天我还跟他说清楚了,结果你却用这个回报我!”

“你就欠这个回报!犯了四年的贱,我早犯够了!”

“你怎么黑白颠倒?你没爸没妈,我爸妈拿你当亲生的一样,给你家庭温暖,难道他们也是犯贱?”

“我没爸没妈不用你提醒,你别老觉得是你们家收留了我,没了你们,我更自由!”

两人不停地翻对方旧账,越说越摘不清,直到筱萌哑声说了一句:“你只是在玩弄我,我还白痴的自己送上门。”

曲烨仿佛被她刺激了软肋:“你不也拿我当你的玩具吗!你高兴了就给我点甜头,不高兴了就一脚把我踹开,你想发脾气就发脾气,我还必须低声下气的先跟你道歉,一吵架就说你们家给我花过多少钱,没事就把‘忘恩负义’挂在嘴边!你说这些话的时候是拿我当你的丈夫还是你的奴才?”

将地上的杂物踢开,曲烨抹了把脸:“你不是老想离婚吗?行啊,我成全你!”

曲烨绕过筱萌负气的往门口走,筱萌急忙追上去单手将他拦住,抬头望进他眼里:“我问你,要是你当初没和我结婚,你会不会娶……”

话到末端,声音越显轻细,最后一个字几不可闻的湮没在筱萌的舌尖,又咽进喉咙里,曲烨只能从筱萌的口型中分辨那是个“她”字,更知道“她”指的是宁橙,他就像是受到莫大的鼓舞似地,要将苦苦扒在宣言边上的筱萌踹进无底深渊。

曲烨声音扬高:“对!我告诉你,要是没有你和你那个该死的邵承哥哥,我早娶了宁橙了!”

然而话音落实,曲烨才言不由衷发现这个念头早已远他而去,此时不过是一抹昔日的残念,爱情从未舍得降临在他和宁橙之间,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曲烨嘴里每一个字都宛如下刀子,片刻间将筱萌支离,她缓缓垂下手,一动不动的立在原地,不再阻拦他急于退场的脚步,只感觉打了一场旱天雷,闪电直劈而下,守护她的城终于池毁城陷,此后只有断壁残垣可以证明他曾经来过。

那天之后,曲烨三天没有回家。筱父、筱母问起,筱萌不忍道出真相以免又将筱父的高血压激出来,只好随便找了借口说他去外地采风。

当晚,曲源突发高烧,一家人急忙奔去了医院,兵荒马乱之后情况稳定了,医生通知家属曲源还要留院观察几天。筱父、筱母被筱萌劝回了家,又用短信通知了曲烨。

半个多小时后,曲烨同样一身狼狈的赶来,在听到筱萌冷淡的说了一句“女儿睡了,已经没事了”之后,才虚脱的跌坐在她对面的长椅上。

两人一个看地上,一个看天花板,谁也不愿先打破沉默,好像谁先开口谁就输了。

筱萌依旧靠墙站立,神情木然,好半响才放任自己叹了一口长气,心想在这场维持四年战争里,本就没有赢家,她又何必介意再当一次输家呢?

她强迫自己从喉咙里逼出声音:“这两天我想得很清楚了,你说你要离婚,我同意,但是孩子归我。还有,你把我爸、妈这两年借你的钱都还上,影楼随便你。不过你要给我点时间做爸妈的工作,我不想现在就告诉他们。等女儿三岁生日以后咱俩就办手续,我再告诉爸妈你去上海开分店了,等过一年事情淡了,我再慢慢跟他们交待。”

结婚四年,筱萌还是头一次这样爽快的成全曲烨,没想到竟然是为了离婚。

曲烨张张嘴,难以成言。他们不过相隔数米,却好似一个天涯,一个海角。他曾经非常希望获得解脱,甚至想象过当自己提出“离婚”时的胜利者姿态,然而如今一切尘埃落定、水到渠成,他却并不觉得高兴,心里酸痛的就像是当年得知自己并非父母所生时一样,无能为力的看着生命中的另一块儿土地被人挖去,他只能残缺到老到死。

“你想的真周到。”曲烨说。

“还需要你的配合,要是我爸妈打电话给你,你别忘了告诉他们你在上海。”

“那孩子呢?”曲烨垂死挣扎着,这是他拒绝再次被命运分成两半的最后借口:“要是像今天一样病了怎么办,还有过年过节……”

“我还以为你只紧张你自己。”筱萌笑道。

“她是我女儿,我当然紧张!”

“是吗,那位什么每次女儿出事,你都是最后一个赶到的?”

曲烨被反驳哑口无言,满心心虚,筱萌也没再咄咄逼人,沉默又一次在他们中间沉淀,形成透明的界限将走廊划分为两个世界。

之后的十几天,曲烨就像是重获新生一样整日在家陪着曲源,可能他想抓住这最后的一丝相处的机会。筱萌对此没有意见,和曲烨再没吵过一架,简直破了纪录。筱父、筱母欣慰许多。

可惜,这有史以来持续时间最长的一次宁静,却被曲源无心的打破了。

曲烨出去买东西时将手机落在家里,曲源拿在手里玩耍不小心将电话拨了出去,筱萌发现时,那边正传来宁橙的声音:“喂,曲烨?”

筱萌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第一反应是将它挂断,哪怕问一句“你是宁橙吗”也好。

她对着电话薄里那串陌生的数字怔怔发呆,直到脑中灵光一闪,竟然将它和邵承提过的“被一个陌生电话发短信通知前去捉奸”联想到了一起,然后又想可能是自己多心了,难以遏制心里正一寸寸扩大的恐慌。

曲源睁着亮晶晶的大眼看着筱萌,胖乎乎的小手又要去抓曲烨的手机,筱萌急忙删除了这条通话记录,就像是丢烫手山芋一样将它扔给了曲源,接着站起身在屋里不住的打转。

她抬头看了一眼时间,算着爸妈还有三个小时才探亲归家,正在犹豫要不要趁此机会把事情问了水落石出时,就听到大门那儿传来钥匙开锁的“咔嚓”声。

曲烨不疑有他的进了屋,将东西放在桌上:“怎么了?想什么呢?”

“在想那天是不是你告诉了宁橙我正和你在酒店里拍照。”筱萌脱口而出。

曲烨愣住,脸上闪过不自觉地僵硬,更加坐实了筱萌的猜测:“是你说的对吧,我记得当时她打电话给你,还是我替你接的。”

曲烨不答,一脸凝重,看了一眼曲源,仿佛拿不定主意是不是该选在此时坦白。

筱萌却自顾自下了结论:“果然如此。”声音很轻,不着痕迹。

伸手拿起小汽车,右手手指在车轮上滑过,看着车轮“嚓嚓”的飞快转动,筱萌对着曲源笑了笑,坐回床沿很快加入了曲源的游戏世界,好像曲烨的答案是不是肯定的并不重要,也不值得惹怒她一样。曲烨的担忧倒显得多余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是“邵承和宁橙”篇~\(≧▽≦)/~啦啦啦

枕边的“陌生人”01

筱萌利用两个星期的时间将这四年发生的点滴串联起来思考,她在纸上画了线路图,将他们两对夫妻四个人的关系好好整理了一遍,这才发现自己一直活在有色眼镜的后面。她习惯了惯性思考,这太可怕了,习惯是会骗人的,被自己的习惯所骗更加可悲。

在曲源的生日会上,筱萌刻意当着宁橙的面,表现出对邵承的亲密,她偷偷窥见宁橙的面无表情,心道,宁橙怎么就不生气呢,是不是表面越平静心里越在意?

当着众人的面,筱萌说:“邵承哥哥可不是我老公,是我移情别恋了,找了一个不输给他的男人。”心里却在滴血。

这是她决定最后一次用自己的习惯骗自己,用享受生日宴会的热闹氛围来逃避现实,只要一会儿就够了,过了今晚她将重回人间。

直到于本生的电话将筱萌提前拉了回来,她只得避开人群走到阳台,刻意压低声音警告于本生,不想于本生却用他思虑再三的决定又将她解脱了。

于本生说,他已经和妻子复合,这通电话只是为了说一句“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