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角悲海月,征衣卷天霜。挥刃斩楼兰,弯弓射贤王。

单于一平荡,种落自奔亡。收功报天子,行歌归咸阳。”

不知是巧合还是故意使然,当他念出归咸阳三个字时,响彻全场的鼓声嘎然而止,而琵琶声亦从急促变为了缓慢,最后渐渐收摄无踪。只是舞得正急的屈突申若等人却不可能这么快收势,良久,四团寒光方才露出了身形,各自都是满头大汗疲惫欲死。

自然,这剑舞需要每个人的全身心投入,尤其是充当领舞者的屈突申若更是如此。所以,四女谁都没有听到刚刚李贤的诗。然而,看到李贤放下酒瓮,捡起地上的纸双手奉给御座上的帝后,她们哪里还会不知道李贤已经大功告成,顿时露出了会心的笑容。屈突申若更是轻轻丢下了手中的剑器,口中发出了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这是御前,大醉之后呼呼大睡的情景自然不可能发生,因此看到李治拿着那张龙飞凤舞的字纸,正在专心致志地分辨着上头的字,武后便连声吩咐身边的阿芊去准备醒酒汤,又喝令两个内侍先将满身酒气的李贤扶下去。

既然满身酒气,自然免不了换衣服;既然要换衣服,自然免不了先沐浴。整个人浸泡在热气腾腾的水中,李贤只觉得浑身每一个毛孔都完全张开了,再加上那力道恰到好处地按摩搓洗,他更是舒坦地长长舒了一口气。不用睁开眼睛,他就知道身边只可能是那个人。

“阿萝……”

此时此刻,阿萝正在用凉毛巾敷着李贤的额头,闻听这声顿时手一抖,一怔之后方才没好气地嗔怪道:“殿下今日风头可是出够了,奴婢刚刚在旁边偷看,只见那些大人全都呆着一张脸,想必是都吓着了。可是,您能不能不要一作诗就醉酒成不成?这冷酒伤肝热酒伤胃,小小年纪喝这么多酒,真是……”

她硬生生地将半句不祥的话吞了回去,这才发现李贤的眼睛正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自己,不觉好一阵慌张。自打被武后拨给李贤使用之后,两人就不知有过多少次裸呈相对,一开始也不是没有害羞过,但李贤调笑归调笑,却从未有过进一步的动作,久而久之她便习惯了。然而,如今分明和平常没有半点区别,为什么她的心怦怦直跳?

李贤浑然不知自己的目光会给阿萝造成怎样的误解和压力,他只是觉得,这一刻的阿萝看上去分外真实。为什么会爱上杯中之物的缘由,他自己也不甚清楚,但隐隐之中他一直有一个念头,那就是现在的一切都不过是一场虚幻的梦,无论在梦里做了什么,癫狂也好任性也好,才华横溢也好美人环绕也好,一呼百诺也好无人理会也好……终究只是一个梦。

这似醉似醒的刹那,他用一种自己恍若未觉的温柔看着阿萝,忽然伸出手在那小巧可爱的耳轮上摩挲了一下,嘴里低声嘟囔道:“美人如玉剑如虹……”

阿萝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激得浑身发软,待要开口说话时,却只见那只作恶的手扑通一声掉回了水中,转而便响起了一阵鼾声。恨得牙痒痒的她只得在心中骂了一千声一万声惫懒的家伙,手中的巾子却仍是朝他赤裸的前胸抹去。

“可惜,今天这一幕贺兰小姐居然没看见。”

她的心中没来由浮上了这么一个念头,遗憾的同时却隐约混杂着几分奇怪的感受。即使自小服侍平日没少耳鬓厮磨,可刚刚混在宫人之中看到那个口中吟诗的人影时,她却仍然感到心头一阵发热,或许这就是平常那些宫人调笑时说的心有灵犀?

第一百五十三章 杯酒敬三人,豪情隐情柔情;再见老将,窥伺兵法

李贤的好觉并没有持续多久。当他感到太阳穴上顶了一个冷冰冰的东西时,立刻就一个激灵惊醒了过来。一睁眼看到是阿萝,他心中一松的同时,便没好气地瞪过去一眼,丝毫没有注意到阿萝脸上尚未褪去的红潮。

“殿下要是再睡下去,待会陛下和娘娘可是得让人把你抬到殿中去了!”阿萝朝四周的其他几个宫人招了招手,示意她们上来擦干身子,这才嗔怪道,“陛下和娘娘都催了好几回了,若不是我拖着,殿下就连睡这一会的机会都没有!”

此时此刻,李贤方才想起自己并不在武德殿,刚刚的一幕恍然出现在脑海中,不觉深深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地任由那些宫人摆布。名声在外的结果就是一发不可收拾,再这样下去,当初少时苦背老李的那些诗迟早得全都抖露出去,与其等到江郎才尽,不如哪天见好就收算了!话说回来,那诗里头的弦外之音,想必有心人也该听出来了。

他刚刚装束停当,门口便闪出了王福顺,一看到他登时大喜:“殿下,陛下和娘娘都已经念叨好一会了,各位大人也等得不耐烦了!”

李贤认命地耸了耸肩,冲阿萝点了点头便跟着王福顺身后出去。刚刚踏进大殿,他便感到面上一阵火辣辣的——仿佛是有人一声令下一般,一瞬间,所有的目光在他的身上来了个交汇,其中既有惊诧、敬佩、艳羡,更有质疑和不以为然。

他早就熟悉了这种集体注目礼,当下也不去理会,笑吟吟地走到宝座之前向帝后行礼。只是这回人还没跪下去,就给武后一把拉了起来,自是省却了他好一派麻烦。

灯光之下,武后两鬓的十一花钿熠熠生辉,各种珠光宝气的花树更是衬托出几分雍容华贵。看见那一身繁复至极的盛装华服,李贤不禁从背后生出了一股燥热,但在武后那炯炯目光的注视下,他没来由又像从头浇了一桶冰水,来了个透心凉。

“诗自然是做得不错,只不过,你这字实在是不上大雅之堂!”说话的是李治,虽说挑剔居多,但脸上的笑意还是出卖了他的得意,“你今天能够得此佳词,却得好好谢谢申若她们,还有钦陵正使和善城公主。”

这样的暗示李贤自然清楚是何用意,当下便命一个内侍拿着酒壶杯盏等物,笑吟吟地走到了席间——虽说他很想先去敬大姊头那几位一杯,但先外后内的道理他却还是明白的,所以先走到了吐蕃使臣那一席上。

吐蕃其时正受大唐册封,因此李贤以亲王之尊亲自前来敬酒,因此不但是钦陵起身,其他人也纷纷躬身而立往后退了一步。李贤这一杯酒刚刚递过去,钦陵便爽朗地大笑了起来。

“外臣一向崇慕天朝大国,今日先是一睹殿下在马球场上的风采,又听得如此绝妙好诗,心中着实欢喜。这击鼓不过助兴,并不敢居功,反倒是善城公主的琵琶和那四位千金的剑舞让外臣大开眼界!殿下亲自敬酒外臣着实领受不起,便以三杯为敬!”

果然是虎父无犬子,这话真是说得滴水不漏!李贤自己这一杯还没下肚,就只见对方自己先喝了三杯,不觉更是对这家伙另眼相看。

要说亲疏,新罗自然比不上和大唐有婚姻之亲的吐蕃,因此见李贤从吐蕃使臣那一席走过来,金仁问等人慌忙各自起身——除了善城公主金明嘉之外,其他人都领受了大唐官职,再加上在大唐呆的时间已经不短了,礼数上自然更加娴熟。

用同样娴熟的外交辞令对付了金仁问,李贤便打量起了面前这位新罗公主。虽说见惯了大唐美女,但是细细打量金明嘉,他却不得不承认,人说新罗出美女还真不是什么诳语。这金明嘉大约是二八年华,可身量极高,在他看过的女人之中,也只有屈突申若能够和她并肩,而以他如今的个子,站在那里硬是矮了一个头。

同样是素服,小丫头穿着艳光四射妩媚横生,而一身白袍的金明嘉却予人一种极具力度的感觉。脂粉不施的脸上,那双漆黑的瞳仁仿佛望不见底,几乎只是第一眼,他便直觉地感到她似乎会武,一时间微微怔了一怔。

“我的琵琶是和一位中原老师学的,如果知道会在如此场合献丑,自当时时勤练了!”双手从那内侍的托盘中拿过酒,金明嘉微微一笑,露出了编贝似的牙齿,忽然又眨了眨眼睛,“我知道殿下酒量大,就不学那位钦陵大人了,先干为敬!”

李贤弄不清楚她那一闪即逝的调皮神情是什么意思,只得干笑一声满饮一杯,这才来到了屈突申若四女面前。他和她们喝酒嬉闹也不是一两回了,但如今身处殿上,四周都有人看着,纵有千万言也不好说出口,因此他只能一如既往地说些场面话。

一场剑舞过后,大汗淋漓的四女也同样下去换过一身衣裳,此时脸上仍然呈现出一种娇艳的红色。一一取过盘中美酒饮了之后,李焱娘殷秀宁和苏毓分别占据了三个角,屈突申若便低声轻笑道:“上午的人情,我们刚刚可是都还给你了!”

面对旁边那三双意味深长的眼睛,李贤一时只觉得口干舌燥,一饮而尽后慌忙落荒而逃。好容易应付了李治和武后的一番耳提面命,他这才得以回到自己的位子,心中自然是哀叹连连——应付这样的宴会,简直比他平常算计人还累!

“六郎,今天可是好艳福啊!”李敬业忽然凑上前来,满脸的狡黠和促狭,“那位新罗公主看上去对你也有些意思,否则怎么会主动上来奏琵琶?啧啧,要是我和伯虎有你的福分,那我就是死也无憾了!可惜,吐蕃那边怎么就没有一个公主跟着来,否则你就可以坐拥右抱了!”

李贤气急败坏地瞥了这家伙一眼,忽然嘿嘿冷笑道:“你要是觊觎人家吐蕃公主,我倒是可以向父皇母后奏一声。不用再费心找什么公主和亲了,直接送你过去当驸马怎么样?”

一句话说得李敬业讪讪而回,而旁边的其他三人自然免不了一阵偷笑。薛丁山和屈突仲翔都是第一回坐在这么靠前的位置,刚刚眼见李贤大出风头,不免有一种有与荣焉的感觉,屈突仲翔更是在心中盘算起了自己的买卖——要是能借着李贤的东风做成那些武将的兵器买卖,他的私房大约能再翻上几番。

一场盛宴以宾主尽欢的结果而告终,是夜,李贤自然是一宿好睡。然而,第二天他照例来到李宅演武场的时候,却看到李敬业程伯虎薛丁山屈突仲翔袖手站在一边,场中两个人影正斗得难解难分。

“这是……”

分辨清了打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的两个人是谁,李贤顿时瞠目结舌,这不是李绩和苏定方么?看这两人你来我往的架势,哪里像是上了年纪的老将,分明比年轻人还猛!

百来个回合下来,场中的两人终于各自退开,大汗淋漓的同时不免都有些气喘吁吁,旁边立刻有仆人飞奔送上手巾及饮水等物。

“已经不知道有多少年未曾这样酣畅淋漓了!”下场之后,李绩便长长感慨了一声,“遥想当年亲自上阵杀敌的时候,仿佛还是昨日,一眨眼居然就老了!”

“司空大人若是还说老,只怕我大唐便没有人敢说年轻了!”

苏定方爽朗地笑了几声,这才看见李贤站在场边,连忙上前招呼。而李绩剧战之后,虽说已经感到一阵疲惫,但眼见一群小辈人人眼睛放光面露敬佩,心里也极其得意,遂指着苏定方道:“难得今天老苏上门,你们若是要请教的就抓紧机会。若是错过了,老苏一去凉州,你们就再也没那个机会了!”

早就心痒难耐的程伯虎立刻拎着斧头上去求教,而苏定方略一忖度便爽快地答应了,很快,一老一小就在场中拉开架势打斗了起来。李贤正专心致志地瞧着,耳边忽然传来了李绩的一声轻叹:“老苏闲置二十年,一朝复出,前后灭三国,皆生擒其君王,可算得上是大器晚成!除了他本身勇武非凡,尽得卫公兵法精髓也算是一条!”

苏定方居然也算是大器晚成……李贤竖起耳朵听着,但更多的心思却放在了最后一条。初唐名将之中,要论用兵方略,卫国公李靖当然算是出神入化的那一个,卫公兵法被后人吹得神乎其神。眼下就有一个得到李靖兵法真传的苏定方,李绩这感慨就有些名堂了。

见旁边那三个小子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场中两人看,他便不动声色地朝李绩那边挪了半步,然后笑嘻嘻地低声问道:“师傅的意思是……”

“老苏今天是来找我喝酒的。”李绩轻轻捋着下颌的胡须,脸上露出了老奸巨滑的笑容,“他是性情中人,待会只要你把在外头应付屈突家那丫头的架势拿出来,大约也就成了。一大把年纪东征西讨……话说凉州那地方也不是善地啊!”

这么清楚明白的暗示,李贤若还是听不出来,那就是道地的傻瓜了,当下自然是满口答应。横竖他如今已经是赫赫有名的酒鬼,该喝的时候就喝吧!只不过,李绩这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莫非是吐谷浑有变?

第一百五十四章 大醉之后,却有麻烦送上门

和武将喝酒是什么滋味?

看到早就醉得不省人事,倒在一旁呼呼大睡的李敬业等人,李贤深刻体会到了这一点。能打仗就得会喝酒,这似乎是在武将之中颠扑不破的真理,古往今来,因为不会喝酒而留下名字的武将他几乎没听说过,倒是因为醉酒误事的武将一大堆。

小辈们酩酊大醉,李绩和苏定方却只是面色微红,而坐在他们对面的李贤见这两位老将拿着酒杯一直往自己脸上看,那份古怪的感觉就别提了。

“沛……咳,既然在老李这里,我就干脆僭越几分,叫你一声六郎吧。”

苏定方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这才感慨道:“我征战沙场一辈子,除了兵法之外,其他的书实在看得有限,但你当初那句‘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还’,却让我深有感触。昨晚上那首诗更是好,嘿嘿,我在旁边看见,似乎吐蕃那个钦陵的脸色都青了。当初听说老李收了这么一个身份特殊的徒弟,我还在背地里嘀咕几句,嘿!”

说话间,苏定方仿佛是喝水似的又灌了好几杯下肚,而李绩忽然摇头笑道:“六郎别去理会老苏的胡言乱语,要说弟子,他可是早就收了一个,如今在西域也是……咳,不过,我教了你武艺兵法不假,这诗词之道我却从来没有教过,结果如今就连几个弘文馆学生都来我这里请教,真真是被你连累得不浅!”

居然还有弘文馆的学生跑来向李绩请教诗词?

李贤闻言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当下只得用一阵干笑蒙混过关。但是,李绩偏偏在提到苏定方那个弟子时含糊其辞,这却让他感到一阵奇怪。满斟一杯敬过了李绩,他又在苏定方杯中斟满了,这才好奇地问道:“不知道苏大将军的弟子是谁?”

说起这个,苏定方和李绩同时面色微变。须臾,李绩便代替苏定方答道:“是裴行俭。”

裴行俭?是那个在册立武后之后,被人举报曾经和长孙无忌褚遂良背后非议立后一事的裴行俭?看看两位老将在那里苦笑连连,李贤哪里不知道自己的记忆并没有错误,这脸上的表情就有几分不自然。敢情李绩故意带过,也是因为他李贤是武后儿子的缘故。

裴行俭的问题很快就被苏李二人岔过不谈,而是借着酒意说起了排兵布阵和军略之术。两个身经百战的老将谈论这些,李贤自然插不上话,但这时候,他却不敢再往肚子里灌酒了,而是竖起耳朵专心致志地听着,一面听一面记,辛苦之处自不用说。

“要说我大唐第一名将,其实却得首推卫公!”苏定方此时酒意上涌,干脆直接从旁边取来一个酒瓮,拆开泥封痛喝了一气,方才重重拍了拍桌子,“那时我为李卫公的前锋战将,跟随他纵兵破颉利牙帐,端的是畅快淋漓!只可惜回朝之后,便被人参以纵军劫掠之事,李卫公虽幸免,我却为之闲置二十余年。只幸这二十年我得卫公传授兵法,未曾虚度!”

苏定方在那里大声嚷嚷,李贤不免拿眼睛去瞟李绩,见其一脸若无其事,他不觉心中纳罕。毕竟,武将大多都对声名极其看重,尤其是第一之名,更是铆足了劲也要抢到手。正疑惑的时候,他便听到李绩在那里轻叹了一声。

“昔日高祖皇帝也曾经盛赞过卫公用兵之术,其手著兵法我昔日也曾经有幸见过,确实是精妙绝伦……对了,老苏你自忖得了卫公多少真传?”

这突兀的问题让李贤一惊的同时,苏定方也有些愣神,旋即却深深叹息道:“卫公兵法精妙,我当初虽然获传精髓,如今想来,能够得到六分就已经殊为不易。”

六分……六分就能够让苏定方灭三国擒三君!李贤闻言心中咂舌,刚想开口发问的时候,却只见苏定方在那里屈手指头:“卫公所著兵法,有《六军镜》3卷,《阴符机》1卷,《玉帐经》1卷……还有《卫国公手记》,不计其数。这其中,大概除了宫中珍藏之外,大约也就是我那里最全了。”

李贤闻言登时恍然大悟,比之私相授受,自然是皇宫里的藏品最全,要知道,当年李靖的兵法可是让高祖太宗全都赞不绝口的。只可惜,别的东西他固然可以向李治和武后开口,但这种玩意却不行,他已经太引人注目了。

苏定方很快就喝空了面前那个酒瓮,见李贤满脸的向往,忽然笑道:“六郎你身为亲王,却喜欢这种沙场征伐之道,实在是有意思!这新罗使臣一来,我少不得还要在京城盘桓一阵子,你若是真的感兴趣,就到我家里来随便看看好了!反正你认识我家那个毓丫头,顺便把屈突家那个丫头捎带上也就成了!”

言罢他终于忍不住困倦,一头栽倒在桌子上沉沉睡去,不一会儿便发出了阵阵鼾声。而一旁的李绩面色数变,最后发觉李贤正在那里看他,旋即也大大打了个呵欠,起身慢吞吞地朝外走去:“人老了,不中用了,且让我去睡一会!”

这个老狐狸!

李贤恨得牙痒痒的,却也只得眼睁睁看着李绩的人影消失在门口。苏定方是一杯接一杯喝得实打实,可李绩却是小酌慢饮,压根就没喝几杯。话说回来,姜还是老的辣,他上苏定方家固然是目标太大,但要是一群娘子军做伴,那就什么问题都没有了。他是不是该把原因解释为,老苏看他特别顺眼?

带着种种疑惑,靠在板壁上的他渐渐睡了过去。迷迷糊糊正做着好梦的时候,忽然感到有人在用力推他,睁开眼睛却发觉是一个李宅的老仆。

“沛王殿下,长安令冯子房来了!”

李贤一个激灵惊醒了过来,才起身却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这可是李宅,又不是他家,李绩既然是朝廷宰相,见一个小小的长安令并没有任何问题,干吗非得来通告他?想到这里,他立刻问道:“师傅可曾见过他?”

那老仆在李宅执役多年,见李贤一瞬间变了脸色,当即解释道:“大人刚刚喝多了几杯,如今已经睡下了。”

李贤哪里会相信这种说法,如果说刚才他还是嘀咕两句,现如今他干脆在心里打骂李绩狡猾。谁不知道上官仪拉着冯子房,把刺客的事闹得老大,他就不信李绩会不知道。之所以不出面,还不是担心惹事上身?明哲保身保到这份上了,还真是一个难以打破的乌龟壳!

骂归骂,但他还是不得不跟着那老仆出面,心中暗自庆幸李宅上下犹如铁桶一般水泼不进,不怕有人把事情捅出去。快到中庭时,他却不忙着进去,抬眼眺望了一下,见冯子房在那边转着圈子,便转头对旁边的仆人问道:“为何不带他进房等?”

那仆人也没料到冯子房会忽然出来,一时间呆若木鸡不知该说什么好。知道再问也问不出什么所以然来,李贤便打发了他走路,自个提脚跨入了中庭。

“老冯……”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就只见冯子房便急急忙忙转过身,一溜小跑地上得前来,忽然冲着屈膝跪了下来:“殿下救我!”

怎么又是这一句?李贤情不自禁地想到昔日王汉超也玩过这么一手,当下心里不免犯起了嘀咕,但还是笑容可掬地把人扶了起来,面上却笑道:“什么事这么火烧火燎的,还非得扯上一个救字?”

“下官命人严加看管的那两个刺客,刚刚发现死在了牢里!”冯子房的声音中已经是带上了哭腔,看上去分外可怜,“下官刚刚去上官相爷家里求见,那家人无论如何都不肯通传,说是相爷急病,大夫正在诊治,下官……下官真的是六神无主了!”

这个节骨眼上,上官仪居然病了?李贤一惊之后,立刻觉得不对劲。要知道,就昨儿个晚上,上官仪还在那里和他谈笑风生,一幅中气十足的样子。眼珠子一转,他便随口安慰了冯子房几句,硬是把人拖进了房间。这可是李宅,站在中庭说话像什么样子!

一屁股坐下,他便直截了当地问道:“那两个人怎么死的?”

“殿下,那两个人是被人勒死的,可是,我把看押他们的狱卒全部审问了一个遍,板子打得震天响,愣是没有半点结果!”冯子房在感到自己的前程岌岌可危的同时,更知道有人在暗算自己,当下只得抱住李贤这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殿下上回为我指了一条明路,还请再救我一次,我一定……”

“打住打住!”李贤唯恐冯子房说出什么肉麻的话来,连忙打断了他的话。要说当初他会同意屈突申若的要求,留了一个人证在她那里,不就是为了以防万一么?如今可好,要扭转冯子房遭遇的不利局面,那就是最好的一步棋了。不过,在此之前,是不是更该弄清楚,上官仪的病是怎么回事?

打量了一下冯子房,见其并未穿着官服,他便轻咳一声问道:“你刚刚来可有人看见?”

冯子房微微一愣便立刻醒悟过来,连忙信誓旦旦地道:“殿下放心,我是借口拜访一个亲戚出门的,如今马车还停在那家,绝对不虞为人发觉。”

第一百五十五章 老爹的厚赐,襁褓中的上官婉儿

对于上官仪的病,官方解释是,感染风寒需要静养数日。但是,李贤在用尽神通后得到的结果却是,上官仪一大早还去了一次蓬莱殿见了李治,这马车一到家就立刻病了。面对这种状况,能够推理得到的结果就很值得商榷了。

坐在自个的书房中,想到当初和裴炎打的那个赌,再想想可怜巴巴的冯子房,李贤只能叹了一口气。上官仪这么一退,李义府自然无人可以钳制,此消彼长,刘仁愿这日子大约就更加难过了。人说女人心海底针,这君王心意何尝不是难测,他这老爹究竟在想什么呢?

想不出的事情就不再费力去想,这是李贤为人处事的原则。因此,愁眉苦脸了一阵子之后,他立马换上衣服出了武德殿,谁知才一出门就撞见了笑眯眯的王福顺。

“小人向沛王殿下道喜了!”

突如其来被人奉承了这么一句话,李贤不觉有些摸不着头脑。正疑惑的时候,却只见王福顺大手一挥,后面便呼啦啦上来一大群内侍,人人手中都抱着一大堆书卷之类的东西。

“陛下说,以往赐给殿下良马宝剑之类的东西已经太多了,一时想不出什么好东西赏赐。这是刚刚刊印出来的新书……哦,陛下知道殿下酷爱兵法,但格于物议不便赏赐,这还有些前人用兵的札记,殿下闲极无聊可以看看。另外,今年新进宫人当中,陛下挑选了四名贴身侍奉殿下。”

说到这里,王福顺的眼睛已经眯成了一条缝,脸上笑得肉都几乎堆在了一起:“陛下对沛王殿下可真是没得说,要知道太子殿下也只获赐了四名,周王殿下只有两个,刚刚小人过去的时候,周王殿下可是叨咕了好一阵子。”

最初听到老爹赏赐了一大堆书,李贤只觉得头皮发麻,待听得中间还有用兵札记,眼睛顿时大亮。然而到最后,当听说他那老爹一下子又塞给他四个侍女,他脸上的笑容便有些挂不住了。要知道,由于他上次训练宫人的缘故,武德殿上上下下的侍女是最多的,阿萝整天已经忙得脚不沾地。再说,先头那些他都能保证忠心可靠,这四个谁知道有没有问题?

此时,原本低头站在最后面的四名宫人便齐齐上得前来,恭恭敬敬地伏跪于地:“拜见沛王殿下!”

得,君有赐臣不敢辞……李贤示意她们起来,随即扫了四女一眼,只是这一眼,他的目光就一下子移不开了。四女的年纪大约只有十四五岁,却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端得是明眸皓齿清丽可人。最最难得的是,这根本是两对双胞胎!

叫来阿萝带她们去安置,他少不得认命地跑了一趟蓬莱殿谢恩,结果正好遇上李弘。不消说,同样是当孝顺儿子来的。足足消磨了半个时辰,他方才和李弘一起出来,还没等他准备溜之大吉,却被李弘一把拽住了袖子。

“陪我出宫一趟。”

“五哥,你怎么忽然转了性子,想起要出宫了?”

不是李贤多此一问,实在是他这个太子哥哥天生劳碌命。想当初他好不容易为其争取来了出宫透气的福利,结果东宫那群师傅固然是三天一来,但李弘自个还是在那里刻苦读书,连走出东宫的机会都不多。

“我哪里有你这么好命,成天在外头闲逛,居然还能出口成章!”李弘咬牙切齿地瞪了弟弟一眼,脸上忽地露出了一丝肃然,“于太傅……于大人当初就说过,勤能补拙,我既然资质不如你,少不得多花一点功夫,谁让你这家伙如此惫懒!”

老于居然对他的评价这么高?李贤先是被李弘那种语调吓了一跳,待到最后一句方才放下了心,嘿嘿一笑带了过去,这才问起李弘的目的地。

“当然是去上官太傅家探病啊!”

一听说是去上官仪家,李贤自然是千肯万肯。他原本就想去瞧瞧上官仪的病是真是假,这李弘居然要去探病,那就最好不过了。而就在这时候,李弘忽然笑着又提了一句:“对了,上官太傅刚刚得了一个孙女,父皇还让我顺便把赏赐带过去。上官太傅文名满天下,想必此女将来也必定是一代才女。”

上官仪的孙女……不就是上官婉儿么?

太子微服出行,随扈卫士当然少不了,好在李弘不愿意坐马车,一群人骑马呼啸而过,更像是寻常贵胄子弟,倒是不曾引起多大轰动。自从升任宰相,上官仪便迁居新邸,整座宅子的规制极大,门口的人起初还不肯通报,等到李弘拿出东宫的印信,声称是代太子来探望,仆人方才将众人放了进去。

下人不识贵人,上官庭芝却好歹是东宫属官,闻讯而来的他一看到那边谈笑风生的两个少年,呆了一呆之后便慌忙上来大礼参拜,自然少不得请罪。

李弘和颜悦色地宽慰着上官庭芝,李贤却在打量着这个出了名倒霉的家伙。只见上官庭芝二十五六岁,容貌酷肖其父上官仪,只是少了几分上官仪的天生从容,言谈间颇有些拘束。

“父亲只是小病,大夫已经诊治过了,劳动太子殿下和沛王殿下亲自前来探望,臣实在是惶恐。臣女婉儿如今还在襁褓之中,不能亲自拜谢陛下恩赏,臣代其谢过了!”

眼看今天跑这么一趟的目的可能要落空,李贤立刻抢在李弘之前咳嗽了一声,这才笑道:“上官太傅是五哥的师傅,师长有恙,五哥和我一起来探望乃是正理。就请上官大人带五哥和我进去一趟,若是看到上官太傅安然无恙,这才好安心不是?”

话说到这个份上,上官庭芝自然不好阻拦,当下只得带着两人往上官仪的居室行去。才走到一半,前头忽然行来几个女子,一见到这边情形慌忙退到路边行礼。而眼尖的李贤一眼就看见了其中一人手中的襁褓,登时眼睛大亮。

“怎么把婉儿带出来了!”

上官庭芝见状,立刻板着脸呵斥了几句,而李贤则趁势拉着李弘走上前去,光明正大地往那襁褓里瞅。好在是夏天,没有里三层外三层地裹着,因此里面那个小小的婴儿看得清清楚楚。大约是降生不多久的缘故,除了那双灵动的眸子之外,其他的都没法看出来,什么一出生眉目如画笑颜宛然全都是鬼话而已。

这就是那个赫赫有名称量天下的上官婉儿么?

李贤很想去捏捏那张脸,但碍于身份只得硬生生打消了这个念头,眼睁睁地看着乳母和侍女用一块纱巾把人遮住了。心下惋惜的他一转头就看到上官庭芝面带尴尬地站在那里,当下便笑道:“果真可爱得紧。”

李弘少不得也夸奖了几句,一行人方才继续行去。及至见到上官仪,李贤便发觉他只是面色苍白了一些,无论精神还是其他全都很好,顿时更认定所谓生病乃是鬼话。看着李弘在那里嘘寒问暖,宛然一个好弟子,他便在心中盘算了起来。

“这夏日感染风寒,上官太傅也得好好保养。”眼珠子一转,李贤便顺着李弘的口气道上了一句安慰,随即词锋一转道,“如今朝堂事多,政事堂若是缺了上官太傅,只怕也会一时运转不灵。昨日我正巧遇见长安令冯子房,他还满脸惶然地问起上官太傅的病情,足可见这人心所向,上官太傅可得早日复出才是。”

话音刚落,上官仪便忽然连连咳嗽,脸色一时很不好看。见这光景,李贤哪里还会觉察不到其中玄虚,便轻轻放过了这个话题。及至出门上了马车,李弘方才忽然问道:“你刚刚对上官太傅说的似乎话里有话,是不是为了前时朝廷的争论?”

李贤还没来得及开口,李弘便忽然露出了一脸忿然:“前时刘仁愿遇刺,李义府便抓着此事不松口,力指刘仁愿在海东碌碌无为。结果长安令抓到了刺客,他又坚持不肯让父皇派人专审,搪塞许久,我看此事分明是另有名堂!”

刘仁愿这件事李贤原本没打算从李弘这里下手,因此直接让冯子房找上了上官仪。谁知道上官仪受挫之后忽然告病,这顿时打乱了他的全盘计划。如今见李弘如此态度,他心下一转,忽然神秘兮兮地晒然一笑。

“五哥,不瞒你说,我先头和刘仁愿在望云楼见过一次,后来也微服拜访过他一回。他对我提过,当初他遇刺的那一回,似乎刺客对他宅第里头的情况寥若指掌,所以才能一击中的,险些取了他的性命。”

“竟有此事!”

李弘一下子站了起来,头在车厢顶上重重撞了一下,这才想起此时身在马车上。坐下之后,他犹觉心中恼火,脱口而出道:“六弟,这事你怎么不早说!”

早说……老哥,没看上官仪都装病了么,这事情哪有那么容易?李贤在肚子里嘀咕一句,没奈何地解释道:“总而言之,这事情上官太傅心里也有数。你要是真的想管,不妨找他参详参详。”

第一百五十六章 不是冤家不聚头

眼看着李弘带着大批卫士兴冲冲地原路返回上官仪的宅邸,李贤不禁坐在马上嘿嘿笑了起来。上官仪要是知道李弘杀了个回马枪是他的缘故,会不会在那里直懊恼?不管怎么说,他这个沛王不太好出手管朝堂上的事,既然如此,让李弘出马也是一样的。

冯子房,我可是已经尽力了!

满腔心思暂时一放,李贤便带着两个随从优哉游哉地往西市的方向而去。他今天原本就是准备去见贺兰周的,结果被横插出来的这一档子事耽搁了老半天,几乎耽误了去听取贺兰周那个老头的月度盈利报告——话说回来,这人一旦真的有了钱,这钱就真的变成了一个数字,没多大意思。

彼时已经过了夏天最热的时候,饶是如此,空气中依旧带着阵阵暑意。虽然也有风,但吹在身上并不解暑热,反而挟带着不少沙土,让人分外难受。因此跑了一阵,李贤便渐渐把马速降了下来,最后索性走马观花似的一路慢行。

西市数万家店铺,位置自然有正有偏有好有坏,而贤德扇庄便在西市的十字大街上占据了最最好的一个门面,两层楼的房子更是在一片平房中显得格外引人注目。这里昔日是一座酒楼,自从被贺兰周盘下之后稍加整修就改成扇庄开门营业,打从第一天开始就是门庭若市。

卷藏袖中舒在我,清风徐来谷衣薄。

门口的两根立柱上,赫然各是七个大字,合在一起恰恰是一句诗。若仅仅这样,那也并没有什么稀奇的,但下头赫然是李贤的沛王大印!因此,在赫赫有名的六郎冰之外,少不得又流行开了六郎扇。

此时此刻,李贤在那里端详着立柱上的十四个字,脸上万分得意——他少时诗没少背,但到了这大唐心思都放在练武上了,字却着实不怎么样,这十四个字乃是由屈突申若代笔而成。谁能想到,那位大姊头端的是拿得刀剑拿得墨笔的人,一手字潇洒不凡,倒是成了活招牌。

眼看门里头两个伙计抱着好些匣子奔了出来,上得马就走,他哪里不知道这是往各家宅邸送扇子去的,当下便利落地跳下了马。正当他吩咐两个随从去拴马的时候,身后忽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回头一看,只见一前一后两拨人策马急驰而来,头两个堪堪在他身后数十步远处停下,而后头三四个则停在了他身侧不远处。

定睛一看,他不得不在心中大呼巧合。两边竟同时都是他认识的,旁边那拨人中,居中的那个豪爽汉子赫然是钦陵,至于其它几个人他也隐约有点印象;至于后面那两个,一个是一身白袍的金明嘉,另一个则是侍女打扮。

他看到别人的同时,别人也自然看到了他。钦陵愣了片刻,忽然哈哈大笑地走上前来,待要行礼时忽然又想起这是大庭广众之下,便叉手行了一礼:“中原人常道有缘,想不到在这里也能遇到六公子!”笑过之后,他便回头看着向这里走来的金明嘉,面上掠过了一丝惊艳之色。

李贤连忙答礼,但在称呼上却有些伤脑筋。而钦陵仿佛看出了他的为难,又爽朗地笑道:“我这一族若是中原人来看便是薛姓,六公子若是不介意,便照中原人的习俗,叫我一声阿薛就好。”

这时,金明嘉也带着侍女上得前来。虽然她今日和那天大宴时一样,都是一身白袍,但长长的辫子只作一股垂在脑后,发端用金环箍起,显得格外精神利落。她上前时恰好听见钦陵的这句话,立刻笑吟吟地道:“若是用姓氏称呼,我倒是觉得钦陵大人这一支向为吐蕃大论,这阿论两字,似乎更符合身份呢!”

简简单单一句话说得钦陵眉飞色舞,而李贤不禁暗叹她善于言辞。这么一说,意思无非是指钦陵他日能够子承父业继续当吐蕃的宰相,试问谁会不高兴?

站在原地说笑了一阵,三人之间的称呼很快熟络了起来,各自以排行称呼不提——就比如李贤是李六郎,钦陵是薛二哥,金明嘉是金三娘——虽说李贤怎么听怎么觉得别扭,但既然在外头相见,总比彼此客套来客套去来得强。

踏入大门看到里头人头攒动,钦陵不禁微微皱了皱眉,旋即意味深长地看了李贤一眼:“我行前曾经见过文成公主,答允为她带家乡之物回去,所以听说如今折扇流行,就想来这里看看,想不到竟然如此兴隆。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这里的东主似乎和六郎你有关系?”

见金明嘉也在那里眨着眼睛看他,李贤便笑嘻嘻地道:“我不过是闲来无事随便出了个主意,这里的本钱都是屈突姑娘她们的。她们一共出了数百万钱,我不过帮忙涂抹两笔而已。”

既然今天无巧不成书地遇见了这两位,李贤立刻把见贺兰周的事情搁在了后头,反正到手的钱又不会长了翅膀自己飞走。见钦陵和金明嘉一脸的不信,他也懒得去多加解释,招来一个伙计,命其去取一匣好扇子来。

但凡贺兰周雇的人没有不认得李贤的,见其带来的这两个人不是寻常人物,那伙计一溜烟地跑去后头知会了贺兰周,很快就领了人到一旁的雅室坐下,又飞快地取了两匣扇子。李贤笑嘻嘻地打开一匣,见里头放着三把檀木扇,展开一看便险些气结——那龙飞凤舞写满了整个扇面的,可不是他那天大宴上刚刚做的那首诗?

几乎同一时间,匣子里剩下的两把扇子就被金明嘉和钦陵一人一把抢了过去。李贤见两人看也不看就一把将东西揣进了袖子,不禁很是无奈地白了一眼。贺兰周摆明了是拿他当作招牌,这扇子铁定是应有尽有,这两人用得着如此心急?

“这扇子可还有么,我要十匣!”

“我要五匣!”

接踵而来的两句话让他更是一愣,这扇子只有夏天能用,就算用作随身装饰,似乎也用不着买这么多吧?没等他问话,旁边的伙计便立马附和道:“两位真是好眼光,这檀木折扇正是我们刚刚赶制出来的,只此一家别无分号。只不过,这一匣扇子需得一千钱,不知道……”

一千钱三把扇子,这贺兰周简直是在抢钱!诗是他做的不错,但这字又不是他写的!

李贤在心里大骂奸商的同时,想到这钱大多落了自己腰包,脸色才好看了一些。然而,旁边的钦陵和金明嘉根本没有任何犹豫,满口答应了下来。那伙计做成如此一笔大生意,顿时乐颠颠地跑去忙活,不一会儿便捧来了两个包袱,小心翼翼地奉给了两人——就这两个包袱就价值一万五千钱,端的是非同小可。

东西买完了,李贤正盼望着两人带着手下尽快开路,谁知金明嘉忽然建议道:“早听说长安西市乃是天下第一繁华之地,我初来乍到又没有向导,不知薛二哥可否和我一游西市?”

“这西市这么大,我同样是人生地不熟,只怕逛到最后非得迷路了不可!”钦陵说着便拿眼睛去瞟李贤,旋即笑道,“六郎可愿意借一个人给我们用用?”

李贤很想当场翻一个白眼,须知这钦陵和金明嘉一个是极西之人,一个是极东之人,绝对属于八杆子打不着的关系,没事同游西市干什么?他当然可以送一个随从给他们由得他们去逛,问题是,如此一来刚刚那一通功夫就全都白做了!

新罗志在海东之地,这吐蕃还不是志在整个西域?算了,他今天就舍命陪君子,看看这两位究竟耍什么花招好了!当下他便痛痛快快地耸了耸肩:“横竖我今天无事,那就陪两位在这西市转一圈吧!”

他这话自然正中那两位下怀,当下众人便齐齐出了贤德扇庄。这才一出门,李贤就看到了两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

“贤儿?”

“六郎?”

左边的是贺兰烟,右边的是屈突申若。一个一身素服,另一个则是深蓝色胡装,若是不注意看,兴许还会以为这是一对璧人。此时此刻,除了在心中念叨不是冤家不聚头之外,李贤已经完全没有了其他想法。

贺兰烟兴冲冲地跳下马,也不管周围是否有别人,便上前拉着李贤的手笑道:“今天申若姐姐说带我到这扇庄来看看,说是里头正在卖写有你那首诗的扇子。咳,要是知道你那天会做诗,我怎么也得留下来好好看看,哪怕是躲在后头看也不打紧!”

“要是你喜欢,我到时候亲自给你写一首就是,用得着跑这么一趟?”李贤一边说一边往屈突申若瞥了一睹,目光中的埋怨显露无遗——这种时候,你把这位小姑奶奶带来干吗?

屈突申若却浑然不理会李贤的目光,径直走到钦陵和金明嘉面前,打量了片刻便爽快地拱了拱手,完全是一幅男子的派头:“那天的急鼓和琵琶我到如今还是记忆犹新,想不到今日有幸再见到钦陵大人和善城公主!”

第一百五十七章 那吓煞人的惊天一箭

长安里坊的格局向来是方方正正,里头用十字大街分开,然后又有十字小巷。总而言之,只要是路,不是东西向就是南北向,没有任何七弯八绕的岔路。

平常这一点很讨李贤喜欢,但是今日,他却分外希望前头这条路能够多出现几个拐弯,如此一来,他也就不必面对贺兰烟层出不穷的问题——不消说,看到金明嘉和他一起从扇庄出来,小丫头又吃醋了。而此时此刻,其他的人全都在他们前面几丈远的地方,甭想指望有人来替他解围。

“人家可是堂堂新罗善城公主,如果不是对你有别的意思,那天干吗忽然站出来奏琵琶?就算真的需要一个和乐的,教坊司中要多少有多少,用得着她亲自出马?”

面对这种颠来倒去无休无止的问题,李贤最后终于一个闪身下了自己的追风,跃上了贺兰烟的那匹白马,然后从后头抱住了她的腰身。果然,小丫头被他的忽然袭击弄得猝不及防,刚刚连珠炮似的架势立刻无影无踪。

“贺兰,你知不知道这是胡搅蛮缠?”李贤少有直呼小丫头的姓氏,果然,下一刻他就感到抱着的身子忽然一僵,心中顿时暗庆得计。见前头众人都被屈突申若的滔滔不绝缠住,他便咬着贺兰烟的耳朵低声道,“新罗吐蕃虽然如今是我大唐的外藩,但谁也不知道他们将来是否会叛。海东和西边的局势都不太稳妥,我当然得敷衍他们一下。”

贺兰烟长成之后便混迹于权贵之中,倾轧之道见识过不少,但对于国家大事就一头雾水了,当下立刻被唬住了。良久,她便低声嗫嚅道:“贤儿……我只是担心……一个申若姐姐就已经……”

李贤唯恐她又牵扯出什么其他话题,连忙一阵软言安慰,很快便哄得小丫头眉开眼笑。两人这共骑一马招摇过市,尤其是贺兰烟艳光四射,自然吸引了无数路人的目光。李贤起初还没发觉,后来四下一看顿时吓了一大跳,正想回到自己的追风上去,小丫头却不依了。

“管那些人做什么!”

李贤正欲分说,却只见前头的屈突申若一回头,那眼神颇有几分戏谑。与此同时,其他几人也忽然回过了头,人人都是一种心领神会的表情,钦陵甚至还冲着李贤眨了眨眼睛。这时,小丫头方才感到脸上一阵发烧,轻轻推了身后的李贤一把。

李贤下马上了自己的追风,一群人的队形很快又有了调整,钦陵的两个随从走在最前头,剩余的随从则全都护在了最后方,留下了中间的五个人并排而行。这个时候便显出了道路的宽敞了,虽然五马并行,愣是不影响前后任何人的通行,让昔日饱受堵车之苦的李贤很是惬意。

品尝了一回坊间最负盛名的六郎冰,钦陵和金明嘉少不得赞叹了一阵,而小丫头则赫然是一幅有与荣焉的模样。而在议及接下来去哪里时,屈突申若忽然提议去陈记铁铺,李贤虽然面上笑吟吟地应了,心中却着实一突。

这位大姐忽然带着吐蕃的宰相公子和新罗公主跑去那个地方,只怕是大有深意!

趁着出门上马,贺兰烟没注意到这里,李贤便挨在屈突申若身边低声问道:“好好的去那里做什么?”

“新罗朝服尚白,换句话说,如果那天到老陈那里买箭的白衣人是新罗人,身份绝对不会低。上次仲翔吃了老大的苦头,我怎么也得把人揪出来给他报仇!”说到这里,屈突申若忽然转头微微一笑,眉眼间流转着一种慑人的神光,“再说,六郎你拜托我的事情,我可是还没有做到呢!”

看着屈突申若潇洒自如地上了马,李贤愣了半晌方才跃上马背。要说这位大姊头厉害是厉害了一点,但要说起办事还真是不含糊,什么事托付给她,还真的是可靠得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