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两个是在大厅接待,这边许嫣则是在书房接待,这亲疏有别就体现得清清楚楚。李贤冲许嫣点了点头,又反手关上了门,到自己那张太师椅上悠然自得地坐下,他这才打量了一下许嫣。

不得不说,大约是因为受了老许重视的关系,如今这位许大小姐不但人显得丰润了,整个精气神更是流露出几许自信的妩媚,比之当年那个娇娇怯怯的小姑娘强了不知多少。

按理说女子及笄之后便要许人,但许敬宗面对提亲的人时却丝毫不松口,哪怕是彩礼再高也置若罔闻,所以许嫣如今仍是云英未嫁。四目对视,李贤在看她,她何尝不是在端详着李贤,可这并非往日的偷眼觑看,而是堂堂正正地看。

良久,发觉李贤没有先开口的打算,她便定了定神,从袖子中取出一份请柬:“殿下,小妹已经许给了已故清河公房仁裕之孙房丞琳,下月初五便要婚嫁。祖父派我送来请柬,还请殿下到时候能来观礼。”

这下子李贤才真正吃了一惊——那个刁蛮的丫头如今要嫁人了?自打许敬宗一病之后,他就再也没见过许瑶,大约是许敬宗发了狠心的缘故。至于许嫣曾经提过的让他给许瑶留意一下婚事,他多多少少推荐了几家,很快就丢到了脑后。

娶妻当娶五姓女,五姓之外,中原名门还有不少。听到许嫣说房丞琳出自清河房氏,李贤便微微点了点头,这房家和许敬宗这江左许氏也算得上般配。认真算起来,许瑶那刁蛮脾气若是不改,嫁到那种大家只怕是要吃苦头的。他一面想一面示意旁边的仆人上去接过那请柬,翻开扫了一眼,忽然心中一动。

他和许嫣如今既然熟了,说话更是熟不拘礼:“嫣姑娘,恕我直言,你如今尚未许人,你妹妹却先行婚配,这长幼有序,许公是不是有些操之过急了?”

李贤说的直截了当,许嫣却不知该如何回答。祖父许敬宗也不知唠叨了多少遍,她从最初的反感到后头的默认,再到如今的心灰意冷,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奈何李贤不是太子,就是许敬宗脸皮再厚,也说不出让孙女嫁给人家去当孺人这种话,可其他人却越看越不像那么回事,于是到了最后,摆在面前竟只剩下了那么一条路。

“多谢殿下关心,祖父如今身体也大不如从前了,待到小妹下月嫁人之后,我将会入道观出家为祖父祈福!”

他没有听错吧,这竟是又一个要出家当女冠的?李贤闻言差点没拿稳手中的茶盏,深深呼吸了好几次方才镇定下来,但眼睛不免瞪得老大。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像屈突申若这样性子野懒得嫁人,家里人又管不住的女人毕竟是少数,譬如说小丫头,所谓的出家不过是求一个名义而已。若是许嫣还是以前那样不得许敬宗重视也就算了,可先如今她可是正经管着许家上下的千金大小姐,比许瑶那刁蛮丫头何止抢手一倍,何愁嫁不住去?

“你……你真的……”

李贤那怀疑和惋惜的眼神许嫣全都看在眼里,心里说不出是高兴还是黯然,强自镇定了一下心神便起身提出告辞。正当她转身要走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了一个声音。

“等等!”迸出了两个字之后,李贤忽然不知道后续该说什么,一时卡了壳,好在脑子转得快,一个借口很快窜了上来,“我也有好一阵子没去看许公了,正好顺道送你回去。”

好一阵子?他不是三天前就去许家找祖父喝过酒么?许嫣轻轻咬了一下嘴唇,随即低头谢过,却没有抬头去看李贤的眼神,更不愿去想他的心思。

陪着许嫣出门,待她上了车,李贤心神不宁地跨上了马,忽然很有一种咒骂的冲动。除了在心中大骂许敬宗这老狐狸把事情捂得死紧死紧,直到快要嫁女儿了才来通知之外,他更想骂的便是许嫣这个傻丫头——他有什么好,值得她这么心心念念地惦记?

第三百六十六章 老奸亦有舐犊情,房家淑媛芙蓉女

沛王第和许宅就隔着一条街,这所谓的送,其实也就和饭后散步差不多,不一会儿就到了。瞧见许嫣下车后步履匆匆地消失在那深深的大宅子里头,再看看四周仆役们暧昧的眼神,李贤登时用凛冽的目光四处扫了一眼,直到把一群别有用心的家伙都瞪得耷拉了脑袋,他这才雄赳赳气昂昂地去寻许敬宗。

“老许!”

乍听到一声大喝,正在荷花池旁边的水榭中闭目养神的许敬宗陡然一惊,才睁开眼睛就瞧见李贤气冲冲地进了门,登时有些莫名其妙。等到对方一屁股坐下,他这才回忆起似乎派了大孙女去送帖子,于是立刻笑了,脸上的肥肉挤在一块,那双小眼睛自是更加小了,更没心思去计较李贤毫不客气的称呼。

“怎么,你是对阿瑶的婚事不满意?那么多年轻俊彦中,我可是精心挑选的房丞琳。若不是阿瑶这三年收心养性,我还不敢把人嫁给人家,清河房可是规矩深重的大家!”

“谁问你这个!”

李贤没好气地白了许敬宗一眼,见旁边的小几上还有一杯没动过的果汁,就拿过来径直喝了。他才不会自以为是救世主,就许瑶当年那态度,若不是看着她姐姐求着他,他就是打死了也不会管这刁蛮丫头的事,如今听说她要嫁人,他更是得烧高香才是!

“我问的是你那大孙女,她刚刚和我说,要出家是怎么回事?”

“咦?”这下子,许敬宗刚刚还眯起的小眼睛猛地睁大了,那漆黑的瞳仁中更是射出了熠熠神芒,最后方才干笑了两声,脸上露出了货真价实的欣喜,“我还以为妾有意郎无情,敢情六郎你不是个石头人啊,还知道关心阿嫣!这女冠又不是比丘尼,要还俗容易得很。你可别忘了,你自己的沛王第后头就有一个太真观,怎么样,我也让阿嫣到你那里修行?”

这死老头,就知道你打的不是好主意!

腹谤的同时,李贤不免冷哼了一声:“阿嫣可是好姑娘,前些年人家不知道,这几年她挑了你许家大梁,内内外外的人可是都看见了。只要你松口,这上门提亲的人估计能把你许家门槛踏破。就算你百年之后,到时候还怕没有人看顾许家?”

“你以为阿嫣的性子还是以前那样柔弱,会轻易答应?刚刚还说过你不是石头人,如今看起来,顶多是从石头升格成了木头而已!什么风流倜傥李六郎,说是不解风情李六郎还差不多!要不是看在阿嫣心中有你,我随便挑个高门大户许了,她敢不嫁!”

李贤被许敬宗一句话噎得恼羞成怒,正准备翻旧帐,谁料许敬宗比他动作更快,愣是重重一巴掌拍在了旁边的扶手上,砰地一声巨响煞是吓人,就连不远处的仆役也在那里探头探脑,似乎忖度着要不要过来看看。

许敬宗力气用得太大,此时龇牙咧嘴地抱着手直哼哼,好半晌才干巴巴地道:“人走茶凉就是这世间至理。我还没死,上门的人就比往日锐减一半,以后我死了还不知道是什么样子!我人还在,两个孙女的夫家还能看在我的面子上,不至于小觑了她们,若是我死了……哼,这世间有的是落井下石的人,生前位极人臣,死后却被剖棺戮尸的人还少么!”

虽说承认许敬宗这话虽然偏激,但其实一点没错,但李贤却认为老狐狸为了这担忧而默许许嫣出家的可能性近乎于零。可再转念一想,他对这老狐狸的观感便渐渐有些变了。许敬宗的孙子许彦伯虽说薄有文名,但不怎么善于做官,这日后前途有限,再往后传,只怕许家更要式微了。可按照许敬宗以前那种我死后哪管洪水滔天的性格,哪里会管儿孙死活?

“嘿,不说这些糟心事了,你只记得将来让你的小妻子和大情人多多照顾一下阿嫣就好。这丫头内刚外柔,死脾气连我都没法子,别到时候吃亏就好!”

许敬宗脾气发过,忽然又兴致勃勃了起来,猛地拍了拍巴掌,招手唤过了仆人,命其去取冰镇酸梅汤来,这才神秘兮兮地对李贤眨了眨眼睛,又恢复了往日的老狐狸做派。

“殿下可知道,最近有人在评选洛阳城的名花?”

李贤漫不经心地问道:“洛阳牡丹甲天下,这要评选名花,第一就是牡丹了,还有什么好说的?”

“嘿,你糊涂了不是?所谓的群芳谱,自然是在人不在花,以名花喻美人,可谓是恰到好处。虽说这话不能拿到明面上来说,但背地里已经有不少好事的世家子弟品评开了。要说六郎你家里藏了倾国牡丹和玫瑰,居然还折了一朵异域珍卉,也不知道羡煞了多少人!嘿嘿,我家的阿嫣占了兰花之名,徐家的那位才女得梅花之称,此外得那殊荣的还有不少人。”

这以花喻人在后世不是什么新鲜事,但这年头听着却异常有趣,尤其是听到自己家里那三个都被外人评价得如此之高,李贤更是说不出的得意,当然也有些遗憾。若不是阿萝名声不显,怎么也得占一个位置才对。

然而,他却选择性遗忘了一点,直到如今,屈突申若那位大姊头还绝对算不上他的人。

虽说明知许敬宗这话里有陷阱,他还是忍不住盘问起了下文。这时候,许敬宗方才得意洋洋地捋起了胡须,不紧不慢地说道着一个又一个女子的名字,除了哈蜜儿这样绝无仅有的例外,其中大多数都是出自名门,至不济也是官宦家的千金。

“话说我那姻亲房家,此次便也占了一个芙蓉之称。房丞琳有一个妹妹,乃是家里的掌上明珠。虽说她一直住在清河,也不知怎的闺名流露在外,道是芙蓉两个字。离骚有云,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这芙蓉意指莲华,听这闺名,便可见这房家千金貌美高洁。”

李贤起初还听得津津有味,忽然这话题转到了房家,又冒出来一个被称作芙蓉的房家千金,他登时愣住了,面色渐渐有些不好看。

怪道是他觉得房这个姓氏怎么听怎么耳熟,如果他不娶贺兰,那么,基本上铁板钉钉是要娶那位房家千金的!

芙蓉脂肉绿云鬓,罨画楼台青黛山。他一时竟是怔在那里,心中怦然而动。历史上那位房妃自然是命运多桀,但现在还不过一介少女,既然被人品评为芙蓉花,想必定是落落大方楚楚动人。正胡思乱想的时候,他忽然一个激灵惊醒了过来。

他已经有贺兰了,还打人家房芙蓉的主意干吗?这清河房氏的千金,论家世可是比小丫头更胜一筹!

“孙女还没过门,老许你怎么就帮着推销起人家的千金了?”李贤赶紧打断了许敬宗的滔滔不绝,这才使得对方的话头停在那所谓的饱读诗书上。才女他已经见识过一个徐嫣然,还有一个小才女上官婉儿,没功夫再结识那种胸有沟壑的,他自己不过是一个从小被逼背了一肚子唐诗宋词,又被老于强灌了四书五经还有一大堆史书,和才女打交道心里有负担!

“嘿,看我这记性,没事情说那房芙蓉干什么,还是说我家的阿嫣!”许敬宗恍然大悟地一拍脑袋,嘴角露出一丝老奸巨滑的笑容,“要我说,阿嫣兰心蕙质,这兰花还真是不辱没她!怎么样,六郎你既然不想让她孤孤单单一个人,等到她出家之后,一并折回去如何?”

在许敬宗的狂轰滥炸下,李贤终究败下阵来,狼狈地找了个借口溜之大吉。出门上马,他不免把自己骂了个半死——没事情去招惹话头最多的许敬宗,他不是自找没趣么?

而李贤一走,许敬宗则是忽然在水榭中哈哈大笑了起来,那笑声中气极足,只是听那声音,哪里能辨出这是一个早过了七十的老人。直到好容易笑够了,他方才取了一碗冰镇酸梅汤饮了一口,虽说酸得他五官都挤在一块了,却仍旧没法阻挡他的好心情。

他说了那么多话,不怕李贤不上钩。只要是男人就会对女人有好奇心,更何况这还是上了名芳谱的芙蓉花?清河房氏一直自豪于节操,当初没少对他冷嘲热讽,如今虽然结了亲家,但是不好好报答一下这房家,他怎么能心里“过意”得去?

他的大孙女眼见很难有好结果,他也非得“带挈”别人一下不可!到时候趁着结亲的时候,撺掇房丞琳那小子把房芙蓉带出来,顺带制造一下机会,到了那时……哼哼,生米煮成熟饭,看房家那几个小子还怎么横!房家那位清河太夫人在世教子的时候,居然还拿他许敬宗打比方,此仇不报,他就不是许敬宗!

第三百六十七章 难以实施的美人计,宴会上的斗心眼

为了表示大唐对于泉男生归降的诚意,李治给予了泉献诚相当高的待遇。泉献诚在东都的宅子很阔绰,跨了两坊之地,一部分在通门街之北的集贤坊,还有一部分在集贤坊北面的尊贤坊。若是单单看规格,就是如今的第一宰相上官仪,那宅子也不过如此。

当然,表面上的尊贵待遇并不足以诠释泉献诚在洛阳的尴尬处境。大唐上下已经开始了东征总动员,所以,他每次出门,除了本身从高句丽带来的那些随从之外,还有不少朝廷派来的侍卫。这还不算,负责给李治带领皇家暗卫的程处默,还安排了上百人前后左右乔装打扮跟着。这种情况在泉献诚上回在贤德居堵了李贤一次之后,更是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和此次同行的契丹和靺鞨族酋相比,泉献诚很聪明,很识时务。虽然只有十六岁,但是作为泉盖苏文的嫡长孙,将来要成为仅次于高句丽王之下的太大莫离支继承人,他受到的教育可以说比高句丽王储君更加全面,他的老师甚至有一位来自中原的大儒。

他对父亲泉男生提出的归降大唐被很多部属认为是权宜之计,但他自己并不这么认为。不少人想象着高句丽能够像当年击败大隋一样击败大唐,可他却知道这根本是痴心妄想。

大唐的强盛远胜于大隋,而且,海东三国的联盟已经不复存在,高句丽如今可以说是腹背受敌。与其到时国家覆灭之际被献俘阙下,不如主动为大唐平定高句丽,如此一来,泉氏家族便能在中原有一席之地。正因为如此,对于昔日的强敌新罗,他的警惕非但没有降低,反而更大了。

为什么我就没有一个妹妹呢?

这是泉献诚拐弯抹角打听到李贤的嗜好之后,从心底里生出的最大遗憾。他和金明嘉之前并未见过面,但也算是从小听着那位公主的名声长大。除了美貌之外,更有人称赞过她的聪敏练达,甚至还曾经有人异想天开地想过,要让他和新罗王室之间联姻。所以,当听说金明嘉深得武后喜爱的时候,他总有一种异乎寻常的敏感。

泉献诚苦恼地对身后侍立的大兄冉有问道:“你说,我现在要怎样才能再见到那位沛王?”

“大唐皇帝陛下不是已经答应,让我们作为向导带领唐军入高句丽,大公子何必再担心?如今我们要做的只是让大唐见识我们的诚意,最好不要轻举妄动,免得别人怀疑。”

面对这样一个不解人意的属下,泉献诚再次深深叹了一口气,深恨没有一个善解人意的女人陪在身边。高句丽虽说偏居辽东,但美女并不少,至少,他当初的那两个侍妾就是非凡绝色,可是,自打逃到国内城之后,他便和两女失去了联络,想来也早归了别人。

也不知第几次深深叹了一口气之后,外头传来了一阵急促的叩门声,紧接着便是一个仆人诚惶诚恐的声音:“大公子,内廷派了使者来,说是大唐皇帝邀请您入宫饮宴。”

设宴?作为一个自幼学习中原文化汉字的人来说,泉献诚对一句古话知之甚深,那就是宴无好宴。别说鸿门宴的由来人尽皆知,就那些在宴席上鸩杀敌对臣子,或是用掷杯为号召唤甲士进行伏杀的例子也不在少数。

上前打开了门,他看也不看那面如土色的仆役一眼,径直昂首阔步地走了出去。待见过那位内侍,他用亲切中带着几许谦卑的态度询问了一番,原本还有些紧张的心情立刻放松了下来——原来,这所谓的宴会是为了庆祝太平公主李令月的三岁生日!

太平公主,仅仅从这个封号就可以看出大唐帝后对其的喜爱,若是别个公主,区区一个三岁生日,用得着什么庆祝?进宫的路上,泉献诚一直在巧妙地从那内侍口中套问应邀者都有谁,到最后,一张庞大名单的雏形便露出了端倪。

与此同时,李贤也正在东宫,和李显李旭轮一起等待太子李弘同行。对于老爹老妈这次的大手笔,他也颇为咂舌,而李显甚至在旁边不满地嘟囔道:“我十岁生日的时候就没见父皇母后这么上心,这次对妹妹偏生如此大操大办!光是群臣的礼物,就够她发一笔财了。”

你以为人人都是你么?李贤没好气地斜睨了李显一眼,却懒得再煞费苦心去教训这个弟弟。斗鸡赌输的钱再多也有限,反正李显不求做个济世安民的王爷,就随他纨绔去好了。这皇家之中,纨绔总比野心勃勃的容易生存。

太子李弘很快就装束停当,带着两个太子内官,太子良媛阿斐和太子昭训明徽出现在两个弟弟面前。他虽然稍显瘦弱,肤色也有些苍白,但如今的精神比之以前大有好转,当然,和李贤终年练武的强壮个头相比,他看上去才更像弟弟。

李贤李显都尚未正式册封亲王孺人,所以这次都是单身。然而,和李显的尚未定性,内宠颇多相比,李贤的另一半早就是为人熟知,因此,太子李弘左右打量了一眼娇艳如花的阿斐和明徽,便朝李贤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虽说只是为小公主庆寿,但这筵席里里外外足足摆了仁寿殿一间正殿三间偏殿,除了朝臣之外还有内外命妇,端的是极尽周全,也难免李显嫉妒,就连李贤也不得不感慨,他这位小小的妹妹仿佛是得天独厚一般。然而,他正在东张西望寻找自己的位置时,却瞥见一边侧门口有人朝自己打手势。

那人白衣红裙,只头上比寻常宫人多了一支式样精巧的珠钗,面上薄施脂粉,丰润的红唇呈现出一个笑意盈盈的弧度,不是阿芊还有谁?

转头扫了一眼正在各自打招呼的官员,李贤便从另一边绕了过去,见四周正好无人,便伸手在那丰盈的腰肢上轻轻一绕,随即笑道:“不是说母后在后头单独设宴么,你怎么过来了?”

“皇后娘娘待会要到这里来先见一见群臣,我当然得来看看人是不是到全了!”对于李贤的揩油行为,阿芊非但没有阻止,反而还干脆软软地靠在了他的臂弯中,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他的脸色,最后才不无失望地埋怨道,“陛下和娘娘如此大张旗鼓为小公主庆生,殿下就不感到不高兴么?”

小令月那是他妹妹,这有什么不高兴的?

李贤莫名其妙地瞧着阿芊,发觉对方用一种好似看外星人一样的目光看着他,登时更觉得奇怪了。许久,他才听见她发出了一声说不清道不明的叹息,紧跟着便是一通解释。

“看来娘娘那点心思都白担了!得了,殿下您听着就是了,娘娘让我告诉你,并非是小公主的生日值得这样大操大办,实在是因为最近事情多,需要拿小公主的生日做个由头,你没发觉,这次名单上的武将特别多么?这次之后,第一批前往辽东的武将大约也就定了。喏,那边的契苾何力将军上次在铁勒立下大功,这次先锋大约便是以他为主。”

听了这一番解释,李贤着实感到哭笑不得。虽说他在哄骗父母上头着实有一套,但这并不说明,他会对自己的亲妹妹更得武后宠爱而有什么不满,反而倒是东征先锋军主将更值得注意。三言两语打发走了阿芊,他便端详起了那边的契苾何力。

昔日猛将舞剑他做诗的时候,苏定方仍在,如今这位契苾何力仍旧宝刀未老,老苏却已经过世了,着实是岁月如梭。想来如果老苏在世,这东征先锋军的主将,大约非老苏莫数。

虽说年纪大了,早就淡出了朝政,但这热闹的场合却少不了许敬宗和李绩。这一文一武笑呵呵地在那里各自和自己的小圈子攀谈着。忽然,两个人全都看见了从侧门处重新溜回来的李贤,竟是同时出声叫道:

“沛王殿下!”

李贤被这突如其来的叫声一吓,再看到旁边大堆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自己身上,登时叹了一口气,认命似的朝前头走去。一边是他的师傅,一边是他的沛王府长史,又都是元老重臣,偏偏同时出声,真不知道是否商量好的。

正当他走过一群年轻官员身边的时候,右手忽然被人猛地塞进一团什么东西。虽说觉得奇怪,但他只是略瞟了那些人一眼,瞅见泉献诚正冲自己笑,便将那纸团往手心中挪了挪,继续慢悠悠地朝前走。

李绩和许敬宗并没有演一场争抢好戏,而是同时向对方挪近了几步,心照不宣地互相望了一眼,便同时朝李贤点点头。等到近前彼此打了招呼,许敬宗便略退两步,任由李绩先引着李贤认识了一圈将领,这才笑眯眯地上前把李贤拉到了一边。他却不学李绩那一套,而是神秘兮兮地道出了一句话。

“那位房家的芙蓉花,今天可是和她的母亲清河郡夫人一起在偏殿,殿下待会可以去看看,这芙蓉花的名号是否属实,哈哈!”

第三百六十八章 玲珑心思谁人及

既然是打着为太平公主李令月庆祝生日的名头,三岁的小公主自然得露面一下。然而,接下来的事情就和她完全没关系了。

李治虽然身体大有起色,但长篇大论不免有些强人所难,所以,挑大梁的武后便接过了重任,谈笑风生中犹不失大气妩媚。几个曾经见过昔日那位王皇后的老臣,心里也不得不承认,比起一尊高高在上的木头人,武后的形象无疑更符合群臣对于皇后的期待。

由于是正式场合,武后自是装束得雍容典雅,云鬓上大小花钗十二树,在四壁的煌煌灯火下熠熠生辉,发间簪着一支缀满珠玉的凤形步摇,晶莹辉耀。深青色的钿钗襢衣,藕色的舒长帔帛,然而,这华贵的礼衣却比不上武后那双莹白如玉的手。此时此刻,那双手正在主人的指挥下做出种种姿势,衬托着那神采中的自信,愈发让人无法逼视。

李贤坐在下头,一双眼睛却一直在四面扫来扫去,算是少有几个不被武后话语影响的人之一。那一位可是他老妈,他平时没少受过敲打,哪里还会在乎这些冠冕堂皇的话?就在他偷偷灌下第三杯酒的时候,说话终于告一段落,剩下的便是正式赐宴的环节。

宫廷宴会上虽然是美酒佳肴,但要喝醉容易,要吃饱难。作为一个合格的臣子,要随时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否则,你忙着填饱肚子的时候,没准天子就出现在你眼前,一个对答不好,那前途可是通通泡汤。再说,挟着一筷子菜四处扫视着实不雅观,端着个酒杯就没那么多顾虑了。

李治只是下来和李绩许敬宗上官仪以及契苾何力打了个招呼,便回到了御座上,剩下的事情便都交给了李弘这个监国太子。原本这种体现自己礼贤官员的场合,武后也会下来表演一番,奈何今日还有无数命妇等着她,因此她很快便离席而去。她这一走,李贤自是松了一口气,笑嘻嘻地站起来给老爹敬了一杯酒,就下去和几个往日走得近的官员说话去了。

应付完这一圈之后,他趁人不注意,找了根廊柱,躲在阴影中,悄悄从腰带中摸出了刚刚那个纸团,展开来一看,却只见上头只是草草写了一家店铺的名称,还有一个日子和时辰,正是十天之后。对于泉献诚这种神神鬼鬼的举动,他着实感到莫名其妙,但既然是这位高句丽贵公子主动找了上来,他自是不吝一见。当然,为了稳妥起见,他还是决定向老妈报个备。

他这边这么想着,一回到座位上,才刚刚坐下,王福顺便匆匆过来,在他耳朵边上转达武后的口谕——让李贤到偏殿去。

李贤不禁感到莫名其妙,瞥了一眼旁边的李显和李旭轮,他不由得指了指自己的鼻子:“那边都是命妇女眷,你确定母后是叫我过去?”

刚刚是阿芊过来传的话,王福顺乍一听也觉得奇怪,此时见李贤提出质疑,他只得苦笑道:“小人就是再耳背,也不至于听错这个。我的殿下,您就赶紧去吧,别让娘娘等急了!”

李贤没奈何地站起身来,冷不丁却看见许敬宗那老狐狸冲着自己笑得欢,顿时更头痛了。刚刚老许还嘀咕什么房家那朵芙蓉来了,如今老妈就忽然有请,天底下有这么巧的事么?

仁寿殿共有一正殿三偏殿,此番正殿中坐着的大多是五品以上的流内官,尚有一座偏殿则是部分无职亲贵或是品级较低的官员,至于另两座偏殿则是浩浩荡荡的朝廷命妇了。李贤才出正殿,就看见一个宫人正在那里等候自己,容貌秀美仪态大方,却是面生得很。

那宫人默不作声地屈膝行礼,便在前头引路,竟是一句废话也无。见惯了阿芊阿萝这种能说会道的女官,李贤倒觉得这种沉默很是新鲜,快到地头时便好奇地问了一句:“我看你面生得很,是新来服侍母后的么?”

“奴婢刚刚由纪尚宫调来大仪殿,此番便是奉尚宫之命前来迎殿下。”

所谓的纪尚宫自然就是指的阿芊了,大唐宫官置尚宫尚仪尚食尚寝尚功五局,皇后身边的尚宫算得上是整个宫中的最高女官。只不过见惯了阿芊千变万化的模样,他总是很难把她和一丝不苟的女官身份重合在一起。再看了一眼那宫人,他愈发对阿芊挑选新宫人的品味有了个判断——中宫的侍婢,确实是老实沉默的比妩媚诱人的好。

千红万艳同芬芳,跨进门槛的时候,李贤便充分体会到了这话的含义。一眼看去,四处都是莺莺燕燕一大群女人,有老有少,甚至还有白发苍苍的老妇。可即便是老妇,在那大气的礼服装饰下,看着也平添了几分风采,更不用提那些正当妙龄的少女了。所以,在一众女子的注目礼下走到武后身前的时候,他甚至在心里起了怀疑。

明明是命妇宴会,怎么连人家家里的千金也一并弄来了。难不成他老妈准备趁着这个机会挑媳妇?

“贤儿!”

一抬头看见武后那亦笑亦嗔的表情,李贤赶紧把那些胡思乱想抛在一边,疾步上去行礼。这还没等他开口问清老妈召见的意思,阿芊便指挥人在武后的下手处安置了一个小几子和座位。看这光景,他便知道今次只怕是跑不掉了,但仍是硬着头皮问道:“母后,您这是……”

“刚刚临川长公主送的礼物当中,其中就有一把是她在贤德扇庄定制的扇子,听说上头的诗词还是你亲自题的?”

这问题一出,李贤顿时傻眼。他虽说如今已经很注意不在外头随便卖弄,但自己人面前,没事情冒出一句诗词是很平常的事。至于临川长公主,那可是周晓的母亲,他的姑姑,要什么他敢不给?至于这扇子……似乎都已经是年前某次醉酒之后的事了,写了什么他哪里记得!

“这词也就罢了,倒是这扇子的材料用的是犀牛角,怪别致的,刚刚几位夫人都夸得你天下少有,她们难得见你,我自然得唤你来给大家看看!”武后笑吟吟地朝下头的几位中年贵妇一颔首,态度甚是亲切,“他这个李六郎也没有长个三头六臂,就是鬼主意层出不穷而已。”

她一面说一面朝李贤摆了摆手,这才一一指着那几人介绍道:“那是陇西郡李夫人,那是弘农郡杨夫人,那是博陵郡崔夫人……”临到最后一位中年妇人的时候,她却微微一顿,却先瞥了瞥旁边一个少女,这才吐出了一句话。

“这是清河郡房夫人。”

即便没有清河郡三个字吊起李贤心绪,李贤也看到了那个少女。他这些年见过的美人可谓是各式各样都有,或热情或温婉或妩媚或娇俏,或令人如沐春风,或让人难舍难分,所以,第一眼望去,他就注意到了那双眼睛特别的眼睛,这也让他认识到,这决不是一个木偶人一般的名门千金。

既然是名门,便不需以金珠首饰衬托身份,因此,房芙蓉的秀发上只插着一根别致的如意云纹翡翠簪,那一汪碧绿望之便让人心旷神怡。此时,见皇后正在介绍诸位夫人,她便好奇地朝李贤望去,却不防人家也在看自己,四目对视,她赶紧低下了头,心中却纳闷得紧——分明今天只是初见,怎么那眼神如此热切,莫非人家传言的沛王风流是真的?

武后为李贤介绍诸位夫人,那些贵妇也少不得一一见过这位鼎鼎大名的皇子亲王,各自亦恭维了两句。这时,李贤的注意力方才从房芙蓉身上移开,立刻领悟到了一点。从他老妈刚刚的介绍来看,这些贵妇并非寻常关陇大家出身,而是传承数百年的世家大族。

博陵崔、陇西李、弘农杨、清河房……个个都是顶尖的世家。与此相比,什么程家李家薛家,统统都是暴发户,而具有胡族血统的屈突家和贺兰家虽然承传同样悠久,但仍是无法和这些中原世族相提并论。武后若非是皇后,只怕根本不入这些世家的法眼。

此时,那位清河房夫人便盈盈站了起来,朝座上的武后略一施礼,这才从旁边的女儿手上取过一个匣子:“小公主生日,臣妾也没什么好送的。这是小女亲手制成的一幅绣品,虽说没什么出奇之处,不过图一个新鲜,就请娘娘留下,他日给小公主做个玩物也好。”

收礼收惯了珠玉宝贝,听说有人犹如小户人家那样做了一幅绣品,别说武后生出了好奇,就连李贤也觉得稀罕。所以,阿芊取来那匣子之后,他便干脆起身挨到了老妈身侧,待那绣品取出来展开之后,他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那竟也是一把扇子!扇骨用的是竹,而扇面却不是一整幅的绣品,而是每根小扇面都是用极薄的竹丝为框,中间镶着一幅半寸宽五六寸长的绢帛,上头是手绣的芙蓉图。二十几幅拼成了一幅大扇面,却是天衣无缝极尽精巧。就是这心思,便绝非寻常人能想得出来的。

“这样的好东西,送给小孩子却是可惜了。我这个当母亲的这一眼瞧去,几乎忍不住要从令月那里抢了来珍藏!”武后又惊又喜,笑吟吟合拢来藏好了,这才赞许地朝房芙蓉点了点头,“如此才艺又有如此心思,果然不愧是清河房家。寻常女儿但知道在书画上下功夫,又有几人能绣出如此佳作!这芙蓉二字果然好,确实人如其名!”

第三百六十九章 是女人就没有不吃醋

虽说美酒醇香佳肴爽口,但李贤却一直都在抽空打量房芙蓉,顺带注意着武后的眼神变化。刚刚进来的时候他还没有感觉,但坐了这么久之后,他终于发现了一点,那就是有份与会的未婚女子,大多都是太子妃候补。所以,在打量房芙蓉的时候,他免不了考虑到一个很糟糕的问题。

虽说他没打算祸害人家房家千金,可问题是,他老妈若是看上了房芙蓉,让人家嫁给了李弘……他娘的,这想想就让他觉得心里不舒服!真是奇怪了,他平时不是那种看到美女就走不动的人,怎么这回如此没出息!

心里不痛快,再加上天气热,李贤免不了多喝了几杯。再加上贺兰烟和屈突申若被徐嫣然邀了出去,放眼筵席中那么多人,竟是没有一个能够和他好好说话的,就是阿芊这个尚宫也只能在席间穿梭,不可能明目张胆地和他说什么。于是,越郁闷越喝酒,越喝酒越郁闷,到了最后,也不知灌下了多少酒,他只感到脑袋晕乎乎的,醉醺醺地嘟囔了一句。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

他的座位最最靠近武后,因此别人兴许没听见,武后却是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眉头登时微微一皱。定睛看时,却发现李贤已经醉得趴倒在案桌上,她自是愈发恼怒。今儿个应邀来的除了命妇之外,那些少女确实大多是太子妃候选,但其中还有不少是她精心挑选出来的,看看李贤能够看中谁,她也好让那诺大的沛王第中再多那么几个女人。

外头人都说李六郎如何如何风流,有多少红颜知己,但天知道她这个儿子是怎么搞的,除了贺兰之外,真正沾手的少之又少。如今还未成婚就是如此,成婚之后还谈什么开枝散叶?

“阿芊!”

闻听这一声召唤,正在那里安排接下来节目的阿芊立刻转过了头,一瞧见醉得人事不知的李贤,她便觉得心中惊讶——李贤虽说贪杯,但酩酊大醉的次数随着年岁日长,已经越拉越少了。今天又是这样的场合,怎么会醉成这副模样?

虽说疑惑,她还是带了两个内侍赶紧上得前来,让他们将李贤扶去后边。饶是如此,她仍是心神不宁,见武后亦是面色不豫,便凑近低声请示道:“娘娘,奴婢觉得殿下有些不对劲,不如奴婢去后头看看,顺便也好让他醒醒酒?”

“去吧。”武后轻轻吐出两个字,忽然眉头又是一皱,往底下某个方向瞥了一眼,“你顺带告诉他一句,今儿个并非单单是为了他五哥选太子妃,也是为了他挑选将来的孺人。他若是醒了酒,你就把他带过来,教坊司的表演之后,少不得他也得露一手,也让那些世家夫人看看,不但太子,就是他这个沛王,也比那些王公贵族的儿子强上百倍!”

李贤自然不知道自己的老妈都对阿芊吩咐了些什么,被人浸在木桶中的时候,他也只是发出了一阵含含糊糊的声音,并没有睁开眼睛。直到感觉有一块巾子在周身上下揉搓着,嘴里又被硬灌入了一些清清凉凉的液体,他这才勉强恢复了一点精神,眼睛却只睁开了一条缝。

“阿……阿萝?”

“你个没良心的,只知道一个阿萝!”

乍听得这句埋怨,再想想自己如今的处境,晚上的一幕一幕顿时都浮现了出来,李贤就是傻瓜也知道身后的女人是谁。阿芊可不是下婢,这宫中能够让她这样服侍的屈指可数,而得其真心的恐怕除了他之外更是没有。因此,他干脆舒服地朝后头轻轻靠了靠,随即低声嘟囔道:“我还以为在自个家里。阿芊,这宴会结束了么,怎么是你亲自过来?”

“那些笨手笨脚的家伙我不放心,娘娘也不放心!”发觉自己后头的那句话让李贤身子一僵,阿芊便顺势加了一把劲道,皮笑肉不笑地道,“我还以为你故意喝醉,是真的连娘娘的面子都不顾,却原来还知道啊!殿下你是没看到娘娘刚刚的脸色,分明是铁青一片,这可是头一次!”

糟糕,刚才他只顾着瞧房芙蓉了,根本没注意老妈!

李贤才涌起这个反应就听到了阿芊后头的话,顿时无力地叹了一口气。话说他还真是自找麻烦,面对一个犹如定时炸弹一般的老妈,他还不是哄得服服帖帖,再加上又收服了小丫头,足可见,如今早就不是那注定的历史了。

那朵芙蓉花不及小丫头妩媚婉转,不如阿萝娇俏可人,不如哈蜜儿热辣多情,不如阿芊妖媚入骨……他拥有的名花已经够多了,怎么会为了这一朵而骤然失却方寸?果然,知道的太多,有的时候也是坏事!

“唉,刚刚一时昏了头,只能到时候再向母后赔罪了!”

闻听李贤这话,阿芊却忽然噗嗤一笑,手上一松,那巾子顿时掉入了木桶,一时间竟是寻不着了。她没好气地在李贤背后重重一拧,这才慢条斯理地道:“殿下,你那点心思就不用揣着瞒着,娘娘和我都知道了。说吧,您看中了哪家姑娘?娘娘刚刚让我代转一句话,那并非都是太子妃候补,殿下若是看中了,娘娘也可以让陛下赐婚!”

“真的?”

李贤本能地迸出了两个字,但随即感到自己问得荒谬,别说阿芊不至于在这种事情上假传圣旨,就算是假的,他刚刚那么一问,也着实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不打自招。

“看看!果然让娘娘料中了!”阿芊原本以为武后不过是杞人忧天,但听到李贤那么两个字,立刻冷哼了一声,竟是呼地站了起来,撩起袖子攀在木桶边,很快捞起了那条巾子,赌气在李贤身上狠狠揉擦了起来。发觉对方没有反应,她忽然用力在水上一甩澡巾,好容易才用一种镇定的语气问道,“说吧,殿下您看中谁了!”

是女人就没有不吃醋,李贤如今算是明白了这个道理。只不过,看眼下的状况,他就是放下身段去安慰也没有好结果,索性转过身来,大大方方地看着阿芊。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看中的人若是被别人抢了,我当然没法接受。就比如说阿芊你,倘若母后或是父皇将你赐婚他人,我也是必定要出头的,这是人之常理!至于我看中了谁……赐婚这种手段虽好,却哪里有自由追求的乐趣,待到我追上了手,再向母后求恳不迟!”

阿芊当初勾引李贤,虽说有武后的默许在里边,但更多的是出于私心,所以内心未尝不担心李贤也是逢场作戏,对她并无一点真情。此时听到李贤拿她打比方,饶是她已经不是年轻少女,轻易不会相信那些情话,却在李贤的炯炯目光下不自觉地低下了头,许久才迸出了两个字。

“笨蛋!”

女人口中的笨蛋大多只有一个意思,因此李贤心中一松,顿时哈哈大笑了起来,忽然站起身跨出了木桶,提起旁边一桶凉水从头浇到底,随即抢过澡巾就在身上自己擦抹了起来。他每日练过武后多半都是井水擦身,此时浑身肌肉被冰冷的水一激,肌肉一块块坟起,看上去煞是结实。

刚刚一下子猝不及防,阿芊身上也溅了好些凉水,才想嗔怒便看见李贤赤裸裸地站在身前,竟是有些忍耐不住,面上红彤彤一片。好容易按捺下了那些念想,她慌忙下去拿来了早就备好的衣服——也就是李贤的衣服算是大仪殿常备,若是太子或是周王,这取衣服少不得要费一大通功夫。

等到李贤再次出现在一群世家贵妇面前的时候,又是精神利落的李六郎,和刚刚的懒散完全是两个样。适逢武后刚刚邀了一群少女吟诗,此时见儿子恢复常态,自是笑眯眯地道:“才来没多久就喝了个酩酊大醉,如今酒既然醒了,那就该罚!这品评的事情先往后头搁搁,赶紧做一首诗来听听!”

既然准备一扫刚刚的颓势,面对这种做诗的“简单”要求,李贤自然没有半点心理负担。他依稀记得自己刚刚酒醉时嘟囔的两句话,于是略一思忖就自然而然地笑道:“要说诗从心生,我刚刚酩酊大醉的时候,却是想起了上次去西山遇到的一个潦倒士子,他比我年长十余岁,仕途上一事无成,所以曾经高歌两句,道是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

所谓世家豪门,自然不会如后世那样推崇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在座的几乎都是饱读诗文的,闻言全都是连连点头。那房芙蓉更是忍不住连连念了两遍,瞬间目放异彩。

而趁着大家的注意力都被调动过来的当口,李贤自是趁热打铁:“我刚刚大醉醒来,心有所感,此番便索性把这两句诗补全了!”

“弃我去者,昨日去者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心多烦忧。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第三百七十章 武皇后题字,小丫头和大姊头出事了!

一首诗吟完,李贤又有了意外的收获。底下众贵妇赞不绝口的同时,武后闻诗大悦,命人取来笔墨纸砚,竟是准备亲自誊录下来。

李贤昔日曾经欣赏过老妈泼墨挥毫的情形,深知她飞白和行草造诣深厚,比自己那一手字强得海了去了,赶紧上前一并凑趣,见文房四宝一上来,便抢过墨块和砚台,亲自研磨了起来,而阿芊亦是笑吟吟地展开了长卷。兴头上的武后手腕急动,笔走龙蛇,顷刻之间,一幅字一气呵成,待阿芊和李贤一起把那长卷向下头的贵妇展示之时,顿时迎来了无穷喝彩。

虽说中间不乏逢迎的成分,但不得不说,武后这手字确实是精彩绝伦。李贤正感慨着自己什么时候也能够练成这么一手,就听到耳边传来了一句。

“这诗虽说狂放,却到底流露着一股郁结,看来贤儿你说什么在路上撞见失意士子并非虚言。”放下笔的武后用手巾轻轻擦了擦手,旋即笑道,“怎么样,我这幅字可够格挂在你的书斋里?”

这话一出,李贤不由一愣,这头才刚点了两下,就只见武后笑吟吟地丢来一个眼色,却朝底下众贵妇说道:“诸位夫人中也有饱读诗书的,我这不过是抛砖引玉,也不怕什么贻笑方家了,只是听到贤儿那诗,一时情不自禁。今日也晚了,大家既然到了洛阳,来日我少不得请大家进宫叙话。”

这话说出来无非是宣告了这一场晚宴的结束,于是,众贵妇纷纷起身告辞。等到人走得差不多了,李贤正寻思找个借口脚底抹油溜之大吉,谁知武后一把将已经阿芊卷好的长卷往他怀中一塞,继而狠狠瞪了他一眼。

“看在你好歹还作了一首好诗的份上,刚才的失态我就不和你计较了!赶紧去你父皇那里看看他有什么吩咐,还站在这里干嘛?”

闻听此话,李贤自是如蒙大赦赶紧走人。而他前脚刚走,阿芊便忍不住发出了一声轻笑,见武后朝自己看来,她慌忙裣衽解释道:“娘娘真是神机妙算,殿下刚刚似乎是看中某位千金了。奴婢适才去服侍的时候,就只见他大醉醒后,头一件事就是懊恼。结果,奴婢把娘娘的话一说,他立马就高兴得什么似的。”

“哦?”这下武后倒是真没料到,她只以为儿子早先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哪曾想是为了一个女人。须知李贤见过的美女也不算少了,个个都是顶尖的绝色,真正论起来,今天坐在这里的那些千金除了家世,并没有其他出色之处,除了……

想到那巧妙绝伦的构思,她便唤来内侍再次取出刚刚房夫人所送的扇子,展开再次细细查看了一会,这才若有所思地舒展开了眉头。要说出彩,刚刚那些名门千金赋诗的时候,李贤并不在,由此可见,此事多半着落在那房芙蓉身上。

“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

轻轻吟了一句,武后心中便隐约有了计较。而旁边的阿芊也顿时醒悟过来,眉眼间闪过一丝妒嫉,但旋即隐没了下去。

李贤抱着个卷轴回到仁寿殿正殿,却只见这里的宴席也几近尾声,作为压轴大戏的教坊百人大舞正在上演。由于这是新排的舞剧,所以群臣也大多看得入神,并没有多少人注意他。然而,他这一露面,立刻被眼尖的李显看见了,而这位莽撞的周王立马大嚷了一声:“六哥,你好狡猾,哪有你这样逃席的,居然一去就是近两个时辰!”

这一声嚷把李治给唤醒了,虽说先前和武后通过气,但他却没料到李贤一去这么久,此时见李贤捧着一个卷轴,也就把歌舞给抛在了脑后,顺手把李贤招了过去,旋即含笑问道:“在你母后那里骗了什么好东西来?”

“这是母后兴头上就给题的字,儿臣准备回去挂在书斋里头!”

李贤把那长卷展开,又唯恐老爹看不清楚,令王福顺掣了另一头。这时候,座位靠前的不少大臣都发现了这边的动静,纷纷在那里张望。太子李弘索性带着两个弟弟来到了御前,一块端详着那长卷上的淋漓墨迹。而李显趁人不注意,狠狠用手肘撞了一下李贤。

“母后真是偏心,就从来没看过她写什么好东西送给我!”

这时候,李治终于读完了那首诗,忍不住感慨道:“这字固然是好,但这诗绝非后廷那些夫人所作,大约又是贤儿你献丑了!好是好,只不过这‘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其中叹息悲凉的意味太浓,最后两句也有些愤世嫉俗的味道。你小小年纪,狂放倒也罢了,颓丧则大大不可!”

李贤见老爹如此明察秋毫,赶紧把刚刚在武后面前编出来的谎话又复述了一遍,言道那两句是某个叫做李太白的落拓书生所作,其他的乃是他补的,这才糊弄了过去。等到歌舞完毕,李治少不得又拿这幅字对群臣炫耀了一番,那表情就和寻常男子一样,赫然是因为妻子和儿子的能干而满脸自豪。

好容易等到宴席散去,出宫的时候李贤却被许敬宗逮了个正着。

大约是晚上喝了不少酒,许敬宗的脸上红彤彤的,但笑眯眯的眼神一点没变,张口就夸赞道:“殿下可真是有本事,这样一首诗出去,还怕那些少女不动心?俗话说,少女怀春,强说离愁,你这首诗可谓是敲在人家心坎上了!”言罢他竟是转身就走,步履矫健飞快,那身板竟是健朗得和年轻人似的。

李贤见老狐狸跑得飞快,也无心追上去冷嘲热讽两句,索性随他去了。出了右掖门,骑马回到自己家,他方才得知屈突申若和贺兰烟都没有回来,那脸色登时要多难看有多难看。虽说打过招呼,但这种离家不归的事情,甭说小丫头从来没有过,就是大姊头,从住到太真观开始,也从未有过夜宿别家的记录,今儿个难道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老盛回来了没有?”

他这句话刚刚出口,说曹操,曹操就到,就只见外头一阵风似的冲进来一个人,不是盛允文还有谁?只见这位硬汉满头大汗,深吸了一口气才解释道:“殿下,贺兰小姐和屈突小姐从徐家出来之后,谁知竟是遇到了几个匪徒。好在她们都不是弱质女流,又有霍大哥他们跟着,现下已经把人送到了洛阳县衙,听说屈突大小姐正在大发雷霆。”

李贤一惊之后,忍不住便有一种暴笑的冲动——别说屈突申若这女暴龙,就是小丫头在屈突申若的调教下,武艺还不是节节见涨,这洛阳城之中居然还会有不长眼睛的匪徒去惹她们?然而,下一刻盛允文说出来的话,却让他一瞬间沉下了脸。

“我虽说只是从霍大哥手下的人中听到一个大概,但似乎这次袭击很有些蹊跷。那些匪徒都不是本地人,而且下手极狠,不像是那种为了劫财或是绑架的人。总而言之,殿下最好去洛阳县一趟,我也不知道贺兰小姐和屈突小姐是否有什么损伤。”

虽说已经是快要宵禁的时节,但听盛允文这么一说,李贤哪里还耐得住性子,把那长卷顺手塞到阿萝手上,他便立刻不管不顾地冲出门,上马就是狠狠一鞭子疾驰了出去。除了盛允文见机得快,其他随从竟是谁都没料到他如此性急,半晌才纷纷出门去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