懒洋洋地一步步走下台阶,他眯缝着眼睛瞧着天边的那一抹昏黄之色,旋即轻轻叹了一口气。待走下最后一级台阶的时候,他忽地看到前头急匆匆冲过来一个小内侍,模样面生得很,甚至在路过他的时候都没怎么留神,一溜烟朝前头冲去。

“站住,你是做什么的!”

“小人……小人有要事要见雍王殿下!”

听到后方不远处的地方传来了如下对答,他嘴角不禁抽动了一下,转过身去的时候,只见王福顺满脸的哭笑不得,而旁边的其他内侍也是个个使劲忍着笑。

能进这蓬莱宫的宦侍都经过训练吧,怎么他穿着这么显眼的衣服居然还有人没认出来?李贤认命地叹了一口气,干咳了一声道:“你要见我有什么事?”

那小宦侍猛地回过了身,见李贤满脸不得劲地瞧着自己,这才醒悟到自己刚刚错过了正主,脸上登时别提多懊恼了,赶紧跪下低声回禀道:“刚刚有雍王府的人送信到建福门,说是殿下从西边带回来的那个人,叫……叫什么米的惹了事,叫长安县衙的人拿了。”

什么米……似乎他李贤从西边就只带回了一个米哈伊尔吧?这红毛猴子又惹了什么大不了的事,居然给人逮到了衙门去?

李贤头上爆起了一根青筋,随口唤那个宦侍起来,发觉其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生得倒是眉清目秀,只是似乎透着那么一股迷糊劲。不过看这家伙刚刚说话还知道压低声音,明显还是有那么一点机灵的。

一路来到建福门,见是薛丁山等在那里,他顿时更觉诧异——他那些王府官虽说年轻,但还都是些有能耐的人,这种事情何必让小薛眼巴巴来禀告他,随便派上一个到长安县衙去捞人,不是很简便的事么?

薛丁山的解释倒是言简意赅:“米哈伊尔这家伙在西市酒楼喝酒,不合遇到有人抢酒肆掌柜的妻子,他冲出来三两下把人打跑了,结果倒被闻讯赶来的差役逮进去了。如今长安令和万年令都换人了,裴长史觉得此事蹊跷,打听明白之后让我和你先说一声再去捞人。”

李贤这才想起,想当年笼络的那几个县令如今都已经升了,王汉超昨儿个刚刚升了谏议大夫,冯子房补了他给事中的位子,韩全成了起居郎,就连和他没多大关系的万年令吴琮,也已经是稳稳当当一个中书舍人到手。

不过,这些都在其次,那个红毛猴子跑到大唐长安城里头行侠仗义,倒还真是一个好惹是生非的!隐隐约约的,他甚至还生出一种古怪感觉,人家这脾气似乎和某人有些类似……

“我是高贵的罗马帝国公民,你们不能这样对待我!”

被关进大牢的时候,米哈伊尔还在那里大声叫嚣,然而,看到满监房不怀好意的眼睛,他顿时忍不住皱了皱眉。他没有想到,自己引以为豪的满头灿烂红发,放到这里就成了众人同仇敌忾的标志。瞅了瞅外头墙壁上的火炬,再看看逼上来的众人,他忽然重重吐了一口气,瞄了一眼自己的拳头。

大唐是阶级社会,不是法治社会,所以,连法治社会都禁绝不了绑架,这年头权贵人家从百姓家里抢上个把女人,着实是一件司空见惯的事。就比如说李贤,要是他看中了哪个小家碧玉,命人抢进家里来藏着,保管从上到下都不会说半个字,纵使帝后也最多说一声胡闹罢了。不但如此,有朝一日他若是大发善心把人放出去,还能博得一个莫大的美名。

当然,这只是一个比方,仅仅是一个比方。以李贤的个性,要是他碰上有人敢当街强抢民女,他唯一会采取的行动就是上去把人揍一个满头包。这和正义感完全没有关系,完全是因为他看不惯这样的举动而已。

所以,这时候他就在长安县衙中,面对长安令范明中冷笑连连:“围观百姓那么多,范大人的差役真是好煞气,好威风,不拿那几个光天化日意欲劫人妻的恶徒,居然抓了一个仗义相助的好汉?好,果然是好,这长安风气果真肃然,范大人果真有功!”

这大唐能做官做到长安令的,大多是官场滚爬多年的老油子,范明中自不例外。不过,他原本是刘仁轨的门生,前头左右相打擂台的公案也曾听说过,他便想设法杀杀李贤的锐气,顺便昭显自己强项令的名声,更能讨好如今正当红的老师。所以,在明明有僚属提醒的情况下,他还是命人将抓来的人往关着重犯的牢房里一扔。

此时此刻,面对李贤的咄咄逼人,他数次开口都被直接堵了回去,心中自是愈来愈慌,暗悔不该意气用事,可到了这当口也只能强撑:“此人奇装异服殊为可疑,兼且并无身份,岂可冒犯朝中贵胄!下官也只是按照律法行事,并无错处!下官是长安令,自当统管长安一县之事,殿下如此讽刺,难道是认为下官可欺么?”

除了当初的李义府,李贤还从来没遇见过谁敢这样正面硬抗上来,当下不怒反笑:“你说自己是长安令,那我且问你,长安隶属何地?长安隶属雍州,而本王是父皇敕封的雍州牧!”

一瞬间,他的声音变成了货真价实的咆哮:“别说长安,就是万年、泾阳、云阳、富平……这雍州二十县都在本王治下!你说那个米哈伊尔没有身份?那本王告诉你,就在昨天,本王已经征辟他为雍王府典签,谁说他是白身?范大人,这找人做法也得找对人,找本王做法,哼哼……”

撂下这么一通话,他也不罗嗦拔腿就走,走到门口的时候忽然停了下来:“顺便说一句,你所抓的那个所谓身份不明的家伙,来自拂菻,是我大唐的友邦。我前一次向母后和太子提起时,他们还有意见见这家伙。总而言之,他若是少了一根汗毛,你就等着找地方数星星吧!”

等到李贤前脚一走,刚刚强装镇定的范明中便一下子瘫坐了下来,说是面无人色还是轻的。他不是没听说过李贤不好对付,但琢磨着不管哪个亲王在长安都得收敛,谁知道这位主儿如此不按常理出牌,甚至还搬出了雍州牧这个身份死死压下来,最后岭南这两个字更是赤裸裸的威胁。

怎么办,这琐碎小事是他自作主张,他能去求谁?团团转了一阵子,他忽然想起人还在大牢里关着,顿时感到犹如一盆冰水兜头浇下来。那都是些抢劫杀人的重犯,若是那个奇奇怪怪的家伙有什么万一,那位雍王跑到帝后面前一告状……

他几乎是连蹦带跳地奔出了房间,叫上一个心腹的捕头便匆忙下到了牢里。可是,到了那间关押重犯的监房时,入眼的却是格外令人愕然的一幕。

某个红发青年盘腿坐在干干净净的稻草地铺上,满脸悠然,地上则横七竖八躺着几个直哼哼的犯人,剩下的一排人则是靠墙而站,一幅大气不敢出的模样,面上俱是有些青肿。

看到这一幕,范明中只觉一股无名火直冲脑际,但一想到李贤的威胁,他转眼间就泄了气。与其和这只红毛猴子较劲,还不如想想怎么平安度过这一关来得正经!

可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能收回来么?

第四百三十八章 杀鸡给猴看,挤兑刘仁轨

“六郎,你真准备把这个长安令撸下来?”

从长安县衙出来之后,薛丁山发觉李贤冷笑连连,忍不住就问了一句,结果立刻就看到一张更黑的脸。虽说没等到回答,但以他对李贤往日做派的了解,知道这结果基本上不会有第二个,上马之后忍不住回头瞧了瞧那尚算气派的大门。

照李贤办事情的效率,大约不出两日,这里就要换主人了!

早年在对付李义府的时候迂回再迂回,只不过是因为那时李义府势大,又得武后信任,再加上李贤自己还年少言轻,当然不敢造次胡来。然而,眼下是什么时候,他又是什么人,能吞得下这口气那就是咄咄怪事了。骑马沿着春明大街飞驰了一阵,他心中那点郁闷很快便烟消云散。

敢拿我当靶子竖强项令威名?那我就先下手为强杀鸡给猴看!

猛地凌空挥舞了一下马鞭,李贤几乎二话不说勒住了马,而这时薛丁山一个措手不及,朝前疾冲了数步方才停下。不等薛丁山出口相询,他便换上了一幅笑眯眯的表情,无所谓地摆摆手道:“小薛你先回去,让老裴他们该干什么干什么,甭管这件事,我自有主张。我昨儿个回来还没去拜会过人,你不善于应付那些官员,就不用跟着我受累了!”

薛丁山还来不及再追问几句,就只见李贤使劲一夹马,不一会儿便跑得没了踪影。无可奈何之下,他也没有其他办法,索性打马飞奔回到了雍王第,把事情对裴炎几个一说,自个就去找程伯虎练武了——这些要动心思的事,还真不是他擅长的勾当。

和对薛丁山说的一样,李贤还真是去拜会各路英豪了。隐居的许敬宗要探望,正当权的上官仪不能少了,人在辽东的李绩和郝处俊家里需要去慰问一下……兜兜转转一大圈,他最终来到宰相李敬玄家里的时候,这太阳都已经落山了。

由于有许敬宗居中牵线搭桥,李敬玄在立场上又偏向于武后,所以李贤平日也没少上李敬玄家里串门子。只不过,和喜好美人醇酒的许敬宗相比,李敬玄的作风比较正经,至少他从来没有叫上一帮歌姬待客。所以,刚刚从朝中下来的他一看到李贤提着一坛酒优哉游哉地进了门,便笑着迎了上去,一面又命仆从去备办菜肴。

“雍王殿下不是专程来找我喝酒的吧?”

“无事不登三宝殿,老李你这日理万机,我要是没事敢登门扰你清静?”

李贤把酒坛往桌案上一搁,捏碎了泥封,他便反客为主地取了两个酒盏,径直往里头注满了美酒。取了一杯自己掣着,他又推了另外一盏给李敬玄,见四周没有外人,便直截了当地道:“如今你和老刘相公共知选事,端的是大权在握。我也不说废话,现任长安令范明中,你可能寻个罪名把人打发了去岭南?”

李敬玄正好一口酒入喉,闻听对方用如此轻描淡写的话说出了这么一个沉甸甸的要求,几乎立刻呛了出来。一口酒喷出老远不算,那咳嗽劲更是无法止住,脸都憋得青了。

那是长安令,正五品上的品衔,又不是阿猫阿狗,这是说贬就贬的么?等等,现任长安令是范明中,似乎是老刘头的门生,莫非是中宫那位的意思?

李贤见李敬玄开始绞尽脑汁地琢磨,不觉晒然一笑,却不解释这究竟是谁的意思,而是笑吟吟地又加了一句话:“老李,昔日长安令裴行俭在立后一事上颇多非议,结果当即就被打发到了西州担任长史。这范明中不过占着上头有人,人品不及裴行俭,才干不及裴行俭,这影响力更不及裴行俭!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人物,寻个由头左迁不是什么难事吧?就算岭南目标太大,这天底下的好地方还多着呢!”

这一顿酒李贤喝得有滋有味,李敬玄却仿佛在喝淡水一般。不过酒终究是酒,到最后他醉得人事不知,更没有注意到李贤是什么时候走的。

次日早上,一觉醒来的他非但没觉得头痛,反而精神奕奕一大早就去了政事堂。恰逢这一天并非刘仁轨当值,他和上官仪头碰头一合计,双双发现全都得了李贤请托。于是,在这种前所未有的投契下,事情自然进展顺利。

两个宰相紫宸殿跑一跑,东宫坐一坐,不过是动动嘴皮子,某人的调令就顺顺当当地在当天下午办了出来,说是动作神速也不为过。于是,倒霉的长安令范明中还在合计着该不该去向刘仁轨讨主意的时候,一纸调任瓜州都督府别驾的调令就出现在了他的案头。

瓜州都督虚设,别驾几乎相当于主官,品阶好歹还有从四品下,范明中还算是勉强升了一级。可是,这瓜州是什么地方,长安又是什么地方?尽管是一州和一县的差别,但瓜州这种西域之地能和京县长安相提并论么?

直到这个时候,范明中方才体会到了李贤的雷厉风行,慌忙令人备马赶到了刘仁轨家里。然而,往日随到随入的大宅门,今儿个他却硬生生吃了个闭门羹,门上人的理由异常充分——太子李弘奉旨来探刘仁轨的病,闲杂人等不得入见。

于是,失魂落魄的范明中只能黯然回归县衙,却发现两个县丞居然也同时换上了新人。也就是说,他这个长安令虽说还没有离任,也没有和新官办理交接,这县衙里头的事情,他竟是完全被架空,什么都插不上手了。

这时候,刘宅上上下下正为大批贵人的驾临而一片忙碌。即便是刘仁轨本人知道范明中求见,也绝对是没工夫接待。事实上,名义上是太子探病,其实还附赠小狗小猫两三只——英王李显来了,豫王李旭轮也来了,当然,既然其他兄弟也来了,李贤自然不会落后,此时此刻正笑眯眯地站在太子李弘后头。

这要是不清楚内情的人看见了,指不定还以为刘仁轨得了不日之内就要归天的大病,绝对不会想到这位赫赫有名的儒将相公只不过是偶感风寒。

刘仁轨也很郁闷,那天在中书省突然发病,结果几个下属发现他痰中带血,大惊小怪地愣是叫来了太子,结果一点小病宣扬得满城皆知。如今这太子前来探病也就算了,竟是捎带上了三位亲王,传扬出去像什么话?

“太子殿下……咳咳……老臣这点病算不了什么……咳咳……劳动太子和……咳咳……诸位殿下一起前来……咳咳……老臣着实担当不起……咳咳!”

短短一句话中咳嗽无数次,刘仁轨甭提多苦闷了,暗自把负责看病开药方的太医埋怨了无数次。刚刚李弘这一行人没来的时候,可不见他有这样严重的咳嗽啊!

见到刘仁轨如是光景,李弘的脸上充满了关切,少不得吩咐什么仔细养病之类的话,顺带代表帝后致以无穷无尽的关心,至于其他三位皇子则以李贤为首,太子李弘说什么他们跟着说什么,全都是前所未有的老实。

此情此景,刘仁轨的妻儿固然认为皇家兄弟和睦,可刘仁轨却总觉得有些不对劲。果然,到了最后要走的时候,一向莽撞的李显看到李弘为刘仁轨掖了一下被角,嘴里忽然迸出来一句话。

“刘相公这病明显就是劳心劳力累出来的,明日还要当值岂不更要加重?太子五哥,不如我们回去的时候替刘相公告个假,歇个十天八天,把身体养好再去政事堂也不迟。”

“太子……咳……不可……咳……老臣这病……咳……不碍事……咳咳咳咳!”

此时,别说刘仁轨咳得难受,李弘兄弟四个听着也觉得难受。当下李弘也顾不得刘仁轨说什么,赶紧命刘仁轨的两个儿子上前照应,又嘱咐刘夫人闭门谢客好好照顾,便用一种毋庸置疑的口气对榻上咳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神奇老头吩咐道:“朝堂的事情刘相公不用操心,病好万事遂心,不过是十天功夫,这告假的事我自会向父皇母后禀明!”

于是,老刘头请假的事,就这么正正式式地定了下来,尽管当事人本人百般不情愿。而刘家的闭门谢客又造成了另一个后果,范明中上天无路下地无门,只得凄凄惨惨戚戚地前往西域上任。这么几招组合拳下来,中书省一下子变得异常安静。

“为着一个不知来历的红毛家伙,居然逮着李敬玄和上官仪帮你出气,又挤兑上了刘仁轨,你小子还真的是不择手段!”

含凉殿中,武后看到没事人一般行礼如仪的李贤就是一通笑骂,心里却着实舒畅。刘仁轨的威望高于上官仪,宠信又不输于上官仪,最讨厌的是油盐不入刀枪不进,前些时节鄯州都督府等西北将领的一通奏疏,也不过让李治提醒刘仁轨不要偏私,别的半点作用也没有。

“既然又能为自己解气,又能为母后分忧,自然得做得漂亮些!”

李贤笑眯眯地再次欠欠身,心底里同样是乐呵呵的。谁让老刘头病得这么凑巧?既然病了,你就好好歇几天吧!

第四百三十九章 怎么老是有人和我过不去!

既然刘仁轨称病告假,范明中又凄凄惨惨戚戚地前往了瓜州任职,米哈伊尔就顺顺当当地出了大牢。前来领人的程伯虎往大牢里转了一圈,瞧见这家伙被一众犯人奉若神明,身上干干净净半点伤痕没有,忍不住也是啧啧称奇,却不知道这家伙最初靠的是拳头,后来靠的则是雍王府的面子,所以在这大牢里也能够混得风生水起。

“看不出你红毛也挺能打的,来来来,既然六郎费了好大功夫把你捞出来,那就和我们先打一场再说!”

最是好武的程伯虎把人送回雍王第,立刻就兴致勃勃地下场邀斗,结果兵器不趁手的米哈伊尔三个回合就长剑脱手,气得他直嚷嚷不公平,拿了根树枝就在地上比划起了自己国家的兵器图样。看到那几个图样,屈突仲翔猛然来了劲,拉上人就直冲西市的陈家铁铺说是去打兵器,程伯虎薛丁山周晓也好奇地跟了过去。

于是,李贤打许敬宗家里串门回来,就看到自己的宅邸里几乎没人了。他这冠礼还未行,宅子固然可以不顾成例先造起来,这开府也已经是既成事实,可他这个货真价实的雍王却不能名正言顺去雍王府视事。再说,几个属官还各有各的事情要忙。

裴炎如今还兼着门下省的官职,姚元之忙着深造,高政忙着做生意,罗处机陆为杜元中忙着把从西边替将士捎带回来的物件转送各地家中……总而言之,这家里头那么多人,就属他这个主人最最得闲。

大唐对于宗室的管束说不上宽松,但也说不上有多严苛。就从眼下这时间往前推算,高祖太宗的儿子造反的一堆,被杀或是自杀的更是不少。所以,庶子往往在成年之前就被赶去了封地,能够呆在京城的一般只有嫡子。而即使是嫡皇子,像现如今李大帝四个儿子这般和睦的还确实少见。

“吁,横竖我是闲王,索性就闲着吧,反正最近大约不会再有人找我的麻烦!”

李治和武后虽然各有吩咐,但那都不是只争朝夕的勾当,因此并不好急于一时。而贺兰烟回到了荣国夫人那里,屈突家大宅他拜访了两次都被笑眯眯的屈突诠挡在了外头,只得再等时机。百无聊赖的他猛地想起自己还有四个昆仑奴,立刻命人把人都拎了出来。

几年的光景,原本就生得身长体健的四人又窜高了半尺,然而,除了魁梧,还给人一种很是奇特的感觉。坐在位子上的李贤好奇地询问了一下他们都学了些什么,结果为首的李沧开口就是好大一连串,听得他目瞪口呆。

“罗大人教读书认字,盛大人教用剑打斗和相扑搏击,曾经还有一位燕先生教小巧腾挪和翻墙爬树,我们还学了游泳、种花、记账……”

这简直就差教他们绣花缝衣裳了,难道是培养全能选手么?李贤强忍翻白眼的冲动,叫上四人去了演武场相扑。虽然这三月早春仍有些凉意,但赤膊上阵出了一场大汗,他依旧觉得大汗淋漓,更是深刻领教了一把这四人的矫健。

看来,如今这四个不是什么只靠蛮力的粗汉,健壮是健壮,技巧却是相当不错。

“殿下,新罗善城公主求见!”

李贤正拿起一桶凉水兜头浇下,便听到身后传来这么一句,不由愣了一愣,半晌才想起这个名字代表着什么。也难怪,西北走了一遭,这辽东战场好似就离得远了,倘若再这么过几年,指不定金明嘉的名字都不知道被他扔到了哪个犄角旮旯。此时,李海便忙不迭地用巾子替他擦抹身上的水珠,而他则闭目沉思了一阵。

“登门是客,让她进来吧!”

如果说昔日的金明嘉看上去还有几分青涩,那么在大唐熏陶了多年,又不再是时时顶着一身招牌式的白衣,她看上去便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大唐贵女。

头戴缠枝梅花簪,颈悬金镶蚌珠项圈,身上是一袭金丝银蔓红衫,腰中系着五罗绛纹裙,垂下的是紫罗盘花带,脚踏软底高墙履,素颜含笑,眼角流波,乍一望去,李贤几乎认不出这个华衣锦服的女子就是金明嘉。遥想当初她那大辫子白裳素服的模样,观感截然不同。

“人家在上头吵得闹翻天,您却在这里相扑游戏,雍王殿下真是好逍遥!”

面对喜欢卖弄小聪明的女人,李贤并没有太多好感,因此惊艳归惊艳,但他那两位未婚妻都拥有更胜于金明嘉的美貌,因此他很快就恢复了懒洋洋的模样,甚至在客人面前不管不顾地伸了个懒腰:“我这个人向来不问国事,人家吵翻天关我甚事,善城公主今天来有事吗?”

精心打扮了一早上,金明嘉今天带着随从骑马出来,一路上也不知道引来了多少回头张望的人,进这雍王第大门的时候还成功地让门口一行仆役全体愣神。此时此刻,她没料到李贤丝毫不为之所动,心中不免有些懊恼,但转瞬间便绽放出了更灿烂的笑容,还俏皮地眨了眨眼睛。

“前头殿下带了那么多车东西回长安,这弹劾的奏章就铺天盖地,如今这风波还没过去呢!”

她略顿了一顿,见李贤仍是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索性又加重了语气:“今天我叔父回来之后,言道是紫宸殿又吵了个热火朝天,听说是有人搬出了旧例,不但要求为殿下徙封,而且要求殿下出居封地。”

这还有完没完,怎么老是有人和我过不去!

虽说知道无论皇帝老子还是皇后老妈都不会同意这样的建议,但李贤还是猛然感到心中窝火。老子一直不管事,老子在朝堂上一直当站桩,敢情就真的以为他李贤好欺负不成!他扬起巴掌想要拍在旁边的小几上,冷不丁瞧见金明嘉嘴角含笑,这巴掌却轻轻落了下来,懒散地拿起了茶盏呷了一口。

“噢,竟然有这种事?多谢善城公主提醒了,这一趟去西北看了雪域冰原,我还正好想去其他地方转一转,四处逛逛也是好事,反正逢年过节还是能回来的!”

金明嘉见李贤只是最初眼神有变,到后来便又是那副若无其事油盐不进的模样,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继续。不露痕迹地又挑逗了两句,瞎掰了几句诗词,见人家似乎不怎么想搭理自己,一怒之下她便起身告辞,谁知李贤连个样子都不做,笑眯眯地让身旁一个昆仑奴送她出去。

这昆仑奴送新罗公主,还真是搭调啊!李贤望着金明嘉风姿宛然的背影,心中却不无恶意地想着如此问题。至于金明嘉所说的紫宸殿争议,他则是根本没费神去打听。这样的大事,即使他不去问,也自有人会主动送上门来。

出乎他意料的是,继金明嘉之后第二个上门的不是别人,而是程伯虎的老子,现任卢国公程处默。这一位出身武家,武力值虽然比不上自己的老子和儿子,但那作派自然不同于讲究行止的真正世家子弟,进门后劈头盖脸就是一番话砸上来。

“都要翻天了,你还有工夫呆在家里优哉游哉?今天紫宸殿上皇后娘娘那张黑脸你是没瞧见……你怎么早不缺席晚不缺席偏偏这个关键时刻缺席?人家都说了,太宗皇帝偏宠魏王,把人留在长安方才酿成夺嫡之乱。现如今你是雍州牧,又有贤名在外,留在长安只怕会是更大的祸事。一位中书侍郎,一位门下侍郎,外加三个监察御史等十三位官员联袂上书,那种脖子耿着的模样……”

“程叔!”

程处默憋足了劲还要继续敲打,冷不丁听到李贤这声不紧不慢的称呼,不觉微微一愣。亲密归亲密,但往日李贤不是称呼卢国公就是干脆叫老程,这程叔两个字还从未出口过。

“当初人家劝太宗皇帝让魏王泰就藩,太宗皇帝可答应了?”问话的时候,李贤照旧是慢条斯理的语气,见程处默陷入了思索,他又耸了耸肩,“我是不是第二个魏王泰暂且不提,可是,我那太子五哥可不是第二个李承乾。你说,人家口口声声让我徙封离开长安,我五哥会怎么想?我对他真心还是假意,别人分不出来,他还会分不出来?”

而正如李贤对程处默解释的那样,此时此刻的东宫,从来就是温文尔雅贤孝仁德的李弘头一次砸了东西,而且还是一个号称价值万金的瓷瓶。面对前来劝阻的东宫官员,他的声音一点也不逊色于李贤。

“他们口口声声让雍王离开长安,陷我于何地?雍王是第二个李泰,那是不是说我就是第二个李承乾!简直是危言耸听,无君无父……”

一口气上来,他忽然觉得眼前一黑,脚底下一个踉跄,好容易才扶着案桌再次站直了,但脸上怒色更烈。

“我这个太子还不至于人家说什么就是什么!”

第四百四十章 太子发威,六郎瞠目

别看李贤喜欢耍心计阴人,但夺嫡这两个字,打从他转生有意识之后就压根没提起过。电视小说看得多了,任一朝夺嫡不是台上拼死厮杀,台下暗地里继续捅刀子,尤其是被无数人津津乐道的九王夺嫡更是如此,所以他绝没有那兴致。

就算没有武后这么一个强势的老妈,当太子也没多大意思。甭看皇帝权握天下,可也不是想杀谁就杀谁,时不时迸出一个死谏的还得拼命容忍,行止一有差池无数人在后头提醒指摘,一天到晚不是忙着开疆拓土,就是忙着安抚国内,这日子很舒坦么?

他虽有一个反复无常的皇帝老爹,可皇帝老爹对待他这个儿子始终如一;他虽有一个强势而好揽权的皇后老妈,可他既然和她站在一条战线上,老妈还不至于疯狂到视他犹如拦路虎;他还有一个勤勉的兄长,而且那个兄长还分外重视孝悌;试问天底下还有比这更理想的情景么?

他没奢望这种父母子女之间慈孝融融的情景能够永久持续下去,可要是谁敢在这时候破坏他的美好生活,他决不会客气。

于是,原本因为刚刚从西北归来而请了十天假的李贤,第二天便打扮一新全副武装地上了紫宸殿。然而,熟悉他睚眦必报秉性的上官仪李敬玄等人却没等来他的慷慨激昂,虽说站在亲王行列中的首位,可他还是站在那里一声不吭,一副神游天外物我两忘的表情。

武后从来就知道李贤不是个老实人,此时见他如此做派不禁莞尔一笑。而原本就心中气苦的李弘,此时却觉得自己这位六弟是真的恼火了。于是,坐在监国之位的他面上虽说一片沉静,藏在袖子中的拳头却握得紧紧的,头一次迸发出一股强大的决心。

东宫太子为昨日上书的事发过火,这并不是什么秘密,武后知道,李贤听人转述过,宰相心知肚明,那十三个联袂上书的官员也都清楚。

然而,这年头并不因言治罪,恰恰相反的是,作为朝臣在某件事上愈是坚持,愈容易引起君王的注意,博得赏识,就比如像太宗皇帝时那位魏征。

仿佛在闭目养神的李贤却一直竖起耳朵注意着周遭的一切,心里正在暗暗冷笑。过了这么多年,这紫宸殿又并非两仪殿,昔日因为反对立后而发生在两仪殿的旧事已经被人淡忘,如今文臣骨子里那种认为自己绝对正确的好名心理又再次勃发了起来。要他说,这些人比刘仁轨更居心叵测,更自私自利,更鼠目寸光!

“太子殿下,雍王文武兼资,十月就要及冠,不如善择大国……”

“住口!”

这一听就是长篇大论的开头却被一声怒喝打断了,同样被吓了一跳的李贤把眼睛睁开一条缝,结果就看到李弘怒不可遏地站了起来,那眼睛仿佛在喷火似的。

“尔等屡屡用诸如昔日承乾太子和魏王的事来进言,究竟是何居心?那两位乃是父皇兄长,纵有罪失,时隔多年何须再议,岂不是平添父皇苦痛!孤和雍王自幼犹如一体,密不可分,尔等口口声声让雍王离京,难道就是为了离间君臣兄弟?昔日魏王留京,纵使魏征此等谏臣也不曾出口劝阻,尔等何人,也敢妄议此事?”

太子往日都以谦谦君子的形象示人,所以谁要是说到太子,贤孝仁德四个字总归少不了,这种暴怒的一面甭说群臣,就是武后李贤也是头一次瞧见,母子俩的目光越过长长的距离撞击了一下,又各自看向了别处。

然而,李弘火气显然还没消干净,正在气头上的他看到以中书侍郎李安期为首的几个人都是满脸的痛心疾首外加不以为然,登时感到浑身上下燥热难当。先头刘仁轨至少还不曾对他说过这样的危言,而这些人一步步逼上来,这分明是要挟,分明欺他就是一味仁德!

监国多年,不轻易决断不意味着李弘就不会决断,这时候,他竟是忘记了自己的母后还坐在上面,沉声质问道:“李卿,孤听说你父辈有兄弟八人,曾经因为家产的事而分居各地,族谱也为之四分五裂,想来倒是可惜呢!李卿年纪已经大了,这政事堂日理万机太过辛苦,前些日子荆州报黄鹤楼正需修缮,如今荆州长史出缺,李卿便去荆州吧!”

此话一出,满堂皆静,仿佛就连人们的惊叹和疑问也通通堵在喉咙口了。李贤使劲吞了一口唾沫,这才觉得自己料理区区一个长安令实在算不了什么。谁说太子仁弱,这翻手之间一下子罢了一个宰相的政事,甚至还打发到了荆州出任长史!

要知道,这年头的荆楚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李安期三个月前刚刚升任中书侍郎,随即加了同中书门下三品,一跃进入了宰相的行列。要说他年纪不过刚刚六十,就宰相来说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如今李弘揭他家长上的隐私不算,还张口就说他老了,更二话不说免了他的政事衔,这怎能不让他目瞪口呆?

一口气憋了半晌,他方才脱口悲声道:“太子殿下!”

“来人,请李卿去西上阁好好歇歇!”

李安期被人架出去的一刹那,那种猛然间苍老十岁乃至二十岁的态势让所有大臣都打了个寒颤,原本打算站出来声援一下的几个大臣缩了回去。当然,这年头讲义气风骨的人仍然不在少数,虽然李弘已经杀鸡儆猴,但还是有人出列痛陈,请太子体谅李安期的一片苦心,照此办理以安抚天下。

瞧见自己那位太子五哥嘴角抽搐又要发火,李贤不敢再看戏了。事实上,他原本就是打着防守反击的主意,只是没料到,这一次会让李弘如此激动,外加那个……果断。他轻轻咳嗽了一声,待别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自己身上,方才微笑着站了出来。

“你的意思是说,我不离开长安,天下百姓就会不安,朝堂就会动荡?”慢条斯理地道出第一句,他猛地加重了语气,面色亦变得极为凶狠,“我问你,我干涉过什么朝堂大事,我挑唆过谁为自己谋私?太子和本王原没有兄弟相疑的意思,你们是不是挑唆本王怨恨太子,这才心满意足?你们是不是要激得剩下两位皇弟也为之惶惶难安方肯罢休!”

然而,某位监察御史仍不罢休:“长安令范明中分明就是因为得罪了雍王,方才被夺职,雍王还敢说不涉政事?”

说到这事,上官仪和李敬玄的脸都黑了。这其中有李贤的小心眼固然不假,但同样有他们两个的小九九,因此上官仪朝李敬玄丢了个眼色,后者立刻拿出事先准备好的预案,开始一桩桩一件件地罗列范明中出任长安令之前之后的不当言行,言下之意不外乎是说,调任瓜州还是便宜了他。

“臣和刘正则共知选事,绝没有因私废公!”

李敬玄言之凿凿地把刘仁轨一同搬了出来,李贤差点为之笑痛了肚皮,面上还不得不端出一本正经的模样。还不等他撂下“你还有什么话可说”之类的言词,满心不耐烦的李弘一天之内第二次拿出了太子做派,在向武后低低询问了一句便宣布今日紫宸殿便朝结束。

还不等那几个臣子反应过来,李弘三两步下了台阶,拉起李贤从角门走得无影无踪,武后亦从帘后退场。直到这时候,剩下其他事不关己的大臣方才三五成群地出了大殿,留下那几个失魂落魄的人在原地发呆。

好端端既长声名,又赚资历的事,怎么会落得这么一个收场?

李贤还是头一次发觉自己这位看似孱弱的哥哥力气不小,见李弘一路上不理外人,那方向竟是径直去往宫外,他不禁愈发莫名其妙。临到最后,他不得不一个闪身拦在了兄长面前。

“五哥,你这是要去哪?”

“去你的贤德居喝酒,怎么,你不欢迎么?”

瞧见李弘那极其不善的面色,李贤到了嘴边的劝阻顿时吞了回去。人家是舍命陪君子,大不了他舍命陪兄长就是了,反正这喝酒的勾当李弘远远及不上他。

出了建福门换上便装,李弘硬梆梆地对随从交待了一句让他们先回去,旋即便和李贤上马驰去,那风驰电掣不容置疑的架势让所有人都呆了。

贤德居上上下下无不熟悉李贤,自然也认识太子,看到两人联袂而来,掌柜恨不得下门板立刻歇业,结果还是李贤摆手制止。上了三楼最好的包厢,命人送上最好的酒之后,他就把所有伙计都赶走了,亲自给李弘斟满了一杯。

又斟了自己那杯之后,他举杯平齐,旋即一饮而尽亮了底:“五哥,今天的事虽说一个谢字微不足道,但我还是要谢谢五哥说出那番话!”

“我知道我这个太子从小就被父皇和群臣寄予厚望,纵有疲累也不敢说,纵有话也只能憋在心里。”李弘一个字一个字地憋出一句话,忽然猛地一拳砸在了桌子上,狠狠瞪着对面的弟弟,“可是,你分明能干,为何每每躲在后头,不肯光明正大地出面帮我!”

第四百四十一章 拐带太子回家,丽园之中群芳会

李贤被李弘一句话问呆了,旋即无奈地苦笑了起来。

“五哥,就我现在这模样,就有人看在眼里急在心里,还在那里说什么我干涉朝政。要是我正儿八经出来干什么事,岂不是会更加遭来口舌是非?”

他无可奈何地一摊手,提起旁边风炉上的酒壶给李弘斟酒,发现这位刚刚还八面威风的太子流露出十万分疲惫的模样,禁不住叹了一口气:“五哥对我的情份我很明白,可这种事不是说帮忙就能帮忙的,我给你出出主意可以,可真要分担什么事,只怕群臣就会闹翻天了。亲王就是亲王,我又没有什么大志向,何苦给你招惹麻烦?”

“这个时候你才知道给我招了麻烦!”李弘猛地一瞪眼珠子,满脸的恼火,“要不是你先前闹出来的那些事,怎么会惹出人家十三个人联袂上书!”

“五哥你别生气,这不是人有误算嘛!”

李贤赶紧打起了哈哈,好说歹说劝李弘饮了一杯,自己却在心里哀叹了一声。要说他原本就准备引蛇出洞一网打尽的,刘仁轨动不得,但其他人若是使个小手段,他还是有办法的。他那位老妈可不像是那些普通的后宫女人只会吹枕头风,摆事实讲道理的本事之外,还有一分远胜男儿的果决狠辣,只要能拉到足够分量的重臣支持,这些人三两下就清理干净了。

可谁知道,居然有人好死不死地想要把他李贤赶出长安,由此把李弘这位太子惹毛了!

大约是酒喝多了,李弘的话头渐多,平素甚至对自己最亲密的女人也不曾讲过的话,对自己最敬重的老师和大臣也不曾吐露过的隐衷,此时也开始渐露端倪。甚至不用李贤斟酒,他就一杯一杯仿佛白开水似的往嘴里灌,最后还是李贤看不下去一把夺了他的酒盏。

“大臣都说牝鸡司晨乃是祸国之兆,母后执政确实没有什么错失,可我这个太子事事遭钳制掣肘,又岂是好受的?”

“我既然为人子,听母后训导乃是孝道,可东宫属官却不肯罢休。他们对母后本就有芥蒂,时时劝导我不要成就吕后和惠帝之事,你知道我夹在中间有多难受?”

“所谓监国,其实真正的意义不过是母后训导,宰相指点,我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八岁的监国太子了,却不能时时有自己的决断!”

“我没有朋友,有红颜却没有知己,只有六弟你还能陪我说说心里话。父皇母后对我虽好,却不可能像对你那般恣意亲切。你放心,纵使我不当这个太子,也不会让你离开长安。”

听了这么多,李贤终于忍不住了:“五哥,你喝得够多了,再这么下去明天……”

他还没想好劝解的词,忽然看见李弘一头栽倒在桌子上,已经是醉得人事不知,但嘴里还是在低声叨咕什么。他也无心去分辨这些,事实上,就只是刚刚那些乱七八糟的就已经让他够心烦意乱了。

当官难,当宰相难,孰不知当太子更难。一般而言,皇帝希望太子成器,同时又希望太子不要野心太大过早觊觎皇位,所以这监国的权利等闲绝对不会下放。李治要不是身体不好,那绝对是一个大小权力一把抓的皇帝,决不会时而皇后摄政,时而太子监国。

李贤一遍遍咀嚼着刚刚李弘那些话,愈发觉得这位兄长异常可怜。伫立片刻,他便上前架起了酩酊大醉的李弘,打开门往外走去。此时,恰有一个伙计在那里探头探脑,一看到这情景便想上前帮忙,却被李贤狠狠瞪了回去。

“去,帮忙弄一辆马车来!”

来的时候两兄弟都是骑马,更没有带半个随从,如今李贤自忖不可能带着一个大醉不醒的人骑马,自然只能选择马车。好在这贤德居原本就是他的,伙计通知得快,掌柜动作也异常麻利,他扶着李弘到门口的时候,马车已经备好了。

吩咐人待会把两匹马送回家去,他扛着李弘就上了马车,却忽然犯起了踌躇——这时候,该把这位太子往哪里送?

送东宫?只怕那些原本就啰里啰唆的东宫僚属会更加唠唠叨叨;送太极宫武德殿?那和送东宫几乎差不多,消息根本捂不住;当然,蓬莱宫更加送不得,他老爹还在病中,知道品行无缺的太子被他带坏了,铁定少不了一顿训斥。

“去安定坊雍王第!”

自从李贤回来,这冷清了三年的长安雍王第自然就热闹了起来,属官之外还有侍读,侍读之外还有各式各样的贵胄子弟串门子。而这一天,马车拐进十字小巷的时候,李贤忽然觉得这地方有些过于安静了,到了大门口更是感觉有些古怪——他这家里规矩没那么多,怎么一个个仆役都是缩头缩脑,仿佛老鼠见了猫似的?

某管事满脸堆笑上前,冷不丁瞧见李贤还扶着一个人,不禁呆了一呆:“殿下回来了……啊,这,这是……”

“太子殿下今儿个晚上要和我促膝谈心,所以就住在这里,明白了吗?”

促膝谈心?这太子分明像是醉得人事不知,哪里还有工夫谈什么心!

话虽如此,然而,在李贤警告的眼神下,不单单那管事连连点头,别的人也慌忙应是不迭。直到他满意地扶着人往里头走,方才有一个大胆的仆人提醒了一声:“殿下,尉迟夫人她们几个很早就来了,在花园里等了您两个时辰了,您有空了是不是去瞧瞧?”

尉迟夫人?李焱娘?

李贤很快想到在屈突家被挡回来的经历,一瞬间感到头痛起来。摆手阻止了想要上前帮忙的两个家仆,他扶着李弘便直奔自己住的院子。

正在收拾东西的阿萝听到外头有动静,一转头就看见了李贤,立刻笑吟吟地道:“殿下今天回来的倒还真早……咦,这,这是……”

她猛地蹦了起来,上前仔细一端详,见货真价实是当朝太子,登时呆若木鸡。看到李贤二话不说把人往榻上一搁,她这才反应过来,一个箭步上前帮忙,脱靴盖被忙活了好一阵,又出去端水绞了毛巾给李弘擦了脸,末了才恼火地瞪着李贤。

“好好的怎么把太子灌醉了带回来?你知不知道,这东宫上下很有可能就闹翻天了!太子可不像你这么惫懒,这么一天得耽误多少事情……唔……”

这埋怨到了一半,她便忽然看到李贤笑眯眯地逼近,猝不及防之下便被吻住了红唇。好容易推开他之后,她气急败坏地一跺脚,却不防李贤又凑到耳边说了一番话。

“东宫那边不打紧,我派个人去知会一声就好。太子今天在朝上大发神威,想必别人一时也不敢说什么。他心里头苦闷,所以和我多喝了几杯,别人我不放心,你替我照看他一些。对了,焱娘她们既然来了好一会,你怎么不出去?”

“尉迟夫人带着殷小姐虞夫人她们,说是要好好逛逛后头的丽园,横竖都是自己人,我就不去凑热闹了!说起来殿下回来这么多天,自己家里大约还没好好逛逛吧?皇后娘娘也曾经对丽园赞口不绝,不但如此……”

她的话头忽地嘎然而止,随即神秘兮兮地眨了眨眼睛,不由分说地把李贤推了出去:“殿下放心,太子殿下自有我照顾,你赶紧先去见见尉迟夫人她们,她们可是知道你最最关心的那位大小姐如今怎样了!”

见两扇大门在面前怦然关上,无可奈何的李贤摸了摸鼻子,一转身正好看到月芙进来,正愁找不到人带路的他干脆拉了她带路。一路上,但听月芙滔滔不绝地介绍着整座宅子的格局以及那座丽园,李贤愈发觉得兴致盎然,更发现这位孪生姊妹中的妹妹仿佛比当初更娇艳了些。

“喂,你们说六郎现如今没有贺兰,也见不到申若姐,会不会出去偷食?”

“申若那么厉害,小贺兰也不是吃素的,他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