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贤高升去当了储君,这左羽林大将军自然不可能再当下去,因此李显就算再不情愿也只能走马上任。只不过这位英王殿下对于军务政务都是眼前一片漆黑,这坐镇两个字他能做到的惟有一个坐字。所以,一看到李贤的到来,他可谓是感激涕零不知所云,只知道抓着兄长的手,就和抓着救命稻草似的。

“居然缺这么多人!”

当详细了解了实情,李贤不由得呻吟了一声,头一次感到了麻烦重大。一千一百人看似还算是一个不小的数字,但那基本上都是程务挺麾下不曾动过的千骑——顺便提一句,千骑如今只有八百人,也就是说,左右羽林军本部在清洗和升迁调动之后,只剩下了不到三百。

这东巡洛阳绝不可能轻车简从,从李治武后李弘再到嫔妃宫人内侍,外加亲王公主大臣皇亲国戚,林林总总几千人算是少的了。就这么一千多羽林军,平均一个人得护卫四个不止,这都是谁护送谁?当然,地方州县确实会派出相应人马护送,可上一回路上丢东西的经历李贤还记忆犹新,天知道是否有盗匪惦记上御驾人马这么一票大买卖?

大唐的盗贼那可不是普通的盗贼,和戏文上的江洋大盗没什么两样!李贤绝对不会忘记,自己的老外婆荣国夫人家里,就养着这么一号盗贼的祖宗。只要路上的盗贼有燕三一半或者三分之一的水平,他就可以预计到,这一路上会丢无数东西。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如果不是面对这样一个局面,如程务挺这样能干的人,绝对不会想到拐弯抹角让武后把李贤弄出来解决问题。此时此刻,看到这位新任储君一脸的愁眉不展,他顿时觉得心中咯噔一下。

难不成李贤也想不出办法?

“七弟,你说有什么办法能够在十天之中变出三五千人来?”

李显一直在旁边走神,骤然听见兄长召唤便吃了一惊,待听清楚的时候顿时傻了眼:“六哥,这就算你能变出人来,总不可能轻轻巧巧加入羽林军吧?”

李贤自个也知道这是痴心妄想,问题是他实在想不出什么主意,只能寄希望于这种奇迹。正在他垂头丧气提不起精神的时候,他忽然感到有人从后头凑上来在耳朵旁边嘀咕了几句。听着听着,他不觉眼睛大亮,旋即一下子蹦了起来。

“这倒是一条门路!”

程务挺和李显看到李贤一下子如此兴奋,都不禁茫然地去看刚刚出主意的谋士——不是别人,正是笑嘻嘻的霍怀恩。李显对于霍怀恩那是存着一千个一万个挖墙脚的意思,问题是李贤不肯放,霍怀恩也不肯跳槽。至于程务挺虽说对这位出身不良的李贤心腹不怎么感冒,可也不得不承认对方是个颇有能耐的人。

可就算再有能耐,难道就能凭空变出人马来?

面对别人疑惑的目光,霍怀恩却但笑不语。这为人属下的,关键时刻就得为上司分忧不是?他这个主意虽说有假公济私的成分,但做起来肯定行之有效——当然,这种事也就只有李贤去做。

第六百三十八章 不管黑猫白猫,抓到老鼠就是好猫

出身重要还是才能重要?

对于李贤而言,某句名言是最最贴切的,那就是不管黑猫白猫,抓到老鼠就是好猫。大唐虽然广开科举,但对于时下的百姓来说,吃饱肚子第一,而读书却属于奢侈品,因此朝中高官中基本上都来自于显赫的出身。

而李贤自个对于出身高的人并没有任何排斥,这纨绔子弟都尚可调教,何况不少出身豪门的人确实有本事?与此同时,他对于那些出身不高本事却不小的人却同样很赞赏,比如说家境破落的盛允文,比如说出身绝对不良的霍怀恩,又比如自己那几个已经完全可以胜任文书工作的昆仑奴。所以,他自认为完全把不拘一格用人才这句话用在了实处。

羽林军的空额一时半会绝对不可能得到弥补,既然人员上没有办法,自然只能在旁门左道上想法子。因此,这一天他带着霍怀恩程务挺,却没有叫上卫率的其他人陪着,而是只带了五个彪悍的老典卫出现在了雍州廨。

由于前些时候已经应付过李贤的一次突袭,因此这一回长了经验,上至长史司马,下至低级属官,人人都在一瞬间的慌乱之后恢复了井然有序。只是人们心中很不明白的一点是,这位新任储君怎么老喜欢跑到雍州廨来视察,难道因为曾经当过雍州牧的缘故?

程务挺虽说由于上次镇压李贞叛乱有功,已经成为了朝廷中的风云人物。看到整个雍州廨上下都围着李贤打转,心中不禁更加疑惑了。这羽林军缺人,和雍州廨有什么关系?

然而,李贤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把他给吓了一跳——“前一阵子雍州廨和长安万年两县同时抓了不少巨盗之类的人物,虽说后来放了不少,但如今还关了多少人?”

那长史没料到李贤忽然问起这个,顿时呆了一呆,和司马商量了一会,这才拱手答道:“回禀殿下,这之前只有小过的,杖责之后便放还回家,剩下的一些都是疑为江洋巨盗或是杀人疑凶之类的凶犯,一应事由待记录完毕之后就将送大理寺报决,如今雍州廨大牢之中还关着大约三十几人。”

听到有三十几号人,李贤便转头瞥了霍怀恩一眼,发现这家伙微微点了点头,他这才轻咳一声问道:“那我问你,这些人犯中可有个名叫谢扬的?”

李贤特意跑到这里询问起一个人犯,长史和司马作为雍州廨如今的最高属官,不禁面面相觑。他们日理万机又不是专管治安的,哪里能记得住一个囚犯的名字?于是,两人只得匆匆叫来一个属官,把李贤的问题复述了一遍。

“这谢扬倒不是什么巨盗一流,之所以被囚,是因为年前和某位还未袭爵的小公爷在平康坊争风吃醋,打破了人家的头,不料那公府私兵厉害,一下子出动了上百人,他寡不敌众才被收押。按照这以下犯上殴打贵族的罪名,不日就要报大理寺了。”

那小吏说得极其详细,见李贤听得认真,他不禁又想起另外一桩极其重要的事,于是又补充道:“此人虽名不见经传,但却极其悍勇。由于前些时候雍州廨牢房中人满为患,犯人之间时有倾轧,他却以力压服了其他人,就是如今的三十几人,似乎对他也颇为敬畏。”

长史和司马在雍州廨属于高屋建瓴的人物,倒还是头一回听说自己这牢房里关有一个如此厉害的人物。敢于在长安城这种天子脚下打破权贵子弟的头,而且在牢房里头能当上老大,这种人居然名不见经传?正当长史想要表现一下自己对于事务的关心,准备下令那小吏好好去查一下此人的底细,李贤却再次咳嗽了一声。

该打听的都打听了,得知此人和霍怀恩所说一模一样,李贤不觉起了好奇心。此时,他便转头对霍怀恩狠狠瞪了一眼:“老霍,想不到你还有这么一个好勇斗狠的表哥,也太会闯祸了!”

此话一出,长史和司马双双恍然大悟。这谁都知道霍怀恩是李贤座下第一心腹爱将,这今天上门十有八九是冲着这个谢扬来的。倘若是什么真正的江洋大盗,就算储君亲来他们也不敢放人,可这只不过是看了某国公的面子方才抓的,实际上处于可放可不放之间,这余地也就大了。思量片刻,那长史看霍怀恩面色尴尬,便笑着说话了。

“既然是霍校尉的表哥,其实这事情好办。殿下可知道那人打的是谁?不是别人,正是卢国公的孙子,也就是清河长公主之子程若达。只要程家不追究这件事,这事情其实也不用上报大理寺。”

李贤原本只听霍怀恩提到这家伙犯了事被关在雍州廨,此时听说打的竟然是程家人,顿时忍不住哈哈大笑。这程咬金是勇猛的人,程处默也同样老奸巨滑,程伯虎在打架的时候更是从来都不要帮手,这一位被人打破了头就出动私兵上百报仇,也真是够丢脸的。

想到这里,他便站起身来,漫不经心地说:“既然如此,我直接去找一趟程老爷子就好!今天这事是我的私人请托,和国事政事无关,还请各位替我保密。”

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在场的三个人谁也不会吃饱了撑着往外头说,答应得自然爽快。而等到出了雍州廨,一直憋足了劲当哑巴的程务挺终于忍不住了:“殿下,你这究竟是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李贤看着程务挺嘿嘿一笑,随即伸手向霍怀恩招了招:“老霍,你出的主意,还不对程将军说明白了?”

霍怀恩示意五个典卫散开,便神秘兮兮地问道:“程将军可曾听说过太行狼王的名号?”

这别人不关心外头的盗匪情况,程务挺却是一向注意各方面的情况,这名号一入耳,他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霍校尉,这谢扬难不成就是太行狼王!”

“正是正是!”霍怀恩仿佛很乐意看到程务挺那瞠目结舌的模样,脸上笑得更灿烂了,“此人虽然年前就收手了,但在关中河南一带的盗匪飞贼中仍然名气斐然,我也是刚刚得知此人居然在长安,而且还因为打了贵人而被扔进了雍州廨大牢,谁知竟是程家。他这个狼王虽说能干,要扛住程家还是难了一些,更何况在长安这种地方!”

“难道霍校尉想用这种江洋大盗?”程务挺好歹也是良家出身,一听说霍怀恩居然要游说李贤利用这样的危险人物,顿时把头摇成了拨浪鼓,“不行不行,按照此人之罪,杀一百遍都不为过,怎可……”

“迂腐了不是?”李贤一口打断了程务挺的话,勾肩搭背把人拉到了一边,又压低了声音,“虽说我已经打下去招呼了,但这羽林军一时半会空额还补不满,要这么去洛阳,路上丢了什么东西,你这个新出炉的中郎将还要不要干?老霍当初是什么出身难道你不知道,他说可以就让人家去试试。这关中河南的盗匪剿过多少回了,可还是野草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若是能利用这个机会安抚好了,到时候也是你一条功劳。”

程务挺起初还不以为然,可越往后听越觉得不是滋味,待最后说到功劳两个字的时候,他顿时悚然动容:“殿下,难不成你让我……”

“没错,这事情各地州县也不知道受了多少斥责,可就是没效用。若是你能够在圣驾过境的时候保证安全,事后我再奏请让你出面安抚,岂不是一举两得?”

李贤见程务挺已经被说动,遂在人家肩膀上狠狠拍了两巴掌:“反正此事没多大风险,雍州廨的人也不知道这谢扬究竟是什么人物,先试试再说。若是真不成,到时候再作其他计较!我听说这家伙很少杀人,要真是那种人命累累的家伙,我哪里敢用!”

说动了程务挺,李贤便上马直奔程家。由于重孙的出世,原本早就准备回山东老家养老的程咬金呆在程家老宅一下子不肯走了,天天就眉开眼笑地逗重孙玩耍,那霸占孩子的架势让程伯虎头痛得紧。听说李贤前来,老头子歪头一想便乐颠颠地去迎了。

李贤知道程咬金素来不耐烦寒暄来寒暄去那么一套,遂开门见山道出了来意,顺便把自己的打算也一起说了。结果,程咬金在愣了一阵过后,忽然使劲一砸桌子,满嘴的骂骂咧咧:“没出息的小子,打架居然还要动用家里的私兵,简直是给我程家丢脸!”

骂完这一句,他立刻对李贤拍了胸脯:“这件事我会去办,殿下明天就去雍州廨提人就好。不过这法子还真是好,大有当初太宗皇帝之风!想当初太宗皇帝还是秦王那会,这样的好汉也是左一个右一个地收,用起来还不是得心应手?”

程务挺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用这种口气道出昔日旧事,顿时觉得心惊肉跳。李贤却知道这位老爷子的口无遮拦也是看人的,当下遂谢过了。这正想走的时候,他却被程咬金一把拦住。

“什么时候,老头子我准备登门去看看殿下的千金,你可别把我挡在外头。”

“哈哈,老将军多福多寿,你要来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会阻拦?”话虽这么说,看到程咬金笑得那么灿烂,李贤心中也自是有数。要打他女儿的主意,到时候得看程伯虎那儿子是否争气了!

第六百三十九章 不想当官的盗贼不是好盗贼

坐牢坐得好好的,老大当得舒舒服服,谁知道一日之间被人洗刷干净踢出了门,原因只有简简单单一句话——你可以走了!

当日打架的时候打得痛快,过后得知打的是程家的小公子,谢扬就有些后悔了——这不是后悔不该动手,而是后悔下手不曾狠一些,让人逃走了前去报信请援兵。他当然没有那么高的自信能够斗得过程家那样的功臣世家,于是坐牢也就认了,反正有吃有喝有人供着。所以,听闻是他某个做官的表弟作保让程家作结,他就犹如丈二和尚,根本摸不着头脑。

老子孑然一人在道上混了那么多年,什么时候有那么一位有能耐的表弟来着?

看到雍州廨外上好的桐木马车,十几个训练有素的卫士,他就更奇怪了。无奈押送他出来的差役口风死紧,他也不想一出牢房没一刻钟又被扔回去,只得登上了马车。这一上车,他就看到了一张有些熟悉的脸,顿时愣住了。

“你……他娘的,是你这只老狐狸!”

霍怀恩笑得眼睛都眯缝了起来:“嘿嘿,想不到这么多年,狼王你还认得我!”

“废话,你就是化成灰我也认得你!”谢扬一想起当初的几次相遇就恨得牙痒痒的,“就算我那时候捞过界,你也实在太狠了,把我耍得跟猴似的!我想呢,我哪里来那么一个显赫的表弟,敢情是你!看你又是卫士又是好马又是良车,怎么,混得人模狗样,跟了什么好主子?”

霍怀恩虽说步步高升,但在朝廷嘉奖中他这个名字自然算不得显眼,再加上本着为尊者讳的意识,即使不少官员都知道他出身不良,对他的来历也讳莫如深。所以,谢扬并不知道他现如今的处境。

“嘿,还不是托了我那老幺的福,跟对了人,如今才能吃香的喝辣的?”霍怀恩在官场多年收敛的匪气,这时候因为碰到昔日旧交全都抖露了出来,“我那老幺盛允文你应该见说过,如今马上就要从安东都护府调回来出任金吾卫左郎将了,到时候可是专门逮你这种角色。”

金吾卫左郎将!谢扬顿时悚然动容,脑海中隐隐之中有了一丝线索,顺藤摸瓜这么一想,他顿时恍然大悟,指着霍怀恩的鼻子惊呼道:“你……你这么个劫道的祖宗,居然跟了当今那位储君!”

见霍怀恩但笑不语,他顿时更郁闷了:“这从贼变成官,天底下居然有你这么好的运气!嘿,听说你那位主儿好伺候得很!等等,你这么煞费苦心把我放出来,难道说……”

“别难道了,要不是我家那位的面子,你以为程家那么容易收手?”霍怀恩没好气地撇了撇嘴,轻轻敲了敲车厢的板壁,“程老爷子向来护短,要不是殿下亲自去,只怕你一顿板子就七荤八素的。堂堂太行狼王居然挨了官府的板子,你这脸面也就不用要了!”

“你少说一句会死么!”谢扬当初最讨厌的就是霍怀恩那张不饶人的嘴,此刻更是气恼不已,“我不就是那天喝醉了酒,否则程家再来一百人也拿不住我!”

大话归大话,但这世上没人愿意当一辈子的盗匪,尤其是看到昔日同行混得风生水起的时候。这不说别的,就说当初瓦岗寨那一批人,李密是为了图谋天下,但其他人还不是想捞个官当当?于是,谢扬的心空前热乎了起来,一把拽住霍怀恩的手臂就逼问道:“快告诉我,你家那位主儿是不是真的看上我了?”

“你以为你是国色天香,还看上你了!”霍怀恩反讽了一句,见对方根本不恼,登时知道今天这一趟可谓是顺顺当当,遂笑着挤挤眼睛道,“你运气好,要不是我正好知道你就被关在雍州廨,而且我家殿下正好需要你这么个人物,谁能知道你这个狼王正在蹲大牢呢!”

谢扬急得恨不得抓耳挠腮,最后只得恶狠狠地说:“咳,你能不能说重点?”

“很简单,御驾就要巡幸洛阳,羽林军人手不够。你也知道关中河南一带盗匪多,难免被人惦记,所以准备凭借你的名声,让这一路上太平一些。”

谢扬一下子瞠目结舌,然而,这对未来的美好期望盖过了其他,至于行与不行,反正那不在他的考虑之列。在马车上匆匆换了一套衣裳,又用匕首把脸刮了个干净,他便瞅了一眼铜镜,看到里头的自己看上去面色苍白没什么凶气,他不觉松了一口气。

不管怎么说,若是一脸凶相吓到了那位可以给他荣华富贵的贵人,那就实在不值得了!然而,当他很快见识到那一位的做派之后,不觉后悔自己剃掉了那一丛茂密的胡子——想他堂堂太行狼王,居然会被人看作文弱!

也难怪李贤觉得不可思议,这一位霍怀恩口中武艺高强的独行大盗,居然是一个白面无须,看上去更像是文士的中年人,他怎么能不吃惊?不但如此,那身材看上去比寻常书生还瘦弱几分,和霍怀恩的虎背熊腰怎么也没法比。

“老霍,难道是雍州廨虐待囚犯不成,怎么瘦成了这般模样?”

“殿下,他素来好色,这身肉都掉在女人肚皮上,所以就是这副德性。”

听到这一主一仆的对答,谢扬顿时觉得额头青筋毕露,这问的人固然太直接,可这答的家伙也未免太不给面子了!然而,想到面前那位是堂堂的大唐储君,这不管在什么时候都需要从地面仰视山顶的人物,他只好默不作声。

“起来吧,只要不是大庭广众之下,我这里没那么多死规矩,老霍也从来不跪来跪去的!”

李贤话音刚落,见底下的谢扬爽快地站起身来,便好奇地仔细瞅了瞅,这才发现人瘦归瘦,但确实结实得很。虽说有心试一试本事,但想到霍怀恩刚刚信誓旦旦的保证,他就暂时打消了这个念头。

“该说的老霍应该都对你说了,你要做的事情就是和程务挺一起在前队晃悠一下,顺便针对你自己的认识指出防戍工作上的漏洞。当然,如果你能让那些盗贼远离此次巡幸的队伍那就更好了,因为不久之后就会有一场围剿盗匪的活动,这次是动真格的。”

李贤说动真格,霍怀恩可以表示怀疑,因为他那一天清清楚楚地听到李贤对程务挺说过安抚,但初来乍到的谢扬就不得不相信了。他这个太行狼王的声名很好听,但那仅仅是在黑道上,白道上谁都想拿着他的脑袋去请功劳。要是这一次在雍州廨身份暴露,可以想见,他的脑袋早就丢了。

要是有活路,谁肯当盗匪?

虽说他是独行大盗,和同道之间也常常有黑吃黑的时候,但这种时候难免有些物伤其类的意思,毕竟还有几个颇为相得的同好。于是,本着投靠就要建功的意识,他主动提出趁着还没出发前在关中河南一带转一圈,毕竟他已经歇业有些时候,说不得某些同道都已经不认识他了。

李贤很满意,说不出的满意。这要是乱世,只要是个人才,哪怕是盗贼也会挑三拣四要投什么明主,但在如今这种太平盛世,只有一个朝廷的情况下,大义名份什么都挡不住。

虽说李贤没有过分放低身段,但在谢扬看来这已经算是完全没架子,因此对霍怀恩的引荐之恩可谓是感激得无与伦比,等到李贤基本上答应了他的一揽子要求,他强耐心头狂喜退出来的时候,恨不得抱着霍怀恩亲上一口。

“老霍,这回我欠你一个天大的人情!嘿,想不到我狼王也有发达的那一天!”

霍怀恩早就料到对方会有这样的表情。谁不想出人头地,谁不想光明正大,更何况是当官?于是,他嘿嘿笑了一声,旋即压低了声音提醒道:“殿下这人好相处得很,只有一条,不许欺瞒,否则他翻脸的时候也是不认人的。还有,你这个狼王对外头说说没关系,在这里最好收起,否则若是让不相干的人知道了,你这个官也当不成!”

“放心,殿下的忌讳我必定不会犯。至于那个你就不用操心了,我纵横关中河南那么久,谁知道我的真名?”

接下来的事情很简单,霍怀恩带着这位新同僚老朋友去换衣服,李贤则同样换上衣服往宫中赶。此时不比往日,他当初收留霍怀恩没什么要紧,但这当口若是给人知道他收留了一个江洋大盗在家里,还封了官当,那就是大大不妥了。这既然是大公无私,那么就需要大公无私地向上头表露出来,免得到时谁心里留下芥蒂。

李治这一关过得很顺利,他如今是撒手掌柜当得舒服,横竖不过是一套官服的门面,又不是什么上得了台面的武将,因此他爽快地答应了;李弘对于羽林军的困境心知肚明,更不会对这种事指手画脚;倒是武后耳提面命了一番,待听说之后程务挺可以用此人安抚关中河南的匪患,她这才欣然应允。

程务挺是她新提拔的心腹,若能把此人提拔起来,别说让一个盗贼当官,就是十个她也不在乎。在用人的方面,武后的胆子远远比李贤想象的大得多。

第六百四十章 从长安到洛阳,旧的终结新的开端

浩浩荡荡的御驾人马终于启程了。

李贤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迁徙,第几次折腾,他只知道,像他的至尊老爹那样摇摆不定的人,从古至今都是罕见的。武后清楚明白地表现了自己对洛阳的偏好,而李治却偏不,说不喜欢太极宫吧,长安已经新建了大明宫,住得好好的;说喜欢洛阳吧,没事情还是喜欢往回走。

要知道,御驾起行可不比其他,光是路上州县的迎来送往,以及一应随从的食宿就是天文数字,这还不包括前后打点的费用。这劳民伤财的勾当他委婉劝过好几回,可一直都没有效用。好在这一回,他终于从李治那里得到了一个明确的答复。

此次前往洛阳,少说也得住个三年两载的,决不会轻易再回长安。

当然,长安作为大唐国都的地位仍旧在,所以仍然需要安排宰相留守。由于李弘李贤这么一对兄弟没留下任何一个,因此谁都知道这年头留守宰相相当于放逐,政事堂自然谁都不乐意,最后满心不耐烦的李贤甚至没好气地建议他们抓阄决定。

结果还是李治和武后各指定了一名宰相留守。李上皇指定的是裴行俭,因为这是自己亲自找回来的,但经验不够,正好借着留守的机会镀镀金;武后指定的是李敬玄,一来因为李敬玄曾经是许敬宗举荐的人,二来则因为李敬玄资格老,关键时刻能压住裴行俭。

两夫妻在这种问题上还要斗一下心眼,李贤自然感到无可奈何,同时也替自己的皇帝兄长感到可怜。虽说李弘身体有所好转重新临朝,但基本上就是处理政事堂节余的鸡毛蒜皮,军国大事还是得报上去亲断。他心中甚至觉得,这种皇帝还不如不当,只可惜这任命连推都推不掉,不得不说是一件极其倒霉的事。

长安到洛阳不过数百里地,然而因为一个是京都,一个是东都,两边的大道时常有贵人走,原本就铺得平坦结实。而因为李治登基之后三天两头往洛阳跑,这路就修得更频繁了。此时李贤舒舒服服躺在马车里头逗两个女儿玩耍,就一点都没感觉到车子的震动。

当然,这也是因为马车的某些部位上,装了一些减震的土制弹簧。

马车上除了他还有一个人。虽说李贤心中十万分愿意怀香拥玉享一路艳福,奈何这路上碍眼的人太多,他只得放着屈突申若她们占着后头的三辆马车,自己则是和某个大男人挤在一起。此时,见那个大男人还在发呆,他不禁重重咳嗽了一声。

“敬业,这一路上你都发呆过几回了?虽说夺情确实有违孝道,可你总不能一天到晚沉在这种情绪里头。”

和李贤同车的人正是李敬业。按照道理,李绩病故,他这个长孙也需要服孝三年,可李治一声令下,这有史以来最古怪的夺情就出现了。毕竟,李敬业不是高官,也不是地方上不可或缺的人物,这年纪更是绝对没有夺情的道理。可事情就偏偏发生了,群臣有心说话,但觉得最近样样事情流露出古怪,也就干脆再次保持了沉默——反正也不差这么一次。

李敬业见眼前一张粉嫩嫩的脸,登时就是一惊,旋即方才从恍惚中惊醒过来。他的妻子刚刚给他生下了一个儿子,放在平常是最大的好消息,但在痛失祖父的时候却显得那么不合时宜。见李贤欢欣的眼神下头仿佛隐藏着什么黑漆漆的东西,他便叹了一口气。

“爷爷究竟还是没看错你,你在伤心的时候比谁都伤心,过后却比谁都恢复得快。”

“那是因为我明白,就算再伤心再悲痛,师傅也回不来了!”李贤的声音一下子低沉了下来,但紧跟着便抱着两个女儿嘿嘿一笑,“师傅临去都那么豁达,我又何必老是顶着一个悲痛的脸给人看?人总是要过日子的,师傅不在,我就要过得更好,他在天之灵才会更高兴!”

“这还真是标准的李六郎式回答!”

李敬业苦笑一声,那种郁结在眉头之间的凄苦终于消散了几分,要完全消散自然还有待时日。随手抱起一个孩子逗弄了一会,他忽然想起一个之前没想到的情况:“这你得了双胞胎女儿,我和伯虎都是儿子?怎么这么巧,正好就是两对?”

“程老爷子也打这个主意呢,我家那几口子也都提起过!”李贤懒洋洋地一笑,旋即眯缝起了眼睛,“要我说,这将来得看几个孩子的缘分,要真的不错,我们大家就是亲家。要是我这两个宝贝女儿看不上你们两家的小子,那就怪不得我了!就是和程老爷子,我也是这么说的!”

“你还真敢说!”李敬业简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骤然间经历这么大的变化,你居然还一点没变,真真是出乎人意料。”

“怎么,当上储君就必定要收敛,说话就必定要谨慎仔细?呸,我偏不,这储君又不是我自己要当的,谁爱弹劾劝谏随他们高兴!”

见李贤一句话吐出之后继续逗两个女儿取乐,李敬业又叹了一口气——自从李绩去世,他成了李家的当家人之后,叹气就越来越多了。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自己究竟想不想李贤到时候顺理成章跨出那最后一步。到那个时候,倘若这桩婚事能成功,自己的儿子岂非就是尚主了?而且他还能不能像今天这么和李贤说话?

和曾经几次的风吹草动相比,走了三天都是风平浪静,别说值钱的东西,就连宫人的针头线脑也没有丢过一个。对于这种安全保卫工作,李治很满意,武后更满意,这一天中午休息的时候,两人便召见程务挺褒奖了一番。

饶是程务挺往日喜怒不形于色,这一通褒奖下来也是面色微红,背上更是觉得一片燥热。他这羽林军千骑确实指挥得好,但此次的功劳实际上都属于某人挖掘出来的那个人才,若不是招展的旗帜上头多了某些印记,若不是那个一身官服走在队伍最前列的人过于耀眼,这一路上哪得如此太平?

无论李贤还是霍怀恩抑或是谢扬,都已经认可此次功劳全归程务挺,因此即便心中不是滋味,程务挺还是硬着头皮接受了这样的高度赞扬,顺便领回了自己的赏赐——锦袍一件,金带一条,外加御制进贤冠一顶。这都不是能够分给别人的东西,因此他拿回去的时候,更觉得自己受之有愧。

程务挺突如其来的拜访让李贤吃了一惊,听明白人家的说法后,他更是觉得这看上去沉稳的家伙可爱得紧。这当官的侵吞别人的功劳司空见惯,像程务挺这样的着实少见,可以说几乎绝迹了。于是,他立刻就把谢扬和霍怀恩叫了过来,而那两人一听说程务挺居然为了这事耿耿于怀,都陷入了某种呆滞状态,要说不感念那绝对是假的。

不消一会儿,李贤就看到那三人开始称兄道弟,这一高兴难免露出了自得的表情。结果这表情给程伯虎和薛丁山看到了,少不得双双在那里指指点点,无非是说某人又被忽悠糊弄云云。至于不远处窥见这一幕的屈突申若等众女,也同样是嘻嘻哈哈。

这是第几个已经数不清了,反正这种事情司空见惯,已经没什么好惊奇了!

路上的几天李贤过得清闲而逍遥,毕竟,长安城有两个留守的宰相,洛阳城有上官仪带着裴炎郝处俊三个宰相,又有一个精通笔头子的刘祎之随行咨议,基本上没他什么事。最后,整个数千人的队伍以十二天没丢一件东西的光辉成绩抵达洛阳城,羽林军从上至下全体褒奖一次,额外赏赐了不少东西,这谢扬便正式补进了羽林军,直接归程务挺统管。

昔日赫赫有名的太行巨盗,就这么混进了羽林军。

虽说洛阳修文坊的宅子一直有人管有人打扫有人修缮,可因为很久不曾住人,要打理成最佳状态少不得需要一定时间。但仅仅在抵达洛阳之后的第二天,李贤就接见了一个他意想不到的人——刘仁愿。

刘仁愿是什么人?最初的熊津都督府都督,东征高句丽之战的新罗方面军总协调人,之后戴罪立功镇守百济。然而,在这一天见到李贤的时候,昔日那位声音洪亮人也硬朗的将军,现在看上去却是白发斑斑一片老相,瘦削的身材罩着宽大的便服,愈发显出了憔悴。就是昔日跟着他前往海东的那几个亲兵,也是一脸的垂头丧气。

而这一位说话亦是开门见山:“殿下,我如今已经削职为民,他们跟随我风里来雨里去,出生入死过无数回,我却没法给他们谋些什么,只能求殿下看在昔日那些情分上帮忙安置了。”

这话说得灰心,李贤听着更不是滋味。要说大唐的奖惩制度也确实很严格,这打了胜仗固然升官快,但一旦有错那贬斥也绝对凌厉到底。想当初程咬金一次葱山道大战败北,就一下子成了庶民,那还是太宗凌烟阁功臣,就不用说刘仁愿只是区区功臣之后了。

他奇怪的只是,明明是戴罪立功,怎么就忽然削职为民了?

第六百四十一章 母子需要随时联络感情

洛阳宫的规模既比不上大明宫,也比不上太极宫,但胜在禁苑之中水系繁多,便于赏玩,所以甫临此地,又是春季大好时节,李治便常常泛舟游玩,还不时稍带上几个儿女。至于武后对这些玩乐的事情素来不怎么上心,却也不好扫兴,但每每看到儿女齐全,心中自也荡漾着一股温馨的意味。

洛阳是武后最喜爱的地方。虽说大明宫也很合她的心意,但问题是大明宫在长安,她却总觉得呆在长安的感觉很压抑,仿佛所有文武官员都在准备挑她的毛病。所以,此次东行固然是丈夫李治的主意,她也在一边吹了不少风。

遥想当初封后不久,她和李治一起回并州祭祖,然后在洛阳住了一阵子的那段时光,竟是仿若昨日,几乎很难想象这已经是十几年前的旧事。如今重临故地的时候,她已经韶华不再,而且居然已经是太上皇后了。

名号的区别倒是其次,重要的是她对朝廷的掌控能力。多年的沉浮生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告诫她,如果没有实质性的影响力,什么尊荣都只是一场空。就在此次来长安之前,李治后宫最后一位妃嫔徐颖也因病去世,从此之后,这曾经粉黛三千的后宫货真价实只有她一个人了。

丈夫是太上皇,长子是皇帝,次子是储君,按照常理,她应该觉得位置稳若泰山,可她就是觉得这远远不够。时时刻刻萦绕在脑海的危机意识,是她得以多年屹立不倒的最大倚靠,如今自然也不例外。

“咦?”

武后被身后的一声惊咦惊醒,随即没好气地问道:“什么事情这么一惊一乍的?”

阿芊沉默片刻,方才嗫嚅道:“奴婢瞧见……瞧见有一根白发。”

她本以为武后会皱眉恼怒,谁知坐在妆台前的武后却晒然笑道:“贤儿当初那两句诗说的好,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如雪。我如今都已经一把年纪称太上皇后了,一根白发有什么了不得?”

阿芊正想回答,却不料斜里忽然撞出来一个声音:“哪里有白发,看我为母后拔了!”

武后愕然回头,见李贤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闪出来,顿时露出了笑容。还不等她开口问什么,却只见李贤把阿芊挤到了旁边,竟是装模作样地找起了白发,最后却摇头晃脑地说:“看,母后果然是太过操劳,连白头发都急出来了!”

他随手拉过一个锦凳在武后旁边坐下,然后笑眯眯地说:“母后可曾听说过,葛洪在《抱朴子》中有云,芝麻能除一切痛疾,使身面光泽,白发返黑,齿落重生。这制法也很简单。”

他目视阿芊,口若悬河地报说:“芝麻三斗,蒸熟后晒干,用水淘去沫再蒸再晒,如此反复九次。去皮后炒香,捣三百次打成粉末,用白蜜或枣膏调和,制成小丸。每日晨服一次,每次用温酒送服一丸。忌食毒鱼、狗肉、生菜。服至百日,能除一切痼疾,一年身面光泽不饥,二年白发返黑,三年齿落更生,四年水火不能害,五年行及奔马,久服长生。”

他这话一说完,立马招来了武后的嘲讽:“还道是你真的记得抱朴子,人家分明是说一日三丸,怎么到你这里就成了一丸?还有,那三百次的道理从何而来?”

李贤没想到武后记得如此清楚,却也不怵,轻轻挠了挠脑袋便笑呵呵地说:“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这到了书里的东西便打了折扣,否则若是人人长生,又何来的丹家?这芝麻最是利肾润发,母后既然辛苦,这补一补也是应该的。”

话说到这里,阿芊忍不住噗哧一笑,见母子俩同时转头看她,她便笑盈盈地屈膝一礼:“奴婢只是觉得殿下实在过于小气,陛下是什么身份,居然也学那些小家小户的用芝麻补身子。”

李贤对此却不以为然:“咳,合适方才是最好的,我可不像某些冤大头,不求最好,但求最贵,要当败家子也不是这么当的!”

自己儿子的脾气,武后自忖没人比她更了解,当下不禁莞尔:“谁都知道,你就是时时刻刻惦记着一条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是个穷鬼,谁能想到你是个大财主?”挥挥手示意阿芊暂且退下,她这才不无戏谑地问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你这么忽然进宫来,总归不是为了这么一条方子吧?”

“我来看望一下母后不行么?”李贤涎着脸答了一句,发现武后依旧没有放过她的意思,只得嘿嘿笑了一声,“知我者母后也。昨儿个刘仁愿到我那里去了一趟,我只是想来问问,这老刘究竟是怎么回事?”

一提到刘仁愿,武后那张脸顿时阴沉了下来。她并不是一个大肚量的人,但素来却牢记小不忍则乱大谋,所以要么不出手,一出手就必定制人无法翻身。由于李义府的缘故,无论是刘仁轨还是刘仁愿都不是她喜欢的人,老刘头如今正如日中天,她不好表现得太过,可刘仁愿这条落水狗不打更待何时?

她早就知道刘仁愿去找过李贤,此时听李贤明白无误兜出来,便冷冷问道:“怎么,他想求你保他?”

李贤当然知道老妈和刘仁愿不对盘,可这事情与其拐弯抹角打听求情,还不如撞这个木钟来得实在,因此他丝毫没被那冷冽的口气给吓倒:“他当初那几个亲兵是我让给他的,如今他落魄了,求着我把人暂且接收过去,我只是没想到他被贬为民。这功过相抵,他不至于如此倒霉吧?”

“朝廷有法度,什么落魄!”武后没好气地在李贤头上拍了一巴掌,本待开口让其死心,但寻思片刻却又觉得应该敲打两句。

“你如今不是亲王了,这做事情也应该多思量思量,别为了一点昔日旧情就乱了方寸,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刻意施恩笼络人心。这刘仁愿先是力主海东调防,失了公心;大军征东时,他居中联络却又使得新罗失期;镇守百济也没什么大建树;如此何来功过相抵?他这个右威卫将军若是还留着,这用人之明四个字就不用提了!”

虽说武后口口声声都是大道理,但李贤不是傻瓜,怎会被这些冠冕堂皇的话给骗了?只不过,和自己这位老妈打擂台讲究一个点到为止,绝不能不依不饶,因此他也就暂时把这件事搁下了。毕竟,武后刚刚提醒的第一条还有一定的价值。

说到底,就是他还没适应这么一个新鲜的职位。

事情没办成,却不能顶着一张懊丧的脸,所以接下来他少不得再闲话了一些其它——母子之间的感情怎么来的,不就是在小事上多多联络感情么?这皇家规矩大,原本就容易造成生疏,若是自己再不努力,那就是母子也是空的。最后,变戏法似的送了一盒茯苓糕和核桃酥之后,他方才起身离开了大仪殿。

这时候,阿芊方才闪了出来,发现案桌上果然多了两盒东西,便笑了起来:“这殿下还真有意思,宫里头要什么没有,还巴巴地送来这些。”

“他就是这个卖弄的性子,不过这是他家那几口子自己做的,也算是一片心意。”

说得轻描淡写,武后心中难免还是有些意动。她虽说不是寻常母亲,但也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够贴心一些,所以,只是一些变着花样的小物事,次数多了也就不寻常了。拿过一个盒子随手取了一块核桃酥吃了,她不禁微微皱了皱眉——不消说,这肯定是贺兰烟的手艺,太甜了!

当然,儿子的爱心点心并没有让武后忘记自己的职责,这没多久就坐上案桌开始察看刘仁愿的安置事宜,很快就把原本的十日变成了五日——原本还想把人流放姚州的,看在李贤的面子上暂时也就算了,等他日趁李贤不备再办更好。这刘仁愿留在洛阳久了难免会和李贤见面的次数更多,还是早点打发人回乡免得麻烦。

出了洛阳宫的李贤并不知道,自己去探望了一次老妈,免去了刘仁愿流放之灾,却也让人家不得不卷铺盖回乡。当然,就算他知道了,也会觉得这一趟走得值得。

和长安安定坊的宅第相比,他在洛阳修文坊的这座宅子无疑更便利更庞大,过了天津桥的第二个坊就是自己家,整个坊别无第二户,这黄金地段再加上规制可谓是独一无二。正因为如此,洛阳宫内的东宫虽好,他却依旧没打算住进去。

对此,上官仪等宰相没有花费时间精力再劝。毕竟,宰相的时间不可能全部花费在这样没必要的打擂台上。

站在宽阔的天街上,李贤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徐徐吐了出来——不得不说,洛阳的空气似乎也比长安更轻灵些,没有那种沉滞的气氛。话说回来,他是否应该在家里修一个漂亮的园子,也好为他日的《洛阳名园记》留下一个典范?

这太平盛世,上头又有那么多高的人,他享受一下生活总归没人有意见吧?

第六百四十二章 悠闲的春日时光终究过去了

关中河南的匪患虽然不曾全部解决,但已经比当初最猖獗的时候消停了很多。

吐蕃没有求到公主,因此而屡屡蠢蠢欲动,但由于一道举猛士诏,西北集结了大唐众多精英,再加上有名将兼名相刘仁轨坐镇,基本上也就处于小打小闹的地步,不曾闹成大边患。

东边的薛仁贵这个安东大都护当得有声有色,昔日的白袍小将在民政上头也颇有两把刷子,这不但把高句丽故地治理得井井有条,甚至还有不少人家给他供了牌位建了祠堂,至于被打怕的新罗则龟缩不敢出,就连百济王也不敢私底下动什么歪脑筋。

长安城李敬玄裴行俭共同掌握朝廷人事升降等等安排,虽说表面看似融洽无间,但背地里却纷争不断,帝后的分歧在他们两人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但总的来说,一切还是和谐的,所以基本上还算风平浪静。

洛阳城中就更死水无波了。李治+武后+李弘+政事堂诸宰相……当然还得加上一个和稀泥的李贤。虽然几套班子的磨合还有问题,虽然常常也有政见上的分歧,虽然在朝堂上也会爆发出剧烈的争吵,但仗打得少了,支出少了,原本干涸的府库渐渐充盈了,朝官们脸上的笑容也就灿烂了,李贤偷懒的日子也就更多了。

春去秋来,冬天过了又是春天,转眼间在洛阳的日子就过了一年。这一年中四海升平,没传来什么太糟糕的讯息,朝臣们也个个身体健康,再没传出过某某高官病危的消息,这也愈发让李治感到来洛阳是个好选择。而经历了太多死人事件的李贤,也不得不承认,洛阳似乎是个善地。

唯一不幸的是,夏天的时候洛水泛滥过一次,南北两侧的民居都遭了一回殃,好在洛阳宫安然无恙——这年头别看皇宫高墙大院,被水淹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想当初薛仁贵在李治这一朝立的头一个功劳,就是在发大水的时候在皇宫门前大呼,算是变相救了李治一回。

两个女儿都已经一岁了,略微能看出一点样子。由于是双胞胎,无论怎么看都几乎一模一样,因此李贤常常抱出去给人认,基本上没几个能认准的,唯有程咬金年纪一大把却一认一个准。用老头子的话来说,到时候既然要重孙追重孙媳妇,这自然不能认错人。

这一天,李贤家里聚了一大帮夫妻,而且大多数手里都抱着一个孩子。去年仿佛是孩子的集体降生日,除了李贤李敬业和程伯虎,周晓薛丁山也纷纷有了自己的孩子,就是刚刚娶妻的姚元之也在前两天得了妻子怀孕的喜讯。然而,仿佛是在印证李贤那句话,这么多人中,只有李贤是一对双胞胎千金,其余人全都是大胖小子。

而且,当阿萝喜滋滋地和李贤抱着女儿出来的时候,一帮刚刚还在哭闹的男孩子们竟奇迹般地停止了哭泣,仿佛是冥冥之中得到了某种谕示似的。

程伯虎当即大呼小叫了起来:“不是吧,难道六郎那两个闺女这么小就能管住这帮臭小子了?”

对于这种状况,李焱娘笑得前仰后合:“有其父必有其女,看来你们的小子们有克星了!”

想到将来自己的儿子们被两个小丫头指挥得团团转的情形,李敬业程伯虎薛丁山周晓同时想到了自己的悲惨遭遇。想当初,他们可不是被李贤支使得连方向都找不到?都说性格能够遗传,看看如今小小年纪就“不同凡响”的太平公主李令月,足可见李贤的女儿很有可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于是,谈笑风生中,除了李贤之外,几位父亲的脸上便带了几分凄苦,李敬业更在琢磨今后是否要断绝儿子和李贤那两个宝贝女儿的往来。而已经高了小半个头的李令月上官婉儿和阿韦则兴高采烈地围在屈突申若和贺兰烟身边,追问着什么骑马,什么射箭,什么剑术,反倒是已经十三岁的李旦安安静静地坐在李贤身边,手中捧着一本不合时宜的诗集。

武后四子一女,如今李弘李贤都已经成年,李显虽说今年便要加冠大婚,但性格依旧如往日那般贪玩不喜拘束,李令月小小年纪就开始舞刀弄棒,唯一真正喜欢读书的,其实只有一个李旦——李贤如今已经不用剽窃诗文度日了,可东宫不但是政务处理机构,同时也是文学机构,他不得不勉为其难和大批文藻出众的文官一起编纂评点某些典籍,其实根本不喜欢那些故纸堆。

所以,这时候李贤看见李旦在阳光下沉静地看着那诗集,心中不禁浮现出了一丝奇妙的思绪。只要能够这样继续下去,正可谓是人尽其所。李弘不会那么短命;李显不用收束性子接任帝位;李旦也不用离开自己最喜爱的书房,去当担惊受怕的傀儡;李令月亦不会羡慕自己母亲的风光梦想做女皇;当然最重要的是,他不会去吟什么黄台瓜辞。

哪怕是为了维持现在这种美好的生活,这种悠闲的情调,他都非常有必要当好那个和稀泥的角色,至于以后……谁人能断定以后呢?他从来都不是圣人,反正只需维护自己的爱人孩子,自己的兄弟姊妹和朋友周全,其他的关他屁事!

因为他的老爹老妈,似乎不用他过分操心。

午后的春日阳光点点滴滴洒落在花园中,各式各样的牡丹芍药争相绽放,葱翠的绿中点缀着无数红的粉的紫的黄的多姿多彩的花朵,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名状的花香,无数蜜蜂彩蝶在花间飞舞,间或甚至有小东西把那些妩媚少妇发髻上的珠翠当作了花朵儿萦绕不休。

尽管都不再是昔日年轻的模样,尽管没有人搽脂抹粉,但每一个女人都流露出成熟的风韵风情,每一个女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灿烂的笑容,让她们身边的男人看得目光沉醉。数十把藤椅围成一个莫大的圈子,地上铺着柔软的苇席,几个已经会爬的孩子正在地上手足并用爬得欢腾,时不时还会发出咿呀咿呀的哭声或是咯吱咯吱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