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贤舒舒服服地躺在自己的大藤椅上,尽情享受着日光浴的照耀。虽说这不是什么海滨沙滩,但相比炙热的阳光,他更喜欢这种暖洋洋的慵懒感觉,因为这让他理所当然地更偷懒。就比如说今天原本应该去参加政事堂联席会议,但他借口女儿今天是一岁零一个月庆生的大日子,于是“顺理成章”地请了假。

他当然不会知道,一向脾气好的老上官今天在皇帝李弘面前大光其火,至于其他人也纷纷要求对他采取某种措施。对于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他来说,如何过好今天才是最重要的。

然而,仿佛是老天爷也看不过去他的惫懒,一个冒冒失失的人打破了这花园中的闲适气氛。那是一个看上去消瘦颀长,三十出头的年轻人,面色中带着一种难以名状的苍白,脚下步子也有几分虚浮。在他冲进来之后,后头又追进来两个侍女,直到看见李贤打手势,她们俩方才裣衽退出。

“我说大舅子,今天怎么有空上我这里逛逛?”

来人正是许嫣的兄长,许敬宗唯一的孙子许彦伯。见李贤笑眯眯地看着自己,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旋即疾步冲上前去,一丝不苟地施礼道:“殿下,祖父今早用过早饭之后忽然昏迷了过去,我……”

李贤一下子从躺椅上蹦了起来,一口打断了许彦伯的话:“你请过太医没有?”

得到肯定的答复,见许嫣的面色一瞬间苍白无比,他沉吟片刻便吩咐道:“这样,我和阿嫣一起去一趟许宅,若是不好就直接去请秦鹤鸣和崔元昌来。这太医署如今名声虽大,真正能够称得上国手的也就这么两个!”

李贤和许嫣这么一走,刚刚那种和谐悠闲的气氛自然无影无踪。李敬业想到了去世的李绩;程伯虎想到了看上去硬朗,却一天天老去的程咬金;薛丁山担心起了远在千里之外的父亲;屈突申若想起了少有音信的屈突仲翔;贺兰烟想起了弟弟贺兰敏之……总而言之,这许彦伯一来,竟是勾起了无数人的愁绪思量。

李焱娘也叹了一口气。李绩和许敬宗虽说在才能资历人望上并不处于同一数量级,但从待遇上却是基本同级的。如果他再出点什么意外,李贤决不会乐见其成——那小子的性格她了解得很,对他好的就是朋友,算计他的就是敌人,所以李义府和许敬宗这两位截然不同。再加上又娶了许敬宗的孙女,这老家伙死了,他绝对不会高兴就是了。

只不过人走茶凉,这许敬宗若真的死了,只怕事情又要来了。难道,这悠闲的春天从今天开始就结束了?

苇席上的几个孩子依旧爬得欢快,李晨和李夕甚至在爬行途中把其他人蹬在了一边。另一头大了几个月的李嘉,则根本不理会逗弄他的阿韦和上官婉儿,正在聚精会神地仰头看着自己的养母贺兰烟,一只手正在抓着那柔软的胸脯,浑然一副小色狼的派头。

第六百四十三章 知女莫若母

好死不如赖活着。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之所以有这种警句,无非是因为人的怕死。坐拥八荒六合之秦皇汉武,尚且难免信赖方术,就不用说寻常小民了。只不过寻常小民没能耐追求长生,只能在生老病死之间挣扎。而居于金字塔上层的权贵们虽说比不上皇帝,但对于生死的执著,仍然相当可怕。

相比对生死异常豁达的李绩,许敬宗就异常怕死。倘若要他许愿,他大概会愿意放弃这些年千辛万苦积攒下来的无数家财,只要能换取自己再活十年。然而,在李贤和许嫣的注视下,这一位往日话头异常多的老头,此时此刻却躺在床榻上昏迷不醒。

秦鹤鸣和崔元昌都来了。即使不看李贤的面子,也要看在许敬宗如今官居一品,朝廷第一人的面子,即使这个第一人也只是名誉上的。两人轮流把脉,私底下又商量了很久,最后才对这许家的长孙和孙女孙女婿开门见山道出了实情。

“油尽灯枯,就算勉强醒转来,大约也很难再离开病榻,若是三日之内能醒转尚有希望,否则……”

“否则”之后的话就是不说,在场三人也自会知晓。

对于这个祖父,许彦伯和许嫣可以说都是情绪复杂。他们的父亲是被许敬宗硬生生赶到岭南去的,好容易放回来,没多久就病故了;许彦伯自己也因为一丁点小事被流放了出去,许嫣和妹妹最初更是不受待见,只是许敬宗换取高额聘礼的工具。只不过随着时间的流逝,许敬宗对两人的态度都大大改善,总算维系了祖孙之间的亲情。

李贤没有叹气,因为他知道这时候叹气于事无补。在不知道许敬宗这一昏迷是否能醒来的状况下,他不得不认为,妥善处理好之后的事情才是最重要的。许敬宗没有李绩的人望,没有李家兴旺发达的人口和帮衬,这一去之后若是只靠许彦伯一个人,几乎可以想见许家的迅速败落。

可怜的许老头,你这一生忙忙碌碌搂财,其实何必呢?财富这东西就应该及时享受,反正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李贤把许嫣留在了许家,自己则立刻进宫,然而,李治和李弘都见着了,他却没有找到最想见的武后。据李治说,就在他进宫前不多久,有人传信给武后,结果她匆匆就出去了。

虽说如今眼疾已经有所好转,但不知道是完成了最大的心愿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还是舒心的日子对人腐蚀性太大,总而言之,李治如今的反应比以前慢了很多。在儿子气急败坏的追问下,他歪头思量许久,这才用不确定的语气说:“我看那信使似乎像是你外婆家的人,你母后应该是去积德坊了。”

李贤猛然间感到头皮一炸,莫不成,老外婆也出什么状况了?

这一点让他一下子陷入了深深的不安之中,连忙谢过自己的老爹,转身拔腿就走。他前脚刚刚走出大殿,李治便露出了惘然的神情,似叹息似感慨,最后终于还是吐出了一句话:“这孩子重情重义,果然像我!”

李贤走得快压根没听见这句很快消失在空中的话,即使他听见,也绝对会不以为然,然而他既然没听见,也就没那么多烦恼了。出了洛阳宫打马直奔积德坊,到了地头,他几乎连说话的空都没有就径直往里头冲,虽然沿途有无数仆役,但愣是没有一个敢拦的。然而,就在他即将踏入杨氏居住的那座小院的时候,却被一左一右一男一女拦了个正着。

“殿下,您现在不能进去!”

“对不住了,荣国夫人有言在先,今儿个就算豁出命,我也不敢放殿下你进去!”

女的是阿芊,男的是燕三,虽说这两人八杆子打不到一块去,但脸上那副执拗劲却不容置疑。因此,李贤虽说满心焦躁,但还是只得怏怏地在外头等候。昔日韩国夫人去世的时候,他和她没多大感情,与其说悲戚姨娘,不如说是替贺兰烟难过,可现如今老外婆却不同。感情是一回事,敬佩是一回事,但忌惮也是一回事。

那可是武后的母亲,一等一心狠手辣的角色!他实在无法确定这老外婆要对武后说些什么,说心中不慌那就是假的!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从李绩的例子就可以看出这完全是屁话,他那老外婆虽说是女流,但谁知道会不会在大限将至的时候说出点了不得的东西!

老外婆知道的东西,那可远远比他老妈更多!

只不过,面前横着两尊大门神,他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使不出来。阿芊就不说了,这一位虽说挡着,但一直在和他打眼色,那眼神中间流露出无数关切;至于燕三则是在东张西望,明显是提防有人趁着这工夫偷鸡摸狗上去偷听。

正当他等得极度不耐烦时,院子中忽然有了动静,紧跟着,他就看到自己的老妈脸色阴沉地走出来,那眼圈红红的,显然刚刚掉过眼泪。虽说这种极度感情化的表情他很少看到,但这时节也来不及有什么其它想法,因此他连忙一个箭步冲了上去。

武后看见了李贤,面色这才稍稍缓和了一些:“你怎么来了?”

虽说心中还揣着许老头昏迷的消息,但这当口李贤不好再撂出一个坏消息,遂解释说是入宫的时候从老爹那里听到的风声。这话原本是极其妥当的,谁知道武后刚刚阴转多云的脸色忽然再度转成了阴天,而且是暴风雨前乌云密布的阴天。这时候,就算李贤再迟钝也能想象到事情似乎有些不对头,绝非仅仅是老外婆光景不好那么简单。

“你父皇早上对你五哥说,要复长孙无忌赵国公爵位,陪葬昭陵。”

李贤闻言登时愣住了,他和长孙无忌这位舅公从来没有正式照过面,更提不上什么感情,倒是和长孙延前后有过一段恩怨。当然,这都是老早的事情了,他早就没放在心上,却没想到老妈如此耿耿于怀。不过细细一想,当初长孙无忌等人为了废王立武之事,也不知道在正式场合揭过武后多少疮疤,这女人原本就记仇,何况他老妈从来不是什么大肚量。

“母后,这父皇的秉性你又不是不知道,这想到什么就是什么。这当口人老了,想到了昔日长孙无忌好的时候,也就忘了人家专权的时候,毕竟总归是母家不是?”对于劝解的勾当他如今已经是娴熟至极,因此又笑嘻嘻地补充说,“再说了,这长孙家如今统共就没剩几个人了,就算有赵国公爵位又怎么样?洛阳的国公难道还不够扎堆?”

“就你嘴贫!”尽管因为李治的举动而感到一阵心寒,但被李贤两句笑语一激,武后免不了嗔怒了一句,旋即想到刚刚杨氏说的话。

“媚娘,我这年纪,只要一病,几时去都是说不准的事,以后也就帮不上你什么了。武家其他人没什么大才干,昔日那六个人也只剩下了一个许敬宗,指不定哪一天也要去的。如今那些人你用得虽然得心应手,可终究是隔了一层。要我说,儿子是自己生的,你不信他们还能信别人?弘儿已经是皇帝,显儿贪玩,旦儿还小,但贤儿却还是牢靠的。重情重义对于皇家人来说是最难得的,有这么一个儿子,你至少可以少操心一些。”

对于母亲杨氏的话,武后几乎是言听计从,而且杨氏所说差不多也就是她内心所想,因此这时候愈发觉得母亲的话一点不错。她素来就是玲珑心肝,情知李贤若是没事不会忽然跑到洛阳宫找人,遂板着脸又逼问了两句,待李贤犹豫着说许敬宗也有些不好,她刚刚好起来的心情顿时变得极坏。

任凭是谁,听说自己的母亲很可能活不过多久,以及曾经的心腹也指不定要一脚去的时候,都不会有什么好心情。因此这迁怒之下,李贤登时领受到两道冷冽的目光。

冷就冷吧,反正他也不是领教一两回了!

“太医怎么说?”

面对这样言简意赅的问题,李贤索性把崔元昌和秦鹤鸣的诊断原封不动地报上,下一瞬间,他就看到自个老妈的脸死沉死沉的。只见她依旧犹如编贝般地洁白牙齿咬着下嘴唇,似乎一下子陷入了失神状态,一双手死死地绞在一起,双肩也在微微颤动着。

呆愣了一会,考虑到周围没有外人,李贤便轻轻抓住了武后的手,觉得那手冰凉没有一丝温度,心中不由感概万千——除非是死人,否则谁能真的没有感情?

“母后,就算外婆和许老都不在了,你还有我们这些儿女在。再说,如今也还没有定论不是么?外婆和许老都是多福多寿的人,未必就不能撑过这一次的病灾。总之,就算别人都不贴心,至少还有我呢!”

看到李贤挺起胸脯作大丈夫状,武后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尽管知道这都是安慰,但她还是忍不住心头一阵暖意融融——人人都说女儿贴心,似乎在她身上这一点恰恰倒过来了。也罢也罢,横竖如今她的日子还稳当,不该多想的就暂时不多想好了。

第六百四十四章 吵架是朝廷的主旋律

阎王要你三更死,哪敢留人到四更。怕死的许敬宗终究也抗不住老天爷的召唤,昏迷三天之后终究没有醒来。数日之后,这位曾经在册后的问题上作为武后的坚实后盾,因此而享了下半辈子荣华富贵的老狐狸,不那么情愿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享年八十一岁。

许敬宗是一品高官,这后事料理自然有一定的规制,再加上又没犯过什么原则性的大错误,所以无论是李治还是李弘,在死后哀荣上都没有分毫吝惜。最后颁发的诏文上清清楚楚写明了规格——废朝三日,诏文武百官就第赴哭,册赠开府仪同三司、扬州大都督,陪葬昭陵。

比起李绩虽说略有不及,但在李治登基后去世的所有臣子中,这也已经是数一数二了。即便是武后对最后一位拥立功臣的去世心怀感伤,对这样的规格亦心中满意。

然而,和谐的朝廷因为这个意料之外的死讯,顿时多了几个不和谐的音符。一些被压制得太久的声音,一下子全都蹦了出来,就差没有公然叫好了。即便如此,交情不错的官员偶尔也会窃窃私语交换一下自己的看法,比如许敬宗的谥号问题。

许敬宗为人太差是朝野有名的,只要收钱就给办事更是人尽皆知,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往日没人追究,现在人一死,顿时有无数声音钻了出来。就在某次议定谥号的朝议上,某个名不见经传的太常博士袁思古就跳了出来。

“敬宗位以才升,历居清级,弃长子于荒徼,嫁少女于夷落。闻《诗》学《礼》,事绝于趋庭;纳采问名,唯闻于黩货。白圭斯玷,有累清尘,易名之典,须凭实行。按谥法‘名与实爽曰缪’,请谥为‘缪’。”

这话虽说极其刻薄,但平心而论却没有冤枉许敬宗。一点小事不遂就硬生生上奏流放了长子和长孙,为了贪图人家的聘礼就把女儿嫁到了夷狄,至于其他之类指责人品的话亦是有据可循。然而,这话要是平常听见,兴许李贤就一笑置之了,但如今人刚死就有人跳出来说道,他不免心中恼怒——平常的时候你们都跑到哪里去了?

他这个外人都火大,更不用说许家人了,许彦伯虽说也不满自己这个祖父,可没来由给许家抹黑他却不干,只能指责袁思古和许家有仇,这是公报私仇的做法,请求更改谥官。这种无凭无据的指责自然没有半点用,其他的太常博士也出来帮同僚抱不平。这下子,为了谥号问题,整个朝堂乱成一团。

因为这个缘故,竟没有人注意到武后这个太上皇后面色铁青,李贤这个皇太弟咬牙切齿。当然,就算注意到了,“不畏强权”的太常博士们也不会为此退缩。这太常寺平时没什么实权,最大的实权就在于盖棺论定给人家定谥号。想当初苏定方那样的功劳,尚被定谥号为庄——也就是威而不猛,就不用说许敬宗这么个没人品的混蛋了。

由于许敬宗活得实在太长了些,早年和他关系好的去世的去世致仕的致仕,如今还在朝的官员大多都是和他有龃龉的。上官仪郝处俊两个宰相居中不哼不哈地道几句谥号乃是大问题,需要多斟酌,裴炎和刘祎之倒有心帮一把,问题这是太常寺的事,宰相插手不利于自己的名声。

至于有心讨好武后的其他人倒是尝试过,但那些太常博士个个伶牙俐齿,户部某尚书亲自出面转圜却碰了满鼻子灰,其他人顿时不肯再上了。

对于这种死后算账出气的行为,李贤虽然能够理解,但理解不代表能够接受,毕竟这许老头不是无关人等,他可是人家的孙女婿。这要是许敬宗被谥为什么高阳缪公,那他岂不是大大没有面子?于是,太常寺一把谥号送上来,他就大笔一挥批了回去。

着尚书省五品以上重议!

虽说这一年监国了两回,但李贤这个储君基本上很好说话,能通过政事堂的必定就能通过他这一关,于是文武兼通之外又多了一个从善如流的好名声。所以,没人想到他这次会这么专横,那些个太常博士也不例外。

直到这时候,方才有人想起一个问题——李贤可是许敬宗的孙女婿!

上窜下跳的人一日之间少了一半。坚持原则是好事,但那是太常寺官员的职责,关别人什么事?这要是蹦跶得太欢快引起某人反感,继而给你一双小鞋穿穿,乃至于去岭南数星星,这都是不可预料的事,何必和自己过不去?在这种消极看热闹的思想下,无数官员便退居二线,一心一意准备观赏太常博士vs皇太弟的大好戏码。

就在这当口,李治忽然“病”了,李弘忽然身子不“爽快”,全都退出了这场争议的中心。李治是没法应付妻子的枕边风以及朝臣的争吵,干脆就把决定权扔了出去;李弘是看到父皇退出,自己留在那里似乎也有些碍事,这才跟着退居二线。

得到这么个消息,李贤虽说免不了在心里暗骂老爹和兄长只知道撂包袱,但心里却也生出了警惕——这给许敬宗死后的待遇是已经够高了,在谥号问题上如果争得太狠,似乎对生人死人也没什么好处,这只要能过得去也就算了。然而,这似乎只是他一厢情愿的看法。

专门为了给许敬宗定谥的小朝会上,武后顶着一张阴霾密布的脸出席,以压倒性的言语驳斥了先后五个谥号。一时间,一股沉甸甸的压力登时压在了众人心头,就连李贤也感到气氛有些缓不过气来。

今天能够列席的都是五品以上的官员,从年纪来说基本上都是四五十朝上,老成持重的占了大多数。然而,老成持重并不说明就没有血气,这耿着脖子顶牛的就不止一个,仿佛忘记了昔日那些凄凄惨惨戚戚去岭南的同僚。倒是有人想站出来打个圆场,无奈给武后那凤目含威这么一扫,不得不掂量掂量缩了回去。

这许敬宗死了原本就已经够让武后心烦,如今阿猫阿狗还敢在这个问题上使绊子,试问她心中怎会不像吃了苍蝇一般难受?

武后坐在李贤的后面,所以,不单单是那些官员领受到太上皇后那冰寒的视线,就连李贤本人也同样无法幸免,这背后要多难受就有多难受。觉察到这气氛似乎渐渐朝发僵的方面发展,他不得不咳嗽了一声随便说了几句,无非就是做人要公道之类语带双关的话。

公道?许敬宗做的事情那叫公道么?

不少官员都在心中大骂,然而,更有不少人隐隐约约感觉到,今天要不能议定一个“公道”的谥号,要出这座大殿还不知道得等到猴年马月,估计首先会饿毙其中。而且,武后这眼神也太令人发怵了一些。更有人联想到昔日被推出去就再也没能回去的褚遂良,想到了昔日那群风光八面的太宗托孤重臣,立刻硬生生打了几个寒噤。

两害相权取其轻,还是稍微退让一点的好。

于是,在吵吵嚷嚷之中,勉强就定了一个“恭”字。恭有不少意思:尊贤贵义曰恭;敬事供上曰恭;尊贤敬让曰恭;既过能改曰恭……某大臣提出的理由无非就是既过能改曰恭。这是武后尚可接受的字眼,至于李贤则是已经想要烧高香给许敬宗庆祝了。

该死的许老头,要不是你人缘那么差,怎么会在后事问题上给人那么个好机会!想当初李绩定谥号的时候多爽快,贞武两个字几乎是全票通过!

这从早晨一直拖到下午,一帮大臣无不是饥肠辘辘,就连李贤自己也是饿得前胸贴后背。好容易解决了此事,他自觉也算对得起和许敬宗那点交情,散会之后自是想溜之大吉,然而,这人没走成却给武后给截住了。

同样是在刚刚的朝议上滴水未进粒米未食,但武后却似乎并没有感觉到饿。只剩下母子俩的时候,她便没了刚刚在人前那些顾忌,冷笑一声便凤眉倒竖。

“你先头还劝我说不必为了长孙家复爵的事情操心,看看如今这些人,要不是因为有了凭仗,他们怎会如此放肆!谁都知道许敬宗昔日有什么功劳,谁都知道我待他与别人不同,偏偏在此事上发难,分明是不给我这个太上皇后留脸面!他们以为你父皇后悔了,所以我也就奈何不了他们,好,很好!”

李贤何尝不知道老妈已经怒极,睚眦必报的武后能够容得下这种挑衅,那就是咄咄怪事了。然而,为了自己的安生日子着想,他还是不得不设法消解其怨气。可事与愿违,这好容易说动了三分,阿芊便踉跄进门报了一个最最不妙的消息。

荣国夫人杨氏病笃,竟是已经去了!

无论是武后这个女儿,抑或是李贤这个外孙,都没有见到她最后一面。

第六百四十五章 大清算后空缺多,母子该如何分赃?

如果说恨许敬宗的人占到了整个朝廷的五分之四,那么,恨武后的人只怕基数更大。只是皇帝废皇后的前例不少,但太上皇废太上皇后就基本上不曾听过。再加上武后的儿子一个是皇帝,一个是储君,这位子基本上牢不可破,所以人们只能从其它途径动脑筋。

就比如这回荣国夫人杨氏之死,在私底下就有不少人拍手称快。人的劣根性就是如此,当面毕恭毕敬趋奉着那是敬你的身份,背后抱怨就是为了泻心中私愤。不少人看来,许敬宗的死断了武后一条臂膀,杨氏一死断了武后另一条臂膀,岂不是大快人心?

对于某些渠道上汇总来的这些消息,李贤自是嗤之以鼻。都已经是多少年前的老皇历了,还以为他老妈是刚上台那会?武后刚上台就能借力使力,把长孙无忌这群丈夫的对头兼自己的对头一起清理了个精光,更何况根基稳固的现在?

如果说当初许老头和老外婆算是两条最坚实的臂膀,那么现如今,武后的臂膀少说也有十条八条的。至于他李贤嘛……毫不客气地说,他一定是武后臂膀中最粗的那一条。

废话,自己的老妈都不帮,他这个儿子岂不是太禽兽了?

杨氏的死让贺兰烟一下子消瘦了一圈,李贤虽说心里也不好受,但经历了太多的生死之后,他已经是对此看开了,因此一面劝解娇妻,一面安抚老妈,顺带还要去操心一下许老头的丧葬事宜。这连轴转那么一跑,先前悠闲的春天养出的那么一身肥肉,立刻就消耗殆尽,就连圆圆的下巴也露出了那么一丁点尖角。

武后的秉性多半承自于母亲,在很多关键大事上也深得杨氏帮助,所以对母亲除了爱之外,更多的则是敬。因此,在杨氏去世之后,一连十几天她几乎是天天来往于洛阳宫和积德坊,就连许敬宗那里也暂时顾不上了,人何止消瘦了一圈。

作为凌驾于所有王妃贵妇的大唐第一外命妇,荣国夫人的丧葬自然比许敬宗在规格上更高一筹。然而,其它的都可以解决,但杨氏毕竟是武家的未亡人,这身后没有嫡系子嗣,扶灵哭孝等等顿时成了问题。

原本杨氏曾经想把周国公爵位作为肉骨头让诸武争抢,现如今这一条路就行不通了。如此一来,因为阴柔善媚一路跟随杨氏到洛阳的武三思就捡了一个天大的便宜——贺兰敏之不想要的周国公爵位,终于落到了他的手里。

贺兰烟极其不忿,李贤却没功夫理会,暗地里便安慰妻子说,以后看不顺眼还能换人,这才总算让她不再生气。而他这无心之语却恰好说中了武后的心意,因为她对于所有武家人确实都没什么感情,如果一个不好那么就换另一个,就是如此简单。

洛阳牡丹甲天下。春日的洛阳原本是繁花似锦郁郁葱葱的季节,原本是路上春衣鲜艳踏青游玩的季节,原本是男女互诉衷肠,间或春风一度的季节……然而,接连两位大人物的逝世却给春光明媚的日子笼罩上了一层阴沉沉的气息,让路上的行人锐减三成。

这话丝毫不夸大,就像先前长安城事情迭出那时候,权贵人家约束自己子弟老老实实呆在家里一样,这些天大户人家都对家中的子弟,尤其是纨绔子弟提出了郑重警告——虽说不是国丧,但在这时候若是被某个气性不好的人逮着出气,那家里头绝对不会出面捞人!

而程咬金的孙子,也就是清河大长公主的儿子兼李贤的表兄,则被无数人当作了反面教材进行宣讲——不过是惹到了李贤身边的亲兵头子霍怀恩的远房表哥,虽说为了泄愤把人抓进了雍州廨,但没过多久非但没报仇成功,反而给程老爷子狠狠教训了一顿,外加被母亲清河长公主关了一年的禁闭。

纨绔子弟最怕的不是家里人的教训责打,最怕的就是禁闭。一年关下来,那位倒霉的程若达公子,已经变成了一个形容枯槁逢人便是之乎者也的老学究,令无数纨绔同好为之胆寒。而李贤麾下人物的画像,已经被好事的私下结集成册,人手一册在不少人中间流传。

如今正是某位储君气性不好的时候,千万别惹毛了他!

李贤当然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别人心目中凶神恶煞的化身,以他的脾气,就算知道了也绝对没功夫理会。于是乎,他最近风驰电掣来来往往,只要出现,那大街上周遭三十尺之内必定没人,这也让他心头的火气为之一消。

两件丧事虽然占据了大家的不少精力,但堂堂大唐朝廷,又不是治丧料理大会,自然不会把所有的精力都投注在这种事情上,尽管不少人都有些无精打采。原因很简单,先前为了给许敬宗定谥号闹得不可开交,最终定下来之后却又遇上了杨氏忽然去世,满心邪火的武后无处发泄,索性就大刀阔斧地把气撒在了别人头上。

这迁怒的风头一起,朝廷中落马的官员从七品下到四品上不计其数,为此求告的人不计其数,当然也有风骨硬直接卷铺盖走人的。李贤倒有心保几个,结果姚元之整理出来的文件档案拿过来一看,他立刻就打消了为这些人和老妈打擂台的心思。

这其中有典型有德无才的;有耿直到没事情就出来顶牛的;有抱着宰相大腿方才得以升迁的;有暗地里给他上过劝进信的……总而言之,杂七杂八的人一堆,愣是没有一个出挑的,他犯得着为这些人和武后过不去么?

再给他一个狄仁杰还差不多!

话说狄仁杰如今又高升了。正如历史上的武后对狄仁杰信赖有加一样,如今的武后也对狄仁杰另眼看待。侍御史虽说干的是狄仁杰的老本行,但武后忖度法度不如府库,觉着户部那座府库不掌握在自己手里不牢靠,于是就升了狄仁杰度支郎中,掌天下财货。这个大大肥缺一上手的同时,狄仁杰又喜得贵子,一时间风头无二。

所以,既没有野心勃勃,也不想着造反的李贤压根不想玩弄笼络人心那一套,在李治袖手李弘沉默的情况下,那些倒霉的替死鬼也就惟有接受自己的命运,顺便给朝廷腾出了一大堆位子。

对于这么一些位子,武后原本都有自己的打算,甚至也打算分上李贤一杯羹。毕竟,在她看来,李贤这人固然不少,但好像都窝在东宫那块地方太不思进取。然而,这大好的美事和李贤一提,她却得到了一个让她意料之外的回答。

“我倒是有心让小姚和老罗出去历练历练,奈何离不开他们两个。至于高政这家伙醉心于计然之学,更是用不上。这当上储君安插私人的罪名太大,我可消受不起!再说了,母后的人难道就不是我的人?”

李贤说到这里,见武后看自己的表情犹如在看外星人,心中不觉偷笑不已,紧跟着就一本正经地提出了另外一条——油水大家分。这许敬宗的谥号弄到如是光景,他心中不能没有警惕,谁知道这其中有没有老爹的影子?他从来没把自个的老爹当省油灯,就这样防着还被算计了,因此哪里敢小看“懦弱无能”的李治。

“好啊,原来你越来越狡猾了!”

倘若李贤只是一味地推辞,武后兴许还会觉得他矫情,但他笑嘻嘻地提出这么个歪主意,她在一愣过后,最近一直死绷着的脸顿时露出了笑容。虽说已经不再年轻,但那种曾经把李治迷得七荤八素的笑容一展露出来,李贤这个当儿子的也忍不住觉得勾魂夺魄,差点就没把目光转到别处去。

一个媚字,决不足以道出武后的万千风情。

“咳咳!”李贤使劲咳嗽了两声,等到武后那笑容敛去,他方才笑嘻嘻地说,“我给母后出了这么个分赃的好主意,让我在此次新科进士中挑几个能干的使使行不行?东宫什么都不缺,就是缺人。要不是我当初拉着骆宾王王勃那几个,我那崇文馆还不止空一半。”

这年头一次科举只有十几名进士,端的是金贵无比,因此李贤这绝对是狮子大开口。然而,相比武后原本的心理底线,这要求可以算得上是轻微之极了。几乎不曾多想,她便一口答应了下来,等李贤走后,她少不得仔细考虑起了李贤所谓的分赃。

这些天因为杨氏的去世,她都没来得及好好和李弘说话,不如就让她的皇帝儿子占大头吧!

至于出了洛阳宫的李贤,则是迎面撞见了春风得意的程务挺——这一位剿匪有功,再加上本人的意愿,马上就要高升去西北真正带大军了。而就在他身后,一溜都是满脸横肉的凶悍汉子。不消说,基本上都是太行山赫赫有名的盗匪,如今都过了明路的。

而程务挺一见到李贤就说了一句让某人喜出望外的话:“殿下,我这三日后就要启程上任,我做东安康楼喝酒,如何?”

虽说这些年有所节制,但有人请客李贤从来不会拒绝,因此往身后的程伯虎薛丁山使了个眼色,他就笑呵呵应道:“喝酒就喝酒,只要你带足了酒钱,谁怕谁来?”

至于闻听此话后掉了一地的眼珠子和耳朵,那就不管他的事了。没几个人想到,堂堂储君居然这么好请,就连程务挺自己也没想到。

第六百四十六章 酒入愁肠愁更愁?却闻隔壁喜讯来

大唐最富盛名的是什么酒?

不是葡萄酒,也不是房陵黄酒,更不是此时尚未出世的白酒,而是稠酒,也就是先秦时的醪醴。无论那个酒肆,只要你高喝一声酒来,必有店小二笑眯眯地奉上一大壶桂花稠酒。其色绵白如玉,其味清甜爽口,最是老少皆宜的饮品。而对于李贤这个酒桶来说,这种桂花稠酒远远不够劲,但在被严格限酒的情况下,勉强也可以用来痛饮。

难得上酒楼,这回他和程伯虎薛丁山跟着程务挺等人一到安康楼,程务挺便吩咐上桂花稠酒。几个伙计瞥了一眼人头立即形色大变。虽说李贤已经好久没有来这里了,但毕竟是曾经的常客,所以两个伙计匆匆迎上来,另外一个则一溜烟跑去报信。等众人在楼上选定了地方坐下的时候,胡天野已经亲自前来侍奉。

“咳,老胡你往这里一站,不是告诉别人这里有名堂么?”不等程务挺开口发问,李贤便不由分说地挥了挥手,“该干什么干什么,别站在这里多事,还有,把帘子放下来,我可不想明天被一堆人追在屁股后头罗嗦!”

胡天野如今已经是洛阳赫赫有名的大财主,虽说有心趁着这机会再和李贤好好联络感情,但对方既然赶人,他便不好再留在这里碍事。只不过,本着宾至如归的精神,他还是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是否要请几个漂亮的歌舞伎伺候,结果立刻招来了李贤的一个大白眼。

“只要你不怕我家那个母老虎跑来把你的店砸了,别说几个,就是几十个也没问题!”

此话一出,别说胡天野脸色发白,就连程务挺面上也有些不自然,他的那几个下属就更不用说了。屈突申若在长安洛阳的名气实在太大,如今虽说嫁为李家妇,但很明显,大姊头并没有收敛。李贤说的这种情况,发生的可能性绝对无限接近百分之百。

胡天野尴尬地退走,顺带放下了外头的帘帐。这时候,程务挺才摇头苦笑道:“说来殿下最让我佩服的一点不是别的,而是降服了那朵牡丹之王。想当初想要追求代国夫人的男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结果全都被那股彪悍劲给吓跑了,能全身而退的尚且没有,更不用说抱得美人归了。”

虽说才开席,但刚刚说话的功夫李贤已经是三大碗酒下肚,因此说话便没有那么多顾忌:“咳,说什么降服,还不知道是谁降服了谁呢!听说程将军那一位贤良淑德,怎么,也想娶一个母老虎放在家里管束?”

程务挺面上一僵,赶紧笑道:“说笑而已,我哪来殿下那么好的福气!”

此时,程伯虎忽然插嘴道:“这是外头,又不是宫里,别一口一个殿下,最多叫一声六公子就成了!程将军,你我都姓程,虽说不是同宗,但也算本家,今天一起喝酒就是有缘。我可告诉你,这安康楼是六郎的大本营了,当初我们不知道来过多少回,六郎发酒疯吟诗舞剑的那事可就是此地上演。想想那回在这里遇上刘仁愿和裴炎,仿佛还和昨天似的!”

一说到昔日旧事,李贤非但没有讳莫如深,而是一瞬间神采飞扬。隔着那帘子往下望去,只见高台上隐约可见舞女正在旋转腾挪,那曼妙的舞姿和神采足可让任何男人血脉贲张。此时此刻,他回忆起当初在这里初见哈蜜儿,回忆起在这里大打出手,回忆起在这里醉酒吟诗舞剑。那个年前刚刚远赴龟兹寻弟的倩影,一瞬间变得无比清晰。

李贤这一发呆,程伯虎便和薛丁山挤眉弄眼,而程务挺那边几个年轻军官也都开始窃窃私语。这坊间流传的故事他们都听说过,但哪有看当事人本人的表现更精彩。看李贤那一下子朦胧呆滞的眼神,显然那些事情都是真的!

正在这时,外头忽然传来了一阵咚咚咚震耳欲聋的巨响,一下子把李贤从回忆中拉了回来。满心没好气的他从缝隙中往外望了一眼,旋即立刻缩回了脑袋。这来到洛阳之后他是标准的好丈夫好父亲,几乎就是洛阳宫和修文坊两点一线,这头一次应邀出来喝酒,怎么会这么巧遇上这么一帮子?

他这一缩脑袋正襟危坐,程伯虎薛丁山顿时也好奇了,双双挤过来往外望去。这不看不打紧,一瞧之下,两人登时面如土色,慌忙坐回来往里头挤。程务挺和几个军官正觉得莫名其妙,外头忽然响起了一阵笑声。

“申若姐,这自从嫁人之后,我们都是在家里聚,在外头聚会的日子越来越少了!”

“是啊,什么时候再去打马球?”

“秀宁你还说,这头一个儿子才生了多久你就又有了,还想着打马球!要是让你家伯虎知道,非得乐上天不可!”

“啰嗦!阿梨还不是又有了,都说你家那个是木头,没想到木头的能耐也那么大!”

“哎呀,你们怎么把正主儿给忘了,今天可是为了庆祝申若的大喜事!别看她整天大大咧咧,这心里都不知道着急多少回了。你们都是二胎,她可是头一胎!”

外头这叽叽喳喳的声音平时听上去没什么,但此时此刻清清楚楚透过帘子传进来,李贤程伯虎薛丁山同时呆若木鸡,就连程务挺等人也是面面相觑——不是吧,今天居然这么巧,碰上这么一堆姑奶奶的盛大聚会?而且听那个口气,似乎这边三位……都要当爹爹了!

奶奶的,自己的老婆怀孕,自己怎么不知道?

此时此刻,同样的念头同时萦绕在三个人的心头。程伯虎和薛丁山是惊愕于老婆刚生下一个没多久就再传喜讯,至于李贤则是惊讶于大姊头终于结果这么一个现实。要知道,自从阿萝那一对双胞胎千金降生之后,屈突申若贺兰烟和许嫣几乎是用尽了所有求子的法子,在床上更是恨不得把他榨成人干,事后更是为他准备了无数补品,可就是一直没动静。

难道他的苦难日子终于到头了?

虽说这安康楼每个包厢的板壁都是双层加料,隔音效果不错,但因为十几个女人的声音分贝实在太高,所以仍然有不少嬉笑声从隔壁传来,让这边一群大男人心里都痒痒的。看到李贤三个面色变幻不定,程务挺知道今天这请客喝酒算是报废了,遂朝几个属下打了个眼色,随便找了个借口溜了。果然,那边三人谁都没有留他们。

无关碍事人等一走,程伯虎立刻解除了呆滞状态,凑上来低声道:“六郎,难不成我们就在这边死坐着,要不要过去凑个热闹?”

这话刚刚出口,薛丁山便冷不丁插了一句:“那边听上去至少有十几号人,要是让嫂子知道你上这地方来……”

话没说完,三人齐齐打了个寒颤。安康楼当然算声色场合的一种,自从婚后三人都是表现良好,几乎从来没在此地出现过。今儿个就算只喝酒,什么别的事情都没干,但被那群姑奶奶一编排,那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说起来这安康楼从来都是女士的禁区,怎么她们就从来不忌讳?

只是,自己老婆怀孕的大好事,自己总不成还在旁边干听壁角的勾当吧?

仿佛是为了撩拨三人的思绪,只听见那边传来了李焱娘爽朗的笑声:“要我说,这事情还真巧,仿佛每次都是大家撞在了一起。不知道这次除了申若秀宁和阿梨之外,你们之中还会不会有别人!回去赶紧一个个给大夫把脉,还有,申若,今天就算再高兴也不许喝酒,免得回去之后六郎找我算帐!秀宁和阿梨也是一样!”

话音刚落,四周顿时传来其他人嘻嘻哈哈的笑声。几乎是同一时刻,不知是谁忽然发出了一声惊呼:“咦,霈文嫂子,那不是你家敬业么?”

这话引起了一阵哄乱,而李贤和程伯虎薛丁山对视了一眼,同时感到心中不妙。果然,李贤悄悄从缝隙中往外看去,就只见刚好上楼的李敬业被几个女人拦住,这三两下就招架不住了:“我是在外头撞见了程务挺那几个,听说六郎和伯虎小薛在这里喝酒……”

“什么,他们居然敢出来喝酒!好个胡天野,刚刚居然还敢替他们瞒着!”

大姊头一声暴喝,李贤知道再躲下去只是越抹越黑,只得干咳一声掀开帘子钻了出来,程伯虎和薛丁山亦双双紧跟在后。他们仨这么一现身,那边十几个或美艳或妩媚或清纯或成熟的女郎同时把目光投注在了他们的身上。倏忽间,李焱娘一猫腰钻进了李贤三人刚刚坐过的包厢,不一会儿又笑着走了出来。

“里头没人,也没什么脂粉香味,看来就是喝酒,没干什么偷香窃玉的勾当!”

尽管如此,程伯虎和薛丁山还是被他们那两位彪悍的妻子叉腰教训了一顿,至于李贤的待遇则优厚得多,因为屈突申若只是嗔怒地白了他一眼,紧跟着就平生第一次露出了羞涩中带着妩媚的表情,右手更轻轻地按在了依旧平坦的小腹上。

这一刻,李贤只觉得整个人都飘飘然了起来,只想仰天大笑三声。他的面前甚至浮现出了无数儿女跑来跑去叫他爹爹的情景——在这个年头,他永远不用担心什么超生,永远不用担心养不起自己的孩子!

第六百四十七章 喜事临门也有忧,六郎告病,五郎探病

“什么,六哥你居然又有了?天哪,你真是太强了!”

李显一句没头没脑的嚷嚷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力,无数或穿绯或着紫的官员好奇地往这边看来,见李贤面色极度不好看方才加快了脚步。刚刚那句话虽说突兀荒唐,但意思却很明白,肯定是李贤这位储君的某位妃子又怀孕了。

前一次是双胞胎千金,这一回总归该生个男孩了吧?

妻子怀孕是大好事,李贤人逢喜事精神爽,遇着李显难免就得意地告诉一声,因此竟是没注意弟弟这话里头有相当的歧义。笑眯眯地点了点头之后,他不免发挥一下作为兄长的关心意识,问起了李显的成年和大婚事宜,谁知道刚刚还兴高采烈的李显立刻苦了个脸。

“六哥,这事情你一定要帮我,我可不想这么早成年加冠,否则到时候也被压一堆担子岂不倒霉?至于娶妻则最好再晚两年,我还想多玩玩呢,要是娶个如同木偶一般的妻子,那还不如那些侍女,我要玩什么花样都成!”

一席话说得李贤哑口无言。对于李显的好色兼糊涂,他是深有体会,却没想到这家伙竟是不肯收心。想当初李敬业程伯虎还不是同样风流胡闹过,一成婚那就成了标准好男人,令多少人羡慕不已,怎么李显居然就没看到结婚的好处?

只不过这事情不用他操心,当下他便笑眯眯地拍了拍弟弟的肩膀:“这事情要母后说了作数,上回我那侄儿那档子事已经够让母后火大了,要是你敢这么说,指不定明天就得娶媳妇。要我说,你乖巧一些,勤劳一些,否则母后那边指不定会有什么后招。”

倘若说李贤的懒散是出名的,那么李显的顽劣则更是赫赫有名,于是乎在听了兄长的警告之后,他只得苦着一张脸去上朝,至于他在这争争吵吵的朝会上汲取了什么经验,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相比先前阿萝的怀孕,这一回屈突申若怀孕的消息一传出去,顿时引起了空前的轰动。想当初这朵刺最多的牡丹被小她老多的李贤摘走,这首先就是一奇;入了李家门没有闹得家门不消停,从来没有发生任何流血惨案,这又是一奇;现如今这位大姊头居然在这个年纪怀孕,更是一桩莫大的奇事。

当然,和武后当初从小三十开始就不断怀孕比起来,屈突申若还真是不算什么。

喜出望外的屈突寿给侄女儿送来了一大车的各色补品,然后又精心挑选了三车云锦蜀锦之类的绫罗绸缎,说是要给将来的小孩子作衣裳。当李贤看到那无数鲜艳的锦帛布料的时候,张大的嘴几乎都合不上——先前宫中赐给阿萝和孩子添装裹的锦缎就还没用完,现在又来这么一车,这十年能否用完还是个未知数!

面对屈突申若的喜讯,贺兰烟是又羡慕又嫉妒,心情一下子低落到了极点,李贤不得不着力安慰。当初要不是两人天雷勾地火在骊山没忍住,也不会让贺兰烟等了那么多年,喝了那么多年避孕汤。倘若是这个缘故让她没法怀孕,他可是罪莫大焉。

然而,他小心翼翼避免刺激到敏感的小丫头,谁知道在某次太医循例诊脉的时候,许嫣居然也传出了喜讯。面对这种空前的好消息,李贤顿时懵了,欢喜的同时又多出了无限惆怅。这就是瞎子也能看到贺兰烟那笑意中的苦涩,更何况他根本不是瞎子。

自从李贤得了一对双胞胎女儿之后,李治就一直盼望着再添几个,结果,李弘倒是添了三四个妃子,无奈一直没有任何动静,至于李显则悄悄采取了避孕手段,更是不可能再传喜讯。所以,李贤那边一怀孕就是俩,李治这个太上皇几乎高兴得疯了,恨不能明天孩子就出世。

武后好说歹说安抚了已经有点老小孩脾气的丈夫,回到大仪殿后便吩咐依照原本挑好的赐物再加上一倍。正准备打发阿芊送过去,她忽然想到贺兰烟的心情,沉吟片刻便决定亲自走一趟。

由于这一次不是微服,因此她这位太上皇后的亲临顿时引起了一阵骚动。在探视了两位孕妇之后,武后少不得单独见了失落的贺兰烟,摆事实讲道理劝慰了一番。这婆婆兼姨妈这么一通慰问,再加上李嘉一直养在她膝下,勉强也算是排遣了忧虑,贺兰烟的心情登时好了不少。等到了这天晚上,她便展露出了疯狂的一面,自己到早上几乎下不了床,李贤自然也被折腾得不轻。

对于妻子的这种变相放纵,李贤也能够体谅,问题是他连手指头都不想动一下,还怎么出门?想到这几天空下的那些缺口都已经补上了相应的人,四海升平没有大事,他便打起了偷懒的主意,便吩咐上书告假,自己则趁机多躺一会。

昨晚张牙舞爪如同小老虎似的小丫头,此时正精疲力竭地在他身边睡得香甜。看到她那犹带泪痕的睡颜,他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打了个呵欠也继续合上了眼——偷得浮生半日闲,这就是下床也练不了武干不了事,反正不用上朝,就多睡一会好了!

于是,这一天济济一堂的朝会上就多了一个醒目的空位——大唐就任一年多的储君皇太弟殿下,居然缺席了。虽然这不是什么开天辟地头一次,但实在是太过显眼了。攥着李贤让人代笔的告假信,上官仪等人心中可谓是怒火高涨。

这李贤的身体壮实得好似一头牛,居然没事情就知道请病假!

怒火高涨也没有用,因为御座上头正坐着某位一年的三分之一时间都撒手不管国事的皇帝。考虑到李弘的身体,人们不得不承认,他已经算是极其勤勉了,毕竟,早年李治的记录更加不良。再看看珠帘后那位永远精神奕奕不知疲倦的太上皇后,也不知道多少人在心里感慨。

为什么这皇族一家子中所有的男丁加起来,也及不上一个女人的勤勉?这是一个没有人能回答的问题,但从上至下所有大臣都想知道这么一个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