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后并不知道。由于如今坐在皇位上的是她的儿子而不是丈夫,所以她不能像昔日二圣临朝那样风光,只能继续沉坐在珠帘之后。当习惯了实质性的权力之后,面上的风光也就不打紧了。但今天,她最庆幸的是面前还有一道珠帘,否则她气恼的神情必定会落在别人眼里。

她当然不是为了李贤偷懒而生气——事实上,她已经懒得再和这个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儿子计较了——昨天晚上,李治居然对她说,有人说许敬宗的国史谬误过多,要重修!虽说她也曾经听说过许敬宗在修国史的时候收受大笔贿赂,可人才死了一个月不到,难道是她在谥号议定之后下手还不够狠?

没想到答案的武后不禁有些心不在焉,因为这一天讨论的话题实在太温吞水,有一个温吞水的皇帝儿子在前头撑着就已经足够了。

她这么一安静,李弘反而有些不习惯了。上有父母当家,他这个皇帝当得就和当初的太子一个感觉,故而对李贤这个新储君的做派佩服得五体投地。人家怎么就没有他那么大的压力呢?前几天朝中空了一堆位子,结果武后居然说大多数要职由他和宰相商议决定,这几乎让他受宠若惊。

这大唐朝廷的人事大权原本掌握在宰相手里,也只有武后这种精力充沛到没事干的角色方才会直接插手人事问题,继而竟把宰相的人事权夺了大半。当然,李弘也没有把这权力再次下放的意思,当初东宫的不少人还没安排妥当,这下子终于都有地方可去了。

无欲无求的是圣人,而大唐不管是什么年头,都从来没有圣人!

由于洛阳只有一座洛阳宫,所以两代天子难免就挤在了一起。因为李治自己不想完全放权,李弘也不愿意老爹什么事都不管。既然父慈子孝,也就没什么冲突之类的勾当。再加上皇后杨纹因和本就和武后沾亲带故,不喜欢揽权,所以整个洛阳宫做主的人还是武后这个太上皇后。

下朝之后李弘径直回自己的寝宫,一进门却有一个小小的人影跌跌撞撞扑上来,一下子撞到了自己的腿,咿咿呀呀笑个不停,他低头一瞧才发现是李德。一想到孩子已经会走路,他也不顾那几个诚惶诚恐请罪的乳母宫人,弯腰就把孩子抱了起来。抚摸着那软软的脸蛋,他猛地想到了养在李贤身边的亲生儿子,那股思念一涌出来,就再也无法按回去。

以前是太子的时候尚可偷偷摸摸出宫,现在当了皇帝连这个便利都没有了。然而,犯了执拗劲的李弘亦不是轻易打消念头的人,沉着脸思量了一下就传令召来程务挺,丢出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既然李贤请的是病假,那么,他这个皇兄为了表示兄弟孝悌,自然应该亲自上门去看望!而潜意识中,除了想看看自己的孩子,他还有更多的事情想请教兄弟的意见——从这方面来看,兄弟俩的身份似乎掉了个。

第六百四十八章 出主意就得靠兄弟

由于多了一条洛水,洛阳就不能像长安那样左右对称皇城居中。洛水以北是洛阳宫和二十九坊,洛水以南则是里坊住宅区。由于李贤到了洛阳之后还是坚持不肯住在东宫,所以修文坊当初的雍王第只是重新换了一块牌匾继续使用。

由于主人的到来,这座占据了整个修文坊的豪宅自是显得格外光彩照人。和长安安定坊的那座宅子相比,李贤的这座住所正门直接开在定鼎门大街,也就是天街上。两边的侧门一个开在建春门大街,一个正对尚善坊,可谓是真真正正的交通便利四通八达,从洛阳宫出来打马只需一盏茶工夫。

李弘虽说找了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但亦明白不能光明正大地上门,因此只带了程务挺等人便服来到了这里。他往日当太子的时候常常来,所以门上仆役虽说最初吓了一跳,但很快就恢复了镇定,牵马的牵马报信的报信。很快,阿萝就亲自迎了出来。

由于是头一次怀胎,因此无论是喜动的屈突申若,还是喜静的许嫣,在李贤的坚持下,如今都只能在有经验的仆妇指导下进行安胎。贺兰烟近来心情不好,这内宅的事务便都由阿萝接手。比起当年,如今膝下有了一双女儿的阿萝更显得成熟妩媚,面上那种少妇容光,就是李弘这种熟悉的人也觉得一阵惊艳。

“阿萝,六弟有你这贤内助,还真是让人羡煞!”

以前和李弘也没少开过玩笑,但阿萝仍没料到年轻天子一见面就提这个,顿时想起了昔日的过往,面色不禁一暗,但很快便恢复了过来。

“皇后贤良淑德,旁人羡慕陛下还来不及,我又算得上什么?”抿嘴一笑后,想到那个在床上正不知道怎么慌乱的惫懒汉子,阿萝的脸上顿时露出了几分尴尬,“本应该是殿下亲自前来迎接,可他……”

“我又不是外人,何必拘泥那么多。”

李弘哪里不知道李贤告病必定有猫腻,自不会计较这些。由于有太上皇李治在,他这个皇帝不称朕而称予,但除非是在朝堂和公众场合,否则他也懒得理会这些繁文缛节——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算是被李贤带坏了,这皇帝架子半点都没练出来。

程务挺等人留在外头警卫,仆役们也各自散去之后,阿萝便陪着李弘前往里间,这才不无尴尬地解释了李贤如今的光景。不过是纵欲过度下不了床,以前也不是没发生过,况且又是对李弘,自然没什么好隐瞒的。

尽管有心理准备,可面对这么一个状况,李弘还是忍不住苦笑连连。等到了院子看到整整齐齐穿戴好前来相见的李贤,瞥见对方那不太好看的脸色,他顿时叹了一口气:“六弟,要是让老上官他们知道你为了这个请假,非得气炸了肺不可!”

“我有什么办法?”李贤无可奈何地一摊手,那脸上的笑比哭还难看,“天知道烟儿从哪里学的那么一套玩意,一个人可以抵得上三五个,要不是多躺了两个时辰,我就几乎和死人似的。”

已经是成熟妇人的阿萝乍听到李贤口无遮拦地提起这个,脸上登时一红,没好气地白了一眼。她旋即借口要去看望屈突申若和许嫣,匆匆退了出去,只余下兄弟俩站在那里大眼瞪小眼。对站了一会,李贤觉着自己这个主人似乎太过怠慢,赶紧陪笑着把李弘往里让,坐下之后才想说话,他的肚子就忽然咕噜一声叫唤了起来。

这下子李弘着实忍俊不禁:“这都已经快晌午了,难不成你还没吃过饭?”

“别提了,就五哥你进门的时候刚刚漱口洗脸,哪里顾得上吃饭?”李贤没好气地耸了耸肩,随即笑呵呵地说,“不过厨房里头已经准备好了吃的,五哥既然来了,干脆用了再走?”

“你……这都什么时辰了,居然才吃早饭!”

李弘笑骂了一句,却忽然觉得有些饿了,毕竟,平常这个时候也该是吃点心的时候。想到李贤的家里头没那么多规矩,他干脆就应下了,紧跟着就只见李贤拍了拍巴掌,不多时,便有侍女把饭食都送了上来。

虽说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但太精美的食物吃多了也实在倒胃口,所以李贤早就定下了家里头吃饭的规矩——五日吃一次粗粮。这端上来的大盘大碗中,有小米饭、燕麦粥、高粱面饽饽、荞麦馒头、黑面饼,还有四碗各色蘸酱并五色小菜,看得李弘一愣一愣。

“别说你这个储君的月俸供给,就是你自己的家底也不至于吃这个吧?”

“五哥,养生之道你懂不懂?”李贤随口拿起一个荞麦馒头,蘸了中间那碟红酱之后便笑呵呵地道,“民间百姓虽食不裹腹,却也有人能得长生,这是什么道理?不就是因为这些粗粮虽粗,却有各自的用处?这一天到晚大鱼大肉,就算花样翻新也都吃腻了。就是申若贺兰她们,一开始都笑我粗,几次吃下来都说好,你何不试一试?”

对于李贤的花样翻新层出不穷,李弘早就见怪不怪了,刚刚只不过觉得这家伙端出粗粮待客,简直太矫情了一些。如今一听这么说,他便犹豫着拿了个高粱面饽饽,蘸了酱料后轻轻咬了一口。这入口香甜,那种说不出的滋味竟是让他一下子怔住了,旋即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那么好胃口,三两下吃了个干净。

李贤早知道如此结果,因此看李弘二话不说一样样尝试过来,脸上顿时露出了狡黠的笑容。虽说李弘身体不好,说是要吃清淡类的食品,但宫里头的膳房能够做得出什么好东西?都是温火膳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连熬一碗白粥也会放上燕窝,唯恐不够珍贵似的。这人好东西吃多了就再没有味道,这道理时下的人却是不懂。

当然,他完全没有去改革皇宫制度的意思。甭管什么东西,只要升格成了皇宫御用品种,那价钱立即陡增十倍百倍。

当李弘一口气吃了一个高粱面饽饽一个荞麦馒头和两张烙饼之后,李贤的“早餐”也已经用完了。他也不管李弘意犹未尽的表情,示意侍女将东西先撤下去。就算胃口大开也不能一次性吃太多,否则若是李弘吃撑了出毛病了那可就是他的罪过。

“五哥若是喜欢,以后我隔三差五让人给你送去就成了!”

“好,一言为定!”

这肚子填饱人也精神了,李弘竟是舒舒服服伸了个懒腰——从当太子到当皇帝,也就是在李贤这里,他不用顾及别人会劝谏这么仪态举止,因此颇觉僵硬的腰和脖子也放松了下来。当然,让他完全学会李贤旁若无人的做派,他还是做不到。

他还听说,李贤这小子刚刚当上储君在东宫办公那会,曾经被一群官员追在后头劝谏规矩仪态之类,可李贤愣是我行我素一句都没听进去。倒是也有人告状告到李治那里,可这种事情李上皇哪里有什么办法,当面听过背后就忘了,连派个人警告一下李贤都免了。

警告也是白费劲,不如随他去好了!

饱暖之后就轮到了正事,毕竟,今天李弘特意找借口溜出宫来,绝对不是为了到李贤这里来蹭饭吃。等到桌子收拾好了闲杂人等没有了,他便提到了国史的事——不消说,李治认为许敬宗修的国史谬误太多,要改;但武后又派人暗示说这是别人诽谤。他这个皇帝夹在当中左右难做,这头都大了一圈。

一听又是这事,李贤顿时气结。该死的许老头!想当初他劝过多少回,可这家伙愣是一手收钱,一手写史,都钻在钱眼里头去了!现在倒好,留下一个烂摊子让人收拾,烦不烦!

李贤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但这是他早就心理准备的情况,因此眼珠子一转便笑呵呵地说:“这事情有什么好烦恼的。我那崇文馆如今正在修订后汉书,这再加一件改编本朝国史的事情也简单得很。这事情当初高阳公做得太过,迟早是要改的,别人改不如我改,好歹还能给他留个面子。嗯,没个宰相监督也不好,就是裴炎吧,这样父皇母后都不会有意见。”

这事情……就这么简单?

李弘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苦恼了一天一夜的事情就这么解决了,瞪大了眼睛在李贤脸上扫来扫去,就和看怪物似的。过了良久,他才长长叹了一口气:“六弟,你让总是让我觉得自己什么主意都没有。”

“嘿,当皇帝的不需要好主意,这出主意的本来就是臣下的职责!”李贤笑眯眯接过了话茬,顺便又捧了一句,“你这个皇帝原本需要的就是集思广益做出好决策,出主意的事情,交给我就成了,保你满意!放心,父皇母后那里自有我去说,要是哪个官员有意见,让他来找我!”

带着这么一个豪气直冲云天的承诺,李弘放下了心中一块大石头,回到洛阳宫之后看什么都是顺眼的。李贤说得没错,当皇帝的也该减负,他的负担太重了。

第六百四十九章 忙里偷闲好时光

太上皇李治身居深宫,这许敬宗的国史还没看过,又怎么会知道这国史谬误百出?俗话说无风不起浪,这当然是有人通过内侍传递消息,而由于李治的眼疾已经有了相当的好转,再加上已经退位,即使是武后也不好再大规模调整他身边的人事,因此他和外头的联系重新恢复了有限畅通。

之所以说是有限畅通,那是因为李治多半时间都是在洛阳西苑享受退休皇帝的美好时光,并不常常理会国事。这就是国史的勾当,还是几个文学臣子千辛万苦,这才上达天听。

人老了难免就会发懒,人老了就难免会动疑心,这懒散和疑心病在李治的身上完美融合在了一起,使得他一面放权一面还想有效监督,所以虽说看似优哉游哉,常常还会蹦出一些让所有内侍宫人心惊肉跳的问题。

“你们说,这皇帝是否准备架空朕?”

“有人说朝中大臣只知道有太上皇后,不知道有朕,此事你们听说过没有?”

“朕这皇位坐了那么多年,早就想过过安生日子了,怎么似乎就有人不想让朕安生?”

这一句句莫名其妙却又杀机四伏的话,时常在李治游园、赏花、游湖等等最兴高采烈的时候冒出来,每次都会让周边人一身冷汗不知如何应答。尤其是时时刻刻跟在李治身后的王福顺,更是经常被这种突然袭击闹得神经衰弱,甚至曾经考虑过自己是不是该找个借口也去养老。

然而,无论武后李弘还是李贤都不肯放人,所以太上皇大总管这么一个工作,即使他不想干,也不得不勉为其难继续做下去。好在他现在文化水平大有上进,而且还找到了一个远房侄儿过继在膝下,在宫外置办了一座大宅子,日子大大好过,心气遂平了。

所以,这一天陪着李上皇泛舟西苑,王福顺远远看见那边划来一只小舟,上头赫然是李贤,立刻松了一口气。今天直到现在太上皇还没问出那种令人招架不住的问题,待会李贤上来,就算要回答也没有他的事,实在是老天保佑!

果然,心情极好的李治看到李贤前来,又听说这儿子要陪自己一起游湖,这心情立刻更好了。父子俩迎着和煦春风站在船头谈笑风生,其他人纷纷避得远远的,只有艄夫避不开,只得装作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话不到三句,李治果然还是没有摆脱这些天发背的毛病,唠叨起了有关李弘和武后的问题。话头虽然不算犀利,但其中的懊恼和不甘心却隐约能听出来。

要是不甘心,老爹你当初玩什么退位,保持原样不就好了,还非得把我拉下水!李贤心中没好气地埋怨了一句,却少不得东拉西扯歌功颂德,好容易说得老爹眉飞色舞心花怒放,他自己却口干舌燥——正事一句没说应付这么一堆,他这个儿子容易么!

讨来一口茶润了润嗓子,他才把昨儿个和李弘商量好的事道了出来。

正如他所料,一听说他这个储君准备亲自揽总评订国史,李治便有些犹豫,待听说还有宰相裴炎监督,李治就立刻满口答应了。原因很简单,裴炎是李治亲眼相中的人才,从某种程度上说比儿子更加信得过。当然,这换成说出口的话就不一样了,带出了父亲对儿子的无限殷切希望。

“你的皇帝五哥身体不好,此事正该你多多上心。许敬宗的文才是好的,就怕有所偏颇,你该改的就好好改改,裴炎精通春秋左氏传,必能帮你不少忙。”

所谓该改的好好改改,李贤就听出了几分不满的意思,心中惟有暗叹人走茶凉。要说许敬宗虽说是拥立武后的功臣,但其实也是当初老爹李治的东宫旧人。这人一死就翻旧帐,他老爹还自认有情有义,他真真是无话可说。

说通了老爹,要游说老妈就更简单了。武后正愁丈夫不依不饶,又生怕再闹出先前议谥号那时候的光景,毕竟,杀鸡儆猴可以起一时之效,反复使用却可能激起大变。这李贤既然肯接手,他和许敬宗沾亲带故的,想必不会任由人家随便泼脏水。

由此,李贤顺顺当当把评订国史的事情揽上了身。当此事在朝中宣布的时候,眼看成了既定事实,有心借题发挥的人只能暗地里捶胸顿足,至于上官仪郝处俊两个免不了用异样的目光看着李贤。

才告假了一天就整出这么一件事,果然是神通广大!

说是揽总,其实崇文馆中人才济济,根本用不着李贤。几个大学问的官员,再加上骆宾王卢照邻几个雄心勃勃的后起之秀,他只需要署个名即可。所以,当他回去把任务分派下去的时候,一群人可以说是意气激昂,个个摩拳擦掌。要不是李贤警告说不要矫枉过正,不要鸡蛋里挑骨头,只怕他们恨不得把整部国史重新写一遍。

解决了这样一件棘手的麻烦事,因为许敬宗和荣国夫人杨氏先后辞世带来的巨大风波,便渐渐平复了下来。朝堂继续恢复了死水无波的情景,大唐这一台巨大机器更换了不少全新的零备件,重新开始了稳定的运转。至于某个号称重要,某些时候却可有可无的部件,又开始了他的悠闲生涯。

说是悠闲,其实建立在别人的忙碌之上。因为由于这一科恰逢大唐新旧交接的时刻,所以可以称得上是恩科。有各州县举荐的贡士,也有国子监的学生,但比起后世科举动辄数千人录取数百人的情景,这年头的贡士还是很金贵的。上百号人放在洛阳城,就像一把沙子撒入大海,并没有觉出多了什么人,只是各家公卿家里多出了不少墨卷。

李贤住在宫外,这无疑给不少人提供了方便。但凡此次应考的,几乎每个人都会往修文坊递上一份,期待能投储君的缘法。李贤对这种东西并不热衷,知道这根本看不出贡士的水平,遂随手丢给东宫崇文馆那些人去瞧了,自己去视察了一番崇文馆二十个学生的课业,正巧李焱娘等人约战马球,他自是兴致勃勃地前去赴会。

至于曾经对武后说的什么挑两个进士充实崇文馆的话,早就被丢在了脑后。这恩科还没考,哪里来的进士?

少了屈突申若殷秀宁和阿梨,这昔日威名赫赫的娘子军便少了几员大将,而作为对手的那支队伍则是洛阳土生土长的本地世家子弟,看着那边六个或成熟或清纯或妩媚或亮丽的女人,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好在他们都记得旁边还有个李贤,表达爱慕的情绪还不至于太强烈,还牢牢记得自己的使命。

这储君的率府亲卫,貌似到现在还没有满员过!

晴空万里春风和煦,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花香,而这香味中还糅合了几许泥土的芬芳。李贤本心是想看热闹的,但看着场上球来球去,听着叱喝声声,忍不住兴致渐渐上来。一场结束后,娘子军以十二比六大胜,看到李焱娘等人香汗淋漓却意犹未尽的模样,他忍不住也拉着李敬业程伯虎薛丁山下场剧斗一场。

占了体力旺盛的便宜,他这一次终于大获全胜,也算是小小得偿心愿。只不过,娘子军们却不服气,以李焱娘为首的诸女少不得叉着腰指责他狡猾占便宜,那娇嗔薄怒的样子煞是可爱,让那些担当陪练的世族子弟看呆了眼。

这若是他们和李贤掉换一下立场,那该有多好?

马球赛打完,四下里的人便不情不愿地散去,直到这个时候,李焱娘方才拉着苏毓走过来,笑吟吟地说:“六郎,申若和小许如今有孕在身,你这个当丈夫的有没有想过送他什么礼物?”

李贤倒是曾经想送点礼物给两位娇妻添喜,顺带也安慰安慰失落的贺兰烟,以及养育孩子劳苦功高的阿萝。只可惜贺兰周的礼品加工铺子他家那几口子是廖若指掌,他实在没辙了。当下他无可奈何地一摊手道:“不是我不想送,实在是想不出该送什么!”

“好你个六郎,当初没追上手的时候小意殷勤无数,如今娶到手就搁在一边了!”

李焱娘没好气地白了一眼,这才道出了自己的主意:“南市上新开了一家铺子,道是奇花异草无所不包,还有不少漂亮的盆景。申若虽是那样的性子,但花总还是喜欢的,其他人就更不用说了。只不过那里价钱太贵,你可得好好杀价。”

花草和盆景……李贤闻言差点没一头栽倒。大婚之后,他的财权基本上就让家里那几口子给收回了。他好不容易瞒着她们想出了一个鲜花盆景店的赚钱勾当,在这年头的现有盆景上头做了深加工,想要填补一下私房钱的缺口,却不想这又让人惦记上了!

这培训插花技师和盆景师,就足足耗费了一年的时光,这一杀价,他找谁去收回本钱?

李焱娘为人最是机敏,见李贤脸色不好看,立刻明白自己没猜错,遂在心里偷笑了起来。想藏私房钱?门都没有!

第六百五十章 红尘万丈,安能躲避

长安有东西两市,洛阳也有南市和西市,其中南市最大,李贤几次在洛阳,这都是必逛的地方。当然,如今身份不同了,他需要注意影响问题,这拉上人马大摇大摆招摇过市就不太妥当了。毕竟,就算他善于忽悠,没事情非得和上官仪等人打嘴仗就没必要了。所以,这一天陪着两位佳人上南市给自己的老婆买礼物,他还颇有些偷偷摸摸的架势。

不消说,无论是李敬业还是程伯虎薛丁山,都不愿意充当那个碍事的电灯泡,所以虽说不能擅离职守,但都是远远吊在老后头,一面走还一面东张西望,就是不往前头看。至于霍怀恩则更是滑溜,钻进人群中就不见了。但依据大家往日的经验,都知道关键时刻这家伙必定会悄无声息地钻出来。

于是,李贤左边是谈笑风生的李焱娘,右边是始终保持沉默的苏毓,这一个话多一个安静,鲜明的对比让他着实感到一阵不自在。虽说她们俩都没有涂脂抹粉,但时人对于香料的热衷是有名的,这走在路上,左面就飘过来一阵馥郁的芬芳,右面则是一种若有若无的清新香味。这两种相差极大的香味一阵阵冲击着他的嗅觉,带来一种莫名的触动。

带着老婆的挚友给老婆买礼物,这相当自然的事,怎么感觉这么诡异?

由于太上皇夫妇和皇帝夫妇都摆出了在洛阳宫常住的架势,因此洛阳城自是焕发出了空前的生机,这南市更是熙熙攘攘人头攒动,衣着华丽的豪门管事比比皆是,就是衣着开放的仕女们也并不少见。

卖金银珠宝、瓷器皮毛、丝绸布帛的店面都簇拥着人头,此外还有售卖家具的,卖扇子的,卖冰的,卖各色点心小吃的……这后头几种铺子中,打着贤德俩字旗号的不在少数。至于这新开张的嘉德花庄同样是生意兴隆。这年头达官显贵家虽说都有园丁,但水平有高下创意有高下,既然有卖现成的,就算价钱再贵,为了讨美人一粲,亦有冤大头肯掏腰包。

今天,李贤就充当了这么一个冤大头的角色。苏毓倒还好,大多数时候都只是在好奇地看着,可李焱娘却不同,品头论足吹毛求疵,好好的东西总能被她挑出无数不是,到最后那个胖乎乎满脸堆笑的管事,脸上的笑容也开始发僵,更不用说满头黑线的李贤了。

好在这里没人知道他是此地的幕后东主,亦不知道羊毛出在羊身上,否则他这脸就丢大了!

丢下杀价杀得正起劲的李焱娘,李贤便信步往里头走去。这盆景当然不是他的独创,早在东汉就已经出现,到了大唐更是发扬光大,但与其说是商品,还不如说是权贵家的专利,一般都是由专业园丁和匠人在人家家里侍弄的,平时在斗香会之外,两家人斗斗自己家的盆景也不是怪事。如今有了这样一个方便的定制渠道,自然不愁卖不出去。

就在三天前,他还送了自己的皇帝兄长一盆,用的是青玉和小松青,总之一片绿色,看上去令人心旷神怡。

仅仅是这家铺子就雇佣了超过二十个一流园丁和玉匠,所以放眼看去琳琅满目,这最里头一间更是珍品室,谁知道还能让李焱娘挑出那么多不是来。他正在心里琢磨李焱娘和屈突申若有什么不同,却只听角落中传来了一声惊咦。拐过去一看,就只见苏毓正和某人大眼瞪小眼,双方都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居然这么巧!”

李贤站在那里打量了片刻,忍不住心生赞赏。那位巧遇苏毓的丽人头戴三叶金冠,紫褐色的道袍下赫然是一条绛红裙,肩头搭着一袭九色离罗帔,唇不点朱,面不涂粉,那庄重的装束却遮不住天生丽质,犹显清丽风情。虽说已经阔别许久,但他还是一眼认了出来,这正是两年未见的徐嫣然。

“小苏你也来这里买花?”徐嫣然才问了这一句,便看到不远处的李贤,顿时为之一滞,旋即才不自然地笑道,“原来你是和六……公子一起来的!”

这话说得苏毓大为慌乱,赶紧摇手道:“我和焱娘姐只是陪他来挑选送给申若姐姐她们的礼物,没有别的意思!”

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么?李贤闻言苦笑,见徐嫣然也露出了难以自禁的笑容,忍不住暗叹苏毓太过老实。果然,他就看到徐嫣然笑吟吟地伸手在苏毓的脸上掐了一记,旋即凑上去低低说了句什么。虽说他听不见,但猜想必是调侃,因为只是下一刻,苏毓那张俏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头更是摇得拨浪鼓似的。

不知为何,平日恬淡的徐嫣然却没有放过这一遭,朝李贤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随即轻吐樱唇道:“再说了,这铺子原本就是六公子的产业,你们在这里买东西,岂不是左手的东西送给右手?”

徐嫣然话音刚落,李焱娘便忽然从斜里冒了过来:“好啊,这果然是六郎你私下里开的!你这鬼主意怎么就那么多,赚钱的点子一个接一个,这么好的事情也不知道带挈我们姊妹!”

这攒私房钱的事情,传开了岂不大大不妙?虽说腹谤不止,但李贤明白,今天被那位徐才女这么一揭穿,他就不用再考虑这边的收入了,因此干脆假充大方,当下就答允让李焱娘入一分股。说笑的时候,他忍不住在那身道装上连连瞟看,心下不得不承认,这只要天生丽质,穿什么都是好看的。

就比如当初屈突申若和贺兰烟出家那会子,那道袍穿在身上还不是令人惊艳十分?

仿佛是心有灵犀一点通,李焱娘忽然问出了一个李贤正想要知道的问题:“嫣然,这到了洛阳我还是第一次看见你。这洛阳女冠观也不少,你究竟在哪里清修?再说了,就算出家也不必闷在道观里头,大家姊妹出来聚聚有什么可忌讳的?”

苏毓亦在旁边附和:“没错,过几天申若姐又要召集大家游园,不如嫣然姐也一起来吧!”

对于这样的盘问和邀请,徐嫣然的脸色顿时更不自然了。她悄悄瞥了李贤一眼,见其正朝自己看,连忙垂下了目光,沉吟片刻方才笑道:“我这出家与当初申若姐和申若不同。她们不过是权宜之计,我却是师从袁真人,入道乃是为了本心,怎好老是在红尘中走动?”

“这话就不对了。”一直在旁边只听不说的李贤终于笑呵呵地插了一句话,“袁真人当初还不是常常在红尘中走动,也不见他的道心有什么影响。要我说,红尘万丈,若是不在其中多打几个滚,绝对体悟不出什么大道。入世和出世并不矛盾,嫣然可不要着相了。”

李焱娘和苏毓被李贤这么一通话说得一愣一愣,后者甚至还露出了几分敬佩的表情。李焱娘却知道李贤向来张口就是大道理,这番话指不定是从哪个犄角旮旯里头看来的。只不过她亦不想好好一个世家千金就这么成天闭门苦修,因此不免帮腔一二。

“六郎说得对,若不是红尘能历练道心,哪来那么多道士在红尘走动?那些道士又何必帝阙之前折腰?要我说,嫣然你修道归修道,日子该怎么过还怎么过,学学袁真人的潇洒就行了,可千万别学郭行真!”

郭行真三个字一出,李焱娘就看到李贤的表情阴沉了一下,登时有些后悔。那个神棍仿佛是平空消失了似的无影无踪,就是李贞死前亦没有交待任何一个字。雍州廨几乎把整个长安城都翻过来了也没找到人,这失踪案件已经成了一桩有名的无头公案。

李贤一想到这桩烦心事就觉得一个头两个大,毕竟,这么一个人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总是让人难以安心。他这一低头却没有看见徐嫣然眼神中的复杂光芒,但一旁的苏毓一直盯着徐嫣然的脸上看,此时便瞧出有些不对劲。她素来是没什么心计的人,此时便直截了当地问道:“嫣然姐莫非是知道那郭行真的下落?”

这石破天惊的一句话不但立刻把李贤震醒,而且李焱娘也不由悚然动容。想当初她和苏毓正是因为此事差点送命,最后还是李贤把她们从那些毒蛇中解救了出来,对此自是记忆犹新。一想到那个该死的道士,她更是恨得牙痒痒的。

“小苏怎么会这么想?”徐嫣然终于回过了神,强自镇定笑了笑。然而,她却躲不过李贤犀利的目光,那面色顿时一阵青一阵白。沉默良久,她方才叹了一口气。

“郭行真的下落我确实知道。”

既然承认,她索性就摊开了说:“当初他的一位师兄正好是越王的门客,这才轻而易举将他骗走,到最后眼见越王玩火,他那位师兄便倾尽全力将他送到了安全的地方,路上又遇到了人劫杀。我那时带着楚遥在长安城外的银泉寺,正好救下了他们,结果还是一死一伤。那位曾经赫赫有名的东岳先生,如今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大约也不会有人再认得出他。”

这话似乎说得明明白白,但李贤却敏锐地察觉到,不少关键地方却仍是不明不白,比如说越王李贞为什么非得弄走这个郭行真。想到狄仁杰曾经含含糊糊地对他吐露说,当初有人出首说郭行真假造丹药,他忽然又打了个激灵。

老天保佑这件事到此结束,否则还真是麻烦大了。

第六百五十一章 没有人会甘心平凡庸碌

李唐既然把老子也追认为祖先,这道教的地位自然是所有教派中独一无二的。虽说如今长安洛阳亦有不少佛寺,但和林林总总的道观比起来仍然相差好几个数量级。就比如豪门家会把女儿送出家当女冠,却绝对不会把女儿送去当尼姑。

尼姑是青灯古佛一辈子凄苦,女冠却是可以潇潇洒洒出入各家权贵家中。只是披了一袭道袍,想嫁人的时候随时可以还俗,不想嫁人的时候就可以名正言顺和游学士子或是富家公子来往,这日子可谓是无比逍遥。

徐嫣然比那些放浪形骸的女冠当然要收敛,她所住的女冠观乃是徐家人专门建造的,位于建春门旁边的怀仁坊。虽然规制算不得很大,但胜在清幽宁静。整个道观中除了她这个观主和四个服侍她的道姑之外,便是后院的两个杂役和一个园丁,此外再无旁人。

她平素出门不多,偶尔回徐家看看父母兄长,更不会像其他女冠那样接待访客。她刚刚出家的时候,还有不少仰慕才女之名前来拜访的士子,但由于次次都是闭门羹,久而久之,这上门的人也就没有了。当年曾经盛传的才女之名,如今早就被人们忘在了脑后。

遗忘是这个世界的特质,这从来都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所以,今天徐嫣然破天荒地带了客人回来,中间还有男客,这自然就让观中的其他人莫名惊诧。她们并不是徐家的奴仆下人,只是徐家从各家女冠观中挑选出来,吃得起苦且品行不错的真正出家人,因此对于和权贵交接的事并不擅长。听徐嫣然说不用她们侍奉,四个女道士都躲得一干二净,让李焱娘啧啧称奇。

“想当初申若和贺兰出家那会儿,还不是婢仆成群,倒是嫣然你豁达!看刚刚那几个都是眉清目秀的女孩,这道心倒是坚固。别说六郎,就是敬业这三个放到哪里不显眼,偏偏她们就好似躲瘟神似的!”

这话一说,李敬业登时不干了:“我说焱娘大姐,就算夸别人也不用损我们吧?我们哪里像瘟神?”

若是平时,李贤必定会兴致盎然地加入说笑的行列,但现如今他心中有事,自是没有这样的心情。徐嫣然见他如此表情,便将他引到了一扇门跟前,指着里头解释说:“他现如今什么都不记得了,一提到出门便浑身发抖,所以我留他做了个园丁。那就是花园,你自己进去吧!”

李贤默然点了点头,也不多话便直接走了进去。程伯虎薛丁山在后头见状便想要跟上,却被李敬业一手一个抓住了。程伯虎回转头还想分辩,李敬业就狠狠瞪了他一眼。

“别多事,这郭行真的事早就时过境迁,让六郎一个人进去就好。”

徐嫣然感激地朝李敬业点了点头,遂关上了花园的门,又请李焱娘和苏毓到偏堂去坐。李敬业唯恐程伯虎薛丁山站在这里碍事,遂愣是把两人给拉走了,唯有不放心的霍怀恩守在了门口——里头必定没危险不假,但若是让不晓事的人撞进去,那就没意思了。

花园不大,但收拾得很有情调。小径上被风吹落的叶子并没有清扫干净,青绿的颜色和秋季的落叶大相径庭,踩在上头有一种奇特的湿润感。花园中自然少不了花,但却没有艳丽芬芳的牡丹,倒是有不少芙蓉,更多的则是不知名的花卉。虽说花朵小小的不起眼,但却同样生机勃勃。正好比人们说的,贱花好种,正是如此。

李贤一面走一面找寻自己想要找的人,很快,一个背对着人的身影映入了眼帘。根据徐嫣然的说法,他便知道这是自己此番要寻找的正主,可那略显佝偻的背影却和他印象中那个人差别太大。

郭行真虽然名利心重了一点,但在大唐这种人人追求上进的社会中,有点材料的道士若是淡泊名利反倒是奇怪了。再者彼此之间交往深了,他也就觉得这神棍也有可爱之处,更是加深了合作。从深处说来,倘若不是他看不惯老爹乱吃丹药把郭行真拉下水,人家说不得还好好地当那个东岳先生。

看着那头杂乱斑白的头发,再想想昔日那个意气风发的道士,他忍不住放慢了脚步,站在那里端详许久,方才低低唤了一声:“老郭!”

在李贤细心的观察下,这一声叫出口时,他分明看到那人的双肩微微抖动了一下,但并没有回过身来。他原本就不太相信徐嫣然说什么郭行真失忆之类的话,这类蹩脚的借口在电视上头看看还差不多,现实中发生的概率微乎其微。

“老郭,当初你这一失踪,我差点没把整个长安城翻过来,可就是没找到你。就是越王李贞覆灭之后,也没有你的音讯,我都惦记快两年了。我不知道你就躲在嫣然这里,也不知道你为什么不肯出来,总之,你的事情你自己做主,我也没什么好说的。李贞当初大概让你吃了不少苦头,不管你是否说了什么,都不用放在心上,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

见那边的人影还是没反应,李贤不禁叹了一口气。人找到了心头一块大石头落地,反正他也没想着杀人灭口之类的勾当,既然人家不肯认也就算了。想到这里,他便又加了一句:“以后若有什么事情你不妨对嫣然说,我自会设法,不过你放心,我不会再来这里。”

说到这里,他便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才没走出几步远,他便听到身后一阵细碎的声音,脚下步子登时一停,想了一想还是继续朝前走。直到一声叹息清清楚楚地传到了耳中,紧跟着又传来了艰涩的留步两个字,他这才转过了头,入目的那张脸差点没让他惊呼了起来。

倘若郭行真的脸上多了几道横七竖八的刀痕,倘若那张脸是被人用了什么法子毁了,兴许他还不会那么吃惊,因为,此时此刻他看到的那张脸上皱纹密布犹如老树皮似的,哪有昔日那种红光满面的风采?不单单如此,那双眼睛也显得黯然无光,只有那瞳仁依旧漆黑,隐约能看得出昔日那位东岳先生的影子。

“这么久……这么久没说话,我都怀疑自己不会说话了。”

艰涩地吐出一句话,郭行真仿佛打开了话匣子,语句终于顺溜了一些,“我还以为不会有人再惦记着我。”

“当初那件事夺了我的心志,我现在想起来晚上还睡不着,所以一直躲在这里不曾出去,也曾想过殿下会不会派人灭口。现在看来,我实在是成了惊弓之鸟,若殿下真的要杀我,以徐观主和殿下的交情,只要漏一字口风,我这命早就没有了。不过,我可以发誓,有关炼丹的事,当初我一个字都不曾对李贞说过。”

对于这样的誓言,李贤惟有苦笑。这李贞若是早知道了这件事,想当初那回大摇大摆想要挟持他的时候,就不至于不把这样重要的筹码扔出来。然而即便如此,他心里也不是没有疑惑的,这李贞大费周章把郭行真拿下,那究竟是因为什么原因?

他素来是直截了当的人,想到什么自然张口就问,而郭行真给出的答案让他差点没一头栽倒——“李贞听说陛下服食了我的丹药之后确实感觉不错,他又有隐疾在身,所以想让我为他炼制仙丹。他通过我师兄,知道我和殿下交往甚密,所以就想额外陷害殿下一把,顺便断了我的后路,这才让人去出首,说我炼制的是假丹药。”

难道……那个该死的李贞竟然是误打误撞揭露了真相?

李贤简直是欲哭无泪,看到郭行真这惨状更是觉得不值。可以想见,要是李贞现在还活着,他绝对会倾尽全力整死那丫的!

这思前想后,他只得安慰道:“看你这两年苍老的模样,不如先搬出去,找个地方好好调养一下。你也知道,父皇和母后如今都已经荣升太上,这对养生之道还是很讲究的,这两年也没少见过道士,可那些人不是比不上你有实料,就是比不上你有口才。总而言之,只要你找准时机复出,还是大有可为的。”

他一面说一面打量郭行真的表情,见某人刚刚还暗淡无光的眼神猛然之间迸发出了慑人的光彩,面上露出了犹豫挣扎的神色,他知道自己这话起效用了。大唐没有真正的隐士,更何况郭行真这种曾经被人捧上天的角色?原本窝在这道观里头当园丁只不过是被吓破了胆,唯恐小命不保,这如果性命无忧还有人保驾护航,这家伙能甘心在一辈子当园丁?

“殿下……”

李贤笑嘻嘻地上去拍了拍郭行真的肩膀,顺带又揪了一把那斑白的头发:“放心,宫里的事情一切有我。至于你嘛,首先得把你这人调理好。要是这么一副形容枯槁的样子,走出去谁会相信你是活神仙?朋友一场,让你吃了那么大苦头,其他的我补偿不了,后半辈子的富贵我总能给吧?”

他李贤虽说不是一个滥好人,但某些好事还是很乐意去做的。尤其是郭行真这么一个有用的角色,要是让人家凄凄惨惨戚戚熬完下半生岂不可惜?

第六百五十二章 世上哪有永不登基的储君

自古以来,东宫太子虽说是未来的储君,但一般来说都是需要夹着尾巴做人。这太能干吧,皇帝觉着你有威胁,这到最后指不定就会有废黜的可能,而众所周知,废太子基本上是没什么活路的;这要是太庸碌吧,皇帝看不上百官看不上,底下还有大堆龙子凤孙等着谋夺你的位子,这下场基本上美妙不到哪里去。

总而言之,储君这个位子坐太久,绝对没什么好处。

而现在,大唐最高的位子上依次有四个人:四十六岁的太上皇,五十岁的太上皇后,二十一岁的皇帝,二十岁的储君。

这就是大唐如今的最高领导机构,怎么看怎么诡异。面对这种亘古未有的局面,不是没有大臣痛心疾首提出过质疑,但那时候李治仿佛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八匹马都拉不回来,而等到事情成了定局之后,就是再劝解还能有个屁用?

难不成让退了位的太上皇重新回来当皇帝,让如今的皇帝再退回去当太子,这不得出大乱子嘛!情知已经发生的事情无法逆转,因此不少人便在其他事情上打起了主意,毕竟,这年头当官不容易,升官更不容易。要是没个机缘,很可能到了致仕退休还最多在七品转悠。

和这种情况比起来,这歪门邪道若是走得好,指不定就能升官发财,这也是不少人打的如意算盘。然而,要做好这一点的基础就是,你得揣摩好上位者的心意。

由于丈夫最近有不太安分的迹象,武后自然少不得加强了监控力度,一面控制能够见到李治的人,一面加紧对李治身边的宫人内侍进行笼络渗透。而她自己忙着揽权管事,虽说很有兴趣接见那些肯效忠于自己的人,但武后看重的却不是那种会耍小聪明的佞臣,再加上时间绝对不够,久而久之也就只能偏抓人才这一头。

这一对太上夫妇都不那么容易接近,皇帝就更不用说了,一年至少有三分之一的时间是在休养。要抱宰相的粗大腿谋求一步登天当然也不是不可以,但前提是,你能够打动冷面郝处俊,能够磨过最会揣摩人心意的裴炎,能够高过刘祎之的笔头,能够和上官仪畅谈骈文诗赋。如果做不到这些,那这门道几乎就不用走了。

这样一来,李贤的门路虽然不好走,但比起以上这些来,似乎就容易了很多。而且,东宫人事上的情况几乎人人都知道,这么多空缺,而且很有可能就是未来坚实的朝廷班子,就是一个典膳丞,说不定将来也是高官,谁不乐络?

于是,休了几天的假上朝,李贤面对的就是一张张笑得异常灿烂的脸。虽说他不喜欢死板着脸的人,但这人人带笑的光景不免让人看得心里发毛,因此他只是略一点头就快步走过。直到一头扎进四位宰相中间,看到大多数官员都不敢再跟过来,他这才舒了一口气。

“这都怎么回事?”

看到李贤使劲抹了一把汗,气冲冲地问出这么一个问题,上官仪等人却没有像往日那样出言讥嘲,而是彼此之间交换了一个眼色,表情都有些不对劲。到了最后,还是一向打头炮的郝处俊咳嗽了一声,打破了这一僵局。

“陛下昨儿个下诏,说今日不预朝会。”

李贤听了这话不禁莫名其妙,这不是常常有的事情么?不消说,今天会出现的只有他那位永远精力充沛的老妈,因为老爹李治似乎前两天贪凉吃坏了肚子,也正在太医署的照料下卧床静养。就这种情况,也需要一群处变不惊的宰相在这里皱眉头?

四个宰相虽说都和李贤关系不错,但要说私底下的交情,却得数和李贤喝酒无数的酒友刘祎之。他悄悄把李贤拽到了一边,旋即低声解释道:“是有人在传闲话,说是陛下这身体撑不住几年,说不得在太上皇之前就去了,否则这皇储又怎能不传子而传弟?”

这种流言蜚语李贤也不是听一两回了,此时乍一听也没怎么在意。就算你手掌天下大权,难道还能禁止别人私底下议论说话?因此,他只是晒然笑道:“这些市井之言不用操心,想当初袁真人不是为太上皇和陛下看过相么?袁真人那是赫赫有名的神仙中人,尚有推背图流行于世,总比那些无根流言可信多了。”空口说白话这种勾当,他什么时候怕过别人?

李贤会这么说,在场四人谁都不奇怪。但有些事情李贤不担心,他们却不得不仔细掂量掂量。而且,看朝中那些官员的架势,似乎也已经在考虑站队问题了。

庄严肃穆的宣政殿上,议政议得热火朝天,但更多的人都在考虑自己的前途问题。大唐的政治斗争可谓是空前残酷激烈,太宗当初任用房杜,但房杜后人全都卷入或真或假的谋反事件,结果两个莫大的家族就此一蹶不振;李治登基之初的那些托孤大臣,也是早就死绝一个不剩,长孙家还是李治最近心血来潮发还的爵位;至于其它顶着谋反或各种罪名被踩下去的家族更是不计其数。

这天讨论的只是关中赈灾,没有什么大的冲突,因此朝会只一会儿就过去了。而武后显然也有事情等着处理,所以没时间和李贤再来什么母慈子孝的戏码,下朝之后就匆匆走了。落在最后的李贤慢悠悠地前往门下省准备参加政事堂联席会议,走到一半却让某个追上来的人截住了。

大约是天气炎热再加上跑得匆忙,阿芊的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双颊绯红一片,就连发髻也显得有几分散乱。由于李贤走得慢,四周早就没了官员,即使有宫人内侍也都躲开了去,因此这面对面目光一对上,彼此之间自是外露出了几分情谊来。

“这么匆匆忙忙的,有急事?”李贤轻轻地在阿芊的手上掐了一记,见那保养得宜的脸露出了几分清减,顿时更生出了几分怜惜,“就算有急事也可以让人来叫我一声,政事堂那边我晚些时候去又不打紧。”

这话若是从别人口中说出来,阿芊定是立刻就一口啐过去,此时却只是亦笑亦嗔地白了一眼,旋即收起了玩笑的脸色:“法不传外人之耳,这若不是急事,谁来理你这死鬼?昨儿个我随太上皇后去探望太上皇,在贞观殿里听到两个小内侍嚼舌头,说什么……说世上哪有永不登基的储君。”

就为了这事?想到刚刚几个宰相也郑重其事地和自己说什么李弘要缺席一阵子朝会,李贤不禁觉得好笑得紧。可这笑容还没露出来,就被阿芊一句话给打了回去。

“知道你这家伙没上进心,也不稀罕这个储君,可你也别忘了,被废的君王固然是没有好下场,被废的太子又有几个有好下场?太上皇是头一等反复无常的,就是太上皇后有时候也未必能揣摩准他的心意。近来你也该知道,他不时叨咕些什么话,好似已经后悔当初退位的决定,你可不能太大意!”

这还不算,素来雷厉风行说风就是雨的阿芊还冷冷扔下了另一句话:“上次是谁对我说的,四角最不稳固,随手一拉就会形状大变,还是三角最最稳固。这四角怎么说,三角怎么说,总不用我教你吧!”

这阿芊人是气冲冲走了,李贤留在原地却愣住了,满脑子都是混乱的意识。老爹的唠叨他当然领教过,每次都得花费老大的功夫才能劝解妥当,可即便如此,由于这一年多太平日子过惯了,他当初最开始的疑虑早就消失了。想想李治的眼疾已经大有好转,风眩似乎也有一段时间没犯过了,再想想老爹那为人反复无常的个性,他登时感到后背冷汗直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