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年淡淡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那女子微微一笑:“我是说你好像画中的梵天——那是我们信仰的神明之一。你要是还不明白,就跟我回去一趟,亲眼看看,就相信了。”

那少年冷冷道:“你们信什么邪魔外道,我一概不管,只要你别再纠缠乔大将军!”

乔大将军叹道:“逸之,你不会武功,就别理会这里的事情了。欠人的迟早要还,我很久以前就知道必然有这么一天的。”

那女子目不转睛的看着他,道:“你叫逸之?朱逸之?杨逸之?牛逸之?”她忍不住笑出声来。

那人的脸色微微有些不愉,但也只如湖水微澜一般,并没有太多的在意。他看了女子一眼,道:“不错,我就叫杨逸之。”

那女子深深看了他一眼,笑道:“我叫兰葩。”

她对乔大将军冷冰冰的,对杨逸之就好了许多,有说有笑的。杨逸之却恍如不觉,拱手道:“乔大将军乃是国之股肱,可以说是北拒鞑靼的万里长城。设若将军有事,鞑靼人必定长驱直入,中原几如齑粉矣。姑娘当以国家为重,就请赶快离开。”

兰葩撇了撇嘴,道:“国家大事什么的,我一些都不懂。我只知道师父让我来收债,我就来了。别的事,我一概不理会。要不你跟我回去,找师父说情好不好?”

说着,一双夜星般的眼睛盯住杨逸之,笑盈盈地等着她回答。

杨逸之摇了摇头,道:“我投军本为报国,此刻家国危急,岂能远引?”

兰葩脸上现出一丝失望之色,道:“那可就没办法了!”

她脸上是盈盈的笑容,长长的袖子垂下。她身子本就修长,双袖流水,垂舞而降,十分袅娜好看。但长袖才沾地面,立即卷舞腾起,几十根粉红的细丝倏然从袖中弹出,闪电般凌空飞舞,向着乔大将军电射了过来!

杨逸之一惊,急忙来救,但他身无武功,却哪里能救得下来?乔大将军却丝毫不动,坦然承受,那红丝直射进他的身躯,顷刻就不见了。

乔大将军的脸立即涨得通红,整个身子跟着迅速瘪了下去,似乎全身的血都抽离了出来,完全汇聚到了脸部。他并没有看兰葩,却转身向着世宁,缓缓道:“乔某一生无愧天地,却唯独辜负了她,如今我所有的债,都还清了!”

世宁身子一震,“蓬”的一声响,乔大将军的头颅炸开,但却没有一丝鲜血溅出。只见那些钻入他身躯的细丝全都从颈部蜂拥而出,凌空一阵尖锐的嘶啸,争先恐后地向兰葩涌了过去。兰葩纤纤玉指伸出,那些红丝全都停在了她的指尖,一阵阵妖异地扭动着,仿佛在诉说着什么。它们吸干了乔大将军满腔的鲜血,身子也跟着殷红起来。兰葩纤细的眉头皱了起来,喃喃道:“怎么只有这些?”

杨逸之手眼中透出愤怒的光芒:“你这妖女!”

他虽怒极,但仍不愿出口伤人。兰葩娇靥上闪过一丝歉然,柔声道:“我也没办法啊,你不知道,我师父凶起来,可很厉害的!”

她笑了笑,道:“不如你跟我走,也一起拜了她做师父,那么你就知道我为什么要杀乔大将军了!”她似乎觉得自己

个主意很好,娇声笑了起来:“跟我走吧!”

她的长袖蔽空而起,那些停在指尖的红丝倏然就灭在了她身上披着的长大的纱丽中。满空却闪起了碧绿的光芒,一点点绿光如同萤火一般,缭绕而出,围在了杨逸之的身边。那些绿光中都是一只只极小的飞虫,在空中电闪疾飞,极为灵敏。杨逸之脸上闪过一丝惊惧,却不知如何格挡。

兰葩笑道:“看你还跟不跟我走!”她身子一旋,那些碧绿飞萤跟着光芒大涨,蜂拥向杨逸之蚀去。

金帐中陡然漾起一片寒光,那些飞萤响起一阵婴儿般的尖啸,潮水般退了下去。杨逸之神色稍定,百忙中还不忘了拱手道:“多谢!”世宁笑道:“杨兄不要怕,她伤不了你。”

兰葩脸上的笑容倏然顿住,双目神光森然,罩在了世宁的身上。

世宁笑道:“何必一见面就杀人?”

兰葩的身上忽然响起了几声底底的尖啸。她的双眉渐渐竖起,冷笑道:“原来不死神功是在你的身上!”

世宁一怔,奇道:“不死神功?”

兰葩冷笑道:“你以为仗着这门功夫,就能对付得了我的翞嫇神蛊?”

她的手又一指,满天儿啼声大作,碧光森森之中,那些翞嫇神蛊又盘天而起,向着世宁与杨逸之罩了下来。世宁笑道:“不死神功是对付不了这些小东西,但是紫府真气与飞血剑法呢?”他陡然一声长啸,那啸声裂云而起,宛如万千金鼓齐鸣一般,响彻了整个大营。那些翞嫇神蛊不由都是一滞,紫荧荧的剑光跟着冲天闪现。

剑光宛如神龙,凌空掉转,化作一匹庞大的紫色锦绸,将那些神使尽数挡住,然后鼓涌潮动,向外推了出去。这一招绵绵泊泊,寓极刚而入极柔,那些翞嫇神蛊宛如冻萤钻窗一般,再无一只漏网,尽被剑光阻在了两人三尺之前。

世宁笑道:“似乎除了不死神功,这世上还是有些不错的东西的。”

兰葩一声冷笑,突听身后一声痛呼。世宁一惊,急忙转头查看,就见杨逸之脸上露出一丝笑容,盘膝坐了下去,他的呼吸已尽断绝!

世宁脑中电光一闪,大院中数十含笑而死的脸瞬间在他眼前闪过,厉啸道:“竟然是你?”

舞阳剑凌空一引,那冲天的剑气顿时凝结为一,向着兰葩嘶啸而下!

兰葩淡淡数道:“一、二…”

世宁心中忽然就觉一丝不妥,他的眼前突然闪过一丝紫光。

这是一丝极细,极小,几乎混杂在他本身紫府真气的光芒中就再也看不见的紫光,但它又是那么的耀眼,倏然一闪,就钻入了他的胸脯中,再也看不见了。一阵剧痛从他的身躯中传了出来,他忽然觉得身上的力量全都消失了,再也无法握住手中的长剑。

他忽然领会到,这紫光才是真正的翞嫇神蛊,才是真正的杀着!

他情不自禁地坐倒在地,然后看着自己的双手不由自主地举过了头顶,合了起来。他知道,自己的脸上肯定也露出了笑容,死亡的笑容。

然后,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但他没死,当他醒来的时候,只觉得身子晃得很厉害,仿佛是在坐船。他先不急着起身,缓缓调动真气,察觉到身子并无异样,这才放下心来。耳边突然传来兰葩的声音:“醒了就起来吧,鬼鬼祟祟的做什么?”

世宁脸上一红,张开眼睛,就见兰葩正坐在他对面,却也是晃悠悠的。两边是慢慢倒退的树梢,难道他们是坐在了云端不成?

他怀着诧异向下望了一眼,突然,一条巨大的黑影凑了上来,直向他扑去。世宁吓了一跳,直直跳了起来。兰葩见他这个样子,不禁大笑了起来:“想不到你这么高的武功,胆子却这么小!”

世宁定了定神,这才发现,他们是乘在一只巨大的怪兽身上。那怪兽几乎有三四个人那么高,身躯极为肥硕,它的背上支了一个极大的架子,三人一起坐在中间,竟然丝毫不觉得窄仄。那怪兽的腿足有合抱粗,刚才卷过来的黑影就是它的鼻子,而这鼻子几乎有一丈长,两边突出两只狰狞尖锐的獠牙,也跟那鼻子差不多长短,看上去极为狰狞可怖。那怪兽大概知道世宁在端详它,仰天一阵嘶啸,山林震动,群鸟飞起,世宁又是吓了一跳。

兰葩娇笑道:“你没见过大象么?别看它们形象狞恶,可是最温顺不过的了。你可以摸摸它。”

世宁见那象的獠牙晶亮尖锐,心想被这样的牙咬上一口,哪还有命活?摇摇头不去摸。

兰葩笑道:“你们两个可真是难兄难弟,见了神象一样的没骨气。”

世宁转头看时,杨逸之却早已醒来,静静地坐在一角。听到兰葩这么说,他面上一冷,转头不去理她。

兰葩嘴撇了撇,道:“好希罕么?”

她虽这样说,可还是不住拿眼睛瞟着杨逸之,脸上尽是盈盈的笑意,似乎真的把他当作画中的神明一般。杨逸之却双目望着旁边的景色,眉峰间隐隐蹙着一抹忧愁。他的心中,对兰葩实在没有什么好的印象。

世宁转头向四面望了望,道:“这是什么地方?”

兰葩道:“苗疆。”

世宁一惊,道:“我昏迷了几天?”

兰葩道:“十天!”

世宁跳了起来,兰葩皱眉道:“你做什么?”

世宁道:“我为什么要来苗疆?我要回去!”

兰葩摇了摇头,道:“若是几天前,那还有可能,但现在…”

她抬起头,远远望了出去。绿树如烟,风物凄迷,黯淡的瘴气烛天而起,将正午的日色都迷得有些昏暗,人的目光就更不能及得远了。重峦叠嶂,青翠层层,都隐没在那虽恶毒但却又凄美的云雾中。

寂静。仿佛只有心脏声在响动的寂静,在狂乱地蔓延着,世宁忽然发现,这本该蕴藏着无限生机的密林从山,却是死的国度!

但仿佛是响应着他的想法一般,突然万千声音一齐灌输而起,有风声,有虫声,有落叶声,有践踏声,有一只饥饿的鸟刚刚捉住才回巢的虫子的声音,也有山上的石头被风吹落砸着了憩息的小兔的声音,甚至连树木花草生长的声音都清晰可闻,真实得不能再真实了。

一阵毒蛇般的惊悸迅速沿着世宁的脊背蔓延开来,在他的全身恣意地游走追逐着,侵吞他每一分清明的意识。他忽然深深地感觉到,真的是走不出,回不去了!

兰葩注意着他的反应,悠然笑道:“何况你已经来到了二师姊的领地,想走,就更不容易了。”

她的笑容中有一丝揶揄:“因为她喜欢你。”

第二章、穷荒林莽近紫泉

她悠然笑道:“二师姊多罗吒喜吃人,尤其喜欢吃男人,而且武功越高的男人,她便越喜欢。因为她觉得武功高的人比较有嚼头。”

她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神色丝毫不变,似乎这仅仅只是个笑谈。转头对杨逸之笑道:“你就不用害怕了,因为师姊对没武功的人没有兴趣。”

她的话音刚完,就听有人道:“谁说我没有兴趣?”

这声音略显沙哑,随风送来,慵懒得有些令人直不起腰来。兰葩的脸色一变,忽然,绿树层层分开,现出一个黄衣女子来。

她正站在一片水上,这片水并不大,但却清澈澄明之极。这女子赤足站在水面上,上下都没有凭藉,望去飘飘然犹如神仙。水面如镜,映得她的双足好白。

她的黄衣只是一袭绸缎,很随意地披拂在身上,这时慵懒地抬起头来,淡淡打量着神象背上的三人。她就仿佛晨雾笼罩着的湖面上的一朵睡莲,无所谓枯萎,也无所谓绽放,悠悠淡淡的,有野鹤般的趣味。

兰葩的脸色却变得很郑重,叫道:“师姊。”

多罗吒点了点头,道:“你回来了很好。你知道我素来要别人送礼物的,这次简单一点,两个男人也就勉强算了。”

兰葩脸色更变:“不行!”

多罗吒笑了。她一笑,整个人仿佛就变了,再没有原先的慵懒与散淡,而变得光芒夺目了起来。她整个人宛如一株湖上的睡莲,在徐徐绽放:“小丫头,什么时候敢跟师姊犟嘴了?”

她缓步走了过来,她脚下的湖水就仿佛活的一般,随着她的脚步移动,漪漪涌向三人。这片诡异的森林似乎有种神秘的力量在作用着,迥不似外面的世界。

世宁知道她将不利自己,当下缓缓提运真气。

多罗吒目光侧了过来,凝注在他身上,笑了起来:“小丫头,你的收获不小么。这等高手你是怎么捉来的?快些给了师姊,我便将归藏之阵传了给你。”

兰葩脸上闪过一丝喜色,但接着就黯淡了下去,歉然道:“师姊,你知道我早就想学归藏之阵了,但这两人却无法交给你。”

她的手伸了出去,指间闪过一抹青光,同长天透下来的云光相辉映,登时化作一片光波晕了开来。

多罗吒讶道:“碧笙云光戒?难道是师父命你捉这两人的?”

兰葩点了点头。多罗吒仿佛很畏惧师父的威严,脸上兴奋的颜色顿时降了下去。她的目光不住在杨逸之与世宁身上打量,仿佛极为难舍。她突道:“被强拘在这鬼地方,天天看得到吃不到,实在淡得要死。小师妹,你能不能只带一个人回师父那边复命,就将一切的罪过全都安在他头上好了,只将这个人留给我就可以。”

她纤纤玉指指处,正是世宁。世宁冷冷一笑。

兰葩摇头道:“这两人都是师父点名要的,小妹先去复命,再向师父求肯,那时看师父的示下如何?”

多罗吒见兰葩不肯买她的面色,脸色便有些不愉,冷冷道:“小丫头,你拿师父吓我,以为我就会害怕么?小心我性子上来,连你也一起吃了!”

兰葩笑道:“二师姊不会吃我的,二师姊只吃男人。”

多罗吒冷冷地看着她,她的双目中一片冰寒,那清明的湖水重新在她的足底漾起,点波不起,就仿佛是一块极大的冰。世宁就觉心越跳越急,但兰葩脸上却依然是悠悠笑着,似乎很不在意。多罗吒长袖猛地一摆,厉声道:“去吧!”

她怒啸一声,纤足跺处,湖水宛如冰晶般四溅:“快走!别让我再看到你!”

兰葩笑道:“师姊再见!”赶着神象向那丛林深处继续行去。她还不忘了向多罗吒摆了摆手,多罗吒盛怒之下,一掌掌劈出,将周围的树木打得一片凌乱。

神象虽然走得缓慢,但这丛林似乎大有古怪,才走出几步,那景色就变得截然不同,似乎同多罗吒之处隔了千里万里。世宁见兰葩脸色如恒,依旧嘻笑不绝,不禁心下佩服,赞道:“想不到兰姑娘胆识这么好,方才多罗吒分明已动了杀心,但兰姑娘却丝毫都不在意。”

兰葩并没有回头,冷冷道:“第一,我虽然叫兰葩,但不姓兰,所以不要叫我兰姑娘。”

世宁苦笑了下,他本觉得兰葩脾气很好,对谁都甜甜的。但他现在发现自己错了,原来她的好脾气,却是只给杨逸之一个人看的。

兰葩道:“第二,我比你还害怕,而且怕得要死。方才若是我的笑容少维持了半刻钟,或是我的神色中露出丝毫的慌张,那么我们三个人都会死在她的手上!”

她盯了世宁一眼:“你莫要觉得自己武功高就了不起,在这片丛林中,她甚至不用抬手就能杀你!”

世宁心中有些不服,但见到了这丛林种种神异之处,也有些吃不准,不禁问道:“这究竟是什么地方?”

兰葩仰望着两边古树的树梢,道:“这片地方,是个阵法,传说能够移山换海,生人死人,有鬼神不测之威,天地无极之能。而二师兄目前正暂替师父,主持这个阵法!”

世宁想了想,道:“那你带我们俩来这里做什么?”

兰葩笑着指了指杨逸之,道:“他是来拜师的,你呢,是来还债的。”

世宁心中讶异,道:“还债,我怎么会欠了你们的债呢?”

兰葩道:“因为你的体内有不死神功。”

世宁更是大奇,道:“不死神功?我的体内怎么会有不死神功?姑娘是不是弄错了?”

兰葩断然摇头道:“决不会看错!你体内的不死神功还非常强大,所以才能抵挡住我的翞嫇神蛊。要知道,它们是专破真气的。”

世宁沉吟着,忽道:“那你怎么不像乔大将军那样杀掉我呢?”

兰葩道:“那是因为你的剑,我师父说,若是在江湖上遇到持有这柄剑的人,决不能伤及他的性命。”

世宁更是奇怪:“你师父?舞阳剑?你师父认识持舞阳剑的人?”

兰葩摇头道:“我不知道。所以我才捉你来见师父。因为我也不知道该不该杀你!”

世宁不说话了。因为他也不知道说什么好。舞阳剑,被兰葩称为师父的苗疆异人,还债,这一切,似乎都有种奇异的联系,关系到他所不知道的秘密。

所以兰葩终于停下神象,示意两人下来。世宁知道就将见到她的师父,也许所有的迷题都将揭开,心中不禁也怀了些期待。

这是个很小的小屋,茅草砌就的,在苗疆湿热的天气下,早就生满了青苔,变成阴阴碧绿的一片。这小屋就宛如一个青坟一般。

兰葩咦了一声,在地上拾起三只翠鸟的羽毛,道:“怎么师父又闭关了呢?她明明知道我要回来的!”

世宁不知道什么叫闭关,道:“既然你师父就在这小屋中,干脆你敲门就好了么。”

兰葩诧异道:“那怎么可以!”她顿了顿,道:“看来只能委屈你们先住一两晚,等师父出关了再说。”

一个娇懒的声音从树梢上散下:“那可不行,师父吩咐过了,要让他们两个住地牢。”

多罗吒的黄衣就随着声音从树梢上垂下,然后是她的人,她那丹凤一样的眼神。兰葩三人走得并不慢,她却依然赶在了他们的面前。

兰葩眉头略皱了皱,强笑道:“二师姊,你怎么也在这里?”

多罗吒眼角眉梢笑了笑,道:“我也有师父的命令啊!这两个人就交给我吧!”

她出手极快,微风飒然中,两指已点在了世宁跟杨逸之的身上,跟着将他们两人提了起来,远远纵了出去。

黄衣飘飘,兰葩疾步跟上,她目光闪烁,查看着周围,一面道:“二师姊!你先听我说!”

多罗吒却停都不停,一路走远了。树丛越走越密,她突然笑道:“小丫头,你不要疑心我吃了他们,师父的命令我还不敢违。”

说着,一声长笑,手一抖,将两人扔了下去。那是一条很窄的缝隙,进入了之后,就变得极为宽大,两人直落了两三丈,方才扑通掉进了水中。好在那水并不浅,两人咳嗽着爬了出来,倒没有什么大碍。耳听头上轰轰声响,那缝隙竟然缓缓关闭了起来。

黑暗中淡淡闪亮的,是杨逸之的眸子。他一瞬不瞬地盯着世宁观看。世宁心下奇怪,笑道:“身处危难之地,杨兄为何却只盯着我看?”

杨逸之收回目光,淡淡道:“我身无武功,本也看不出高低来。但兄台却似乎修为颇深,未必能不挡住多罗吒的一指,为何却心甘情愿让他丢进这地洞里来呢?”

世宁笑道:“没有瞒过杨兄的神目。不错,方才我若全力出手,多罗吒的一指,未必能够伤得了我。甚至我手中长剑展开,也大可赢他。但那又如何?再加上一个兰葩,我定输无疑。何况这片丛林诡异之极,在这之中,我实在没有半点必胜的把握!”

杨逸之道:“难道我们就只有被关在这里面么?”

世宁笑着摇了摇头,道:“那自然不是。我们在等机会。”

杨逸之道:“什么机会?”

世宁先不答他,从怀中取出了一个小小陶做的酒壶,自己啜了一口,然后递给杨逸之。这酒乃是他在西北大风沙中御寒之用的,甚是辛辣。

他缓缓道:“多罗吒觊觎你我这两块肥肉,何况她并不太将师父放在眼中,未必能够安心不动。只要她找到这水牢,我们就有救了。这也是我不显露武功的原因,他们越是小看我,我们成功的可能就越大!”

杨逸之却摇手不接那酒壶,沉吟着,终于缓缓点了点头。

世宁看了他一眼,问道:“杨兄这么着急出去,难道心中有何挂念?”

杨逸之摇了摇头,仰面看着头顶尽处的缝隙,并不答话。水牢之中虽然看不到日色,但却渐渐凉了起来。那水湿的衣服更是冰寒刺骨。世宁有真气御寒,还不觉得怎样,杨逸之的身子已有些发抖,他毕竟没有御寒的真气。世宁笑道:“喝一口吧,能够御寒!”

杨逸之迟疑着,终于接过那酒壶来,喝了一大口。世宁吃了一惊,叫道:“你怎么喝得那么急!”

杨逸之看去书生般文文静静的,遇谁都是淡淡的样子,这时喝起酒来,却极为豪迈。那壶烈酒几有一斤,被他三口两口喝了个干干净净。这些酒就算是量好的壮汉,也未必承受得了,何况是杨逸之这弱不禁风的书生。他脸色渐渐赤红了起来,不再觉得水牢中寒冷,反而有些发热,顺势躺在了水面的青石上。

暗夜中,杨逸之悠悠地叹了口气。

世宁笑道:“杨兄可是第一次饮酒?有什么感慨?”

杨逸之默然不作声,良久,缓缓道:“大丈夫投军报国,希图建功立业,做出天大的事业来。哪知忽然遇到了这种事,远遁苗疆,莫非上天不许我出人头地么?”

世宁见他酒醉嗟恨,宽慰他道:“大丈夫建功立业,也不急在一时。杨兄还年轻,有的是机会。”

杨逸之一笑,道:“不必急在一时,是啊,人生百年,又何必斤斤计较于一朝一夕?可是我不同,我是被父亲赶出家门的不肖之子,我得做出事业之后,堂堂正正地回家,每一分,每一刻,都在鞭挞我要尽力功名!”

他举起陶壶,做了个饮酒的姿势。那陶壶已空,只沥沥嗦嗦地滴下了几点酒渍。杨逸之就扬着头,等着那酒渍滴完。

也许只有这样,他的眼泪才能不滴下来。也许只有这样,他的笑容才不会消散。这些事,本是他深藏在心中,绝不会对别人说的,但现在,他却忽然有了诉说的冲动。

也许是因为太久之后,动力便变成了背负,这背负很沉重。看着他,世宁不禁想到自己的童年,自己的母亲,突的心中一痛。自己总算有个舍命关心自己的娘,看来杨逸之比自己更加可怜。

他禁不住安慰他道:“不从军功上着手,也一样可以出人头地。杨兄若是练成一身绝世的武功,想必令尊也会刮目相看。”

杨逸之的笑容有些苦涩:“绝世的武功?我年纪已老大,没有任何根基,如何还能再练武功呢?终究不过是镜花水月而已!”

世宁肃然摇头道:“不!这世上有很多绝世的秘笈,可以能人所不能。杨兄若是能找到一部,就算从现在开始练,那也是可以的。”

杨逸之也摇头道:“这样的秘笈,必定是人间珍物,又怎么能轻易遇到?”

世宁一时想不到什么好的例子,就道:“比如此间的主人,能够教出这么高明的弟子,应该是位不世出的高人,也许

这样的秘笈也未可知。大丈夫贵在立志,杨兄千万不可气馁!”

他说完之后,不见杨逸之回答,仔细一听,他已经在那石头上睡着了。世宁笑了笑,坐在另一块石头上,只觉心中有些恻然。原来这世界上,身世凄惨的,并不止自己一个。

什么时候,这世界上才会再没有悲哀?

他握住杨逸之的手,轻声道:“不怕,因为我们是朋友!”

朋友!叫出了这两个字,世宁已准备将杨逸之当作一生的朋友,就算他怎样都没关系。因为他看到的,总是别人的可怜,而不是自己的。他只知道自己应该帮助别人,尽己所能,同病相怜。

所以他帮助杨逸之,便是帮助自己。

他独自坐在黑暗中,听着杨逸之的呼吸之声。不知过了多时,头顶的缝隙突然“咯”地响了一声。世宁精神一振,急忙屏住呼吸,就见那缝隙越开越大,一个纤细的身影落了下来,缓步向两人落脚的地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