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辞道:“姐姐说的是呢,各人有各命,谁敢不认呢?”

继而又是叹,长长久久,断断续续,这国公府里仿佛有叹不完的气,唱不完的悲歌,流不完的眼泪。

又是叶落,这一秋,仿佛浸透了悲愁。

这一时,陆焉的车架自正阳门出,于申时二刻抵达城西别庄。这庄子临山而建,甚为隽秀,是他总领内务府时,景家为给馨嫔铺路,辗转托付二三人,才将房屋地契送到他手上。他肯收已算是天大脸面,默然是许可不再答应旁的人牵线搭桥,而非为着一栋宅子便为馨嫔效力。

这行贿受贿,也有行贿受贿的矜持和要领。

到门口,老早就有个名叫“糖豆儿”的白面小子候着,一见马车就要冲上前来给陆焉当踏脚凳,舔着脸拍马讨好,被陆焉一脚踢开来,脸上也未见讶然,依然笑呵呵后头跟着,点头哈腰,“小的日盼夜盼,可总算把祖宗盼来了,远远瞧着这日月红光的,定然是祖宗下凡。小的这就给老祖宗磕头,老祖宗千岁千岁千千岁。”声音到是爽脆得很,吉祥话说出来一溜一溜,显然是排演过多次了,就等着御前献宝。

春山淡淡瞟糖豆儿一眼,在前头给陆焉领路,“照义父的吩咐,干爷爷府里不讲排场,也就招呼了这小子一个人来迎,干爷爷干奶奶都在屋子里等着呢。”

路上又说:“这小子六月才来,补了个看门的缺,原瞧着是个老实本分的,谁承想跟着林三几个混上二三月,竟也成了这幅模样。”

“嗯——”陆焉哼上一声,绕过十二瑞兽琉璃照壁,穿过树荫浓密的石板小径,便至正厅。厅中挂洒金牌匾,上书“上善若水”四字,牌匾之下坐一位中年美妇,石青色夹袄,墨绿色马面裙,高高挽起的发髻缀着金镶玉的簪子,点翠兰蝴蝶发钗,而下是细细弯弯的眉,艳红丰满的唇,耳坠子上镶着指头大的宝石珠子,迎着光动一动,倒能晃得人眼花。这眼下瞧着便能觉出几分刻意装点的富贵模样来。

陆焉依旧是一副万年不变的冰冷模样,俯腰拱手,对着座上妇人道:“见过干娘,干娘万安。”

王氏笑着点头,她原是旁人送来给吴桂荣暖脚的丫头,吴公公怜她身世凄苦,真将她提拔起来做起了正经夫人,但自然,这正经两个字罩在王氏头上,总是有些不一般的。

她眼睛里透着急切,身段却非要装出些慢慢然的高贵优雅,王氏的言与行是极矛盾的,但心思太小,太容易看透,便也没人愿意理会。待她轻缓起身,扯着嘴角笑道:“许多日子不见,焉儿可好?听闻你近日荣升,妾身心里可不知多欢喜,今日你来,恰摆上一桌,大大庆祝一番才好。”

然而陆焉却是不大愿意同陌生人如此亲热,王氏在他脑中素来是个涂脂抹粉的妇人模样,眉眼都记不清,哪管得上她那些个无人挂碍的寂寞心事呢。于这满腔殷勤,理也不理,径直问:“干爹如今在何处?容焉见过干爹,再论其他。”

王氏的热忱让凉水浇了个透顶,嘴角抽了抽,想来试了半夜的衣裳首饰,到他眼里也不过是个黑漆漆斑驳老旧的摆设,一时怒一时哀,到头来亦不敢说半个不字,还是老老实实堆起笑脸,捏着手帕拭一拭嘴角,柔声道:“老爷在屋子里歇着呢,听说你要来,本是要来厅里迎的,无奈身子骨不成,一丝风也吹不得,眼下还在床上进药呢。”

陆焉木着一张脸,总让人觉着是与石像说话,你欢喜也好,悲伤也罢,他总是不起半点波澜,是个冷心冷肺的东西,没一丝人气。他拱手道:“有劳干娘。”

王氏向前让了让身子,敛容道:“一家人何必说这些,你跟我来就是。”

路上王氏收敛起来,未再多话,陆焉亦图个耳根清净,一语不发。

别庄小而巧,面积并不大,穿过垂花门,走过一段九曲长廊便到主人家寝居处,门口的绿衣丫鬟正点着脑袋打盹,见人来,一个激灵站起身,急急忙忙屈膝行礼,显然是怕极了王氏,打起帘子来细声细气说:“春红姐姐在里头,老爷正服药呢。”仿佛是不认得陆焉,只晓得是位贵人,宅子里造访的客人少之又少,丫鬟们见了外人都拘束得很,不敢开口问安,只好低着头闷声不说话。

第62章 旧事

第六十二章旧事

踏进房内,闻见满满一屋子药味,明明才是初秋,天上日头还在与露水叫板,屋子里便已经生起炭盆来,四面窗户关得死紧,门口也有厚厚的棉布帘子挡着,真真是个蒸笼一样的地方。

陆焉怕热,扯了披风递到一旁,丫鬟秋月接了,捧在怀里,偷眼看过去,瞧见个仙人模样的男子,一个不小心失了魂,心肝儿扑通扑通乱跳,耳根子滚烫,羞死个人。

陆焉径直向内,又春山伺候着净过手,接了春红手上的药碗,坐到床边来说:“儿子伺候干爹用药。”

床上躺一具干尸似的人物,花白的头发已经掉得七零八落,一早令春红艰难地束起来,省得披头散发一个怪物模样见人。年老重病,牙都掉光,独独剩下上颚一根长长门牙孤零零颤栗,老得令人恶心作呕。

但陆焉依然平静,他是做惯这些事的,伺候起人来一丝不苟,半点错处没有。吴桂荣靠着引枕,张了张嘴,说些听不出语调的话,没过多久便喘起来,呴住了心肺往外咳,身体所剩的知觉都在喊痛,但到头来却连咳嗽也没个声响。仿佛人一老,便真是没个盼头,活得长,也只不过日日遭人嫌弃罢了。

春山自觉,拉扯一旁木头人似的杵着的两个丫鬟,又好说歹说的把王氏劝了出去,自己守在门口,老老实实看着。

屋内,陆焉搁了药碗,探身向前,将左耳靠近吴桂荣不断开阖的嘴,扑面而来一股浓重的药味,还掺杂着腥臭口气,但他聚精会神听,“曹…………曹纯让…………”

陆焉替他补齐下半句,定定道:“死了。”

吴桂荣的身体撑起来又落下,黑漆漆空洞洞的嘴咧了咧,大约是在笑,在得意,无奈满脸皱痕的脸上除了苍老,什么也瞧不出来。

一具老去的,干涸的身体,即便是最得意的笑,也只能是喘息的气音,要贴近了仔细去听,才听得出他的高兴。从前骑在头上作威作福的老对头死于非命,还是自己手把手教出来的干儿子一手促成,想来便如同自己个亲自下手一般痛快淋漓。这一下病也好了,药也不必吃,仇恨是续命药,撑着他子夜过后的油灯一般残喘于人间。突然间手脚有了力气,干瘦蜡黄的手,一把抓住了陆焉手臂,混浊的眼睛里放出光,陆焉了然,陈述道:“提了曹得意顶上,如今司礼监比往常清净许多。”没人争,没人斗,皇权在握的司礼监自然清净,就连说来平级的曹得意,都恨不能跪下喊他一声老祖宗。

陆焉低头望着这只横纹密布的手,听得吴桂荣终于憋出个音调来,是唱,“好好好——”一口气提不上来,又是咳。他这些年久居山庄,外头的消息除非陆焉首肯,根本递不进来,里头自己个想要传出去更是难于登天,上上下下都是西厂番子,将别庄围挡如铁桶一般,声称是保护,但内里到底是不放心。

牵扯身家性命的秘密握在旁人手里,怎生能放心?

陆焉伸手为他拍背,叮咛说:“干爹千万保重身体,年前贡上来的药品干爹先用着,明日我叫春山从府里再挑些好的送过来。”

“不必了,不必了…………”吴桂荣快要咳得背过气去,但咳完了反倒气顺,能正经说几句完完整整的话,“你啊…………现如今出息了,总算出息了…………也不负咱家当年…………”

“干爹救命之恩,焉莫不敢忘。”

吴桂荣再叹一声“好好好”,连带拍着陆焉手背,总算放心,“见你如此,咱家也算对得起杨大人了,往后阴曹地府,阎王爷问起,咱家无愧于心。”

陆焉听他旧事重提,不由得收敛了神色,肃然道:“干爹仁义,凤卿这一世当年做马也报答不及。”

吴桂荣道:“不必你当年做马,只求你心里头还记着…………记着还有干爹这么号人物。”

陆焉道:“干爹如此说,真乃折煞凤卿。”

“唉…………”吴桂荣长叹道,“现如今,那药…………还吃着没有?”

陆焉不答是,也不答否,只含含糊糊应一声。

吴桂荣继而道:“也不知是保住你,还是害了你,你若真是如大夫所说…………恐怕咱家也无颜去见杨大人。这星点儿香火,也让浇灭了,唉…………再想想法子,你如今这位子,也没人敢来验你,不必似从前那般谨小慎微。”

陆焉点头,“谨遵干爹教诲。”

屋子里闷得发慌,药味、老人味儿爬满了每一个边边角角,吴桂荣仰头望着帐顶,复又咳上一阵,喘平了开口道:“说吧,想来你今日过来,总是有话要说,你我父子之间不必如此藏着掖着。”

陆焉随即说道:“既干爹开口问,凤卿便照直说了。近日有人将一周姓女子送到提督府,说是故人来访,哭哭啼啼闹着要住下,瞧着像是周家表妹,但又不敢肯定。已派人回敏杭查访,但到底二十几年过去,恐难查出端倪。”

吴桂荣先是侧过眼去想上一想,再转回来向陆焉摆出一脸震惊来,但这不过短短一瞬,实难发觉,也难为一个半身不遂奄奄一息的老人家,还要在层层叠叠的褶子里藏出戏来。“这人着实可疑,二十年来无声无息的,怎就等你一朝登顶,突然间蹿出来,也不知是谁人送上,真真是居心叵测!”

这一时说话顺溜起来,哪像个缠绵病榻十余年的人。

他如此愤然唾弃,却未料到陆焉径直说:“是白莲教长老余九莲亲自送上。”

吴桂荣显然一怔,目睹陆焉的目光从崇敬到审视再到逼问,终于了悟,这个当年才六岁大的孩童,追着他脆生生喊着干爹,伺候他喝茶洗脚的小太监,早已经变了模样。但或许他从未变过,从来是如此,一颗吞天噬地的野心,一腔颠倒乾坤的恨意,支撑着漂泊伶仃的孤儿,一步步走到今日。从前他深深藏着,现如今已是懒得再做戏。

吴桂荣惶惶然道:“江南邪*教,横行乡里,为祸社稷,你当诛之戮尽。”抓紧在他手臂上的五指也松了,如同泄了气,知了底。

陆焉淡然道:“无妨,白莲教的事情宜缓不宜急,至于周氏,便养在府里罢,任她一个女子也翻不出浪来。干爹身子不爽,凤卿不敢叨扰,这便告辞。干爹千万保重身体,若庄子里有什么缺了断了的尽管支人来报,凤卿自己不吃不喝,也不能少了干爹的用度。”

吴桂荣愣了一愣,未想到他点到即止,反倒有些措手不及,只得说:“去吧,你如今是一等一的大人物,确是事忙,咱家一切都好,不必挂碍。”

陆焉起身,退了出去。春山守在门口,一早从秋月手上抢过披风,见陆焉挑起帘子,跨出门槛,连忙迎上前去为他系上。

总算能吸上一口新鲜清冽的气息,陆焉整个人都松快不少。但见王氏还在院子里守着,倒有几分惊讶,上前行礼道:“外头风大,干娘进屋歇着吧,焉这便要启程回府。”

“这才来了多久,怎地饭也不吃就要回去…………”王氏露出许多失望来,满腔的热情全然让他这一句话浇灭了。住在这囚牢似的庄子里,进不来出不去,还要被个黑了心肝儿的痨病鬼日夜折磨,这颗心只剩指甲盖那么大一点儿的期盼,日夜辗转好不容易盼来他上门来,能得见一面,已心满意足,谁知他转眼就要走,丁点儿情面不留。

第63章 生疑

第六十三章生疑

他语气平淡,只说:“不吃了,干娘保重。”一甩披风这就要走。

她转过身望他背影,不知怎地泪流了满面,哭花了今早画了又卸,洗了再涂的妆。春红站在她身后,颤颤巍巍劝道:“夫人,可不能再哭了,一会让老爷见着,又要发火。”

王氏转过脸来,已换了一张面孔,柳眉倒竖,满脸刻薄,伸手去掐春红,口中骂,“下作的小娼*妇,不得好死的下贱东西,别作娘的春梦!姑奶奶说什么做什么还用得你来劝!”

秋月连忙来劝,哭着喊着替春红求饶,“夫人饶了春红姐姐吧,是她话多烂嘴,往后再也不敢了,老爷门前,夫人且消消气吧。”

不提还好,一提这话,王氏更受不得,火气一时猛蹿,一脚踹跌了秋月就与几个丫鬟追打起来,哪有半分体统。“别想着我瞧不出来,你这下作娼*妇,没脸没皮的小浪蹄子,今日是献的哪门子殷勤,抢他哪门子披风!姑奶奶今日便撕烂了你这张嘴,让你再发*骚□□地勾引爷们儿,让你去,让你去…………”

没想秋月是个认死理的,哭着喊道:“奴婢不敢了,奴婢再也不敢了…………旁的人也便罢了,陆大人哪能说是爷们儿,夫人真真是冤枉奴婢…………”

王氏已然不管不顾的,脱了鞋,拿鞋底子往秋月身上猛抽。

这外头正闹得不可开交,夏雪冷着一张脸从吴桂荣屋子里出来,清了清嗓子,高声道:“夫人且歇一歇,老爷叫夫人进屋说话呢。”

院子里女人们叽叽喳喳吵闹声都让夏雪一句话掐灭了,摁死了。王氏愣愣地望着廊下肃然不语的夏雪,那只鸳鸯戏水绣花鞋还抓在手里,满头珠翠都松了,发髻乱得不忍看,一缕一缕乱发被风吹起又落下,妆花了,人似老去三五年,眼泪将美人粉冲淡,留下一道道纵横斑驳的痕。

秋月抱着头伏趴在她脚下,亦不再磕头求饶。

啪嗒一声,鞋仍在地上,王氏自顾自穿好了,扯歪的衣襟也不理,低着头咬着下唇,一步步走进屋里。

夏雪将门带上,再转过头来看春红秋月两个,相互扶着站起身,眼睛还是红的,秋月已闷声说:“她只管打好了,打完,自有老爷收拾她。”

夏雪将她拖出院子,皱眉道:“你听听你自己说的什么,主子们的事也轮到你多嘴?我瞧着你是没让夫人掐够呢!”

秋月撇撇嘴,嘟囔道:“我这也是委屈大了,忍不住嘛,这回可是要多谢夏雪姐姐了。”

夏雪道:“也不必谢我,我原也不想做这丧良心的事情。”

秋月道:“今儿恐怕又要闹到半夜呢。”

夏雪道:“只苦了冬梅,夜里要伺候夫人净身上药,还要挨打挨骂的,不到天明不能合眼。”

无奈这世上哪有人不苦呢?放眼世界,个个都是苦命人,个个都有冤要诉,几时能有太平年。

日头偏西,晚霞瑰丽,将山上山下染出一片血红。草尖上带着亮光,他肩上玄狐披风也镶一层碎金似的边。糖豆儿依然殷勤地跟前跟后,春山垫一只小凳,陆焉踩着凳子上了马车。

远远的,糖豆儿还弓着腰站在原地,一张涂满了面脂的脸白得病态。五官只有嘴是咧着的,眼睛里半点笑意不着。随着马车的前行,眸色越发地深了。

上了车,春山便道:“小的差林三一个个的都问过,都说近日来没得异常,没人进没人出的,更没人敢多话,前儿那个叫冬梅的丫头不是让干爷爷下令割了舌头么,哪还有人敢碎嘴。”

“只怕是庄子里养出了内贼,那个叫糖豆儿的,你看紧些,如何入府,谁人举荐一个一个都掰扯清楚。再而林三这人贪杯好色,并不可靠。庄子里的事叫安东来亲自查,一只飞虫都不可放过。”

春山连忙点头,“是,小的谨记义父教诲。”

陆焉又道:“七天之内若是抓不出内贼,这庄子除了老爷夫人,一个都不许留。”

“是——”

转念又问:“定国公府如何?”

春山道:“听说女眷都病了,也没大办,冷冷清清的。”

陆焉道:“叫富贵儿打马现行,找门房安排好,先去国公府。”

繁华如昔的城池,皎洁如常的明月,夜空似幕布铺陈出一场大戏,远远一间盖了“雪”的屋子,装满了压抑的抽泣声越来越近。

马车停在东侧门小巷内,富贵儿并着国公府看门的葛衫小仆早早在门边候着,偌大一个国公府,历经几轮裁换,内外十几人都与西厂有瓜葛。他入府从容,如同回宫。仍是再朴素不过的旧佛堂,推开门来,景辞已在房中相候。

她白衣黑发,从头到脚干干净净一丝点缀也无,白得纯粹,黑的肆意。微弱的烛光下,似一块圆融无暇的玉,捧在墨色丝绒里,朦胧中是她不忍猝读的美,呵一口气便要散去。

“小满……”他微叹,伸手揽了她放置在膝头,望着她莹莹如玉的面庞,蹙眉道,“这几日没能好好吃饭?下巴都尖了不少。”

“不想吃…………”她摇头,哭得久了,眼睛依旧泛着红,惶惶然二三日,直至见着他方觉安心,不自觉倚进他怀里,靠在他肩头,轻声细语说话,“哪里能吃得下…………”

他环住她越发纤瘦的腰肢,耐着性子哄她,“逝者已矣,生者怎还能如此糟践自己?我叫厨房给你做一碗素面,乖乖吃了再睡。”

“不想吃…………”

“听话,让我安心。”

觉出他话语里的疲惫,景辞仰起脸来疑惑地望着他,担忧道:“怎么了?有什么烦心事不成?”

手指抚上她粉嫩娇妍的脸庞,琉璃珠子一般澄澈透亮的眼瞳,似乎将他的暗淡的影像也点亮,一瞬将想要开口倾诉,将这些年多少辛酸多少眼泪,多少不可对人言的秘辛与往事,一句一句都告诉她,再同老天爷换她一个悲悯的吻,然而开口却是笑,笑着说:“无碍,今日在两仪殿同六部官员吵了一整日,有些累罢了。”

“为着今年的开支吧,西南打仗,西北不稳,江南接连两场大旱,皇上又修御极馆登仙塔,四处都要银子,户部拿不出来,总是要争上一争的。你听听就算,横竖几位阁老回回都要吵个面红耳赤的。”

“是啊…………”他长舒一口气,紧绷的身体终于放松下来,手臂再收紧些,与她的呼吸交织在一处,细细碎碎亲吻她眉心,感叹道,“几时能有太平年呢?”

“到哪都一样,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世上竟没有一件是好的。眼下大哥没了,大伯母也让看管起来,家里的事情都落到夫人手上,横竖她得意,我总是讨不了好的。”

陆焉道:“她不敢。”

景辞道:“兔子急了还要咬人,更何况她那样恨我。真不知旧年的悬案她要记到什么时候,当年哪里是我推她,明明是她自己脚滑,跌一跤孩子给摔没了,非得咬死了是我故意。若不是她,我也不至于被送到庄子上一待就是半年,还有你,你也不会被喻婉容要去,可知道我一回来,人人都变了心眼,我有多伤心!”

陆焉笑着捏她鼻尖,“才说旁人记仇,小满也不逞多让。就这么芝麻绿豆大的事情,能记恨我十余年。”

“偏就要记恨你,十年算什么,往后日子还长着呢,有你还债的时候。”

“是,往后日子还长,但怎么?我不是始终在还债么?”陆焉勾起唇角,柔软和煦如三月春光,明媚而温暖,几乎要将她融化。

景辞原本哭红的眼睛,终于染上几分神彩,粉生生的面颊贴着他的衣,轻声说:“家里头这些年不好了,我总是害怕,但见你来,我便什么都不怕了。”

仿佛是天底下最甜蜜情话,丝丝缕缕钻进了耳里,教他得了天底下最要紧的宝贝,就是眼前——这个娇娇嫩嫩明艳照人的宝贝疙瘩,再没有比眼前的她更合心意的了,惟愿今夜时光等一等,等他好好体会,悉心铭记,他与她相守相依这一刻。

无怨无求,无恨无悔,他只想抱紧她,到天荒地老。

第64章 宫宴

第六十四章宫宴

转眼间就到中秋,景家雪白惨淡的缟素都撤了,风流毓秀的府邸又探出头来,照样是怀揣着万千富贵,饱食终日的光景。

皇家在公众设宴,各府贵重人物皆应往之,但景家碍着丧礼刚过,老夫人大夫人都告病在家,只剩二老爷与孙氏进宫赴宴。

景辞是太后钦点,自然躲不过,天还没亮便起来梳妆,虽说换下了一身孝,但也不敢挑艳丽颜色,只捡着一件嫩绿的牡丹暗纹短袄,月白的六幅裙,将面色衬得如玉如雪。这档口也不好抹什么胭脂水粉,便素着一张脸进宫给太后请安。恰撞见守在慈宁宫喝茶的太子,玉一般的人儿映在眼底,想吃吃不着的焦急,勾得人口干舌燥,太平猴魁喝过两盏,还没能说上一句,好妹妹便躲进太后身边说话。

到底是慈宁宫,李崇燧再疯癫也不敢在太后跟前放肆,即便一双眼珠子直勾勾盯着景辞,也只好告退,心想着,等夜里开宴,总有收拾你的时候。

景辞确是许多日子未见太后,挑了几句吉祥话,装出个亲热模样来,小心翼翼将太后哄得眉开眼笑。过后感慨,原来又做回个逗闷子的玩意儿,未婚夫死于非命,哥哥战死沙场,到头来依然哈巴狗似的费尽心思谄媚讨好,谁又比得了谁呢,都不过是为吃一口饭,喘一口气罢了。

她这一整日陪着太后,流水似的见完了京城里有品级的夫人,待嫁的小姐,笑得牙酸嘴疼,好不容易熬到正正经经中秋宴,圣上行动不便,仍在两仪殿里养着,太后皇后面上装得祥和,你来我往,说话打趣儿,一时祝福一时许愿的,四处欢声笑语歌舞升平,仿佛真是个千年不遇的太平盛世。

景辞懒懒无趣,正愁找个借口开溜,眼前不知打哪儿来的茶水丫头,干这份活儿茶壶也提不稳,手一抖,碰翻了桌上一碗茶,茶水茶叶囫囵都倒在景辞裙子上,小丫头当即吓得腿软,跪在脚下一个劲磕头求饶。景辞见四周围都望过来,只觉着脸上讪讪,忙叫人将这小丫头拖走,自己告了罪,由白苏陪着,打算就此回碧溪阁躲懒不再来了。

才出玉熙宫,迎头便遇上容光焕发的馨嫔,两姊妹许多日子不见,总要说上几句亲热话,但碍于裙上脏污,寒暄过后,景辞便要走,不想馨嫔突然间热切起来,拉住她的手说:“妹妹往碧溪阁,这一来一回的宴席就要散了。我这正有一件衣裳随身带着,咱们去西配殿,那儿僻静又干净,回头还能赶上祝酒,你也好在皇后娘娘跟前说几句吉祥话。”一双手死死攥住她手腕,不由分说拖着她便往前走。

白苏原一步不离地跟着,走到长廊拐角处,馨嫔身边的宫女宝华突然间崴了脚,拉扯着白苏一同跌倒在地,两个人推推搡搡要起来,宝华却拉住了她,哎哟哎哟叫疼,这时候馨嫔已然拉着景辞走远了,白苏急急忙忙爬起来要追,忽而只觉后颈一酸,便再也没了知觉。

眼前光景越发荒僻,渐渐能瞧见枯槁的树木,未修剪的杂草,还有屋门口破碎的瓦砾,景辞被馨嫔拉着手往前,越走越觉得不对劲,回头又望不见白苏身影,当下便甩脱了她,急匆匆往回走。

馨嫔连忙跟上来拉扯她,“你这是去哪儿?眼见着就要到了。”

“回碧溪阁。”景辞是个有野性的姑娘,发起火来刚亮刀剑,更何况面对个养在深宫里的嫔妃娘娘,反身攥住了她的手向后一折,便只听见馨嫔呜呼哀哉喊疼,“姐姐要做什么我不过问,也请姐姐悬崖勒马好自为之,撕破了脸皮鱼死网破,管他什么血浓于水休戚相关,我若不好过,必叫你们大房的人一个个都给我陪葬!”

馨嫔嘶嘶抽着凉气,疼得脑仁子都难受,心里头将景辞骂过了千万遍,口中还要说:“好妹妹,你这又是疯病犯了不成?好好地怎就说起这些话来?”

“三姐姐也别同我装腔,你千方百计领我到这么个破地方来,总不会只为着说几句话吧。”蓦地听见厢房里有了动静,不敢耽误时辰,只说:“姐姐最好求神拜佛求你我相安无事,佛则——”转过身提起裙子便跑。

仓皇中她只觉着后头有人跟上,馨嫔与人抱怨,“你们这是办的什么事儿呀,我在外头被人这么折腾,都不知道出来搭把手,死人似的!”

景辞虽卯足了劲,但到底还是深闺小姐,与内侍没法比,两个蓝衣小太监一并上来,一个捂嘴一个绑手,将她扛起来往一间点燃了烛火的屋子里送。期间经过院中小径上揉着手臂骂人的馨嫔,两姊妹对视一眼,火光擦过,景辞是恨,馨嫔是毒,“好妹妹,往后你就知道,姐姐都是为了你好。”

可是她哪里听得进去呢,或许馨嫔有几分真心,但这些话钻进她耳朵里,都是最扎人的冷嘲热讽束手看戏,咬紧了牙很到了极点,千算万算,未想过有一日被姊妹暗算。

再睁眼已让人扔在一堆云锦贡缎里,抬头是一间四方四正的旧屋子,两侧点着龙凤烛一对,屋内陈设显然都已撤换,摆上来的是金丝楠木的桌,黄花梨木的床,一层层锦绣缎子铺成出一个红烛高照极尽奢华的洞房夜。

那新郎官站在床边歪着嘴笑,同她说:“好妹妹,今日可算见着妹妹了,可知孤心里日日夜夜都念着妹妹,恨不能日日守着,妹妹可知?”

景辞心里七上八下的,被他眼中莫名的狂热吓住,也不敢看他,只看盯着床角鸳鸯戏水的大红被子,细声说:“太子哥哥这是做什么?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非得绑了我?”

李崇熸道:“旁的人不许孤迎娶妹妹,孤便想了个绝妙办法,先与妹妹洞房,等生米煮成了熟饭,以妹妹的身份,还怕成不了太子妃?”

简直是个实打实的疯癫痴儿,若真让他成事,碍着皇家的脸面,还有景家读书人的风骨,她要么一根绳子吊死一了百了,要么便是剃了头发山中做姑子,哪里有活路?

景辞道:“哥哥容我说上一句,这事宜缓不宜急,明日咱们一同去坤宁宫…………”

“没得多说!”不知那一句刺着了他,李崇熸突然间发火,冲她吼道,“没得多说,今日等了许久,就等妹妹来了!”这便要扑到床上,开始撕扯她身上新鲜嫩绿的衫子,一对蝴蝶扣崩开了落到牡丹地摊上,一片莹白如雪的肌肤透出来,落在他眼底,是油星子落尽火堆里,轰的一下火焰发了疯似的着起来,催动着他,要将仅剩的理智都烧干。张开了嘴是留着哈喇子的饿极了的野兽,一口咬在她锁骨上,半点怜惜也无,咬紧了,只差生生从她白玉一般无暇的身体上撕下一块新鲜热烫的肉来。

景辞疼到了极点,也害怕到了极点,但仍有一丝力气,挣扎着后退,那追上来的小太监,匆忙间并未将她双手绑紧,她情急之下来回磨蹭着,将手腕磨掉一层油皮,忍着疼,终于将一只手从绳子里抽出来,得了自由趁其不备,撞开了李崇熸就往外奔,听他大吼一声,“你去哪!”正是怒极,三两步追上来,一把抓住她头发就往后拖,景辞只觉得头皮一整紧绷,只怕再多一些力他便要将她整个头皮都剥下来。

砰一声响,吓得屋外看门的小太监都一个愣神,两人面面相觑,琢磨着里头都是金贵人,可不要闹出人命来,陪葬的都是小喽啰,但又不敢上前,只敢缩着脖子张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