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西闲尽量克制的时候, 赵宗冕松开她, 他用手背一抹唇角的鲜红,说道:“当初我离开雁北的那天, 几乎满城的百姓都跑了出来给我送行, 却没有一个人吱声, 都哭丧着脸,那个阵仗……啧,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送葬呢。”

赵宗冕眼前出现离开雁北的那一幕, 当时百姓们夹道而立,却没有发出任何响动, 只是默默望着队伍行进。

赵宗冕虽这幅夹道欢迎的场面本来习以为常,但这还是第一次, 没有欢呼千岁,没有笑语吵嚷,只有沉默跟死寂。

赵宗冕勒马回头,突然笑道:“这是干什么, 一个个哭丧着脸, 是给老子出殡吗?”

跟随的众官员悚然而惊,文安王忙制止道:“宗冕!”

有听见的百姓面面相觑,低声私语。

正在赵宗冕要打马离开之时, 突然有个很稚嫩的声音小声叫道:“王爷要保重呀。”

赵宗冕回头看时,却是个垂髫小童, 眼巴巴泪汪汪地望着自己。

这一声好像是个信号,三三两两的,有人陆陆续续道:“王爷一定要平安归来啊。”

从最初一两个声音,到最后此起彼伏无穷尽的响起。

最后只成了一声:“王爷千岁!”

赵宗冕扫视着看不到尽头的长街跟乌压压的百姓,怀疑整个雁北城的男女老幼都出来送行了,他笑了笑,随便一摆手,打马往前去了。

西闲的心一悸。

她虽不在场,却也向来知道赵宗冕很受雁北百姓爱戴,几乎立刻也能想象那种场景。

赵宗冕的大手抚上她的脸颊:“没想到果然说中了不是?横竖我就要死了,我总不会孤零零的死,皇上至少得送几个我喜欢的人陪葬吧?所以我也不亏。”

他笑看西闲,额头抵着她的,喃喃道:“你既然没死,你回来送死干什么?却说我逼死你?”

隔墙有耳,西闲也同样低声道:“王爷知道我为什么回来吗?”

赵宗冕打量着她通身素服:“我又不是瞎子,你穿这一身,难道是提前为本王戴孝吗,当然是为了苏舒燕。对那个丫头,你倒是蛮长情的。比对我好多了。”

说到最后他的口吻竟有些薄薄地委屈跟感叹在其中。

西闲见他的情绪已经缓和,便温声说道:“那王爷,可否告诉我,那一日发生了什么?”

“发生了什么太子没告诉你吗?就算太子不说,王妃也该告诉你。”

西闲道:“我想听王爷自己说……”

“我?”赵宗冕凝视着她,“无非是我酒后乱性,见色起意,意图强/奸,逼人至死,好了,说完了。”

“王爷,我想听的是真话。”

“你不相信?”赵宗冕笑道,“你为什么不相信?你是相信我不是见色起意的人呢,还是觉着,我就算酒后乱性,也不会看上那个胖丫头。”

“王爷!”西闲的脸上又浮现一丝愠怒。

赵宗冕深看她的双眼:“林西闲,你这次回来,脾气见长啊,对本王动辄打骂,你是不是觉着本王死到临头,就可以任你蹂/躏了?”

西闲道:“我只是想请王爷留点口德,舒燕毕竟已经是作古的人了,请不要那样说她。”

赵宗冕讥笑道:“你对她可真是没的说,活着死了,都对她尽心尽力。那你为什么不早点回来,你若早点回来,她也许就不会死。”

西闲的心因为这句话而猛然揪痛起来。

赵宗冕清楚地看到她脸上隐忍的痛苦,他的眼神变了变,扭开头道:“算了,说这些也没什么用,毕竟人算不如天算,我若是能算无遗策,也不会呆在这里了。”

他竟好像是在安抚自己?西闲略觉疑惑抬头,赵宗冕却并不与她对视,眼睛看似望着地上的桌子角,实则看着她垂在空中的裙摆,极淡的米色看来是那样温柔,就像是她……

这会儿西闲仍是坐在桌上,方才情势紧张一时顾不上,这会儿便要下来,又怕不慎又惹他不快。

赵宗冕瞥她一眼,举手在她腰上轻轻一抱,却顺势又搂入怀里。

“王爷,”西闲低低叫了声。

“总对老子推三阻四,你是不是在外头有人了?”

西闲淡淡瞥他一眼,心中转念,便轻声道:“我不想让舒燕死的不明不白,何况也是为了王爷好。您就把那日的情形告诉我好不好?”

赵宗冕听她用了央求的语气,脸色稍微好了点:“好吧,我可以告诉你。不过……”

西闲最怕他的峰回路转,他从不按常理出牌,往往令人防不胜防:“不过怎么样?”

“我告诉你点东西,你也得告诉我一点。”

“我?”

“你在外头的事。”

西闲没有回答。赵宗冕道:“我是无所谓,反正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住在这里也挺好,无非是换个地方,只不过,你为了那丫头这样不辞辛苦不怕凶险的赶了回来,一定更想快点知道她到底发生了什么。”

西闲没有否认。

赵宗冕眼神一暗,却也没说什么。他将她抱着,转到侧间的罗汉榻上坐了。

西闲见他换了个地方,正有些不大自在,赵宗冕突然低头,窸窸窣窣地仿佛要解衣裳。

西闲无法置信,听天由命地看着他的动作,赵宗冕在怀中探来探去:“我还以为丢了呢。”终于掏出了一个小小的荷包,一看就是女孩子用的,颜色已经有些旧,上面绣着一朵并蒂莲花。

这荷包又旧又不起眼,却猛然让西闲变了脸色:“你、你从哪里拿来的?”

赵宗冕晃了晃:“我要这个东西干什么,是苏舒燕叫我给你的。”

西闲的心怦怦乱跳,声音都轻了几分:“您说什么?”

赵宗冕道:“是苏舒燕临死的时候让我给你的。我本来想扔了……算了,你拿着吧。”他把荷包塞在西闲手中,“他们是没看见这个东西,若是看见了,更加认定我意图不轨了。”

西闲将那小旧荷包紧紧地攥在掌心里,又看向赵宗冕,心中的滋味竟是难以描述。

赵宗冕虽发现她的异样,只当是因为得了遗物所以才如此。便说道:“好了,我先问你一句,你答了我,你再问我一句,如此类推,怎么样?”

西闲默然点头,把荷包小心地放入袖子里,手都是有些微微发抖。

赵宗冕抱着双臂,问道:“在外头有没有饿着?有没有人为难你?”

这就是他的问题?西闲很意外:“一切都很好,也没有人为难。”

“我就知道。”赵宗冕哼了声,“你问罢。”

西闲道:“我想知道那天在东宫到底发生了什么。”

赵宗冕道:“那天我在东宫赴宴,喝的半醉,所以出去亭子里休息,有个宫女来找我,说苏良娣有事想见我。我当然不肯去。”

“那怎么又去了?”

赵宗冕笑道:“这是第二个问题了。你想知道,我再问你。”

西闲一皱眉,又按捺住,听赵宗冕问道:“那你在外头,有没有对别的男人动过心?”

西闲愕然。

“没有。”西闲回答后,“王爷可以回答我的问题了。”

赵宗冕嗤了声:“那宫女说,良娣有要紧事告诉我,还是关于……你的。”

西闲的心又无端地缩紧:“王爷还想再问吗?”

“聪明,”赵宗冕问道:“既然没有喜欢别人,那,有没有其他男人对你勾三搭四啊?可一定要如实回答,你若撒半点谎,就不要怪我也扯谎了。”

西闲想了想:“也没有。那王爷去见了舒燕之后发生了什么?”

赵宗冕道:“我按照那宫女所说的前往,到了地方却不见人,我觉着不大对,正想离开,就听到屋里好像有呻/吟声,我推门进里头看的时候,见她倒在地上……”

赵宗冕说到这里的时候,脸色有些异样。

那时候苏舒燕倒在地上,额头受伤,鲜血如涌,在地上微微动弹。

赵宗冕久经沙场见惯生死,一看她这个样子心凉半截,知道已经是救不得了,忙将她扶住:“谁伤了你?”

苏舒燕勉强睁开双眼,却不回答,只是盯着他:“王爷……”气若游丝。

赵宗冕道:“你先前想跟我说什么?”

苏舒燕仍是不说,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半晌,竟然向着他一笑。

赵宗冕见她神智都不清似的,道:“你撑着,我叫太医。”

苏舒燕紧紧地攥住他的手,力气之大让赵宗冕愕然。

同时他感觉苏舒燕手中握着一物,而她说道:“我知道……姐姐没死,把这个,给、给她,她会明白……”

赵宗冕来不及看手中是什么东西,就已经听见外头凌乱的脚步声。

“王爷,”而怀中的苏舒燕却仿佛没有听到,她只是直直地望着赵宗冕,轻轻叹道:“唉……我果然还是……”

这句话她没有说完。可是在闭上双眼的时候,她的脸上却带着奇异的满足的笑容,让人觉着死亡也不是一件很痛苦的事。

“然后他们就赶来了……发生什么你都应该知道了。”赵宗冕说完事发后,补充了一句。

只是听着他说,西闲早已红了眼圈,眼底又泛出薄薄的泪光:“王爷、没看见是谁杀害了舒燕?”

赵宗冕道:“没看见。但想想也知道多半跟东宫的人逃不脱关系,只有贼才喊捉贼。”

正常人看见太子良娣身死,镇北王在旁边,应该会问发生了什么,但是那宫女偏说是镇北王趁醉闯入,意图不轨等话,彻底的颠倒黑白。

赵宗冕说完,道:“你欠了我两个问题。现在我要问了。”

西闲有些心不在焉,赵宗冕问道:“你身子好不好?有没有落下病根?”

“这是两个问题吗?”

“闭嘴。”

西闲深深呼吸:“没有病根,很好。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了。”

赵宗冕握着她柔软的手:“在外头的时候,想过我没有?”

西闲看他一眼又垂落眼皮:“没有。”

赵宗冕气滞。

外间又有低低咳嗽声,是周健道:“王爷,时候差不多了。”

两个人都听见了,但谁也没有动。

西闲道:“我还有一个问题。”

赵宗冕没好气的:“你爱问不问,我懒得理你。”

却不管他理不理,西闲低低问道:“王爷问了这许多没要紧的问题,为什么……半个字也不问,不问……”

“那个孩子吗?”

原来他知道!西闲屏息:“是。”

从赵宗冕问第一个问题的时候,她就以为赵宗冕会问起泰儿,谁知道从头到尾他乱七八糟问了一堆,偏不提泰儿,她本来也想隐忍不提,却实在是忍不住。

作者有话要说:

看了上章的留言,小黑龙在哪里仿佛已经不是秘密><

第78章 0713二更

半晌, 赵宗冕道:“我心中最担心的是谁, 你难道不知道吗。”

西闲一怔。

赵宗冕又低笑道:“何况那是我的种, 又怎么会那么容易就死。”

西闲又有种想要给他一巴掌的冲动。

这种惊世骇俗的回答,也只有他能说的出口。

西闲望着赵宗冕的脸,不免想起泰儿那张跟他酷似的小脸, 自从跟那小孩子分开, 一想起来, 心口就酸软且痛, 又空落落地像是缺了最重要的什么,恨不得撇下所有回到他的身边。

但是这名为泰儿父亲的人, 对他亲生的孩子却如此轻慢无心, 不问生死……真不愧是镇北王。

西闲离开镇抚司,想了想,叫了一个人来,吩咐了几句后,先回林府。

下轿进门,杨夫人早知道了, 忙不迭迎了出来, 昨儿才见了一面就分开,杨夫人牵肠挂肚,恨不得跟着去西巷王府。

母女两人握着手往内, 到了内堂落座, 杨夫人问:“我听他们说,你去了镇抚司……是探望王爷去了吗?”

西闲道:“是, 才出来。先回家来看看母亲,顺便还有一件事。”西闲又问:“哥哥跟父亲都不在家?”

杨夫人道:“他们都在各自部里。”

这会儿堂下并无别人,杨夫人便低声问道:“王爷可会不会有事呢?还有……太子殿下可派人去找小王子了没有?”

西闲道:“王爷的事,我也不敢说如何。太子殿下既然已经应允了,母亲放心就是。”

杨夫人想起那没见面的小外孙,眼中含泪:“那孩子怎么也这样命途多舛的,才出生就……我昨儿跟今早上都上了香,希望菩萨保佑他平安无事。”

两人说到这里,于青青从门口进来,道:“西闲回来了。”

杨夫人看她一眼,到底没说什么。西闲也淡淡的,于青青见状,便有些不自在。

幸而不多时,外头道:“苏家三爷来了。”

西闲才对杨夫人说道:“母亲,我有件事要跟三哥哥商议。”

杨夫人道:“好好好,我们先回避。”说着起身往外。于青青回头看西闲一眼,到底也跟着去了。

不多会儿苏霁卿进了门来,西闲早打发宫女内侍们在门口等候了。

昨儿两人相见的时候,西闲就发现苏霁卿清减了好些。这会儿本要先问安,可想到苏舒燕的事,便问不出来了。只说道:“三哥哥要保重才是。”

昨天一大堆人在这里,苏霁卿也没顾得上跟西闲私下里说话,今日听说她去镇抚司,他便在家中等候,果然王府的人派人去请他来林府。

苏霁卿走近了,低低问道:“你怎么回来了?泰儿呢?”

若是把尹西园背叛的事告诉苏霁卿,只怕他又难过多心。

西闲便道:“我听说了舒燕出事,放心不下。”“你……你糊涂。”苏霁卿皱眉顿足,道:“你好不容易逃了出来,怎么又轻易回来,何况舒燕已经……你回来又有什么用呢?何况你还有泰儿,泰儿现在哪里?”西闲道:“三哥放心,泰儿现在给一个极稳妥的人看护着。”

苏霁卿本来怀疑她是把泰儿托付给了尹西园,但听这口吻不对,不由一怔。西闲在江南举目无亲,除了一个尹西园,又哪里会有个极稳妥的人?

西闲却并不想他再深问此事,只道:“三哥,舒燕的事,到底是怎么样。”

苏霁卿呆了呆,后退一步坐在椅子上。西闲道:“那天,三哥应该也在东宫是不是,那天,你可发现过什么异样?”

那日是苏舒燕生日,苏霁卿跟苏大人自然也在,苏霁卿听西闲问,白着脸摇头:“我、我什么也想不起来。”

那天,在赵宗冕去过苏府后,苏霁卿见苏舒燕气的几乎失去理智,生恐她冲动之下又做出其他的事来,于是那天他找了个机会,就把西闲并没有死的真相告诉了她。

苏舒燕起初不信,觉着苏霁卿是编出来哄她的话,苏霁卿索性把他们如何逃离,如何在泰州顺利生下孩子,西闲如何给孩子起名泰儿,大家又去江南隐居等话都告诉了苏舒燕,就算是捏造也捏不出来的。

苏舒燕这才信了,当下抱着苏霁卿喜极而泣。

苏霁卿又慌忙安抚了她一阵,让她好生保重,千万不要再轻举妄动之类。苏舒燕一一答应了。

苏舒燕道:“哥哥放心,我再也不乱闹了就是。从此后我只好好养胎,以后……一定可以跟姐姐再相见,毕竟她也答应过我会再见面的,也是我傻了,竟就信了她没了的鬼话。”含着泪笑的十分开心。

从此后苏舒燕果然谨谨慎慎,直到那日她生日,听说趁兴小酌了几杯。

苏霁卿道:“这是此后我听母亲说的,妹妹那会儿喝的半醉要回去歇息,母亲本要陪着她的,妹妹只叫她在外头跟客人同乐。后来听说里头出了事……”

西闲转头,悄悄地拭去眼角的泪,她想了想,问道:“当时事发之前,外间席上,所有人可都在吗?”

苏霁卿拧眉道:“所有人?想不起来了。”

西闲道:“那太子殿下应该也在?”

苏霁卿一愣,神情有些恍惚:“太子……我记得太子在那时正好出去了。”他迟疑地看向西闲,仿佛猜到她的意思。

西闲忙道:“我只是随便问一问。三哥别放在心上。”

苏霁卿咽了口唾沫,低头想了想,问道:“你方才去了镇抚司,见过王爷了?他……他可怎么说?”

西闲把赵宗冕告诉自己的话也同他说了。苏霁卿脸色复杂,半晌没吱声。

过了会儿,苏霁卿才说道:“因为先前妹妹跟王爷争吵过,所以这一次出事,也有人说,妹妹是因为替你不忿,所以跟王爷起了冲突,才给王爷失手害死的。可是我心里明白,你的事我已经跟妹妹说了,她绝对不会因此再迁怒王爷,自然不至于什么冲突。我虽然怀疑过王爷动手的可能,但……如果不是王爷,又有谁敢对太子良娣下手,而且妹妹还怀有皇嗣?”

想来想去,能符合这种暴戾行径的,似乎只有杀人如麻视种种规矩如粪土的镇北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