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想到的是,这一句纯属感叹的话竟然立刻得到了回应。

“不用担心。”原本还紧闭着双目的白凰烛突然睁开了眼睛,清澈乌黑的眼睛倒映着明梳的身影。

明梳的手不可抑制的抖了抖,精准的戳在了白凰烛的脸上,换来了白凰烛的一声痛呼。

“你醒着?”明梳不可置信的问了一句

白凰烛很是无辜的看着明梳,眨了眨眼睛道:“我从来没说我晕了。”

“……”

于是前一刻被大夫说成必须好好调理半个月,并且一个月不能下床不能吹风的白家大少爷白凰烛此刻突然精力旺盛的睁大眼睛为明梳解释了好半天。

一直到白凰烛说完之后,明梳才不确定的重复一遍:“你说那大夫为你把脉……那脉象是假的?”

“不错,这是临走前素七教我的办法,可以让脉象变得虚弱无比。”白凰烛点头道,“现在的白家究竟乱成什么样子我们根本不清楚,至少我们要先示弱,让别人对我们放松警惕。”

他的话说得在理,但却换来明梳有些怪异的目光,她以前从没发现自己的相公竟然会玩这种花招。

顿了片刻,明梳才开口道:“我可以理解为……你先前那发烧什么的其实都是装了骗我担心的吗?”

“……”白凰烛向被窝里又缩了缩,他万万是不会承认自己是受不了一路上景离对自家娘子的暧昧行为,所以才借着低烧大作文章将明梳的注意力全都转移了。

面对着明梳越来越不善的目光,白凰烛沉默了很久才冒出一句:“明梳……我头晕……”他的眼神要多委屈又多委屈,明梳再大的火气看到这眼神也发不出来了。

一手牵过被子为白凰烛盖好,明梳放柔了语气:“头晕就给我躺好。”

白凰烛如获大赦,几乎将整个头都埋进了被子里。

而就在此时,房门外传来了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似乎是来了许多人,其中还伴着白凰决的声音:“义父,凰烛他此刻身体还很差,不知有没有醒来……”

听到这句话,屋内的两人都知道究竟是谁来了——白家家主,白武山。

明梳若有所思的看向白凰烛,却发现白凰烛此刻的表情复杂之极。

相公,装病

也在白凰烛和明梳的目光注视之下,房间的门被人缓缓的推开,一个人一身的绛紫色锦衣步入房中。

那是一名看来五十多岁的中年男子,不似其他同龄人的富态,他很瘦,瘦得看起来不过一把骨头。然而他又很是高大,仿佛被支起来的巨大的帆。这般的形容也许有些不够恰当,但是在那一刻明梳的脑子里也只能想到这个形容了。

她知道其实这个人只有四十几岁,然而他却像是五十多岁的老人了,黝黑的皮肤上布满的皱纹深深地镌刻了岁月。

而他此刻正看着床上的白凰烛。

白凰烛也睁大了眼睛,脸上表情复杂的与那人对视。

在明梳的映像中白凰烛是一个很容易被感动,很容易哭出来的家伙,但是到了这个时候,白凰烛的眼底不见一丝眼泪。那瞬间她似乎才明了了什么,顿悟了什么。

似乎没有想到白凰烛已经醒了,那人在接触到白凰烛视线的一刹那有了一丝迟疑,然后他牵扯了一下嘴角似乎是在嘲笑什么。

举步,他终于向着白凰烛走了过来。

“凰烛,你醒了?”白武山的声音和他的人给人的感觉一样沉闷却带着一种隐隐而不爆发的气势。

白凰烛眼睛一瞬也不眨的看着白武山,轻缓的点了头。一旁的明梳看着这父子二人,听着他们的对话,却一个字也没有说。

十多年了,再回到白家,白凰烛竟觉得眼前的人仍是自己所熟悉的。

他本不该记得眼前的这个人的相貌,那时他不过五岁。

然而不知是为什么,眼前的人所带给他的感觉竟是如此熟悉。

沉默了良久,明梳没有开口,一直站在门口的白凰决也没有开口打断两人之间的沉默。一直到白武山终于在白凰烛的床前坐下,思索了一会而道:“能告诉我,这么多年你是怎么过的吗?”

他的语气有些淡了,本不应该是一个世家家主该有的脆弱,但是他便是这般了,在白凰烛的面前毫不掩饰的流露出自己的脆弱。

这样的白武山让白凰烛再也无法保持沉默,几乎是哽咽着,他缓缓开口说了一声:“爹。”

这样的一声,让白武山身体微微一震,继而他像是发现了什么惊喜一般的看着白凰烛,并对他伸手道:“凰烛……”

“孩儿这些年过得很好,让爹担心了。”白凰烛低垂着眼眸轻声说道。

然而白武山并不赞同,他皱了眉又仔细的看了白凰烛一会儿才摇头道:“过得很好?过得好会瘦成这样?”

不待白凰烛反驳他便又道:“方才我再来的路上已经听凰诀说了你的身体状况,也知道了你受了重伤的事……你可愿告诉我究竟是何人伤了你?”即使是尽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白凰烛和明梳依旧看清了白武山眸中的肃杀寒意。

虽然明知白武山不可能立刻便带领白家与神堂和乌衣教对抗,但是白凰烛仍是觉得心中有一处前所未有的柔软。

眨了眨眼睛,白凰竹才道:“神堂。”

这两个字出口的瞬间,白凰烛静静地看着白武山的神情,然而他没有看到一丝一毫的退缩。在白武山的眼里他只看到了冷静的思索和一丝不可察觉的愤怒。

白家虽为八大世家之一却仍是不能与有着乌衣教为靠山的神堂为敌,但是当白凰烛说起伤了自己的人是神堂的人时他却没有显出任何为难的表情,而是真正在思索如何对付神堂。

仅仅是这样,白凰烛便觉得自己这一趟回来白家是对的。

十多年的在外生活,他也曾经十分想念被宠在白家里的日子。后来自己渐渐长大些了,了解了很多事认识了很多人,也觉得一辈子不再回到白家对他来说也许也已经没有任何区别了。

然而到现在他才惊觉自己始终都是白家的人,流着白家的血。

“我们白家同神堂的帐总是会算的。”语速极缓的,白武山说出了这句话。

白凰烛看着眼前这个男子,他不过四十多岁,却已经苍白了一头的发,他的皱纹也是那么深了,但是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认真到让人无法去怀疑,让人不由自主的便去相信这句话终会成为现实。

重重的点头,白凰烛向着白武山露出一个笑容。

白武山在看到白凰烛笑容的那一刻是有着感触的,只是不知究竟是什么样的感触。显得有些粗糙的大掌拍了拍白凰烛的肩,白武山站起了身:“你娘本也要来看你,我担心她情绪激动了影响你养伤便没有答应让她过来……不过我想她忍不了多久就会过来了。”

明梳听着白武山语气之中露出的无奈,忍不住勾起唇角。早在来白家的路上便已经向管家白练打听好了白家的许多事,白家夫人虽已经年纪一大把了却仍是我行我素带着当年她独闯江湖的时候那岭南第一女侠的豪气,闹出的许多事她也早已听说了。

白武山没有注意到一旁明梳表情的微妙变化,而白凰烛正忙着感动,根本没有空分心。

白武山又道:“好了,凰烛你刚刚才醒过来,先休息着吧。”他既然已经回来了,此后便有着许多的时间见到这个儿子了。白武山怎么想着的时候已经迈步向着房门口站着的白凰决走了过去。

“这半年里给我好好的呆在白家哪也不许去。”走到半路的白武山像是想到了什么,又转过头来向着明梳道:“既然是白家的媳妇,就不要让我这个老人失望。”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表情似笑非笑。

明梳短暂的愣了,随即忙点头道:“明梳……自然不会让公公失望。”

白武山似是十分满意,眯着眼睛点头往门外走去,而一直沉默的看着的白凰决亦是向明梳和白凰烛点头致意之后很快跟着白武山往外走去。

也直到白武山离开之后,明梳才回头看向依旧感动得一塌糊涂的白凰烛,沉吟了片刻才开口:“太简单了。”

她的简单是指白武山,他太容易便接受了自己是白凰烛的娘子。他之前并不知道她的身份,并且也没有问过,明梳没有想到堂堂八大世家之一的白家竟会如此草率便承认了她,而同样没有想到的还有白凰烛,在感动之中缓过来以后他便仔细思考了许多。

“太平静了。”白凰烛所没有想到的是这个。

他此刻仍躺在床上,抬眸看着明梳的眼睛,两个人同时想到了些什么。

他们来之前本是听说白家现在乱作一团,内部便有着三个势力,然而现在他们已经到了白家,也接触了白凰决和白武山,看到的却是一个和睦而安定的白家。

一时间两个人竟开始怀疑究竟这种平静是表象还是真相。

白凰烛还在思考着关于白家的种种,明梳的心思却都被某人这般认真的样子占据了。

“若说白家是真的平静,那么便不会有那样的……”白凰烛还在分析着。

"败家子。”明梳开口打断了白凰烛的话。

白凰烛颇有些不解的看向明梳,明梳柳叶一般的双眉好看的挑起:“当初在红叶斋的时候怎么不见你算账有那么认真?”

白凰烛闻言一怔,最后手脚利落的往被褥深处缩了过去:“当真想不透便随机应变吧……”他看不到,明梳的表情一瞬间变得十分无奈却又哭笑不得。

于是,那天以后,白凰烛开始了长达一个月的养伤生活。

相公,婆婆

如果说在红叶斋的日子是过得很舒服的话,在白家的日子就可以称得上是惬意。

红叶斋中挥金如土的生活固然舒服,却仍是包含了许多的苦恼。比如明梳就在想着怎么样才能让白凰烛每天少花些钱,怎么样让叶华吟多听先生的课,怎么样才能将红叶斋壮大赚更多的钱。而白凰烛就在苦恼着怎么样才能把赚来的钱花出去,怎么样才能让自己在叶华吟面前看起来比较有一个做爹的威严。

而现在到了白家住了这么多天,却是完全不会遇上这样的烦恼。

白家的日子太舒服了——只要忽略掉每次前来服侍的丫鬟侍卫的怪异目光。不知是不是白凰烛这个正牌的大少爷消失了太久还是怎么样,那些丫鬟家丁侍卫每次见到白凰烛的时候表情都会十分好奇。

虽然这让白凰烛很是苦恼,但是习惯了以后也只能将他们的眼神无视。

已经过去了半个月了,先前初回白家的新鲜感也已经过去了,在床上被迫躺了半个月的白凰烛如今只想离开房间去院子里面走走。然而他的想法很快被否决了,明梳一脸强硬的拦在床前的样子实在是让他感到很无力。

“你是神仙还是鬼怪?”明梳不屑的瞥了床上缩在被子里面的白凰烛。

白凰烛有些迷茫的摇头

明梳哼了一声:“不是神仙也不是鬼怪,你以为先前受了这样重的伤这么快便好了?”

“真的好了!”白凰烛有些不满的反驳了一句。

明梳瞪他一眼,伸出手毫不客气的推了他一把,痛得白凰烛闷闷的叫了一声,随即便差点哭出来:“明梳……很痛啊……”

“知道痛就好。”明梳终于满意的收回了手,她先前便已经把握好了力度,决计不会让白凰烛的伤口裂开,但也绝对够白凰烛好好的痛一会儿了,“乖乖呆在床上躺着。”

白凰烛看着明梳的眼神要多不甘有多不甘,却是在明梳的眼神下不敢多说什么。

明梳这才点头道:“我去看看你的药煎好了没,那个丫鬟那么久了也不见端药过来。”说完这句话她转身走出了门,脚步声渐渐的远去了。知道已经听不见了明梳的脚步声之后,白凰烛才小心翼翼的掀开被子,动作有些缓慢的坐了起来。

而也在他刚刚坐起来的时候,门外走进来了一个人,一身的白衣飘逸如云,正是白凰烛的义兄白凰决。

“凰烛!”门外进来的那个人在看到坐在床上一身雪白里衣的白凰烛的时候明显的愣了片刻,随即急忙奔到床前将他重新按倒回床上,一面动作一面开口道:“身子这么弱,怎么就坐起来了?”

白凰烛没有反对的余地,憋屈的倒回了枕上。

白凰决似乎还不满意,又将被子好好的盖在了他的身上:“这半个月没有机会来看你,你可会怪我?”

白凰烛一愣,随即重复一遍:“怪你?”

“凰烛,你果然怪我吗?”白凰决笑了笑,笑容之中又带了点无奈。

白凰烛觉得头有些大:“等等!我为何要怪你?”

这一次换白凰决愣了,理所当然的道:“我作为你的义兄却没有在你最虚弱的时候来关心你,你就算真的怪我我也不会有怨言的。”他目光坦诚。一时间白凰烛看不出这义兄究竟是什么样的情感。

顿了一下,看着眼前的白凰决那看似忏悔的表情,白凰烛忙阻止他继续说下去:“我没有怪你啊,你身为白家少爷,本就有着许多事情要忙的,我这里你来了也帮不上什么忙。”

白凰决低叹一声,笑得有些宠溺:“凰烛……我记得你失踪的时候还只有五岁……那么多年过去了,你成长了许多。”

成长,这个词让白凰烛稍稍愣了一会,随即干笑两声。

他肯定不会告诉白凰决,自己的娘子每一次都会骂自己幼稚。

一时之间两个人都没有了话要说,房间之中有了短暂的静默,然后白凰决才似乎忆起了什么:“义父那里还有点事需要我过去,我这次只是来看看你,看样子你已经没什么大事了。”

“不用担心,若有事你便先去吧。”白凰烛笑笑,声音虽是有些低哑,却是温软好听。

这还是白凰烛回到白家之后两个人第一次真正的交谈,前些日子不是白凰烛睡着便是白凰决根本没时间,也知道这一次交谈之后白凰烛才发现眼前的白凰决与自己想象之中有些很大的差别。

而自然地白凰决的心中也是有着这样的感受。

白凰决点了点头才退了两步道:“那么我便先离开了,明梳姑娘呢?她为何不在这里?”

“她去端药了。”白凰烛解释道。

白凰决点了点头,随即笑着点头离开了房间。

白凰决方一离开房间,白凰烛便车开了被子坐了起来,很快下了地便向外面屋子走去。

屋子外面的阳光很是灿烂,白凰烛自从回到了白家以后便是很久都没有再出过门,也很久没有在外面看过天空与日出日落了,如今站在屋子的门外看着这些顿时觉得心情十分的舒服。

只是他的这种舒服并没有持续过一刻钟,因为很快他便听到了一个稍显粗哑的女声道:“你怎么可以在这里站着?”

白凰烛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表情很是微妙,像是被踩到了尾巴的老鼠,只是……当他一脸不情愿地转过身回屋子里的时候他才反应过来,重新转过身看向那人道:“我认识你?”

他说话的对象是一名看起来不过三十多岁的妇人,一头的长发未见斑白,仅是细长漂亮的眼角看得到些许细纹。她一袭的蓝绿色纹锦长裙,干净而不嫌烦琐,但却平白让人觉得有一种旁人无法比拟的傲气。

白凰烛确定自己不认识眼前的这名夫人,只是心中莫名的就感到了眼熟。

没待他开口问出来,那名妇人便拖着他往屋内走去,丝毫不温柔的将他按倒在床上:“给我好好躺着休息。”

又是这句话。

在听到那名妇人说出这句话的瞬间白凰烛真的想哭,所谓偷鸡不成蚀把米,他装病还没引出那白家的作乱的人,反而害自己被人成天按在床上哪里都不许去了。

早知如此那天他便不会装得那么像了,省得那名大夫诊过自己之后所有人都以为他是病得严重至极,甚至白家之中的家仆之中还有人传说他已经病得半只脚都已经踏进棺材了。这也是白凰烛自己去打听到的,也是那个时候他才知道为什么那些丫鬟家丁侍卫回忆那样的目光看着自己——那是同情还有可怜的目光。

被人绑架了整整十多年以后好不容易才回到这里,现在却弄得一身病骨,这种经历的确很悲惨。

不过显然所有人都误会了。

眼前的这名妇人让白凰烛觉得有些头疼:“这位……夫人,我真的不用一直躺着的……”

“是吗?你以为你是神仙还是鬼怪?”那位妇人说话十分干脆,双眉微挑甚至带了些许威胁的意味。

白凰烛顿时一阵无言,隐隐觉得这名妇人该是和明梳商量好了的,连说的话都是一样的。

轻咳了一声,白凰烛又道:“不知你是……”

似乎早就在等着白凰烛问这个问题了,还没有等到白凰烛问完问题她便抢着道:“你娘。”

“呃?”这就是白凰烛的反应。

妇人双手交叉与胸前,似乎早就等着看白凰烛这样突然呆愣的表情,很是愉快的重复了一遍:“我说我是你娘。”

相公,母子

于是在明梳回到白凰烛所住的院子的时候所看到的就是白凰烛被一名看起来三十出头的夫人紧紧抓着双手的场景。

明梳一瞬间的想法便是:自家相公被人吃豆腐了

那豆腐连她自己都舍不得吃,现在竟然就这样被一个看起来可以当白凰烛娘的女人吃了!

“咳!”她是站在小院的门外咳出声的,而白凰烛是在自己的房间之中被人吃了豆腐的,其中隔了一道半镂空的墙,一条两边种满了一种粉色的不知名的花的曲折小径,还有一个不算很大的荷花池。

即使是隔了这么远,明梳的声音依旧清晰地传到了白凰烛的耳中,自然,那名妇人也是听到了,可想这一声明梳咳得有多用力。

“这个小姑娘……”夫人笑得很是神秘,倒是让白凰烛心中升起一种不好的感觉。犹豫着看着夫人,白凰烛方要开口便道:“她便是你的娘子吧?我猜……她怕是误会我们的关系了。”

“误、误会……”白凰烛双目蓦然睁大,随即便看到先前自称是自己娘亲的人现在突然便将自己又从床上拉了起来,然后双手环住自己的后腰,两个人……就这样抱了起来。

白凰烛的双眼一眨不眨的定住了,完全无法理解眼前这个妇人究竟在想些什么。

像是明白了白凰烛的疑问,妇人眨了眨眼睛抬眸看向白凰烛,轻笑了一声才道:“玩个游戏而已,想看看你的小娘子知道自己夫君和别的女人在一起会是什么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