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帐里只剩下梁泊昭一人,男人揉了揉眉心,起身走了出去。

脚下的这块土地,他曾守候了十年,抛洒了无数热血,只因北疆的身后是秦州,秦州的身后是京师。

有家,更有国。

他以一己之力,担起保家卫国的重任,震得周遭蛮夷不敢轻易来犯,一腔热血,换来的却是奸臣的陷害,皇上的猜忌,麾下兄弟惨死

梁泊昭面色深隽而英挺,眉峰凌厉,薄唇紧抿,他慢慢的在军营里踱着步子,守夜的士兵看见他,立时便要行礼,他摆了摆手,示意诸人不必出声。

这些年,他早已倦了,本想无牵无挂,再不沾惹这些刀光剑影,安心在罗口村做个寻常农夫,三餐一宿,一世安稳,可当永宁站于他面前,将边疆战事一一说与他听时,他却还是会震动,胸腔里热血翻滚着,叫嚣着要蓬勃而出,那是杀敌的热血,竟然从未冷却!

终究是无法置身事外。

即便不曾有人请他出山,在听得神鹰国屡次来犯,屠他同胞,杀他百姓时,梁泊昭清楚自己也还是会毅然决然的挺身而出,即便是肝脑涂地,马革裹尸,也是认了。兜兜转转的这一圈,即使是娇妻在怀,位居王侯,心里到底还是放不下这北疆,放不下北疆的兄弟百姓。

本以为回到北疆,心绪自是会平稳如故,可喝下那些酒后,一直被他压在心底的牵念却不受控制的涌了上来,勒的一颗心发紧,发麻,竟让他在主帐中再也无法待下去,不得不走出来透透气。

梁泊昭有些自嘲,抬眸望去,就见天际一弯明月,犹如妻子清柔的面容。

凝香香儿

每次想起这两个字,梁泊昭心里总是会浮起一股酸涩,继而便是密密麻麻的疼,疼的并不深,却十分的紧密,缠的他不得不将思念竭力压下,克制着自己不愿去想,不能去想。

赵云平见梁泊昭不在主帐,一路寻了过来,就见男人高大的身影在夜色中负手而立,竟是颇有雅兴,在那里赏月。

赵云平晚间也喝了几杯酒,说话便是随意了些,只上前笑道;“侯爷怎生有如此雅兴,对这月亮起了兴致?”

梁泊昭淡淡勾唇,仍是凝视着那月色,没有出声。

赵云平又道;“侯爷莫不成是在想夫人?”

他这话原本只是打趣,没成想梁泊昭倒是点了点头,笑了笑,吐出了一句;“想,夜夜都想。”

白日里无暇思念,到了晚间,那颗心便再也不受自己控制,对妻儿的牵念噬心蚀骨,总是会忍耐不住。

赵云平倒是愣住了,万万没曾想到会从梁泊昭嘴里听得这句话来,他默了默,道;“夫人如今怀着孩子,也难怪侯爷牵挂。”

梁泊昭收回目光,北疆夜间风寒,吹在身上十分清凉,正好为他将酒意吹散。

“她身子弱,初初有孕时便吃了不少苦头,我真怕她过不了生产那关。”梁泊昭声音低沉,带着不为人知的艰涩,自己说完也觉得可笑,他十四岁离乡,一人单枪匹马的闯了近乎二十年,却从不知道什么是“怕”,如今竟是生平头一次品尝到了“怕”的滋味。而这种滋味,并不好受。

赵云平尚未娶妻,心中也没有牵挂的人,对梁泊昭这一腔心思,自然无从体会,只得说了句;“侯爷也别担心,待咱们打完神鹰国,您便能回京与夫人相聚,只怕那时候夫人已是给你添了个大胖小子,母子里一块在府里等你。”

梁泊昭想起他和凝香的孩子,唇角已是不自禁的浮起一丝笑意,他点了点头,道了句;“便承你吉言,但愿如此。”

赵云平也是一笑,冲着梁泊昭俯身行了一礼。

京师,定北侯府。

自打梁母来了后,凝香每日里小心侍奉,晨昏定省,从不间断,梁母见她胎象稳固,也没有拦着。梁母此番前来,秦氏并未跟随,只因康儿出了疹子,不宜长途跋涉,秦氏留在家中照料。梁母本也放心不下孙儿,可见朝廷派来的人态度坚决,只得跟人进京,住在了侯府。

至于董母和田氏,听说是梁泊昭命人从罗口村接来,特意照顾凝香身孕,梁母心里颇不以为然,又见董母土里土气,哪曾将这个亲家看在眼里。即便偶然遇着了,也不过是淡淡撇上一眼,连话也不曾说过几句。

凝香虽不忍见自己亲人被婆母这般轻视,可想起梁泊昭出征前的那一句“香儿,她是我娘。”所有的委屈便是尽数咽下,又因秦氏不在,服侍婆婆的事自是落在她身上,每日里挺着个肚子,一日里要往梁母房里去个两三回,供她差遣,尽着媳妇本分。

董母毕竟是住在女婿府上,见梁母来了,平日里未免有些讪讪的,倒也不怎么出门了,只与田氏守着一方院落,照顾着女儿的身孕。

这一晚,董母歇下后有些不放心凝香,想起女儿白日里在梁母那侍奉了半日,脸色有些苍白,便是起身披了件衣衫,想去看上一眼才能放心。

推开了里屋的门,就见凝香竟然还没歇息,正倚在床头,抱着一件衣裳垂泪。

董母瞧着就心疼,见那衣裳不是旁人,正是梁泊昭的,心里已是明白了过来,知道女儿又是在思念夫君了。凝香瞧着母亲骤然走进,脸庞便是有些红了,她慌忙拭去泪水,小声儿道;“娘,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睡?”

董母上前,怕凝香着凉,便给女儿在肩上披了件外衫,斥道;“你还怀着孩子,哪能这样糟践自己,不为自个也要为孩子想,还不赶快睡下,好生歇息。”

凝香攥紧了衣衫,凄楚道;“娘,我想他。”

“你好好地把孩子生下,还怕姑爷回来了不疼你?”

凝香摇头;“北疆那样远,听说风沙都能把人吃了,相公这一路,也不知是要受多少苦”

想起远征的夫君,凝香心里难过的厉害,说到这里,便再也说不下去了。

梁母叹了口气,见女儿痴心,也不再忍心怪责,只安慰了几句,让凝香快些睡下。

凝香身子很倦,许是这几天心思不宁,又一直在梁母那服侍,站立太久的缘故,就连头都是晕沉沉的,她刚欲听话的躺下,可身子却徒然一僵,只觉得下身汩汩的涌出一股温热,她骇的小脸雪白,当即就是愣在了那里,连一动也不敢动了。

见女儿脸色不对,董母也是惊着了,一把就掀开了凝香的被子,瞧见那一抹鲜血,当下便是骇的惊叫起来。

太医连夜赶到了侯府,一番望闻问切,又是扎针熬药,折腾了一宿,总算是保住了胎儿,却也搁下了话,凝香身子柔弱,本就难以将孩子保到足月,近日又因夫君远征,思念过重,再加上服侍梁母时过于辛劳吃力,让原本就羸弱的身子更是不堪承受,竟是险些滑胎,日后定是要每日卧床,安心静养才是。

梁母听得太医的话,心里也是吃惊,只没想到媳妇的身子竟是这般不经用,不过是服侍了她几天,也能累的差点小产,可她也心知这孩子对儿子来说意味着什么,又见凝香躺在那里,小脸白白的没有点人色,心里也是有些后怕,便是回到了自己的院落,每日里离凝香远远的,倒像是生怕儿媳有个好歹,会牵扯上她似得。

凝香足足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孩子,已经满八个月了。

108章 权当看不见便是

太医来瞧后,又是叮嘱了一番,只道离生产也不过还剩下一个多月,这些日子凝香最好还是躺在床上静养,等闲不要妄动,将孩子保到足月即可。

凝香自然乖乖的听话,那日见红,将她吓得三魂没了六魄,甚至不敢去想,若这个孩子有个好歹,她该如何和梁泊昭交代。他心心念念的儿子,她要是没为他保住,真是在无颜再见他了。

董母这几日都是伴着女儿,和凝香住在一个屋子,好悉心照料,瞧着女儿尖瘦的小脸,夫君又不在身边,自个也是千难万难,辛辛苦苦的保着胎,她那婆婆却连看都没来看一眼,董母每逢想起,心里也是气恨,忍不住要暗暗骂梁母一句,老毒妇。

这一日,凝香倚着软枕,刚吃下一碗粥,就听崔嬷嬷从外头走了过来,对着她道;“夫人,红妆姑娘来了,在外头求见。”

“红妆?”凝香骤然听到这个名字,有片刻的怔忪,她这些日子除了思念丈夫,余下的心思便都放在腹中孩儿的身上,已是许久不曾想起这个人,此时听崔嬷嬷一说,念起她毕竟是安秀的妹妹,只轻声道;“嬷嬷快请她进来。”

京师里的人都知道红妆是梁泊昭亲自认下的义妹,即便侯府如今已被御林军包围,但不知红妆是使了什么法子,竟然没人拦着,让她进了侯府。

见到凝香,红妆脸上依旧是淡淡的,只微微福了福身子,瞥了一旁的崔嬷嬷,道;“红妆有几句话想与夫人说,嬷嬷若无事,去屋外候着如何?”

崔嬷嬷看了凝香一眼,见她微微点头,又想着有自己守在屋外,晾这红妆也做不出什么幺蛾子,当下便是退了出去,并将门轻掩上。

“这是睿王命红妆给夫人送来的安胎药,此药是宫中圣品,外间即使是手捧千金,也难求的。夫人如今胎象不稳,用这药最好不过了。”

红妆取出一个檀木盒子,打开,里面便是整整齐齐的摆了十余粒药丸,乌沉沉的,透着淡淡的药香。

“睿王?”凝香听到这两个字,心里顿时一紧。

红妆颔首,徐徐出声;“王爷说,上次在宫中,是他害的夫人清誉受损,若登门谢罪,不免会让传闻愈演愈烈,如今听闻夫人身子欠安,便特意送来这安胎圣药,还请夫人笑纳。”

凝香惴惴的看着那一盒药丸,却实在想不出睿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若要她吃下这些药,那是无论如何也不敢的。

“夫人若信不过睿王,也可请大夫将这药细细瞅了,夫人在决定要不要吃。”

红妆面色恬静,说完后又是行了一礼,“夫人有孕在身,红妆便不打搅夫人歇息了,红妆告退。”

红妆说完,不再看凝香一眼,施施然离开了侯府。

凝香瞅着她的背影,脑子里还是懵懵的,看着那药,美眸中满是疑惑,直到太医来为她请平安脉时,她终是将那药丸拿了出来,请太医看上一看。

如红妆所说,太医只道此药为安胎圣品,就连宫里也是罕见,一日一粒,定能保得腹中孩儿无虞。

凝香听着还是有些将信将疑的,只将那药收好,平日里还是只喝府里熬好的安胎药。一日日的过去,胎动越发频繁,随着腹中孩子一天天的长大,凝香更是不堪重负,手脚都是肿的,每日里就连起床也不能,须得嬷嬷扶着,才能坐起来倚上片刻。

而从北疆传来的消息,只道梁泊昭已经统军与神鹰国开战,双方各有死伤,一时之内难以分出胜负,时有捷报,也有噩耗。勾的凝香一颗心绞来绞去,生怕战场上刀剑无眼,梁泊昭会受伤。

京师下了场雪,随着这场雪一道而来的,便是前线大捷的战报,梁泊昭于北疆禹州湾大败神鹰国骑兵,歼敌万余人,俘虏神鹰国大将,逼得神鹰国大军不得不后退三十余里,消息传来,龙颜大悦,赏赐流水介的涌进了定北侯府,凝香对那些金银珠宝并不上心,关心的只是梁泊昭是否受伤,而传信的人只道侯爷一切安好,夫人不必忧心,其他的倒是一个字也没多说。

凝香吃力着撑着腰,不得不靠在软垫上,听得梁泊昭平安,才算是舒了口气。

此战大捷,皇上不免起了好胜之意,当即下旨,命梁泊昭乘胜追击,务必要将神鹰国一举歼灭。

夜渐渐深了。

赫连灼已是统兵回到了大赫。

收到神鹰国的密信,男人双指一夹,将那张薄薄的纸张取了出来,扫了一眼,便是一记嗤笑,顺手将那信扔到了火炉里,任由它灰飞烟灭。

“王爷,神鹰国这一次吃了败仗,梁泊昭在北疆素来又是威信极高,恐怕这一仗,神鹰国是凶多吉少。”一名身材壮硕的男子上前,对着赫连灼恭声道。

赫连灼坐了下来,王座上垫着厚厚的虎皮,让人感到舒适,他扬了扬眉,低声冷笑:“咱们大赫如今可真成了抢手的香饽饽,神鹰国在信里求我大赫出兵相助,并以万金相赠,若等日后打退大齐,更是将漠北草原拱手相让。”

“神鹰国此举,委实是让人心动,不知王爷有何打算,是否要出兵相助?”

“出,为何不出?”赫连灼眼眸精亮,抽了抽唇角;“大齐忒也小气,本王不过是问他们要一个女人,也至于这般推三阻四,即便神鹰国这次不曾开口相求,本王也决定出兵,与神鹰国联手,将梁泊昭打个措手不及。”

最后一句,已是透出嗜血般的凶狠。想起在大齐的所见所闻,赫连灼心潮起伏,大齐的皇帝,大臣,包括京师的那些男子,无不是身娇体弱,一个个保养的跟个娘们似得,可就是这群男人,却拥有着这世上最为富饶的土地,他们有最美的女人,最甘醇的美酒,而大赫的勇士们,却在忍饥挨饿,在这塞外的风霜之地过着饥寒交迫的日子。

如何能忍?

“王爷,梁泊昭善于用兵,又曾驻守北疆多年,对周遭地形极为熟悉,就连他麾下的那些精兵也是将他奉若神明,若无万全的把握,属下觉得王爷还是别趟这样浑水,任由神鹰国与大齐厮杀,我大赫坐收渔翁之利,岂不更好?”

“嗯,”赫连灼淡淡颔首:“你说的也有道理。”

赫连灼沉思片刻,终是微微一笑,眼睛里有凶残之色闪过,“有这么一人,我竟是给忘了。”

“王爷所指的,不知是”

赫连灼大手一挥,哈哈笑道;“就是梁泊昭在大齐的娘们,本王那日在宫中,亲眼见着梁泊昭对那娘们疼的跟眼珠子似得,又听说那娘们有了身孕,怕是眼下也八成到了产期,本王修书一封,去告知神鹰国,至于怎么做,就是他们的事了。”

北疆,定北侯军营。

“侯爷,皇上命咱们乘胜追击,务必要将神鹰国一举歼灭,您看”赵云平立在下首,出声询问。

梁泊昭的手指无意识的在案桌上轻叩着,发出“笃笃”的声响,他的声音低沉,却透出坚决;“神鹰国素来狡诈,咱们虽大胜了一次,但也决不能掉以轻心,若贸然追击,深入敌军腹部,只怕会中了神鹰国的诡计。”

“属下也是这样想,可皇上那边,咱们又要如何解释?”

梁泊昭眉心也是微微的拧了起来,虽说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可眼下是皇上亲自下旨,梁泊昭若不出军,便是公然抗旨,按例,哪怕是削爵砍头,都不为过。

梁泊昭摇了摇头,沉缓道;“我会上书一封,将北疆战事尽数说与皇上知晓,皇上若要怪罪,等这场仗打完,我回京听凭发落便是。”

“侯爷不必妄自菲薄,”蓦然,就听一道清越的声音响起,继而帐帘被人掀开,露出一道颀长英气的身影。

永宁一身戎装,长发高挽,眸心从容,北疆的风沙令她原本吹弹可破的肌肤变得粗糙了,却更透出几分坚毅,她进了主帐,只依着军中的规矩,对着梁泊昭行了一礼,而后道;“侯爷尽可按战术行事,不必贸然追击,若他日父皇问起,永宁自是会将侯爷的苦衷说与他知晓,绝不会让君臣间生出不必有的误会。”

听了这一句话,梁泊昭面色不变,一旁的赵云平倒是神情一松,对着永宁俯身道;“那便多谢公主了。”

永宁清莹的眼珠冰冷的像琉璃珠子,除却看向梁泊昭时,会有一丝丝的温融,看向旁人时,都是沉峻而淡然;“赵将军客气了,这是在军中,将军大可将‘公主’二字除去,唤我永宁便可。”

“属下不敢。”赵云平连忙退后几步,俯下身去。

见梁泊昭唇线紧抿,并无开口的意思,永宁掩下双眸,只拱了拱手,转身退出了帐子。

待她走后,赵云平眉心似有隐忧,对着梁泊昭道;“侯爷,您就由着永宁公主在北疆待下去?”

梁泊昭这才开腔;“她手中有皇上御赐的令牌,以监军为名,我没理由让她回京。”

说完,男人又道;“她若想留在这里,只管留着,权当看不见便是。”

109章 可他姓梁

赵云平听梁泊昭这般说来,便不吭声了,两人随后说了几句军中的事务,到了晚间,梁泊昭又召集了诸将连夜商讨了战局,待忙好这些,天色已是大亮。梁泊昭顾不得歇息,只抹了把脸,便领了侍从巡视军营。

边疆日子艰苦,战士们偶有闲暇时亦是会聚在一起,无论谈些什么,最后也总会扯到女人身上,梁泊昭戍边多年,早已见怪不怪,走到军营西侧时,正好瞧见一窝士兵聚在一处,不时嘻嘻哈哈,说的眉飞色舞。

这些士兵大多十*岁,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其中也有不少人刚刚娶妻,梁泊昭黑眸一瞟,见他们手中无不是拿着一些荷包香囊之类,竟是在比谁家媳妇的针线做的好。

跟在梁泊昭身后的将领见状,当即就是呵斥道;“侯爷在此,吵吵嚷嚷的成何体统?”

听得将军这一声吼,那群士兵顿时回过了神,不知是谁最先看到了梁泊昭,顿时吓得脸色一变,一群人皆是在那里畏畏缩缩的站着,那些香囊与荷包却还都是攥在手里,情急间不知往哪藏。

梁泊昭向着他们走去,从士卒手中取过一个香囊,拿起一看,就见那香囊的针脚歪歪扭扭的,显是缝制的人女红不佳。

许是见他神色平和,未有训斥之意,士兵们的脸色也是稍稍缓和,梁泊昭面前的那个士卒更是壮着胆子,对着梁泊昭道;“侯爷,这是我媳妇绣的,说的是能保我平安回乡。”

梁泊昭点了点头,一一看去,见他们手中的香囊与荷包虽然大小迥异,式样不同,但无不是包含着一个女子的殷殷希望,盼着自己的男人能早日回乡。

这样的香囊,他怀里也有一个。

“侯爷,今天恰巧是冬至,弟兄们有些思乡,是以才将媳妇做的香囊拿了出来,想着看上几眼,绝非不守军规,还望侯爷赎罪。”为首的一个百夫长咽了咽口水,对着梁泊昭恭敬出声。

梁泊昭见诸人神色惊惧且慌张,皆是不安的看着自己,看着眼前这些年轻的甚至还带着几分青涩的面容,男人勾了勾唇,将那香囊又是还到了士卒手中,淡淡开口,吩咐了一句;“好好收着吧,下不为例。”

见侯爷不曾怪罪,众人心中都是一喜,有人揣摩着梁泊昭的神色,倒是大着胆子道;“听闻侯爷与夫人也是成亲不久,倒不知侯爷出征,夫人是不是也绣了个香囊,让侯爷戴在身上?”

“大胆,这等事也是你能问得的?”梁泊昭身后的将军顿时沉下了脸来,指着出声的男子厉声喝道。

那出声相问的男子也不过十七八岁,听得将军发火,脸色顿时吓白了,情不自禁的瑟缩了两步。

梁泊昭倒是神色坦然,望着手下的一众士兵,念起他们小小年纪,便远离家乡,也实在不易。他一个手势,方才那将军立时收敛了怒意,面露恭敬之色,退到了梁泊昭身后。

“不错,出征时,我娘子也为我缝了香囊。”梁泊昭说起凝香,声音里竟是一软,就连眼底也是不由自主的变得柔和。

听闻梁泊昭身上竟然也如他们一般带着自家媳妇做的香囊,士兵们顿觉亲切,不禁又是好奇。

“侯爷不妨也将香囊拿出来,给兄弟们开开眼?”有一面庞黝黑的将士眼眸晶亮,开口言道,他这话音刚落,旁的士兵便是得到了鼓舞,又见梁泊昭并无丝毫气恼之色,胆子也都大了起来,无不是殷切的看着梁泊昭。

梁泊昭淡淡笑了,果真从怀中摸出一枚香囊,那香囊式样精巧,针脚细密,显是缝的人费了好一番的功夫。

“夫人的手可真巧,这香囊做的,简直了”士卒们纷纷惊叹,看着这香囊,在瞧着自己手中的,便都有些讪讪的。

梁泊昭听得将士们夸赞凝香手巧,不知为何,心里倒是涌来一股莫名的愉悦,这股子愉悦来也怪,即便是在听闻前线大捷时也不曾有过。

他心下自嘲,唇角含笑,听着耳旁的夸赞,想起京师的妻儿,看向那香囊时,就连乌黑的眼瞳里蕴着的,也全是温柔之色。

不过片刻的功夫,梁泊昭已将那香囊重新收入怀中,脸上的笑意也是收敛了,恢复了惯有的沉稳冷静,对着众人吩咐了两句,便领了身后的侍从,去了别处。

留下那些士卒,无不是在叽叽喳喳,就听一人道;“可不得了,这一路跟着侯爷从京师赶到了北疆,我就从没见侯爷笑过,就刚才咱夸夫人的时候,才让我给瞅着了!”

一群人嘻嘻哈哈,你一言我一语的,压根不曾瞧见拐角处的永宁。

永宁站在这里已经有一会儿了,方才的一幕自是尽收眼底,她几乎是不敢相信,梁泊昭竟会如那些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般,将娘们做的香囊搁在身上,若非亲眼瞧见,无论是谁告诉她,她都是决计不会信的。

可偏偏,是亲眼看见了。

她亲眼看着梁泊昭,是那般珍而重之的将那只香囊取了出来,也亲眼看着他将那香囊妥善收于怀中,搁在最靠近心口的地方。

永宁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何滋味,先是惊,再是冷,继而,是从未有过的绝望。

她从未见梁泊昭那样笑过,自识得他以来,这么多年,都从没有过。

原本,她一直觉得他是冷心冷面,他是常年戍边的人,性情冷些也是有的,可孰知,并不是他冷,而是自己不是能让他热的那个人,不是能让他笑的那个人,仅此而已。

她没有出声,只回到了自己的营帐。翟珩跟在她身后,见她脸色苍白,神色却依然是清和的,不知过了多久,永宁终是弯了弯唇角,言了句;“他在笑。”

翟珩将眼睛低垂,“公主何必自苦。”

永宁笑了,轻轻抿了一口白水,边疆比不得皇宫,茶叶都是稀罕物,能喝上白水,已是不易。

“我不是自苦,我是不知羞耻。”

女子声音平和,没有丝毫起伏。

“世间好男儿千千万万,这天下间的英雄,也并非只有一个定北侯。”翟珩声音很低,安静而有力。

永宁薄唇轻抿,隔了良久才道了一句;“翟珩,是不是连你也觉得,我不顾名声,不辞千里的追到北疆,只为了一个已有妻房的男子,是十分荒谬可笑的一件事?”

“公主只是用情太深。”翟珩微微摇头。

“好一个用情太深。”永宁轻轻嗤笑,眼角有一丝晶莹闪过,倏尔不见了踪影。

“皇上猜忌侯爷,此次侯爷远征,皇上命宋大人前来监军,而宋大人恰恰是右相的人,公主心知宋大人若来到北疆,定是会上书以谗言中伤定北侯,令皇上更加忌惮,公主跪求皇上,得来了监军的令牌,一路不辞辛劳,日夜兼程,这一份情义,定北侯虽不知,翟珩,却清清楚楚。”

永宁微微笑了,“我已不是第一次跪求父皇,多这一次,也算不得什么。”

翟珩继续道;“公主数次为定北侯求情,私下里更是为定北侯美言,历数侯爷忠心,以缓和君臣关系,公主的苦心,总有一天,定北侯会明白。”

永宁摇了摇头,“我为他求情,固然有我自己的私心,可说到底,也还是因为他一心为国,我不愿父皇被奸臣蒙蔽,做出残害忠良的恨事。”

翟珩心里微微一动,道;“属下有一句当诛九族的话,想问一问公主。”

“说。”

“若有一天,皇上的猜疑成了事实,定北侯真有反意,公主又要如何?”

永宁面色依然是温沉沉的,听了这一句,也只是微微扬唇,似是觉得翟珩的话十分愚蠢。

翟珩见状,顿时收回道;“是属下逾越,定北侯忠心耿耿,定是不会有”

“不,”永宁打断了他,她的眼睛清亮见底,就那样笔直的看着翟珩的眼睛,一字一句的吐出了一段话来;“若他真有反意,我自会竭尽所能,助他一臂之力,将这袁家的江山,尽数送于他手。”

末了,永宁又是加了一句;“只要他想要。”

翟珩心神大震,几乎说不出话来。隔了良久,才吐出了一句;“公主不要忘了,你也姓袁。”

永宁轻轻的站起了身子,向着帐外望去,她的声音很低,却依然清晰;“可他姓梁。”

京师,定北侯府,夜。

凝香睡得很浅,这几日,因着身子过于沉重,她总是睡不安稳,一夜都要醒个好几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