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若颜,是你吗?我把薄薄的纸捂在心口,惊喜莫名。

突然,听得殿外起了一阵骚动,乒乒乓乓,吵嚷不绝。我一惊,赶忙把纸片塞入袖内。

很快,那位暴眼阔鼻的赫连硕领着一群大内侍卫风驰电掣般地闯了进来。“有刺客。”赫连简要说明来意,令侍卫们:“搜!”顿时,场面混乱,侍卫们持枪带剑东查查、西看看,闹闹哄哄。

我安静地坐在床畔,心里却在担心:是否天若颜暴露了行踪?现在,他在哪儿呢?以他的武功,应该安全无虞吧?

侍卫们四处查看半天,最终一无所获,又冲到别处搜查。

天色渐暗。

宫女点亮了偏殿里的烛火,到处闪烁着晕黄的光。烛光下,子攸的脸色更加苍黄。我凝望着昏迷不醒的他,牵挂着已来皇宫被四处追杀的天若颜,心里纷乱无比。

正惶惶不安,一位太医和胡太后钦派给我的那两个黑脸侍卫一起走了进来。

太医给子攸搭了一下脉,叫宫女一勺一勺给他喂下黑乎乎的汤药。

一名浓眉大眼的侍卫道:“姑娘,这里有太医,你可以回馆用膳休息了。”另一名虬髯侍卫默默做出“请”的手势。

我只好起身,随他们出去。

夜里,有悠悠的笛声传入房中,竟是《子夜歌》的曲调。

肯定是天若颜!我来不及披衣,急急下床。刚推开房门,笛声却戛然而止。

“若颜——若颜——”我呼喊着。

外面,是无边的黑夜,无星,无月,无人。雪夜茫茫,令我无比失望。若颜,你究竟在哪?

寒气袭人,我情不自禁地抖了一下,连忙又回房蜷缩进被中。

然而,再也无法入眠。

早上,子攸竟出人意料的苏醒过来。我去看他时,他正由宫女喂喝一碗清鸡汤。看着他对我微笑,我卸下心上沉沉的巨石,长长吁了口气。幸亏,幸亏!设若子攸真的昏迷不醒,让我情何以堪?

太后也移驾过来,赐下雪参、雪莲等宫中珍贵药材无数。她看着子攸,目中流露出真切的关怀。许是子攸的重情重义、忠心不二彻底打动了她。我竟觉得,她看子攸的眼光,不似看一个臣子,除了关怀,还有满满的欣赏和怜惜。

喝了太医的药,子攸沉沉睡去。一觉到了傍晚,他气色好多了。在太后的示意下,彭城老王爷和子攸的王妃们终于知道他受伤的事,纷纷前来探视。

一时偏殿里人头攒动,我默默退回宜禾馆。

晚膳后,闲来无事,坐在灯下,我手拿剪刀,绞着七彩绣线,开始绣一个可装药材的绢袋。

“你最好不要送进去!”门外,传来那个虬髯侍卫粗哑的声音。

一个女子的声音在门口响起:“那穆,你怎么忽然喜欢管闲事了?王爷命我来的,又没什么要紧物件!”

话音未落,一个十八九岁的宫女捧着一只锦盒,轻巧地走了过来:“白姑娘,这是七王爷派人送来给你的,你快打开来瞧瞧!”

我停下手中的针线女红,蹙眉望着那锦盒。这个子攸,不好好养病,怎么净想着我呢?

宫女见我不接过锦盒,连看也不看一眼,便自作主张地打开了锦盒,这开盒一看,登时诧异地惊“咦”了一声:“不是玉石珠宝,只是一条丝绢嘛!”满心期待着以为盒中会是稀世珠宝的宫女失望地叹息了一声,“七王爷怎么会送这种东西来呢?”

我好奇地斜瞥了一眼,只见锦盒中放了一条素面丝帕,丝帕上连朵绣花也没有,就只是素素净净,一条再平凡不过的白丝绢。

心中突然一抽,像被针儿扎了一下,细细锐锐地疼了起来。我恍恍惚惚地望着那条丝绢出了神,本以为不会再流的泪水,竟然不听使唤地悄悄滑落了下来。

都到了这个地步,他竟还是如此痴傻!这一生一世,如何能还清他的情?

宫女见我落泪,这才明白这条丝绢大有文章,禁不住问道:“白姑娘,七王爷送你这样一条素帕,有什么深意吗?”

我从锦盒中拿出那条丝帕。一滴一滴泪水都落在了丝帕上面。“丝”“思”同音,一条丝帕横看竖看,满满的都是相思啊!子攸,如何可解你的心结? 

不知何时,那名宫女已退下了。那穆——那位虬髯侍卫,冷冷地立在门边看着我,黑黑的脸,似乎更黑了。另一个浓眉大眼的黑脸侍卫,好像是叫罗重的,正忧虑地望着他。

次日早晨,连日的小雪停住了。大地一片白茫茫,显得庄严圣洁。一大早,我被邀至胡太后的寝殿。

殿内陈设豪奢,香气四溢。一名衣衫不整的华服男子匆匆从寝殿内室出来,和我擦肩而过。周遭宫女齐声道:“恭送王爷!”这位王爷,魁伟潇洒,十分面熟。一转念,想起了——杨华。

这胡太后,果然多情啊。

怔楞间,太后一摇三摆地走出来,轻笑道:“看到俊秀的男儿,就傻了么?”

我匆忙屈膝见礼,解释道:“太像一位故人,所以心下疑惑。”

太后上下打量着我,语气有点紧张:“此乃清河王拓跋怿,不知像你哪位故人?”

“秋去春来双燕子,愿含杨花入巢里。”我轻声念。

“你,见过他?”太后十分惊愕,继而脸上浮上少女一般的娇羞,“他,现在可好?”

“太后想必已知他在我国长水营效力,目前已经娶妻,过着平静的生活。”我淡淡道。

胡太后脸色倏然发白:“平静——的生活?是的,我没有给他平静,更毋庸说,幸福。”她的声音愈来愈低,十分痛苦的样子。莫非,她对杨华动了真情?

“情”之一字,向来乱人心神。

我叹息:“太后召我前来,不知所为何事?”

“无事,陪我到御花园内走走吧!”她披上紫狐披风,抱着小暖炉,走出殿来。七八个大内神卫远远跟着我们。

殿外玉石台阶下,我的两位黑脸侍卫也在等着我。真是恪尽职守,就怕我平地消失了!

御花园里,琼枝玉树,晶莹璀璨;一条小河已然冰封,银光闪闪,煞是夺目。沿着河边小路,我们走进一座梅园。冰雪林中,蜡梅花开,傲然独立,清香四溢。

“只剩蜡梅了。”她意态萧索,明是叹花,更像感叹自己。一个高高在上的女人,虽大权独揽,但腹背受敌,活着也不易。

我低低赞道:“已是千里冰,犹有花枝俏。寒梅朵朵,傲霜赛雪,精神可嘉。”

“腊梅开了,春天,就不远了。”胡太后忽然展颜。赏了会梅,她回眸问我:“你觉得洛阳可好?”

“很好,但非我乡。”我直视着她。

她无声一笑:“哀家知道,你不会愿意留下来。可是,你不留下,就带走了七王爷的心。他,是这一辈七个王爷中最文韬武略的一个,更难得如斯有情有义,令哀家动容啊!他心不在此,要他何用?”她目光一凛:“你说,哀家究竟该拿你怎么办?”

我一惊:“太后您已经答应子攸放我走了呀!您位高权重,怎可口出戏言?”

她沉吟着:“哀家,还需再考验一下你们两个!”

“如何考验?”我表面微笑,却心下紧张。

“这个,哀家还没完全想好…”她灿然一笑。

我的心又沉了下去。回头无意间瞥见那穆,发现他的眸中竟流露出深深的关切之意。

从梅园出来,又一次看到了英贵嫔。她虽穿着厚厚的狐裘,美丽的脸还是冻得红扑扑的。身后,跟着一老一少两个女子。年轻的正是许久不见的路采苹,年长的穿着极厚的棉袍,面容清瘦,似有病容,看样子有点像是路采苹的母亲。

英贵嫔向太后请了安。太后并不拿正眼瞧她,只鼻子哼了哼。

英贵嫔斜了我一眼,然后有礼告退。太后嘀咕道:“今日召她们进宫,又不知道要捣鼓什么偏方了!净瞎折腾!”言下似乎对尔朱英娥没有什么好感。

“偏方?那带病容的女子难道是医生?”。

“她是英贵嫔家里的,擅长搞点草药研究,但却研究不出治病良药,都是些奇门怪毒,还乱尝药,把自己毒得跟病秧子似的!”

心中浮现起一个遥远的名字:“她,可是闺名曰‘敏’?”我颤声问。

太后“咦”了一声:“你倒无所不知啊!正是路敏。”

“以前听人提及,大胆猜测罢了。”我随口解释,暗叹尘世之小。路敏,正是害了咏露阿姨和天若颜的罪魁祸首呢。从没想过,会在北魏皇宫里遇见!

胡太后深深看我一眼,不再言语。半晌忽地大笑,然后提议去看子攸。

子攸还在睡着,不过气色好了很多。我略略放心,一个人回到宜禾馆。

坐在空空的房内,我的脑中全是天若颜的影子。从没有如此想念过一个人。拜堂成亲,喝合卺酒,在江心小岛上重逢,他眼角隐现的泪…一幕幕都清晰如昨。

若颜,你在哪里?

有一种目光,直到分手时,才知道是眷恋; 有一种感觉,直到离别时,才明白是心痛; 有一种心情,直到难眠时,才发现是相思; 有一种缘份,直到梦醒时,才清楚是永恒。

孤身一人在寂寞的北国,想念天若颜,想得心痛难忍。

经历了分离,才发现无法接受分离;经历了失去,才发现原来最爱是你。若颜,明明感觉你已来到我身边,为何却迟迟不与我相见呢?

算算日子,是腊月初三收到的飞镖传书,今日,已经是初五了。

北风卷地白草折(一)

这日午饭后,子攸派宫女来请我过去。宫女说,他的身体竟奇迹般好了许多。

“姑娘,外边冷,给你个火炉吧!”侍卫罗重倒是细心,抱了个小暖炉进来。我感激地接过,在他们的“保护”下,往长秋宫走去。

一进偏殿,就见子攸披着袍子,直着脖子往门口张望,见到我来,绽出大大的笑容。

“毕竟年轻呵,又有武学根基,好起来真是很快啊!恭喜恭喜!”我笑说。

“我真想慢点好,我怕我一好了,就再也看不到你了!”他柔情地望着我。憨直如昔。

“…天下,无不散的筵席。不管我身在何方,都会为你祝福!”我轻声道。

他听出我话中的别离之意,有点失望,旋即又笑道:“你这几日有没有受委屈?吃住还习惯么?”

我微笑摇头:“一切都好。”

“那就好。”子攸呼了口气,又道,“你能再陪我几日吗?等过几日我大好了,亲自送你回去。”

我顿时舒口气,感激地看他一眼:“谢谢…”子攸,果然是守信的君子,尽管他内心并不愿意,但仍是恪守承诺,不愿勉强我留下。

“呵呵,你对我说的最多的,就是‘谢谢’和‘对不起’!”他苦笑。

我脸一红。辜负了他一番真情,纵有千言万语也无从启齿,唯有深深的感谢和抱歉。

“送你走,是应该的。你高兴,我才高兴啊。留住你的人,看你整天愁眉不展,我会恨自己的。”他故作轻松地笑说。

“其实,还有很多人,都在渴望博得你的关爱和垂怜…例如,你的鄢夫人。”我抬眼,柔声提醒他。

“她?只是相较另外三个人顺眼些罢了!”子攸挠挠头,“她胆子很小,都不怎么主动和我说话的。”

“不会吧?鄢夫人给我感觉很大气啊。子攸,你根本不太了解她!”我诧异。

他皱眉:“实话说,这几个妃子都是父王逼我迎娶的,我心里和父王憋着气,虽然和她们一起住在府里,都是有名无实的。晚柔不喜惹是非,有时会被另几个欺负,所以我才会注意到她,有时和她说说话。”

我叹口气,这几个女子,其实也很可怜呢。特别是鄢晚柔,还需努力。

正想着,门外宫女禀报几位夫人来探视了。珠光宝气的文海珠带头急急冲进来,后面三个拓跋家的华服丽人鱼贯而入,殿里顿时弥漫着浓浓的脂粉香气。

见到子攸能下床了,四女都很惊喜,一时絮叨不绝,有的嘘寒问暖,有的询问何时回府,我连忙自觉告退。子攸想留我,但看着闹纷纷的场面,只得无奈地让我离开。

子攸,就是我愿意嫁你,也受不了一群妻妾争宠的日子啊!我们,注定无缘呢!

回到宜禾馆,我独坐房内,猜测着天若颜的踪迹。正胡思乱想着,一个东西破窗而入,不偏不倚落在桌上花瓶旁。

我走过去,看见桌上静静缩着个小纸包,打开一看,里面裹着一粒龙眼核大小的的绿色丹药,气味芬芳,甘甜清冽。纸上书:

“酉正可走,恐生变故,速服丹药。”

分明就是天若颜的字,再不会认错的。

我拿起丹药,犹豫了一下,便吞服了下去。那胡太后说她还要考验我,想想心里就很不安。以胡太后肆意佻达的性子,喜怒无常,心意难测,随时有可能把我扣在这里,此刻身如刀俎鱼肉,必须尽早离开这是非之地。酉正之时,恰逢傍晚宫门侍卫交班。看来,若颜一切都部署好了。现在距酉时尚有两个多时辰,他人在哪呢?

我有强烈的感觉他就在我附近,会否就藏身在馆内?抱着幻想,我掀开帐子、打开柜子,在宜禾馆内四处找寻,却终是徒劳——哪里有他的半丝人影呢?

“姑娘,你在找什么?可是丢了什么要紧物件?”罗重听到动静,进来询问。

“没…什么。”我有点不好意思。

罗重奇怪地看我一眼,默默守门去了。

一个人在房里盯着沙漏发呆,猜度天若颜会怎样把我从禁卫森严的宫里带出去。特别是十八大内神卫,都是胡太后四处延揽至宫中的武林高手。不过,我坚信他的本事。

等待的时候,时间竟是如斯缓慢!好不容易挨到申时。正郁闷着,一个太监来宣旨,命我单独去永安宫面圣。

太后这边的动静,终于惊动了那位小皇帝了。不知小皇帝召见我意欲何为?我狐疑地看着那位白胖的公公,定在原地不动。

“请姑娘——速去永安宫!”那公公再次尖声尖气地催促。身后数十名侍卫齐齐举起长枪,大有胁迫之意。

传召我一个弱女子,需要这个阵仗么?

我越发疑惑,口上应道:“是。”

那穆、罗重要随行,却被那位公公拦下。罗重有点着急,那穆深深看我一眼,然后一笑。

那白胖公公一步一扭地在前引路,我默默跟从。从宜禾馆到永安宫的路竟是那么长,我心里有点急:天若颜,你快点现身吧。

永安宫。

金光闪耀的龙椅上,坐着个华服少年,他有着秀气的面部轮廓,肤如软玉凝脂,眉如远山之黛,长而浓密的睫毛,直而英挺的鼻,薄而小巧的唇,容貌极之文弱俊秀。

这就是子攸的侄儿——十六岁的魏帝拓跋诩。

龙椅左下方,坐着位威风凛凛的老者,正是昨日在长秋偏殿远远的见过一面的彭城老王爷。

我一一行了礼。

“你,就是白氏?”小皇帝睁大眼睛,好奇地上下打量着我。彭城老王爷板着面孔,目光凌厉。

“确实肌肤赛雪,清丽脱俗,十分纯真可人。”小皇帝开始对我评头论足,“但也非倾国之姿啊,竟能七皇叔为了你不要命了?”

见我不语,他“哼”一声,语气一变:“听英贵嫔说,你还看不上朕的七皇叔?”

莫非小皇帝要代子攸出头不成?

“小女子已经嫁人,又怎可再接受七王爷的厚爱?”我淡淡道,心里浮上阴云。

“可现今儿,你已是我国的俘虏!七皇叔是大魏第一好男儿,竟不能入姑娘眼中吗?分明是藐视大魏国!”他语带愤恨,脸上闪过与其柔弱秀气的外貌毫不相符的暴戾。

藐视大魏——这个罪名就大了!我苦笑:“小女子并无此意。”

“朕自幼与七皇叔交好,他答应太后不娶你,朕可不乐意。”他皱着秀眉,恶狠狠盯着我,像个不讲理的邻家少年。

我的心不由“咯噔”一声。他毕竟是一国之君。他不乐意的缘由,真的因为同情皇叔爱情受挫,还是欲和太后抢夺心腹人才?纵观时局,拓跋族日渐衰微,子攸是族中翘楚。素闻魏帝日渐长大,一直不满胡太后把持朝政。日前子攸为了换我自由,以死表明效忠太后,太后如虎添翼,小皇帝开始着急了吧?

“陛下又想如何?”

“皇叔心心念念的不就是娶你么?朕可得为臣子好好打算呢!”他轻笑。

又是一个把我当做笼络子攸砝码的人!

我静静看着他,一声不吭。

他有点无趣,咳嗽几声,道:“朕和彭城王已商定好,要为七皇叔主婚!待会儿等七皇叔到了,就宣旨。”

果不其然啊,欲行太后未成之事。

那威武严肃的老王爷正缓缓颔首,应和着皇帝的话语。但看他冰冷的目光,似是视我如祸水呢,却为了把子攸从太后那里拉回到王族一派,做出立我为媳的决定。

一切,都是从政局出发。北魏国势,已是日益混乱衰微,王族的人,也在筹谋运作,力挽颓势。只是,政治,往往要牺牲很多无辜之人。

三年后,当我听说胡太后亲手除掉她的亲生儿子——十九岁的孝明帝拓跋诩,立临洮王三岁的儿子元钊为帝时,回想起永安宫中的一幕,更加感觉到政治的可怖。也许,母子结怨,就从是日开始。帝王之家,永远只有权势的抗衡,哪还容得下天伦亲情呢?

宫廷之中,谁,都是被算计的棋子。

北风卷地白草折(二)

很快,子攸随一名颧骨高耸的老太监走进了永安宫,见到他的父王和我都在,十分惊诧。

他疾步走到御座之前,单膝跪地,向小皇帝见礼:“微臣见过皇上,吾皇万岁万万岁!”

小皇帝笑道:“七皇叔免礼。伤可好些了?朕也是昨日才听闻皇叔受伤一事,心下十分牵挂呢。赐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