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清霜轻轻“嗯”了一声,出门前,回头问道:“师兄……和师妹呢?”她几次来都没有看见沈煜轩,终于忍不住问道。

“你师兄被圣上召回北辰国委以重任,你师妹嘛,一早便出诊去了。”

云清霜目光沉静如水,昔日的情怀虽已湮灭于尘世中,她对沈煜轩仍然关心。但也只到此为止罢了,时光无法回转,只能永埋藏于心间。

熙熙攘攘的大街上,云清霜随人群涌动,人间百态,喜怒哀乐,尽收眼底,然纵是风景无限,到底意难平。

从人堆里突然窜出一个小女孩,直直的撞在云清霜身上,两人都险些摔倒。云清霜定住身形,同时拽住她的手臂,柔声道:“你没事吧?”

小女孩摇摇头,满脸惊恐的望着她的身后。

云清霜转过身,视线所及处,是四名彪形大汉。小女孩直往她身后躲去,云清霜抚了抚她的脑袋,“别怕,他们是什么人?”

小女孩怯生生的抬头,小声说:“我爹欠了他们的银子,用我抵债,我不愿伺候那傻子少爷,趁他们不备逃了出来。”

这小姑娘大约十来岁的样子,已出落的亭亭玉立,尤其是一双扑闪的大眼睛,灵动有神,像墨子星辰般能够点亮夜空。

“姑娘是要管这档子闲事吗?”说话间,那四名壮汉已走近,其中一人仗着人多势众,大刺刺的道。

云清霜淡淡一笑,她并不好管闲事,但既已被卷入其中,断无退避的道理。她摸出一张银票扔给为首那人,扬脸道:“够了吗?”

为首那人捏着银票仔细查看良久,喝一声:“我们走。”

云清霜缓缓吸一口气,蹲下身,拍去女孩膝上的污泥,并且替她理好散乱的发辫,和善道:“你家住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姐姐,我愿做牛做马来报答你,你不要赶我走。”小女孩头摇的似拨浪鼓,带着哭腔道。

云清霜讶异道:“你不愿回去陪伴爹娘吗?”

小女孩拉扯着头发,脸上闪过一抹厌恶的神情,“我娘过世的早,爹娶了后娘以后,就再没人过问我的生活。爹又好赌,家里欠下不少的赌债,姐姐若把我送回去,我迟早会被再次卖掉。”

云清霜心头浮起一丝怜悯,但又左右为难。送她回去,是害她,如果把她留下,听雨轩那样的地方,岂不更是送她入火坑。

那小姑娘是个机灵人,见云清霜神情略有松动,立即乘热打铁道:“姐姐,我叫南溪,洗衣做饭,打扫劈柴,我每一样都能做,你就收留我吧。”

云清霜唇角轻勾,罢了,每个人都有各自的造化,她执意跟随,就由得她吧。她牵起南溪瘦骨嶙峋的手,“走吧,但愿你今后不会后悔。”

风嬷嬷见云清霜无端带回一小姑娘,惊诧过后,为人谨慎的她,还特特派人查探她的身世是否真如她所说那般,在得到确定的答复后,才放心的拨到云清霜房里供她差遣。

第二十二章 暗潮汹涌

直至很多年以后,这幅美丽的画面仍存在于柳絮的记忆深处,长久难忘。

她痴痴凝望,不愿打破这份宁静和平和。

尉迟骏却已有所察觉,他放下手中的书卷,微微一笑,“原来是柳姑娘。”

“公子怎会在这里?”他还认得自己,柳絮心中欢喜,表面上还要装作波澜不惊。

尉迟骏尚未答话,林恒安从卧房走出,笑着道:“既然二位认识,倒省了我多费唇舌。”

尉迟骏唇角微扬起,“姑娘是为嫂夫人诊脉而来的吧。”

柳絮点点头,不时的朝尉迟骏瞥去几眼。

林恒安瞧在眼中,只做不知。

“嫂夫人的身子还好吧?”尉迟骏随口问道。

这厢林恒安脸红了一瞬,支支吾吾了半日,却没说出话。

柳絮噗哧笑出声,“这是天大的喜事,林公子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尉迟骏何等精明,正一正神色,淡笑:“恭喜林兄。”

林恒安连连摆手,“见笑了,见笑了。”那是发自内心的喜悦,是怎样都掩盖不住的神采。

尉迟骏笑意闲适,回眸不期然撞进柳絮毫不掩饰的目光,他心念一动,脱口道,“柳姑娘若无其他紧要的事,能否帮在下一个忙。”

柳絮正愁没有接近他的机会,自是求之不得,一口答应,“公子请说,柳絮定当竭尽所能。”

尉迟骏笑容淡的似天边掠过的轻浅浮云,“在下想请姑娘替我一位朋友诊脉。”

“举手之劳,”柳絮微笑道。

尉迟骏和柳絮一前一后踏入听雨轩,惹来众人频频注目。

从来都是男人寻欢的场所,如今却有女子闯入,怎不让人觉得怪异。

柳絮无暇顾及那些落在她身上好奇的,揣摩的,疑惑的目光,暗暗心惊,师姐云清霜化名颜菁便是潜藏在此,尉迟骏带她来这儿是否与她有关。

尉迟骏步子沉稳,心里盘算的却是要如何试探颜菁同柳絮的关系。自从他在听雨轩门外无意间见到夏侯熙,而颜菁又矢口否认起,本已尽释的疑惑再次涌上心间。如果当日颜菁大方承认也就罢了,毕竟她同云清霜容貌相似,夏侯熙想借此追忆往日情怀也未尝不可,但颜菁急于撇清关系,反倒惹人生疑。

云清霜在见到他二人的瞬间,脸色发白,有一丝寒意渗透进四肢百骸之中,亏得她临危不乱,神色很快恢复如昔。依礼见过,故作轻佻状,掩口吃吃笑道:“公子怎么还带了位姑娘来,莫非是嫌弃听雨轩的姑娘招呼不周吗?”

柳絮恼怒的斜她一眼,云清霜只作没瞧见。

“这位柳姑娘可是乾定城的名医,我特意请来为颜姑娘诊病。”尉迟骏漫不经心的口吻,轩一轩浓眉。

云清霜眼底涌出无限笑意,“公子如此美意,颜菁若是推辞岂不是太不识抬举了。”她盈盈一笑,努力维持声音的平静,“公子屋里坐,柳姑娘也请吧。”

尉迟骏冷眼旁观,颜菁客客气气的,柳絮脸庞弧度柔和,表面上看不出丝毫不妥。

心内紧张,柳絮给云清霜号脉的右手,手心汗湿,另一只手紧攥成拳,心跳有些难以控制。云清霜则若无其事的灿然一笑,稍稍缓解了紧迫的气氛。

柳絮道:“颜姑娘并无大碍,只是身体有些虚弱,我给她开几服药静心调养几日就完全没事了。”

“多谢姑娘。”这话竟同时出自云清霜和尉迟骏两人之口。

柳絮咬了咬唇,心中患得患失。

“颜姑娘好生养病,我们改日再叨扰。”尉迟骏眼底闪着温柔的光泽,目光所及处却是柳絮。

柳絮精神为之一振,两颊微红。

胸口仿佛有利器刺过蓦地一痛,明知那也许是尉迟骏试探她的手段,云清霜的情绪仍受到了影响。

当晚,云清霜与柳絮相约于白马寺。

这场谈话势在必行,即便柳絮不约她,云清霜也会寻找适当时机向她痛陈利害关系。

“不要靠尉迟骏太近,对你没好处。”云清霜开门见山道。

柳絮眼中情绪复杂难言,“你这是摆出师姐的架子命令我吗?”

云清霜垂眸,一抹苦笑在唇畔隐现,“我是为你好。”

柳絮一袭白衣飘飞,略显单薄,她不以为然的低哼了一句,云清霜没有听清,问道:“你说什么?”

“师姐,你管的太宽了。”柳絮毫不示弱的顶撞道。

“尉迟骏接近你是有其他目的的,你不要被蒙蔽了。”

柳絮嘴唇急促开阖,表情森冷。

云清霜索性今日一股脑儿的说清楚,“他一直都在怀疑我的身份,如今不过是利用你来试探我。”

柳絮不信,怀疑的目光在云清霜身上游移,“他怎会知道我与你的关系?”

云清霜哑然,她又怎么能够告诉柳絮,尉迟骏曾在护送她回北辰国的途中见过她及沈煜轩。

柳絮眼中尽是凌厉,云清霜不敢直面这份□裸的逼视。

“师姐,你在怕什么,”柳絮冷笑,“怕我抢走尉迟骏吗?”

“休得胡说,”云清霜怒斥,可明显底气不足。

柳絮笑的花枝乱颤,“乾定城都在传尉迟骏迷上了听雨轩的颜菁姑娘,但依我看,却是你对他动了真情。”

云清霜把目光转向别处,“我永远记得自己是北辰国子民,希望你也是。”

“师姐,”柳絮忽拉低了嗓音,如梦呓般,“喜欢一个人究竟是怎样一种感觉?”会在想起他时唇角微微上翘,对视时心跳加快,他的目光落在旁人身上便不由自主的泛上酸意,这是柳絮十七年来从未有过的感受。

云清霜警觉道:“柳絮你清醒点。”

柳絮眼神黯然,她一直在暗中同云清霜较劲,只要是她喜欢的,拼了命也要抢过来,可到最后发现,她其实从来都没有赢过。

一个黑影从暗门走出,“你们都在这里。”他的诧异只维持了一瞬,便沉声道:“出事了。”

“爹,出了什么事?”柳絮抢着问。

柳慕枫面上覆上一层冰雪,“纯婉公主……昨夜殁。”

云清霜眉心猝然跳动,惊的背脊僵硬,脸上定是一点血色都无,喃喃低语:“怎么会,怎么会。”蓦然醒悟,厉声道:“萧予墨,一定是萧予墨杀了公主。”

无边无尽的悲怆排山倒海般的袭来,云清霜颓然道:“都是我的错,昨晚我不该离开皇宫的。”

“霜儿,你无须自责,这事和你无关。”柳慕枫嘴角的线条抿的紧紧的,这件事实在太过出人意料,纯婉公主的死,使得北辰和天阒两国本就剑拔弩张的局势更为扑朔迷离。

云清霜心底仿佛才下过一场大雪,柳慕枫没有责怪她,但她无法逃脱内心的谴责,若是她拿定主意带走公主,纯婉就不会惨遭毒手。云清霜一脸决绝,几乎将一口银牙咬碎,这也是她头一次真正意义上恨一个人。薛雨婵在她身上下了穿心跗骨针,她代母受过,无悔无怨,可纯婉是如此美好单纯的女子,为什么要她来遭这份罪。

“爹,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做?”相对云清霜的悲伤难言,柳絮和纯婉公主并无交情,要平心静气的多。

柳慕枫低头深思,神情极为凝重。

大婚之夜,发生了什么事,使得纯婉公主改变初衷全心全意爱上萧予墨,将成为隐秘,永远湮灭于盛世繁华中。

云清霜心内一阵阵的绞痛,纯婉公主的悲惨遭遇,成为她心头一道永不能弥合的伤口。似乎也昭示着她和尉迟骏的将来,要么彼此伤害,要么渐行渐远。

“霜儿,”柳慕枫面色一凛,倏地开口,“萧予墨秘不发丧,决意将纯婉公主的死讯隐瞒,其居心叵测。兹事体大,你马上收拾行装回北辰向圣上禀明此事。”

冬的气息已过,然春寒陡峭,云清霜的心仿若也被冰冻,种种的委屈和多日积蓄的隐痛喷薄而出,几乎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为何是我?为何总是我?”

“霜儿你怎么了?”柳慕枫奇道,她一向言听计从,从不忤逆,今日这是怎么一回事。

那样悲苦的情绪在一刹那迸发了出来,云清霜口不择言,“师父,那么你告诉我。为何当日要遣我前往西茗递送书信?云苍山后山那块写着清霜名字的墓碑里究竟是何人?司徒寒到底是不是我的生父?还有,云静庭又是我什么人?请您回答我。”

“你竟然直呼圣上的名讳,师姐你疯了。”柳絮惊叫。

柳慕枫凄然一笑,“原来你都知道了。”

云清霜忽地泪流满面,“清霜一知半解,请师父解惑。”

柳慕枫只是沉默,柳絮沉不住气,扯了扯他的衣袖。

云清霜直挺挺跪下,“师父。”

“你先起来。”柳慕枫伸手虚扶了一把,悲悯道。

云清霜神色倔强,摇了摇头。“师父倘若不说,徒儿只能长跪不起。”

柳慕枫沉吟片刻,用力握一握她的手,“你起来吧,待时机成熟,我自会告知你真相。”

云清霜被一股霸道的内力托起,不由得不站直了身体,到底不甘心,急促问道:“那何时才是时机成熟之日?”

柳慕枫像是怀有沉重的心事,看向清霜的眼神却是怜惜的,“等为师拿到锦绣草,这段几十年的恩怨就该做一了断了。”

“师父,锦绣草有何用处?”云清霜跟在柳慕枫身边几十年,从来没有听他提起过这种草药。

“锦绣草……”他停一停,云清霜静待下文,柳慕枫神色渐渐冷寂,“别再问了,为师只能明确告诉你,司徒寒并非你的生身父亲。”

云清霜未免失望,但也深知欲速则不达的道理,她从未用这种口气与师父说过话,方才的鲁莽已是她的极限,她臻首微垂,颇多歉意,“清霜不该顶撞师父,请师父责罚。”

柳慕枫神情疲累,摆一摆手,“你去吧,和风嬷嬷打声招呼,她会替你打点好一切的。”

云清霜除了答应下来,再无他法。

第二十二章 暗潮汹涌

云清霜将师父的话交待了一遍,风嬷嬷也没有多问,笑容得体,“你不在的这段时间,我会替你遮掩的。”

“嬷嬷操心了。”

风嬷嬷笑一笑,“这都是小事,只不过那个尉迟公子不是那么容易应付的,你还得想个办法先瞒过他。”

云清霜眉间有不可捉摸的淡淡忧色,前次她潜入皇宫时以患病为由,屡次将尉迟骏拒之门外,而这回,哪怕日夜兼程,也未必能在十天半月内赶回,要找个合情合理的理由太难。

还没等云清霜想出办法,尉迟骏又一次来到听雨轩。

白衣胜雪,温文儒雅,云清霜凝眸于他,心口突突跳的厉害,这样互相算计的日子,她倦怠了,她多么想向尉迟骏坦陈所有,再问一句,是否愿意带她远走天涯,避开尘世的纷扰。

可她不能。

“颜姑娘都不请我去屋里坐坐吗?”尉迟骏的语气是温和从容的,唇边渗出的笑意有些难以捉摸。

云清霜回过神,微笑:“公子请进。”

尉迟骏笑意愈深,微微掀起袍角进了屋。

“近来有一些闲言碎语,公子可有听闻?”云清霜缓慢看进他的眼里,那双眼清澈如水,又深邃如海,有时云清霜觉得怎样都无法看透他的心思。

尉迟骏笑问,“乾定城每天都有数不尽的流言蜚语,颜姑娘指的是哪一桩?”

“尉迟公子终日流连花丛,乐不思蜀,不务正事,给家族蒙羞。”云清霜掩唇轻笑。

尉迟骏悠然笑了,“那姑娘觉得在下确如流言所指控的那样吗?”

云清霜笑答,“公子从来只在颜菁这儿喝茶下棋,偶尔吟诗作画,大约是将颜菁当做红颜知己看待。”

“凡事只需问心无愧,何必管他人说什么。”尉迟骏喉间溢出一丝轻笑,清亮的眸子仿佛能照亮人。

云清霜品味话中深意,施施然笑了。

“不过在下可能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来喝姑娘沏的好茶了。”尉迟骏蹙眉道,形容甚是感伤。

云清霜脸色煞白,神色一个恍惚,她第一反应便是嘉禾帝下达了出兵的命令,尉迟骏不日就要带兵出征。

尉迟骏递上关切的目光,“姑娘怎么了?”

云清霜面容因震惊而有些微的扭曲,她努力平复心境,勉强调笑道:“听雨轩的生意还需仰仗公子扶持呢。”

尉迟骏深深的望住她,“我以为你会说,若是我从今往后不再出现,你会相思成疾。”他从来都是温润有礼的,这还是他第一次语出轻狂。

云清霜怔了怔,很快回道:“公子真是会说笑。”

尉迟骏掩饰般的一笑,眼底饱含深重难言的情绪。

“公子是要出远门吗?”云清霜小心翼翼的问,这话是带着试探性的意味的,尽管她知道其实在尉迟骏那里她根本不会打探到什么。

“嗯,”尉迟骏含糊其辞,云清霜忐忑不安。

过了片刻,尉迟骏又似不经意的道,“姑娘还记得我们相识之初的事儿吗?”

云清霜唇微启,嘴上说的是被错认的事儿,心底想的却是大雨滂沱的那个夜晚,那座破庙。人生若只如初见,他仍是那个弱不禁风的迂腐书生,她依然是冷若冰霜不近人情的云清霜,该有多好。

“我曾经答应那位姑娘,”尉迟骏没有点名道姓,但他二人都知道他指的是谁。“要帮她母亲找到驱毒的解药,如今有些眉目了。”

云清霜微动容,极力掩盖起伏的心绪,她不好强行追问,只得期盼尉迟骏能明言。

尉迟骏眸光灿若星辰,“在南枫国的雪山之巅,生长有一种锦绣草,需几十年才能长成,极为珍贵,是治愈早衰症一味不可或缺的良药。”他边说边细细观察颜菁的表情,没有忽略掉她一丝一毫的变化。

云清霜眼皮一跳,心跳也骤然加快许多,锦绣草,早衰症,师父的承诺,原来如此。她不敢答话,只垂眸做最好的倾听者,以此来消散内心的紧张和不知所措。

尉迟骏视线灼灼,几分期盼,几分彷徨,几分疑惑,几分迷惘,他复又说道:“今年恰是锦绣草成熟的时节,我打算尽快出发去往南枫国,摘得锦绣草,了却她的心愿。”

“公子待那位姑娘这般真心实意,她真是好福气,让颜菁羡慕不已。”似有眼泪在眼眶中闪动,云清霜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尉迟骏微眯了眼,直视颜菁,仿佛能从她身上瞧见另一个人的影子,“只可惜她心有所属,我并非她心中的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