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溪凝视着泥泞山路,良久才道:“让她走吧。大人那里由我察告。”

云清霜问头远望,原来这是一座建在山上的别院,和她打小居住的邀月山庄有异曲同工之妙。

这座不知名的小山,前些天刚下过雨,山路湿滑,云清霜走了几步已是狼狈不堪。

她顾不得这许多,二步并作两步,在天黑前终于摸到山脚下。

有过路马车.见她形状可怜,又是刚巧赶往乾定城,遂答应载她一程。马车颠簸,泛起心事无数,事到如今,她的出路又在何方?

进了城,云清霜谢过了车夫。她不愿意回听雨轩,也不敢去医馆,伸手摸出几枚铜板,想了想,找了间茶馆,寻了个偏僻的位置坐下。

叫上一壶清茶,她躲在角落里自斟自饮,倒也不引人注目。

心情难以平复,她盼望能听到一点儿什么,可又害怕听到她最担心的那个结果,一颗心悬在半空不卜不下。如果事实真是如此,让她情何以堪。不知何时,茶馆忽然热闹了起来。

有人攀在二楼窗前向外张望,有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云清霜把玩着手巾的茶盅,回想起曾经那些甜蜜的、心酸的、美好的、微苦的往昔,心情又沉重了几分。

“来了,来了!”趴在窗上那人回过头兴奋地道。

众人一窝蜂地拥至窗前。云清霜个子瘦小,临窗而坐的她反而被挤了出去。她也没有放在心上,往旁边挪了挪。

“是尉迟骏将军,好威风啊!”

“尉迟将军凯旋,圣卜一定重重有赏。听说初云公主对他青睐有加,或许明天天他就是附马爷了,哈哈哈。”'

“老将军后继有人了。”

背上的冷汗顺着瘦削的肩呷骨淌下,云清霜死死咬住嘴唇。

“咦,尉迟骏不是死了吗,怎么又带兵出征?”有人提出质疑。

云清霜一愣,扭头看向那人。

“兵不厌诈,你懂什么。”

“那是迷惑敌人的手段,你小子回去多读儿年兵书。”

先前那人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皮。

真相呼之欲出,云清霜手足冰凉,失了血色的唇不住的发颤。

“你们快来瞧瞧,听说还生擒了北辰国的国君,应该就在马车里吧?”

“啧啧,没错。后面是家眷,人数还真不少。”

云清钻脑中嗡嗡作响,身仁一瞬问没有了温度。她冲到窗前,费力挤人人头攒动的人堆,只一眼,面色苍白如雪。

尉迟骏骑在马上,为数人簇拥着,神清气爽,志得意满。他身后是一列的车队,不少于二十辆,均由重兵守卫。

脑中一霎间转过数种念头,是欺骗、利用、反间计、借刀杀人,一时无从分辨,只是胸中惨痛得似要咳出血来。往前走,看不到出口;朝后退.亦无后路。她白勺世界轰然坍塌了。

手无力地垂落,她缓慢退出茶馆,视线所及,背脊猛然一僵。

柳慕枫就在不远处注视着她,眼底满是血.丝,神情哀坳、绝望。

“师父。”她脚下一软,就这么跪跌在他面前。

柳慕枫没有搀扶她,只冷冷丢了一句,“你随我来。”

云清霜跌跌撞撞地跟着,柳慕枫始终没有回头看她。

柳慕枫负手而立,背影萧瑟。

云清霜眸色黯淡无光。

“霜儿,你太让我失望了。”站立许久,柳慕枫道。

云清霜一言不发,只敛衣低身跪下。

”你背信弃义,谎报军情,你置北辰闰百姓于何地,代圣L 于何地,又置为师于何地?”柳慕枫劈头盖脸地斥道,措辞极为严厉。

不是这样的,事实并不是这样的啊!云清霜惊恐地抬起脸。

. .你是北辰国子民,尉迟骏给你下了什么迷药,你要帮着他残害同胞?”柳

慕枫看向她的目光难掩厌弃之色。

云清霜拼命摇头,盈盈含泪。

柳慕枫呼吸沉重,压抑着满腔的悲愤和怒意,生生克制住在她脸上掴一巴掌的冲动,恨恨拂袖道:“如今圣上被俘,北辰被灭国 ,百姓饱受战乱之苦聊生,轩儿战死沙场,你可满意了?”

如遭五雷轰顶,云清霜眼神空洞无神,无意识地拽住他的胳膊,喃喃道“师父您说什么?师兄他怎么了?”

柳慕枫厌恶地拂开她,“你害了轩儿,害了圣上不够,是不是还想害为师和絮儿?”

云清霜悲痛欲绝,“师兄武功高强,足以以一当百,他怎么传承师父衣钵会死?”

“天闻国兵力乃北辰十倍之多,他虽浴血奋战,仍是寡不敌众。”柳慕枫长长叹息,老泪纵横。

云清霜浑身的力气似被抽去,泪水汹涌而下。她再说不出话,只余呜咽声。柳慕枫一把揪起她,怒极之下气力极大,抓在她手腕上留下大片青紫。云清霜不敢呼痛,死死咬住嘴唇,心底一片凉意,“师父您杀了我吧。”柳慕枫见她如此神情,心中软了几分。他松开手,语气依旧森冷,目光如利剑,“我问你,你送来的情报乃是天闻国将出兵攻打西茗,为何尉迟骏会带领数十万兵马攻进北辰国皇宫?尉迟骏为你所杀,毒发身六的他如何带兵?如何打仗?北辰国援军在撞关遭遇尉家军堵截,全军覆没;西茗国兵马苦守峪嘉关,却一无所获。你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徒儿全然不知情。”云清霜除了摇头,脸上神色越发惨淡。

柳慕枫眼中赤红一片,“你不知道,那我告诉你。” 他鄙弃道,“你同尉迟骏设下圈套,以他假死来迷惑众人。随后他带领一部分兵马趁夜悄悄潜人北辰国境内,抢得先机,而圣上因事先得了你的假情报,早已派遣重兵赶去西茗国援战,皇宫内只余老弱残兵。尉迟骏率兵乘虚而入,圣上含恨被俘。尉家军又事先在撞关设下埋伏,截断后路,轩儿他… … ”

耳边所有的声音渐渐远去,眼前所有的景物仿佛皆失了颜色,云清霜身体晃了晃,强自支撑着没有倒下,捂住脸,泪水顺着指缝缓缓流淌。

柳慕枫沉沉一叹,“霜儿,我教徒无方,你让我有何面目再见圣上?”

那恨在心底滋生蔓延,一发不可收拾,云清霜忽地面朝柳慕枫郑重磕了三个响头,“师父, 徒儿会以实际行动来证明给您看,徒儿并没有背叛圣上,背叛北辰国。”,

柳慕枫那一声叹息低得儿不可闻,“是尉迟骏利用你的情意,借你口传递假情报,是吗?”

云清霜微微领首,恨不能就此死去。

“如今你能放得下他了?”

长久的沉寂。

云清霜声音淡薄如雾,“师父,徒儿再不会记得他了。”那终生无望的悲凉,丝丝刻骨。恨他入骨,也恨自己入骨。

最初不相识,最终不相认。

几日后,将军府张灯结彩,格外热闹。

正值尉迟炯七十大寿,加上祖孙两代扫平北辰国,立下赫赫战功,正可谓双喜临门。嘉禾帝一高兴,下旨晚宴将亲临将军府为老将军贺寿。一闰之君亲临.非同小叮,这是多人的面子。府内仆人从天亮便开始忙碌,打扫庭院,预备晚宴所需一干食材用具,并几请来歌舞和戏班助兴。

酉时,熹禾帝携如今后宫最得宠的莞妃,在一干宫女内侍的簇拥下,徐徐步.入将军府。所有人跪地恭迎,“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嘉禾帝人座,抬手道。

“谢万岁。”

众人依次人席。嘉禾帝左边为尉迟炯,右首是尉迟骏。尉迟炯是今天的寿星,坐在上座无可厚非,而在场官职在尉迟骏之上的官员比比皆是,他被拥到上座,一来,一举攻下北辰国他功不可没,二来,他是燕禾帝身边的红人,众人彼此心照不宣。

“今日寿星公才是主角,孤也是为贺寿而来,大家都不要太拘谨了,孤先敬老将军一杯。”萧子墨笑着举杯,眉宇间尽是一派自信从容。

尉迟炯慌忙站起,“谢圣上。”一饮而尽,态度谦卑。

嘉禾帝皱肩,“都说无须拘谨,老将军真是太见外了。今日暂且废除规矩,大家就当是在家一样随意。”

底下有人轻笑。

尉迟炯凝神,“君臣之礼不可废,规矩… … ”

嘉禾帝转身对着苑妃笑,“你瞧,老将军就是这么迂腐不化。”

苑妃笑容甜美柔和,“本宫也敬老将军。”她浅尝即止,形态优雅雍容。“折煞老臣了。”

紧接着又有人轮番向尉迟炯敬洒,几轮下来,他已然有了些微的醉意。相较于场中活跃的气氛,尉迟骏的安静格格不人。昨日南溪向他察报了云清霜离开的事,她的盛怒在他意料之中,想来,任谁也无法接受这样的背叛吧。将她软禁其实也是为了保护她,她现今的身份极为尴尬,北辰国遭此变故以后.恐怕已容不下她。

他一杯接一杯地喝闷酒,与人无争,偏偏旁人不愿放过他。

尉迟青冷言冷语道:“此次出征六弟不仅大获全胜,还生擒朝渊帝,立下大功,我这个做兄长的怎能不敬你一杯呢?”

尉迟骏意兴阑珊地举了举杯。

“今日是祖父大人的生辰,可六弟看上去好像兴致不高。”尉迟青唇边是一抹冰冷的笑意。

尉迟骏淡淡地瞥他一眼,懒得理会。

座上的嘉禾帝听到此间的动静,神色不改,只低头同苑妃说了什么。苑妃会意地点点头,清了清嗓子道:“尉迟将军。”

场中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皆望向她。

苑妃神色柔和恬静,唇微弯起好看的弧度,“圣上说,将军这次劳苦功高,除却一概封赏,还可满足将军一个心愿,无论是什么,请尽管开口。”尉迟骏似笑非笑,无人能猜透他的心思。

尉迟青等人面色隐隐隐发白。他们各怀鬼胎,生怕尉迟骏会说出对他们不利的要求,毕竞他们不止一次动过除掉他的念头。

尉迟炯心里希望他能够提出娶初云公主为妻,那可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只是,他清楚地知道,这个孙儿自有主见,从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这一点,像极了他已过世的父亲。

众大臣议论纷纷,猜测这大好的机会,他会怎生利用。

尉迟骏目中微露精光,他缓缓起身,拂了拂衣袍下摆,施礼道:“微臣恳请

圣上 准臣将母亲骨灰移人尉迟家祖坟,并且将她的牌位接进祠堂供奉香火。”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

无人注意到,底卜有一添茶倒酒的丫鬓迅速地朝他所在的方位望了望。纷迟青等人松了一口气,暗地里讥笑他将大好机会平白浪费。.

尉迟炯表面沉静,心内激荡如潮。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念念不忘。

只有嘉禾帝知其心意,故选在这样的场合提出,让他一偿夙愿。

尉迟骏怎能不对他死心塌地,誓死效忠呢?因为嘉禾帝不但是君,更是他的知己。

嘉禾帝饮了一口清茶,带一丝笑意,不疾不徐道:“孤准了。”

“微臣谢圣上,谢娘娘。”尉迟骏一拜到底,眉梢微不可察地挑了挑,觑一眼尉迟炯,后者则面无异样。

莞妃眼波流转,笑靥如花。

这小小的风波很快过去,转瞬又有人开起林恒安的玩笑。

“体大人捉拿叛贼有功,圣上给予的赏赐一定也不少吧?”

林恒安咧嘴一笑,“只可惜叫萧予涌逃脱了。”

豁禾帝低哼道:“无妨,谅他一人也成不了什么气候。 “

此时,庆云坊的舞娘上台载歌载舞,丝竹声响起,众人聚精会神地欣赏,暂时无人开口说话。

之前那名丫畏趁此时机,捧着酒壶又往里推进几步。

一曲舞罢,掌声雷动。

舞娘退下,戏班上台。

嘉禾帝点了一出<春花秋月何时了》 ,唱的是国破后,亡国帝王李煜知自己大限将至,同小周后惜别,随后抒发胸臆写下了“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这一千古名句的故事。

戏台上的女子耐音哀哀,凄婉动人;扮演李煜的男子唇红齿白,哀戚神情始终萦绕在周间,将这可怜可悲的帝王心态刻画得入木三分。

那丫餐正给尉迟青斟酒,听得那一句“国破山河在,人欲归何处’” ,举者酒壶的手止不住地颤抖,不小心将洒撒出几滴,引得尉迟青憎恶道:“你怎么回事?”

这一声将众人的注意力吸引过来,尉迟骏无意瞥过一眼,面色大变。这名丫鬟正是云清霜乔装改扮而来。她为报仇,在将军府门前守候三日三终于逮到这样一个机会。她潜入府电将真正的将军府丫鬓打晕,换过她的,明目张胆地出现在场中。 她原本打算接近目标后拔出藏在腰际的短刃,力求一击即中。不料这出戏触动心境,情绪难以控制,终究露出了破绽。

“快保护圣上。”尉迟骏立即往这边走来。云清霜为何而来他十分清楚,他

必须赶在她动手之前将她带离。

云清霖知晓尉迟骏已经认出她,不由得深吸一口气,时机稍纵即逝,再不出手后悔晚矣。她倏地拔出匕首,双手各执一把一柄对准尉迟骏,一柄对准熹禾帝,用尽全力甩出。

早.在她拔出短刃的刹那,场中便传出了阵阵惊呼声。说时迟那时快,林恒安眼疾手快,以洒杯做暗器出其不意地射向云清霜。她右肩被打中,一柄匕首失了准头,飞向了尉迟炯.另一柄仍直直朝尉迟骏廷去。

尉迟骏身手不凡,往旁边一闪,躲过一劫,而另一柄短刃则深深扎进了因薄醉而反应迟缓的尉迟炯的胸膛。

“老将军。”

“祖父大人。”

“父亲大人。”

一迭声的叫唤中夹杂了一句警示:“不要放走刺客!”

众人如梦初醒,纷纷拔出刀剑。

云清霜来不及多想,身形一纵,一跃数丈。在场大多是武将,在战场上杀敌可以,近身格斗却非专长,加之轻功差她好大一截,云清霜很快甩掉其他追兵,唯有尉迟骏紧追不舍。他面色清冷刚毅,声音寒冷如冰雪覆盖,“清霜,我知道是你。”

云清霜索性停了下来,转身漠然道:“是我。你可以捉我去领赏。”四目相触,云清霜眼中死寂沉沉,毫无神采。短短一瞬,他们之间仿佛己隔开千山万水。

“我们非要如此吗?”尉迟骏面露悲戚。

“这是你一手造成的。”云清霜口吻淡淡如常。

尉迟骏眸色黯沉如斯,如陨落的星子再无光芒。

云清霜眸中漾着嘲讽,她一字一顿道:“恭喜你,尉迟将军,从此青云直上,有享不尽的荣耀。”

“清霜,我有我的不得已,我以为你会懂。”尉迟骏面容灰败,幽幽叹道。云清霜猛地拔高了声量,笑容凄楚,“你的不得已是建立在我的痛苦上,你知道吗?”

“对不起… … ”

云清霜打断他,“不必道歉,我只恨自己没能早一些认清楚你的真面目,错把虚情假意当做真心实意。”她眼圈泛红,狠狠地揉一揉眼,硬生生地将涌起的泪意逼回。

“原来你竟是这么看我的。”尉迟骏心灰意冷道,声音听来有丝恍惚,“除了这件事,我从来都没有欺骗过你。”

“是吗?”云清霜冷哼,语中的寒意似乎能透进骨髓深处,“那么,南溪呢?” “她… … ”

“没法狡辩了吧。”云清霜抢白道。

尉迟骏刚要开日,被甩掉的追兵再度追上来,为首的正是林恒安。尉迟骏骤然变色,急忙道:“清霜,你快走。”

云清霜双目微垂,一咬牙,提一口气跃上墙头。

林恒安眼尖地瞧见云清霜的背影即将没人暗夜,喝道:“刺客在那里!”他举起手中青钢剑奋力向她一掷,正中她右脚小腿部位,云清霜惨呼一声跌下墙来,立刻被数十把刀剑指住。

“尉迟兄,刺客已被生擒,你看要怎么处置?”林恒安问道。

尉迟骏心中大急,却还需竭力保持镇定,他一挥手,“刺客是冲着圣上而来,交由圣上处置。”在短时间内,他已做好打算。云清霜伤了祖父,若将她留在府中,恐难以活过今夜,唯有押入皇宫,他再设法向嘉禾帝求情,或许能保住她一条性命。

云清霜被五花大绑押解而去,不经意地回眸,尉迟骏涩然歉疚的眼神深深刺痛了她的心。虽早已心存死志,刹那的黯然和苦涩仍将她吞噬。

林恒安观察尉迟骏许久,在心里无声叹一句,随即道:“尉迟兄,老将军恐怕不好了。”

尉迟骏呆若木鸡,良久,双肩不可抑制地轻颤,像是被一把尖刀插人心口,

还来不及感到疼痛,浑身已被冻结成冰。

深夜,将军府内依旧灯火通明。

尉迟炯七十寿辰,本是件喜事,到头来却演变成一场丧事。

嘉禾帝一下旨招来宫中医术最高明的几位御医,命他们务必尽力救回老将军的性命。

然而,把脉及检视伤口后,儿位御医均摇头叹道:“伤势过重,回天乏术。”嘉禾帝震怒,下令连夜传讯刺客,在苑妃的劝阻下才打消此念。

尉迟炯弥留之际,日中喃喃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