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听得懂他在说些什么。

管家老蔡一直守护在旁,他伺候了尉迟炯儿十年,对他的心思相当了解,在仔细倾听须臾后道:“老将军是在依依唤着三少爷的名字。”

三少爷便是尉迟骏的父亲。

尉迟骏心头一痛,眼中饱含热泪。

“骏儿。”尉迟炯忽然睁眼道。

“孙儿在。”尉迟骏忙上前道。

尉迟炯紧握住他的手,“不要难过。”

尉迟骏对他的情感极其复杂,既是崇敬又有怨恨。敬的是,他戎马一生,为国为民操劳了一生,应受到尉迟氏族所有子孙的尊崇;恨的是,他始终不承认母亲的存在,害她魂魄无依,和父亲生不能同袅死亦不能同穴。但如今他老态龙钟,原本精光毕露的双眼毫无神采,尉迟骏原有的一点儿恨意也随之消失殆尽了。

“人谁无死,我这一辈子也算是值了。”尉迟炯正了正神色道。

他声音低沉有力,苍白的脸上微微泛红,似是回光返照。尉迟骏心中难受至极,开不了口。

“骏儿,我知道你恨我。”

“不,孙儿没有。”尉迟骏矢口否认。

尉迟炯苦笑,“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当年的事我很后悔。如果不是我执意不准你母亲进门,也不会白发人送黑发人。”

尉迟骏揽一揽他肩头,忍住泪,“您不要说了。”

“我再不说,就永远没有机会了。”尉迟炯已是出气多,进气少,但仍坚持把话说完,“等我走后,你就把你母亲骨灰迁进祖坟与你父亲合葬。其实我早在心里承认了她,不过是抹不开面子开口罢了。”

“祖父。”尉迟骏一时硬咽难言。

“圣上。”尉迟炯撑着最后一口气唤道。

嘉禾帝其实一直坐在床头,“老将军,孤在这里。”

“老臣往后不能再侍奉圣上了,圣上请多加保重。”尉迟炯喘着气道。“孤会的。”嘉禾帝深深叹息,不忍再瞧他。

尉迟炯终于合上眼,最后的神情是安详而舒展的,仿似放下了最重的心事。远处击响丧音,哭声叫喊声四起,尉迟骏神情悲坳,长跪不起。

窗外一轮明月清冷异常,照得人遍体生寒。

不知谁低声说道:“下雪了。”

抬眼望去,鹅毛大雪纷纷落下,转眼问,树上、屋顶上已被银装素裹。烟花三月,本该是春暖花开,却意外下起雪来。

不知是为祭奠尉迟炯的离世,还是在慨叹云清霜的处境凄凉。

尉迟骏在灵堂前守了一夜。

世事难料,前几日将军府还在大摆庆功宴,今日却敲起了丧钟。

数日前,他曾以假死成功骗过柳慕枫等人,使之疏于防范,他得以带兵潜人北辰国腹地;而今日,云清霜为报仇而来,却误杀了他的祖父。

有一块巨石压在他的心底,怎么都喘不过气来。

祖父尸骨未寒,云清霜命在旦夕。救她,势必会引起整个尉迟氏族甚至是尉家军的不满;若要眼睁睁看着她走上断头台,那是比要了他的命更难受的事。尉迟骏左右为难。

于国家之义,他已尽了全力。

但对清霜而言,一次欺骗足以抹杀从前的情意。

从一开始,他就不断地试探她,而当怀疑颜菩便是云清霜时,他安排了一场偶遇,利用清霜的善良,将南溪顺利安插在她身边。

床底下檀木箱中珍藏的秋水剑,她屡次去医馆和柳慕枫密谈,那一包可以夺去他性命的烈性毒药,每一样皆是通过南溪之门传到他耳中。

很多时候他一直在想,若是那一日云清霜没有制止他,明知有毒,他还是会心甘情愿地饮下那杯毒茶。 也许那时死了,他不用面对情与义的抉择,清霜不会恨他人骨,他在她的心目中,也永远是美好的。

只可惜,云清霜在最后一刻还是下不了手。

于是他将计就计,放出他被毒杀的风声。这计划只有嘉禾帝知道,一开始祖父尉迟炯也被蒙在鼓甩。

计谋果然奏效,消除了柳慕枫和夏侯熙的疑虑。

而后嘉禾帝下令兵分屯路,一路山尉迟骏领兵直捣北辰国皇宫,一路由尉迟炯率领在漳关拦截北辰国援军,另一路则是由林恒安缉拿早有异心的郑亲王一党。而司徒寒则因得了消息,趁西茗国出动全部兵力固守峪嘉关之际,带着他苦心训练了卜多载的剑阵冲人皇宫,救走了被轩辕濒强抢入宫的徐婕好。北辰国灭亡,消除了嘉禾帝的心头之恨;一直对嘉禾帝即位心怀不满的郑亲王当场被诛杀,其子虽侥幸逃脱,但与之勾结的西茗国如今孤军作战自身难保,再也掀不起风浪;司徒寒十年磨一剑,只为夺回爱妻,终得偿心愿;尉迟骏经此一役,名声大振,尉迟家族在朝中的地位更为稳固。似乎是一个极完美的结局,可为何他心似枯井,竟觉了无生趣?

夜凉如水,他心里是一片死寂般的荒芜。

云清霜被押人皇宫地牢。

曲折的廊檐在忽明忽暗的烛光映照下显得极为阴森可怖,地牢守卫森严,每一道门均有重兵把守,劫狱,是绝不可能成功的。

云清霜手脚俱被锁了沉重的镣铐,每走一步,铮铮作响。她右腿为林恒安所伤,鲜血直流,脚一抬便是钻心的疼痛。她强忍着痛楚,但狱卒显然嫌她动作缓慢,狠狠推了她一把,粗声粗气道:“还不快走。”

云清霜脚步踉跄,险些摔倒,挑眉看过去,那狱卒五大共粗,凶神恶煞一般。她无畏无惧,嘴角还露出些微的笑意。

“你害死了老将军,就等着给他偿命吧。”狱卒力气极大,一把拽起云清霜的头发将她丢进一间牢房。

云清霜从散发着腥臭味的稻草堆里抬起头,只是望着他笑。

“你这女人莫不是疯魔了吧?' ’狱卒被云清霜盯得头皮发麻,草草锁上牢门,溜之大吉。

云清霜敛去笑容,手扶着冰冷的墙慢慢坐下。

她本意欲取尉迟骏和嘉禾帝的性命,最终却使尉迟炯成了替罪羔羊。而师兄沈煜轩命丧尉家军之手,这样也算是替他报了仇,可见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师兄,”她低低道,“你在那里一定很是寂寞。不过你放心,霜儿很快就会来陪你。”恍惚中,依稀还是那年桃树下,两小无猜的少年少女互相打闹嬉戏。

心倦了,泪也干了,身体亦是疲惫不堪,云清霜就这么枕着手臂昏昏欲睡。半梦半醒间,似乎听到了说话声。

“娘娘,这可不是您来的地方呢。”

“放肆!本宫要进去,谁敢阻拦!”

是谁在扰人清净?云清霜睁不开眼,太阳穴一抽一抽的痛,浑身发烫。牢门还是被打开了,有人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

云清霜蓦地睁眼,刺眼的光芒灼得她好生难受。一盏油灯就搁在她身前,好不容易适应了光线,她注意到牢房里多了一名衣着华贵的年轻女子。她头昏脑涨,视线有些模糊,只觉得她的身影有儿分眼熟。

“娘娘,这地牢里终年不见阳光,阴暗潮湿,您还是请回吧。”是狱卒的声崖艺

“本宫想单独和这位姑娘说说话,你先出去。”嗓音娇柔,温文尔雅,听来很舒服。

“这… … ”

“还不走!”嗓音略抬高了一些。

“是,是。”

年轻女子靠近云清霜,将她一缕散在额前的乱发拨到耳后,惊道:“你果然是颜善颜姑娘。”

“你认得我?”耳中有余音嗡嗡,全身困乏无力,云清霜抚着额头,笑道,“我竟这般不中用。”

“颜姑娘,是我,婉如,沐婉如,你不记得我了吗?”沐婉如轻轻抱住她,隐约有泪从眼中滴落。

云清霜注视她,不确定地道:“我方才好像听得他叫你娘娘。”

“是,我是莞妃,也是沐婉如。”她在将军府见到云清霜,虽不能肯定,仍好言劝说嘉禾帝,暂且把她押入皇宫,择日再行提审。

病痛几乎令她失去思考能力,云清霜的声音有些低迷,自嘲道:“我好像被你弄糊涂了。”

“治好了伤再慢慢想不迟。”云清霜已瘦得脱形,沐婉如揽住她,好似揽过了一把骨头。

云清霜神志逐渐清明,她怆然道“沐姑娘,你一也是尉迟骏安排在我身边的眼线山吗?”如果真是如此,她做人太失败,也太悲哀了。

“不,你我相识的时候我还不知萧予墨乃一国之君,更不晓得尉迟骏的身份。”沐婉如声音柔和温婉,握一握云清霜的手臂,“请你相信我。”

云清霜斜斜地拿眼睨她,信或不信也没多大的分别,事情已到了这个地步,她已没有什么能被骗的了。

“颜姑娘,你身体很虚弱,我先带你离开这里。”沐婉如转过身,尖声道,“开门,本宫要带她走。”

牢门被大力推开,映入眼帘的却非狱卒,而是面色铁青、怒气冲冲的嘉禾帝。他冷冷道:“你当真在此。狱卒来报,孤还不信。”

沐婉如捋了捋发丝,坦然道:“臣妾来探望恩人,有什么不对吗?”

“恩人?”嘉禾帝挑了挑眉,容色稍弄,“孤想听你的解释。”

“臣妾要带颜姑娘离开,她伤得很重,这里不适合她养病。”沐婉如抿一抿唇道。

嘉禾帝拉起沐婉如,神情严肃,出口却是带了儿分柔软,“你先随孤回去,待孤弄明白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再替颜姑娘做主不迟。”

“谢万岁。”沐婉如躬身施以一礼,走到门前不放心,又回头嘱咐道,“你们好生照看颜姑娘,若有半分差池,就提着脑袋来见木宫。”

身处风口浪尖的云清霜没有任何反应,好似这事与她毫无关系。

嘉禾帝临走前好奇地瞥她一眼,发现她双目紧闭,身体瑟缩如一头受伤的小兽,也不知是睡着了还是失去了意识。

回到锦瑟宫,沐婉如将如何结识云清霜一五一十地说与嘉禾帝听。“若是没有她,臣妾大概早已饿死;没有她,尉迟骏不会在医馆遇见臣妾,臣妾更不可能和圣上重逢。”

嘉禾帝轻捏她的下巴,似笑非笑,“如此看来,孤还得感激她了。”

“臣妾只知受人恩惠当予以报答。”沐婉如坦荡荡地迎上他的眼。

嘉禾帝一缕叹息钻入她耳中,“若她害的是旁人,孤可以费力为她遮掩。只是那人是尉迟老将军,尉迟骏的祖父,孤的老师,天阒国百姓心目中天神一般的人物,倘若放过她,莫说孤不答应,尉迟骏不会答应,尉家军也不会答应。”

沐婉如只温和一笑,“旁人臣妾不敢说,但尉迟骏,他必定是希望颜姑娘安然无事的。”

“此话怎讲?”嘉禾帝不解地问道。

“颜姑娘在将军府被擒,按理说将她关押在府中提审也方便,尉迟骏为何要命林将军把她送入皇宫?还不是想求圣上网开一面吗?”沐婉如眼波迷离,似嗔似怪,仿佛是在恼他的不解情理。

嘉禾帝一击掌,恍然大悟道:“是了是了,听雨轩的颜菁姑娘便是尉迟的心上人无疑,孤怎么竟忘了这一茬。”

沐婉如轻嘘一口气,“圣上现在记起也不迟。”

“只是……”嘉禾帝面有难色,“这事着实让孤头疼。”

沐婉如轻轻地依偎住他,柔柔道:‘圣上不想成全他们吗?“

“孤当然想,只不过……”嘉禾帝一个劲地叹气。

“圣仁,尉迟骏为您出生人死,如今他也不过是想要一个倾心相爱的女子。”沐婉如目光微微一闪,依恋缱绻道。

“婉儿,她是北辰国人。”嘉禾帝不赞同地道。

“谁都没有选择出身的权利。圣上难道忘了臣妾也是北辰国人吗?”沐婉如低眉垂首道。

嘉禾帝皱一皱眉头,“她如何能和你相提并论?”

沐婉如笑容明丽动人,“臣妾有幸蒙圣上宠爱,但在尉迟骏心中,她也是无人能及。”

嘉禾帝轻柔地抚着她的背,“孤总是辩不过你。”

沐婉如娇羞地扯着他的宽袖,俯下身,伏在他的肩头,“那圣上是不是认同臣妾的话呢?”

“罢了罢了,只要尉迟骏亲自来求孤,孤就顺了他的心意。”嘉禾帝长眸微眯,臂弯一紧,已将她搂到怀里。他与婉儿历尽艰难才能在一起,也希望天下有情人皆能成眷属。

沐婉如扯出一丝淡淡微笑,心中道,颜姑娘,我能为你做的只有这么多了。

出乎嘉禾帝的意料,尉迟骏迟迟没有现身,听闻他终日守在灵堂,迅速消瘦,容颜憔悴。

嘉禾帝私底下同沐婉如道“看来颜姑娘在尉迟的心中并不如你我想象的那般重要。”

沐婉如目蕴笑意,意味深长,“已经是第三日了,最迟今夜他一定会入宫。”

“你就这么肯定?”

“圣上可以和臣妾赌一把。”沐婉如笑言。

嘉禾帝摇头,“孤不上你的当。”

沐婉如一笑置之。

沐婉如所料未差,尉迟骏果真如期而至。

戌时,嘉禾帝正在宣德殿批阅奏章,沐婉如陪同在旁,取一本书随意翻着。内侍来报尉迟骏求见,两人相视一笑,了然于心。

尉迟骏屈膝施礼。嘉禾帝目光轻浅地掠过他脸庞,不过两日不见,他精神差了许多,愁绪锁眉,看来这几天内心备受煎熬,苦不堪言。

“坐吧,这儿没外人。”嘉禾帝朝着对面的椅子努一努嘴。

“谢圣上。”尉迟骏胡子拉碴,失魂落魄。

沐婉如被他眼中的血丝吓到,略略迟疑后道:“尉迟骏,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话不能说吗?”

她一个劲地冲着尉迟骏使眼色,示意他快些开口求情。尉迟骏虽不了解她为何对云清霜的事如此上心,此时也顾不得多想了。他一跪到底,语气带着某种决然,“请圣上开恩,饶恕云姑娘的无心之过。”

“云姑娘?”沐婉如错愕道。

“是。”尉迟骏目光越过她,“她本姓云,颜菁 乃化名。”

沐婉如淡声“哦”了一句。

嘉禾帝挚眉道:“在场众人都瞧见她是有备而来。”他嘘一口气,“你让孤如何相信她是无心之过。”

沐婉如扯扯他的衣摆,嘉禾帝只做不知。

尉迟骏神色颓然,“她想杀的人其实是我。”

“你是我天阒国的大将,刺杀你同样是死罪。”嘉禾帝沉声道。

尉迟骏遽然震动,嘉禾帝每说完一句,他面上惨淡一分。

“圣上。”沐婉如急了,忍不住开日。

嘉禾帝瞪她一眼,唇动了动,终究还是望着尉迟骏轻叹,“尉迟,你可知你给孤出了一个怎样的难题啊。”

尉迟骏呼吸一重,他也知道这是强人所难,只是,除了嘉禾帝,这世上再无人能够救云清霜。他闷闷地道:“微臣知圣上为难……”

嘉禾帝没有让他继续往下说,摆手道:“你的事,再难孤也给你办。”他突如其来的转变让尉迟骏愕然。

嘉禾帝将手覆上沐婉如手背,深情款款,委婉而笑,“何况孤还欠你一个天大的人情。”在他记忆深处,一直保留着他与婉儿重逢的美丽画面,再度相遇的狂喜,甚至让他愿意拿他所拥有的一切去交换。

尉迟骏自然知道他所指,“这是微臣应当做的。”他平和回答。

“孤会想一个万全之策,总之还你一个完完整整的云姑娘便是。”嘉禾帝笑道,斜眼膘向沐婉如,意思是这下你总该放心了吧?

沐婉如脸上绽开粟然喜悦的笑容。

尉迟骏心中动容,低了头道:“谢圣上成全。”

有内侍通报,沐婉如的近身侍女求见。

沐婉如哧哧一笑,“来得正好。尉迟,本宫遣了锦瑟去瞧颜……云姑娘,让她给你说说她的近况,免得你牵挂。”她忽一整眉,“这丫头就这么等不及,居然寻到宣德殿来了。”她福一福身,“请圣上宽恕那丫头的莽撞。”

“无妨。”沐婉如是嘉禾帝心尖上的人,连带对她的侍女也是另眼相看。尉迟骏嘴上没说什么,心底还是迫切渴望听到云清霜的消息的。

锦瑟一溜烟地跑进来,扑通跪倒在地,神色惶恐道:“圣上,娘娘,颜姑娘……颜姑娘她……她……”她的声音不大,带着颤音,偏偏话到一半结结巴巴地说不下去,让所有人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里。

“你倒是快说啊。”沐婉如急得几步上前,结巴的人愈是紧张愈是没法说出连贯的语言,只能瞧着她干着急。

锦瑟定定神,“奴婶奉娘娘的旨意给颜姑娘送水和食物,但到了地牢,她已经不在那里了。”

沐婉如一呆,她总算是一口气说了出来,中问没有半分停顿。“什么叫做她不在那里?”

“原本关押颜姑娘的牢房,现在空无一人。”锦瑟赶紧回道。

沐婉如眉头一松,笑着作势捶嘉禾帝一拳,“原来圣上已释放了云姑娘什么隐瞒得这样紧?”

“孤并没有这么做啊。”嘉禾帝一脸莫名,看似毫不知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