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迟骏知事情不妙,脸色大变。

“这是怎么一回事?”沐婉如跺了跺脚。

嘉禾帝立刻命心腹内侍前去打探。三人焦急等待,神色凝重。

半晌,内侍回禀道:“是公孙问将军将云姑娘带去了京畿大营。”公孙问是尉迟炯的副将,亦是攻陷北辰国的功臣。

嘉禾帝面色一沉,大怒道:“没有孤的旨意,是谁给他的胆子!”

“是哀家。”殿门被缓慢推开,太后着一身青色家常宽袍,踏夜色而来。

沐婉如和尉迟骏齐齐跪下,嘉禾帝起身相迎,恭敬请安。

太后择一张椅坐下,冷淡扫一眼跪着的二人,并不叫平身,转向嘉禾帝,“是哀家准公孙问带走刺客的,你有异议?”

“儿臣不敢。”嘉禾帝暗暗叫苦,这事情怎么就传到了太后耳中?沐婉如面有惧色。自她入宫以来,太后对她的态度始终是不咸不淡的,但她清楚地知道,太后并不喜欢她,因为身为一国之君,须雨露均洒,方能子嗣绵延,专宠一人乃后宫大忌,任何一个太后都不愿看到这样的情况发生。

太后只和嘉禾帝说话,仿佛殿中就只他二人,“三月飞霜,这是天阅国百年以来从未有过的事。天生异象,国之必有祸事。公孙将军、于承相、文大人等皆上书奏请将刺杀尉迟老将军的凶手正法,你为何屡次不允?”

沐婉如心头一震,咬住了唇。萧予墨身负太后和朝臣双重压力,他为何从来不说?

尉迟骏又惊又愕,为一名女子劳师动众,究竟是对他不满还是对圣上不满?

嘉禾帝云淡风轻道;“不过是术士大惊小怪,一派胡言乱语,母后不必放在心上。”他以眼色示意沐婉如万事有他,无须担心。

“大惊小怪?胡言乱语?”太后眼角余光在沐婉如身上冷冷一扫,“哀家倒不这样认为。后宫有人妖言惑众,媚惑君主,这不是我天阒国的祸事,是什么?”

那冰寒的目光如芒刺在背,沐婉如越发将头低下。

嘉禾帝未及回话,太后又瞥一眼尉迟骏,“老将军出师未捷身先死,他的孙儿为美色所惑,替敌人求情,这不是我天阒国的祸事,又是什么?”

尉迟骏敛眉闭目,心中无限伤神。

嘉禾帝眉头聚拢,太后所为何来,他心知肚明。云清霜的事不过是被她寻到一个契机,借机发作罢了,真正的诱因是婉儿的受宠。他沉默以对。

沐婉如脸色渐白,嗓子像是被灌进沙砾,晦涩难言,“太后,是臣妾的错。”

“不关婉儿的事。”嘉禾帝将她护到身后,保护的姿态很明显。

沐婉如苦笑。这个时候,他愈是护她,太后的怨气则愈甚。

果不其然,太后重重地推倒了身前的椅子,眼中尽是慑人的锋芒,“你眼里还有哀家这个毋后吗?”

“母后息怒。”嘉禾帝徐徐一笑,那笑容淡得只是一掠而过,“儿臣敬重母后,但若是连自己心爱的人都保护不了,儿臣这个帝王做得还有什么意思?”

“你……”太后气得浑身发抖,霍地站起,一根手指几乎戳到他额头上。

“儿臣只想要一个爱我这个人、而非爱我身份地位的女子,如是而已。”嘉禾帝似乎笑了笑。沐婉如从身后紧握住他的手,这只手,牵住了再也不放。那几个字已深深印在她心中,此生永难忘怀。

太后迫视他须臾,旋即平静下来,“你好自为之。”一转身,拂袖而去。

嘉禾帝长出一口气,顺势将沐婉如拽人怀里。两人旁若无人,道尽甜言蜜语。

尉迟骏尴尬地背过身,念及云清霜,心头涌过一丝酸楚。

良久,沐婉如才想起尉迟骏的存在,羞得躲在嘉禾帝怀抱再也不一肯露出脸。

嘉禾帝神色松弛,悠悠一笑,一字一句,“尉迟,明日一早你随孤去趟京畿大营。你放心,孤一定助你带回云姑娘。”

尉迟骏领首而笑。这还是祖父离世、云清霜被俘后,他脸上露出的第一丝笑容。

雪仍在下,历经三日三夜,冰霜满地,人在外面走上一圈,已是全身濡湿。嘉禾帝与尉迟骏走进京徽大营时,营内炭火烧得正旺。

“公孙问呢?叫公孙问来见孤。”嘉禾帝道,声音不大,神情也算平静,然而不怒自威,惊得守夜的将士跌下椅来,又跪又拜,磕头请安。

公孙问来得匆忙,不及盔甲加身,只在中衣外披了件外衣,睡眼惺松,但见嘉禾帝便吓得睡意全无。“圣上。”他舌头打结,战战兢兢道。

嘉禾帝在正中间一张椅上坐下,言简意赅道:“公孙问,将人犯带上来。孤要亲自审问她。”

公孙问不敢违背圣旨,清一清嗓子下达了命令。

“尉迟你也坐。”嘉禾帝道,没有在人前避讳他对尉迟骏的另眼相待。

尉迟骏轻轻垂首,靠墙而坐,眉间隐约露出忧愁之色。

嘉禾帝以手指轻敲椅背,神色自若而平和。

须臾,有人揭帘而人,恭声道:“圣上,尉迟将军,杀害老将军的人犯已经带到。”

尉迟骏身体微颤了下,面部表情僵硬,往营帐外瞥去几眼。

云清霜被四名彪形大汉押进营帐,咚的一声,被推倒在地。

尉迟骏猛地站起,嘉禾帝低声提醒:“冷静点儿。”尉迟骏又再次坐下,手指并拢成拳。

云清霜身上巨大的镣铐和她单薄的身体形成鲜明的反差,一张脸只余巴掌般大,面色苍白如纸,身上还是之前那一袭白衣,沾染.仁了点点血迹。她唇边泛起一抹笑意,神情淡定从容,虽衣衫脏乱,身负刑具,却无损于她的天姿国色。她重病未愈,被狠狠一摔,额头着地,痛得几乎昏死过去。她勉强抬起头,笑容稀薄,就在这时,她看到了尉迟骏。

他神色凄惘,几日几夜未曾合眼,一双眼赤红,下巴泛青,不复往日的神采。

她眉心一动,牙根被咬得发酸。

嘉禾帝是头一次见到云清霜,哪怕他心有所属,仍为她的惊世容颜所惊叹。“堂下何人,见孤为何不跪?”他道,语气温厚。

云清霜傲然一仰首,“清霜上跪我主,下拜我师和父母,你是何人?”

公孙问呵斥道:“放肆。’,他伸腿在云清霜后膝部位狠踢了一脚,钻心般的疼痛使得云清霜膝盖一软,身体前倾,单膝屈地。但她很快摇摇晃晃地站起,依旧将背脊挺直。

“不得无礼。”嘉禾帝对云清霜大义凛然、视死不屈的性子倒是颇为欣赏。

公孙问表情不自然道:“是,是。”

嘉禾帝目光灼灼道:“说,是谁指使你刺杀老将军的?”

云清霜早已心灰意懒,生无可恋,她道:“你要杀便杀,何必多问?”

嘉禾帝偏过头,压低嗓音道:“尉迟,你去劝劝云姑娘,这样倔犟对她没好处。哪怕是供认受朝渊帝或者谁人指使,孤也好顺水推舟带她回宫再行审理。”

尉迟骏步子迟缓,迈出的每一步仿佛都有千斤重。他的呼吸和步子一般的沉重,短短几步距离,他走了很久。“云姑娘,”他终于行到她身边,“说出主谋,圣上可饶你不死。”

他目中带有深切的哀求,是云清霜从未见过的凄苦神情。她闭了闭眼,心跳在这一刻骤停,心念百转,往日种种全都浮上心头。然而只弹指一瞬,她倏然张开双目,眸光如电,冷然一笑,“没有主谋,只我一人。”

“云姑娘,你想清楚了再答。”尉迟骏急得面色发青,汗流浃背。

众人目光齐齐落在他身上,嘉禾帝瞧在眼中,无可奈何地低声轻叹,问世间情为何物,理智如尉迟骏,也会方寸大乱。

“我已说过,没有主谋,只我一人。”云清霜木然地重复。她一心求死,往事如烟,她再也不会有一所牵挂了。

尉迟骏急得跳脚。若云清霜不配合,纵使他与嘉禾帝想尽办法救她,也是枉然。

嘉禾帝眉心微皱,眼下的处境对她极为不利,再这样下去,恐怕连他也无能为力。他才要开口,有人风风火火地闯人营帐,神色慌忙,心急火燎。“出什么事了?”嘉禾帝英挺的眉头皱紧,直觉告诉他,怕是有大事发生。

那人急急道:“启察圣上,二十万尉家军齐集东华门,请求圣上即刻下令处斩人犯,并将首级悬挂于城门之上,以告慰老将军在天之灵。”

嘉禾帝忧虑更甚,一平视尉迟骏的眸光中有深深的无奈,尉迟骏惊骇不已。“来人。”嘉禾帝沉闷地唤道。

“圣上!需三思啊!”尉迟骏脸上血色消退得无影无踪。

云清霜炯炯目光直探他心底,“尉迟骏,不用你虚情假意。”她眼神忧惚不定,“杀人偿命,理应如此。”笑容还未泯于唇边,她忽然飞身撞向身旁的立柱。情势突变,碎不及防,一切快得只在须臾之间,尉迟骏来不及做出反应,看守云清霜的四位护卫也没有任何反应。

顷刻间,衣衫遍染鲜血,整根立柱亦被染红。

尉迟骏心神欲裂,“清霜!”他疾呼道,抱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鲜血顺着额角蜿蜒而下,一滴滴地洒在她白色衣襟上,云清霜双眼忽地亮了亮,虚弱的笑了笑,“尉迟骏,杀人偿命,我欠你的都还清了。你欠我的……”她的声音缓缓低下去,愈来愈轻,渐渐再听不到一丝生息。

尉迟骏思绪停顿,脑中只余苍白混沌的记忆,一颗心残缺不堪。

第二十六章 劫后余生

风霜历尽情丝斩

大雪终于停了,积雪消融,街头人群被冻得瑟瑟发抖。

“这鬼天气。”卖烧饼的老大爷抱怨道。天寒地冻,人人都躲在屋里,连他的生意都差了许多。

一位刚买了烧饼正就水吞下的年轻人神秘兮兮道:“听说了吗?”

“什么?”

年轻人扭头瞧了四下无人,附耳过去,“昨夜处决了一名女犯,据说是刺杀尉迟老将军的凶手。”

老人搓了搓手,“那真是大快人心的事呢。”

“据说这名女犯貌若天仙,和咱们这位圣上有一些扯不清的关系。”

“哎,咱百姓知道这许多事做什么。老弟你还是管好你这张嘴,所谓言多必失。”老大爷警觉地道。

年轻人打着哈哈讪笑。

从他们身旁走过一名头戴斗笠的男子,淡淡地觑他们一眼,又走开。他一路往西走,进了一间客栈。

小二迎上前来,笑呵呵道:“这位客官,不好意思,小店已经住满了。”

“我不住店,我找你们掌柜的。”男子道。

“您找我们掌柜的什么事?”小二打量着他问。

“他老家有人托我带些东西给他。”男子面无表情道。

“那请吧。”

男子随小二上了二楼,停在天字一号房门前。小二笑道“掌柜就在里面,客官您自个儿进去吧。”

男子淡然额首。他大跨步而人,房内果有一人坐在窗前。

男子缓缓揭下了斗笠,露出一张棱角分明的脸。

“夏侯熙,你倒是还有胆子回乾定城。”坐着的那人转过身愤愤然道。

“你萧予涵如今是被通缉的重犯,尚且留在乾定城,我又有什么好怕的。”夏侯熙低哼道。

“最危险的地方往往也是最安全的地方c 。”萧予涵沉声道,“萧予墨一定不会料到我还在乾定城。”

萧予涵在事败后如丧家之犬一般四处逃亡,前日刚重返乾定城,只为召集旧部,东山再起。

夏侯熙带领西茗国军队固守峪嘉关,原本想给予尉家军迎头痛击,却未能如愿,此番冒险进城,也是想与萧予涵商议如何卷土重来。

萧予涵目中阴沉,“夏侯熙,尉迟骏死而复生,萧予墨突然下令包围亲王府,害我父王丧命,北辰灭国,而你西茗国军队毫发无损……你不要告诉我,这些和你没有一点儿关系。”

夏侯熙脸上一丝笑意也无,“若是我知情不报,背弃你我的约定,就让我万箭穿心,不得好死。”

萧予涵眸中冷色渐柔,“夏侯熙,你又何必发此毒誓呢?”

夏侯熙心底冷笑,但还需同他联手才能成就大事,不得不虚与委蛇。他呼一口气,轻巧地道:“世子,我们并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此话何解?”

夏侯熙笑意如迷雾一般,“我还有最后一步棋子没有动用。”

“那是什么?”萧予涵好似来了兴趣,追问道。

“这是今日我来找世子的目的。’,夏侯熙并不正面回答,微微一笑, “熙想与世子再一次联手。”

萧予涵不怀好意地笑,“我凭什么再相信你?”

“就凭事成之后,世子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夏侯熙不慌不忙道。

“当真?”萧予涵眯起双眼,眸中寒光凛凛。

夏侯熙微笑着.点头。

“你要我如何助你?”萧予涵稍加思索后,接受了夏侯熙所提的关于联手的建议。

夏侯熙展眉一笑,“请世子帮忙安排,熙需进一趟皇宫。”

萧予涵疑惑地问:“进宫不难,但是……你进宫做什么?”

夏侯熙道:“那一步棋就在宫里,就在萧予墨的身边。这个答案,世子可满意?”

萧予涵哈哈一笑,“好,好。”

“此事需愈早愈好。”夏侯熙凝神道。

“我明白。”萧予涵满面笑容,只一瞬抹去笑意,眼中尽显阴狠,“夏侯熙,萧予墨加诸在我身上的痛苦,来日必要叫他加倍奉还。”

“世子放心,这一天很快就会到来。”夏侯熙与之三击掌道。

云清霜并没有死。

那一日在京袭大营她撞柱求死,命在旦夕,所幸救治及时,御医医术极为高明,她的命保全了下来。

太医悄悄在嘉禾帝耳畔说了一句话,他脸色变了又变,瞥一眼尉迟骏,后者面如死灰,对周遭事物全无回应。

嘉禾帝的叹息轻得儿乎难以辨清。他思量再三,以云清霜未供出主谋、需再一次审讯为由,力排众议,硬是将她押回皇宫。

回宫的途中,尉迟骏神情似死水微澜,毫无涟漪,数度险些从马上坠下,无半分从前的英气勃勃。

嘉禾帝几次有话想同他说,但见他三魂去了两魄,反应迟缓,只得作罢。

沐婉如本就心急如焚,在听嘉禾帝述说完此事后,更是揪紧了心。

她埋怨道:“圣上您答应了会还给尉迟骏一个完完整整的云姑娘,这下如何是好?”

“孤哪里料得到这位云姑娘性情如此刚烈。”嘉禾帝叹道:

沐婉如来回踱步,又迁怒道:“连一女子也不肯放过,尉家军还称什么仁义之军?”

“婉儿,”嘉禾帝哭笑不得,“她可不是寻常的女子。”

沐婉如也知自己着实有些无理取闹,但对云清霜的关心还是占了上风,她背过身拭了拭眼角,“那现在该怎么办?圣上还得早些拿个主意。”

“能有什么主意?她现在命是勉强保住了,但她不愿上药,旁人说话也是不理,送去的食物原封不动地拿回来。这样一下去,就算尉家军不要她的命,她也活不了多久。”嘉禾帝揉着太阳穴,有些后悔揽下这一档子事。

沐婉如只是沉默,半晌,轻轻地叹出一口气。

“婉儿,你去劝一劝云姑娘,招出主谋,或者共犯也好。”嘉禾帝心中也是没底,尉迟骏劝说不成,婉儿又如何能够说服她?

“臣妾当尽力一试。”

“兴许这样会管用,你就告诉她——”嘉禾帝眸中闪过精光,朝沐婉如招招手,后者附耳过去,听罢,也是一惊,“这是真的?”

嘉禾帝略领首,“没错,这是太医方才回察的。”

沐婉如点点头,希望这样能够激起她生存的意志。

沐婉如见到云清霜时,心头微凉。

她奄奄一息地靠在墙上,脚上的伤没有得到及时处理,开始化脓出水,额上的伤口倒是包扎妥帖,但衣衫上鲜血干涸成紫黑色,更是触目惊心。两腮凹陷,只余颧骨突出,衬得眼分外的大,然而毫无生气,只是直愣愣地看过来,然后,极轻地笑了一下。

“云姑娘。”沐婉如流泪不已。

云清霜唇边的笑意惨淡,抬了抬手,胃里突觉一阵恶心,手按着胸口,干呕了几下,又什么都没吐出。

沐婉如心中一动。

她命锦瑟放下食盒,退出牢房,自己将食物一一取出,摆放在云清霜面前。云清霜只是笑,“你这是做什么?”

“吃一点儿,否则撑不下去。”沐婉如淡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