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清霜静默须臾,叹了一声,“沐姑娘,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还是吃一点儿吧。”沐婉如每样挑了一些,递过去。

“你若是真心为我好,就不要再管我。”云清霜咬着唇道。

沐婉如浅笑,状似不经意地道:“你不为自己,也该为腹中的胎儿着想。”

“你说什么?”云清霜心头一震,霍然捉住她的手,不知不觉地用力。

沐婉如手被她捏得生疼,还得笑道:“你有了身孕尚不自知吗?”

“身孕?”云清霜低喃,姣好的面容上浮起一抹红晕,随即又恢复到忧色重重。手不由自主地抚上腹部,那里孕育着一个孩子,她和尉迟骏的孩子。“你骗我。”她倏地怒目圆睁道。

“我为何要骗你?这对我又有什么好处?”沐婉如湛然一笑,眼中坦荡清明。

云清霜语塞,唇角泛起极黯淡的一点笑意。身孕,在此时,在此地,是多大的一种讽刺。

“已经两个月了。”沐婉如徐徐道,“为了孩子,你要活下去。而且,必须活下去。”

云清霜唇色发白,隐隐颤抖。这个孩子来得或许不是时候,但她没有扼杀他生命的权力。“我会好好地活下去。”她艰难开口,一字一顿道。 旋即,她稳稳坐起,缓慢接过沐婉如端了很长时间的碗筷,默默地一口接一口吃下。“这样就对了。”沐婉如轻笑,“饭菜是否有些凉了?”

“没有关系。”云清霜并没有胃口,实在咽不下,就一口水,硬是吞了下去。沐婉如扶住她的肩头,在她耳边轻轻低语道:“我会救你出去,你一定要好好保重身体。”

云清霜木来心存死志,在她被擒伊始就没想过要活着出去,然而现在境况不同了,她的性命不再是她一个人的,她又多了份牵挂。“不要告诉尉迟骏。”她屏息道,随即又重复了一遍,“请不要告诉尉迟骏。”

“好。”沐婉如满口答应。只要她愿意活下去,其他的,总会有转机。她复压低了嗓音道:“云姑娘,准指使你刺杀老将军的?供出主谋,我才能帮到你。”

云清霜心头有一道灼痛,烧得她痛楚难当。她挑一挑眉毛,大义凛然道:“你若以为我会为了保命而诬陷他人,那你看错了人。”

“云姑娘你不要误会,我只是想帮你。”沐婉如忙执住她的手道。云清霜拨了拨耳边的散发,“沐姑娘,那我再说一次,我要杀的人是尉迟骏,这全然是我自个儿的主意,哪里来的主谋?”

“行了行了,没有便没有,也不能硬生生地变一个出来。你好生将养身体,我过几日再来瞧你。”她的性子沐婉如已领教过,为免重蹈覆辙,她还是不问下去的好。她唤来锦瑟为云清霜清理伤日,换上干净的衣裳。

云清霜动容道:“多谢你。”她只帮过沐励”一次,而沐婉如已为她做得太多。

沐婉如回宣德殿向嘉禾帝如实察明经过,“我只劝得她打消寻死的念头,但主谋,她是断断不肯说的。”

嘉禾帝拥住她,“你也尽力了。”

沐婉如忽仰头问道:“尉迟骏知道她有身孕的事吗?' ,

“孤还没有来得及告诉他。”嘉禾帝含笑握在她的柔胰,“怎么了?”

“云姑娘不想让他知晓。”沐婉如边寻思边道,“我虽不清楚云姑娘这样做的目的,但我思前想后,也觉得还是暂且瞒住尉迟骏的好。”

“为什么?”

“怕他做出不理智的事。:于圣上,于天阒国,于云姑娘,都不好。”沐婉如语中有幽然深意。

“你说得有理。”嘉禾帝唏嘘道。

沐婉如唇角轻扬,“总之,如今云姑娘有了念想,不再轻生,那便慢慢来吧。”

“孤能保得住她一时,保不住她一世。能否活下去,还得瞧她的造化。”一说起云清霜和尉迟骏这对苦命鸳鸯,嘉禾帝就忍不住头疼。

沐婉如知道他的难处。太后、朝中众臣、尉家军,他都有所忌惮。他答应帮助尉迟骏救云清霜脱险,一方面是挨不住自个儿的苦苦哀求,另一方面则是看重他和尉迟骏这么多年的情谊。为了他一人不惜与其他几股势力对抗,嘉禾帝也算至情至性了。

嘉禾帝的担心不无道理,太后、朝臣和尉家军同时给他压力,短短几天内,上了数十道奏折,每一道几乎是相同的内容,无非是尽快处决人犯,以告慰老将军的在天之灵。其中,以尉迟一族上奏最多,从老将军的生平一直到他戎马生涯立下赫赫战功,并且隐晦地提到当年老将军从北辰将嘉禾帝接回天阅国,并且推他上帝位的事,洋洋洒洒写了几十页,声情并茂,真是令闻者伤心,观者动容。

嘉禾帝已在沐婉如面前甩了几次奏章,每一次都脸色铁青,怒气冲天。

那根紧绷的琴弦似乎要断了,沐婉如不无担心。

云清霜不再抗拒宫人为她上药,每一日送来的食物也尽量吃下去。因着沐婉如的关系,狱卒对她恭敬有加,不敢有丝毫的怠慢。除了行动不自由外,她的日子还算过得自在。

腹中有一个小生命在成长,她有时怅然若失,有时喜悦欢欣。

也会梦见她、尉迟骏、未出世的孩子三人在一起其乐融融的场景,然而醒来后,是更深的惆怅。

沐婉如时常来探望她,每次都给她带来儿封书信,“是尉迟骏托我带给你的。”

云清霜从来不接。

“你不看看吗?”沐婉如展露一丝若有似无的笑。

“不必。”云清霜简短道。

“我只管送到,看不看在你,但你别让我带回去。”沐婉如将一沓书信塞到她怀中。

云清霜眼中含着欲落未落的泪花,总是在沐婉如走后,想打开信,却最终还是连信带信封撕得粉碎。

这一日,沐婉如在寝官内盯了锦瑟半日,脑中忽然冒出一个计策,迫不及待地跑去宣德殿,却不巧赶七太后正与嘉禾帝商议着什么。

嘉禾帝有旨,莞妃进出宣德殿无须通报。她随意惯了,没料想太后竟也在场,忙跪下请安,随后呐呐无言。除却晨昏定省,沐婉如一直竭力避开与太后会面,即便如此,有时也躲不过。

太后道一声:“没规没矩的,你也不管管。”

嘉禾帝淡声道:“儿臣明白。”

“你记住哀家说过的话,明日早朝就给群臣一个交代吧。”太后沉声道。

嘉禾帝毕恭毕敬道:“儿臣知晓。”

太后走过沐婉如身边时,唇角一扬,轻道:“好生照顾圣上。”这大概是贵为太后的她能做到的最大的让步了。

沐婉如鼻中一酸。这是她进宫以后,太后与她说过的最和颜悦色的一句话。

嘉禾帝挽了她的手在案桌前坐下,神清气爽道:“母后并不是不能容人,你瞧,我喜欢的,她也会最终接受。”

“嗯。”沐婉如眼神清亮。

“这么巴巴地跑来,有事对我说?”嘉禾帝宠溺地吻一吻她的手背。

“圣上,臣妾有一法子,或许能救云姑娘。”沐婉如忙道。

嘉禾帝微微侧目,“什么法子?母后逼得紧,明日必须给群臣一个交代。”

“圣上明日尽可下令处斩云姑娘。”沐婉如笑道。

嘉禾帝正凝神专注听着,听得这话,不由拍了下她的脑袋,“这算什么主意?”

“圣上这般着急,臣妾还没说完呢。”沐婉如微露调皮的笑意。

“你还不赶紧说。”

沐婉如笑意轻柔,“圣上明日尽可下令处决云姑娘,他们要的不过是一具尸体罢了。”

“你的意思是?”嘉禾帝目中藏了几分疑问。

“偷梁换柱。”沐婉如意味深长地笑。

嘉禾帝在短暂的沉吟后,拍案道:“此计甚妙。既能安抚人心,又能保全云姑娘的性命。”他笑一笑,“孤是不想再看到尉迟骏那张如丧考妣的晦气脸了。”

沐婉如克制不住地笑,良久,她道:“臣妾也无须再每日替他充当信使了。”她笑得媚眼如丝,“臣妾稍后就告诉他,让他彻底放宽心。”

“不可!”嘉禾帝急忙阻止道,“假戏也需真做。尉迟骏情绪不稳定,孤怕他把持不定会露出破绽。”

到底是他考虑周详,沐婉如暗道。“那……找何人替代呢?”主意是她想的,但毕竟牵涉到一条人命,她犹豫着开口。

“这个你就不必管了,孤会找人去办的。”嘉禾帝知她心意,也不忍纯真如她被某些并不磊落的手段污了眼。

沐婉如安心地回到寝宫。

她懒懒地歪在榻上,想唤锦瑟来为她捶捶腿,岂料叫了数声也不见她,反倒是偏殿中似有人影一闪。

“锦瑟你搞什么鬼?”,沐婉如并不着恼,含一抹浅浅的笑,起身往偏殿走去。

却是狠狠一惊。

锦瑟被绑在椅上,神情惶恐,嘴里塞着破布,正呜呜地发出破碎的求救声。

一道黑影迅速从墙角滑出手揭开蒙面的黑巾,唇角微弯有些暗淡不清。沐婉如揉眼仔细端详须臾适时将沐婉如的惊呼声紧紧捂住。他用另一只“沐姑娘,好久不见。”他的笑容氤氲在烛光下,有些暗淡不清。

沐宛如双肩微微一震,“是你!”

丑时,云清霜将醒未醒之际恍然听到有打斗声。

她睁开眼,声音忽远忽近,但还是可以听出那是兵刃撞击声。

她一个激灵坐起,深更半夜,是何人闯人深牢大狱?

她俯下身聆听须臾,兵刃相接的间隙,有人道:“你快进去,这里我还能抵挡一阵。”云清霜惊骇,那嗓音像极了师父。

她的猜测很快得到印证,一个蒙面人挟带着风声闯人,一挥手,将门上的巨锁斩落,手中提的正是纯钧剑。

他一掌推开牢门,又劈开束缚云清霜自由的手铐脚镣,拉低了黑巾,露出半张脸,拽起她就走,“云姑娘,什么都别问,有话出去了再说。”

云清霜咬住下唇,心底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惊。她曾经辜负了他那么多次,并怀疑他,拿话伤害他,到头来,竟还要他来相救。

“云姑娘你还愣着做什么?快走!禁卫军人数越来越多,柳庄主一个人撑不了多久。”夏侯熙急得猛跺脚。

云清霜仍是恍惚,出去后她有什么面目见师父?

夏侯熙似能猜出她心中所想,“你已杀了尉迟炯向柳庄主表明了心意。他明白你是被尉迟骏所骗,不会一再责怪于你,你还担心什么?”

“我…… ”

夏侯熙拉住她半幅衣袖,加快步子往外赶。云清霜体虚气短,用尽全力才勉强跟上他的步伐。

廊檐内躺了一地的守卫,磕磕绊绊地阻了他们的脚步。好不容易出了地牢,果见柳慕枫正一人迎战数名禁卫军,剑走偏锋,迅如电掣,扬空一划,便有一人倒下,端的是英气勃发,宝刀未老。

云清霜眼中一热,几欲流泪。她何德何能,要师父这样为她操劳。

“你先带霜儿走!”柳慕枫眼见夏侯熙顺利将云清霜带出地牢,欣慰道。

夏侯熙微额首,把云清霜护在身后,低声道:“不要离我左右。”宝剑出手,光华绽放,击退一个又一个禁卫军。

表面上看柳慕枫与夏侯熙武功高强,每次出手均有斩获,占尽一上风,然而禁卫军训练有素,且数量众多,不慌亦不乱,很快摆出阵形,将云清霜三人包围在中间。

夏侯熙明白,今日如若不施展平生所长,绝对带不走云清霜。他一发狠,连环发招,一拨人被打得东倒西歪,露出一个缺口。

夏侯熙大喜,足尖一点,拽着云清霜平地跃起,然而刚才的空位被飞快补上,又恢复到适才的局面。

他恨得牙痒痒,在空中旋风般急舞,出剑疾如闪电,又放倒数人。但那些禁卫军无畏无惧,踩着同伴的尸体而上,远远望去黑压压的一片,杀之不竭,攻之不尽。

云清霜十分清楚,有她这个累赘,师父和夏侯熙绝不可能全身而退。她已经错过一次,绝不能再连累他们。她果断地道:“你们快走,不要管我,否则三个人都会死在这里。”

“不行。”夏侯熙想都没想,一口拒绝,“我得到消息,天亮后你就要被问斩。”他顿了顿,再说不下去,他怎能眼睁睁地看她走上不归路?

云清霜赫然一笑,“你的情义我完全懂得,但请你以大局为重。”她骤然退后数步,离了夏侯熙的保护。刀剑架上睁子,她又落人禁卫军的掌控。

“霜儿”柳慕枫声嘶力竭道。

“清霜。”夏侯熙神色瞬间一冷。

“快走!”云清霜神情冷静。

柳慕枫和夏侯熙对视一眼,知道已不可挽回,咬咬牙,齐心协力攻向一处。他二人联手,实力顿增数倍,两人联袂而起,消失在夜色中。

云清霜重新被押入地牢。

夏侯熙的话犹在耳边回荡,她不怕死,何况能再见师父一面,心中已无遗感,只是苦了腹中的胎儿,她是个不合格的母亲,连出全的资格都不能给予。

寅时,向来沉寂的牢房又传出嘈杂的声响。

云清霜笑了,今天是什么日子,竟这般热闹?

进来的是儿名狱卒,手上举着托盘。

云清霜一样样地看过去,有酒有肉,甚至还有一整只烧鸡。

她明白过来,这是长久以来传承下来的不成文的规矩,临刑前需给死囚吃饱喝足了好上路,免得到了阴曹地府还是名饿死鬼。

她每样尝了一点儿,又喝了杯酒,微醺时大概就不会觉得疼了。她轻轻抚摸着腹部,孩子别怕,有娘亲陪你,不会寂寞的。

她用绢子抹了抹嘴,轻浅地一笑,“好了。”

狱卒将酒菜撤下,一队禁卫军走入,为首一人云清霜认得,便是打中她的腿继而擒住她的林恒安。仇人相见当分外眼红,奇怪的是,云清霜神情漠然,无波亦无澜。

“云姑娘,我来送你上 路。”林恒安道。

云清霜了然,这是要将她押到法场斩首示众。她端庄有礼,“有劳了。”林恒安啧啧称奇。他曾见过众多死囚在临刑前百般做作,有泪流满面痛悔当初的,有连连哀求告饶的,也有吓得当场湿了裤档的… … 这位云姑娘态度不卑不亢,将生死置之度外,确有过人之处,否则只怕也难以人尉迟骏的眼。“请吧。”

云清霜笑容始终挂在脸上,神色自若。

出了牢房,林恒安取出一条黑巾,“云姑娘,委屈你一下。”

云清霜屏息静气,闭上了眼。

林恒安将黑巾覆到她眼上道:“可以了。”

云清霜目不能视,只揣摩着,大约是出了宫门,然后上了一辆马车。

车轮辘辘,将她带离皇宫。

车内格外静谧,只呼吸声隐约可闻。

马车行驶许久,一直没有停下的迹象。云清霜心中纳闷,想撩开黑巾一窥究竟,林恒安的声音传来,“云姑娘少安毋躁,很快就到了。”

云清霜强压住心底些微的吃惊,听他的口气,他们此行目的地似乎并不是法场。“这是去哪里?”

“到了你就知道了。”林恒安道。

云清霜心中波澜暗涌,是福是祸,犹未可知。然而不管如何,大不了一个“死”字。

马车终于停下,云清霜暗自估算,从出宫算起,总有两三个时辰了。如无意外,应该己经出了乾定城。

“给她卸了枷锁。”林恒安命道。

去了镣铐,浑身轻松,云清霜仍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也不问。她明白,总会有人比她更沉不住气。

眼前忽地一亮,日头恬淡安宁,悄然洒向大地。云清霜有一种错觉,仿佛在六道轮回走了一遭,如今又重返人间。

林恒安眸中滑过一丝笑意,“云姑娘,你自由了。”

云清霜脸上渐渐浮现疑惑的神情。

林恒安唇角笑意越发浓郁,“这里不是刑场,你被释放了。”

云清霜轻声笑了,打量周围,发现自己置身于一间小屋中,屋内收拾得一尘不染,日常用具一应俱全,摆放得井然有序。

“姑娘暂时不能回乾定城,先在这里住下吧。”林恒安背负双手,在屋内巡视一周。.

“多谢你。”云清霜略作思忖后道。

“圣上宽恕了你,这样大的恩典你就没什么表示吗?”林恒安很想看到她除了镇定外的其他表情。

云清霜嘴角浮起一个冰凉的笑意,“你可以将我带回去,或者直接押去法场。那样我可能会更感激你。”她说这番话绝非敷衍或者矫情,承这样一份恩情,她心中更不好受。

林恒安只是摇头。云姑娘这样的心气、这样的性子,尉迟骏想要和她破镜重圆,恐怕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云姑娘,好自为之吧。”他柔和地笑了。旁人已经尽心尽力,剩下的还需他二人自己努力。

云清霜大有不以为然之色,但对于林恒安,她毕竟还是感激大于怨恨 她敛衽一礼,静如水的面上终多了几分动容。

夜色苍茫,有萤火虫在树丛间优哉穿梭来去,煞是好看。

云清霜望着镜中人,娥眉淡扫,形神内蕴,风霜似未能改变容颜,但分明人已隔多年。

她抚着自己消瘦得骇人的脸庞,神色黯然,心中又升起几分失落。他知不知道她得救的事?若以为她已死,会不会有几滴泪是为她而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