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不可能藏匿的地方,往往能藏得住人。”尉迟骏呢喃重复。

“你怎么了?”林恒安一愕。

“多谢林兄,我想我明白了。”尉迟骏深深一揖,多日阴霾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笑意。

林恒安莫名其妙,“你明白什么了?”

尉迟骏早抬脚出了门,留林恒安一人还在苦思冥想。

尉迟骏先是去了趟医馆。北辰国被攻陷后,柳慕枫和柳絮亦下落不明。

门一推开,尘土飞扬、显然是很久无人居住。

他寻思半日,来到了听雨轩。

这是他最后的希望,他有些仿徨有些紧张。

在门口被拦下,他脸上笑容不经意地剥离,“我要见颜菁姑娘。”

看守是张陌生的面孔,怒道,“颜菁姑娘早已离开听雨轩,刺杀老将军的事也与听雨轩无关,连圣上都下了恩典,不予追究,兄台你是来找碴的吗?”

尉迟骏沉默半晌,晒笑,“那我要见风嬷嬷。’,

“你等着。”看守神色古怪地瞅了他儿眼后道。

风嬷嬷依旧客客气气地将他迎进门,开场白很直接,“尉迟公子若是想见颜菁姑娘,那是见不着的。”

尉迟骏紧握的手心捂出汗水,琢磨良久道:“那我想见云清霜姑娘呢?”

风嬷嬷瞧他的眼色中带几分悯然,双眸熠熠,“云姑娘虽不是我听雨轩的人,但你要想见她,却必须过三关。”

尉迟骏闻言心中的一块大石先自放下,他没有找错地方。“是诗词、武功和乐器吗?”很久以前,他曾听林恒安说起过。

“非也,是内功、兵刃和暗器。”风姥婕清清冷冷道。

尉迟骏道:“无论是哪三样,我都愿意尽力一试。”

风嬷嬷似笑非笑,“你可想好了。”

“无须再想。”尉迟骏唇边带上飘忽的笑意,“只要能见到清霜,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公子在这里等着,我去准备准备。”

尉迟骏点一点头,明知是龙潭虎穴,他也闯定了。

风嬷嬷几步走入云清霜房中,嘴角的笑意极轻极冷,“姑娘,你报仇的机会来T 。”

云清霜正专心绣着一件婴孩所用的兜肚,闻言心头一震,针尖扎进手里。她微擎眉,抬眼问道:“嬷嬷指的是什么?”

“尉迟骏正等着见你。”

“不见。”云清霜冷冷地吐出两个字。

风嬷嬷笑,“我知道你不会见他。”她微微俯下身,耳语一番。云清霜倏然

抬头,惊道:“真要如此?”

“姑娘不想报仇吗?”风嬷嬷眉梢一挑。

“想,可是… … ”云清霜垂手,嗓音中带出一丝斩钉截铁的决然,“就依嬷嬷所言。”

“姑娘放心,三管齐下,此番他一定逃不过。”云清霜眉尖紧整起,一抹轻愁淡淡掠过。

尉迟骏被带人密室。

他早知道听雨轩不同寻常,只是一直苦于没有证据,后来北辰国被一举攻下,这档子事便放下了。现在,他有机会一窥究竟,也明白必定会付出极大的代价。

身前站立着一名全身俱裹在黑色中的黑衣人,背对着他,忽然回过身,笑道:“第一关是内功,由我向公子讨教。”

尉迟骏面色不改,“原来是风嬷嬷亲自出马。”

风嬷嬷长笑一声,“公子请吧。过了我这一关,你便近了云姑娘一步。”她有意无意地看向面前一座石壁,眼中尽是笑意。

那其实是一道空心的石壁,用了一些特殊的法子,使得外面的人可以瞧见里面,而里面的人却看不到外边。此时云清霜正站立于石壁后。风嬷嬷的意思是要她亲眼见证尉迟骏受死。

尉迟骏退后三步,双手一翻。风嬷嬷左掌在空中划了半道圆弧,缓缓推出掌心。两人各出一掌相抵,尉迟骏脚跟未稳,风嬷嬷的另一掌也附.上来,顿时生出一股极为强烈的吸力。尉迟骏双掌被吸住,竟摆脱不开。风嬷嬷的掌力绵绵不断,半是阴冷半是潮热,尉迟骏仿佛置身于寒与热的双重考验。

云清霜从不知道风嬷嬷身负绝技,看她的架势,内功似乎已练到金刚不坏的阶段,不山得为尉迟骏担心,但又很快挥去满腹的心酸,专心看比试。不过是一闪神的瞬间,尉迟骏头顶上冒出腾腾白气,而相比之下,风嬷嬷则显得游刃有余得多。尉迟骏所学是正宗的内功心法,风嬷嬷则是霸道刚猛的邪派功夫,若论内力的纯正,自是尉迟骏胜她一筹,但内功心法讲究的是日积月累,他虽内力精湛,到底年少,怎比得上风嬷嬷数十年的浸淫。

风嬷嬷一掌如烈火,一掌若寒冰,阴毒异常。尉迟骏运起神功护体,但之前已伤了元气,气息不稳。他长啸一声,一咬牙根,默运玄功,掌风起处,若排山倒海。

风嬷嬷掌挟腥风,复又冲击而来? 尉迟骏苦苦支撑。他又要抵挡雄浑的掌力,又要化解阴毒的寒气,头上的白气愈来愈浓,实是败象已露。

云清霜凝神细看,背上冷汗淋漓。

风嬷嬷双掌相交,势如雷霆,尉迟骏衣衫尽湿,气喘呼呼,嘴角忽地沁出血丝。

云清霜紧咬嘴唇,泪眼婆婆。眼看风婕姥双眼圆睁,精光四射,正是要痛下杀手的征兆,她忙拔下头上发答,飞掷过去。

风嬷嬷长袖一挥,将替子打落。尉迟骏身子一轻,踉踉跄跄退后一七八步,吐出一口血。

“你受了重伤。”风嬷嬷对着尉迟骏道,眼神却不动声色地瞥向石壁后。云清霜垂下眼帘,自己还是看不得尉迟骏遇险。

“我没事。”尉迟骏轻拭嘴角的血渍。

“这一关算你过了,你现在要退走还来得及。”风嬷嬷似在说给云清霜听。

“我要闯第二关。,”尉迟骏毫不犹豫道。

“第二关,兵刃:”风嬷嬷说完便退了出去,进门的是厨房打杂的老赵。

云清霜惊讶万分,听雨轩真是卧虎藏龙,不可小觑。

“我给过他机会了。”风嬷嬷站到她身边,脸色微硬地道。

“嬷嬷,我… … ”云清霜小心掩去眼底的感伤。

风嬷嬷眉目冷淡,“不必多说了。”

场中二人已酣战多时,尉迟骏使剑,老赵亦以剑招回应。

只见两柄剑剑身相交,上下翻腾,两人被剑光笼罩,分不清谁是谁。只听老赵大喝一声,两道剑影分开,尉迟骏衣衫染血,老赵身上百孔千疮。

云清霜唇不受控制地轻颤,面无人色。

老赵大概生平从未受过这等挫折,他刷刷两剑刺出,下刺丹田,一仁刺双目? 尉迟骏毫不退缩,手中青钢剑一提一翻,分庭抗衡。

老赵将内力透过剑尖,挽起数十朵剑花。尉迟骏闪躲不及,身上被划破了两寸来长的伤口,鲜血直流。他之前受了很重的内伤,现下又游斗了这许久,体力渐渐不支,嗤的一声,他右臂上曲池穴被刺中,一条手臂登时无法动弹。老赵看准时机,将他踢翻在地,剑锋直指他的心房。

“不!”云清霜冲了出去,扑倒在尉迟骏身上,凄然流下泪来。

“清霜。”脑中似有什么东西炸开,尉迟骏痴痴凝眸于她,仿佛感觉不到疼痛。

风嬷嬷叹息一句,“罢了罢了,老赵我们走。”

尉迟骏伸出没有受伤的那只手,轻轻地搂住云清霜。云清霜蓦地推开她,飞快地跑开,不顾尉迟骏在她身后凄然地呼喊。

尉迟骏挣扎着站起。他的伤极重,若不及时包扎,可能会因流血过多而亡,但他顾不上,他有更重要的事去做。

风嬷嬷倚在门前,目中隐隐有些伤感。

“我要见清霜,请嬷嬷成全。”尉迟骏浓眉纠结,恳切道。

“去吧,她还在原来的屋里。”风婕媛淡淡扬起嘴角。既然如此相爱,为何还要互相折磨?立场不同,各为其主,并不是他们的错。

轻声推开门,尉迟骏徐徐走入。

云清霜抱膝坐在床前,一双秋水明眸黑白分明,却是毫无神采,好像在瞧着他,又好像在看着窗外,其实什么都没有看见。

“清霜。”尉迟骏柔声道。

云清霜漠然道:“你还来做什么?”

尉迟骏扳过她的双肩,与她对视,认真地道:“清霜,我来带你走。我们一起去你想去的地方,过你想过的生活。”

云清霜睫毛都不抬一下,“你不觉得现在说这话太迟了吗?”

“不迟,只要你愿意,我们可以重新开始。”尉迟骏手抚上她的面颊,温柔道。

云清霜甩掉他的手,骤然抬头紧盯住他,“尉迟骏,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她牢牢迫住他的视线,忽而惨笑,“我怎么可能和一个欺骗我、利用我、毁灭我国家、欺凌我族人的仇人在一起?”房子倒塌了可以重建,河流干涸了可以重新灌人,首饰破了尚可以修补,可要是心碎了还有办法弥补吗?

她神情激愤,身体不住地颤抖,尉迟骏揽住她,以下巴触着她的脸颊,眼中有无尽的痛楚和怜惜。“清霜,对不起,对不起。”他的心痛得无以复加。他从来都没有想过要伤害清霜,但在儿女私情和国家利益之间,他会毫不迟疑地选择后者。他可以陪云清霜上刀山一队海,甚至愿意舍弃性命去换取她的一线生机,但在辅佐嘉禾帝完成统一大业面前,这一切撇得那样的渺小。若是上天给他一次从头再来的机会,他恐怕还是会选择辜负她。

云清霜拼命地推他。尉迟骏不放,任凭她踢他捶他瑞他甚至是咬他,他依旧死死抱着她。

他身上熟悉的气息那样近,就这么萦绕在她耳侧,云清霜多想让自己软弱一回,可是她不能。她硬着心肠道:“放手。”

“你明知我不会放。”尉迟骏的脸色苍白得吓人。他毕竟受了重伤,现下不过是苦苦支撑。

云清霜狠狠心,手上加劲,一拳击在尉迟骏胸口。他终于松开手,眼神如受伤的野兽,凄厉、绝望,“清霜,你就这么恨我?”他鼻尖沁出汗,嘴角又渗出血丝。

“我恨你人骨。”云清霜神色冷寂,背过身眼中却是晶莹一闪。

尉迟骏喘了儿口气,蓦地支起身体将云清霜抵在墙上,神情憔悴。

“你要做什么?”云清霜故作冷静道。

“你恨我,我不怨你,可你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尉迟骏道,语中有深重难言的苦涩。

云清霜静静回视。

“你化名颜菁,潜伏在乾定城,难道不是为了毁灭我、毁灭天阅国?”在他知晓颜菁的真实身份时,一颗心同样支离破碎。

云清霜唇微微张合,竟无从辩驳。

“你混人皇宫,冒充娴琳公主的侍女,难道不是为了刺杀圣上?”尉迟骏涩然一笑,眼底尽是血丝。

云清霜心中一酸,无言以对。

“清霜,你敢说你从来没有起过杀我的念头?”尉迟骏目光空洞,心中疲乏。

云清霜潜然落泪,胸腔内一阵气息翻腾,她捂住心口急促的喘息。

“圣上于我有知遇之恩,且与我情同手足。辅助圣上成就大业,是我尉迟氏族儿代人的责任。你为何不愿体谅我?' ’尉迟骏眉心一蹙,难以掩饰悲痛的神情。

云清霜望进他的眼,神色楚楚凄哀,“我是北辰国子民,我也有我的贵任和义务。我们各有各的无奈,错就错在不该相识。或者,当日你不曾救下我,那便没有如今的针锋相对,”

尉迟骏倏地伸手将她拥入怀中,不管不顾地吻上她的额头,“清霜,清霜。”他的心跳沉沉人耳,嗓音沙哑黯沉。他的拥抱如此用力,生生勒痛了她的骨头,仿佛要将她揉进骨血,融进他毕生的爱恋。

泪洒上他的衣襟,与鲜血融汇成一体。云清霜想推开他,终究还是不忍心,只在心底道:只要一小会儿,就这样放纵一小会儿就好。

尉迟骏抬起她的下领,没有任何预兆的俯首吻上她的唇。云清霜一惊,刚一挣扎,就被他重新抓回怀抱,逸出的惊呼被他火热的唇吞噬。天旋地转般的眩晕,让她痴迷蛊惑。

许是要发泄一种压抑许久的情绪,他的吻带着焦灼和痛楚,云清霜闭了闭眼,甘愿就此沉沦。

轻柔的浅吻逐渐转为辗转热切的深吻,几乎夺走她胸中全部的气息。云清霜倏然警醒,他们绝不能再这样下去。她使劲推他、闪避,但无沦她如何躲闪,他总是能轻易地捕捉到她的唇。

直到两人皆脸红心热,气喘吁吁,尉迟骏才放开她。

云清霜掩去所有的情绪,神情疏淡道:“你走吧,你的伤需要即刻处理。”

“你依然关心我。”尉迟骏略略一扬唇角。

“我只是不想你死在这里,平白连累了风婚蟾。”云清霜淡淡道。

尉迟骏默然片刻,“我过几日再来瞧你。”

云清霜不为所动,“你是逼我再次离去。”

长久的静默,“那一日,你果然在帐后。”尉迟骏歇威道。

云清霜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只是点头,复又摇头。

尉迟骏面色沉郁,一步一步地退出门去。他忽然明白,此生,或许他拼尽全身力气,做再多事来弥补,恐怕也难再靠近她分毫。

第二十八章

前尘如烟 恩仇难辨又重来

尉迟骏知晓云清霜性子执拗,说到做到,他生怕她再度离开,不敢再去听雨轩探视。

他拜托风嬷嬷送去衣物、首饰和一些稀有的小玩意儿,经常是今日送过去,明日便原封不动地送了回来。他没有放弃,依旧我行我素。他永远只在远处遥望,从不靠近。能够默默地看着她,守着她,他就心满意足了。

有时风嬷嬷也会动容道:“姑娘,尉迟公子对你也算是有心了。”

云清霜睫毛微颤,“纵然破镜重圆,终究已有裂痕。”

风嬷嬷可怜尉迟骏的一片痴情,然而云清霜不点头,旁人无能为力。

日薄西山。

云清霜正与风婚塘在房内商量着该给孩子的极袱和贴身小衣上绣什么花色时,闯进来一位不速之客。

小乌鸦满头大汗紧跟而至,懊丧道:“对不住,我没能拦住他。”

“不碍事。”云清霜低低道。这个世上能拦得住她师父的人,还真是没几个。

“我有话单独和你说。”柳慕枫只对云清霜一人说话,当风嬷嬷不存在般。

风嬷嬷有些恼怒,云清霜扯扯她的衣袖,哀求道:“嬷嬷,你先出去吧。”

“我就在外头,有什么事你大声唤我便是。’,风塘婚拗不过云清霜,狠蹬柳慕枫一眼后,拂袖出门。

“师父,您坐。”云清霜怯怯道。

柳慕枫平视她,眼底一片深沉似海,“脱险后为何不来找我?”

“徒儿并不知师父身在何处。”她说的也是实情,风嬷嬷曾知会她氏馆现已无人居住。

柳慕枫眼风一扫,掠过那些未完工的小衣、兜肚。

云清霜急忙往身后藏,柳慕枫的视线已平平落在她尚平坦的小腹.卜。云清霜心骤然收紧,紧紧咬住下唇。

屋内沉静如死寂一般。

柳慕枫脊梁挺直,忽地大笑不已。

云清霜被他笑得毛骨悚然,背上冷汗浑渗。

“你做下的好事。”柳慕枫声音和气,甚至还伸手抚了抚她的秀发。

云清霜心如鼓擂。她倒是希望师父能对着她发一通火,打她罚她都不要紧,也好过现在不冷不热,不温不火。“师父。”她的话硬咽在喉中,缓缓跪下。

“拿去。”

一只手出现在她的视线中,摊开的掌心中平躺着一颗赤红色的药丸。

“师父,这是什么?”云清霜身子颤抖得厉害。

“吃下去半个时辰后,你浑身的罪孽便能洗清了。”柳慕枫淡淡道,仿佛那是一件无关痛痒的事。

“师父是要我死吗?”云清霜微带愁容。

“你死了,我如何向你母亲交代?”柳慕枫唇角的笑意恰到好处,“尽管你做错了这许多的事,你毕竟还是我的徒弟。但是,”他面色一变,冷酷道,“孩子绝不能留。”

“不!”云清霜想都没想,脱口而出。这还是她第一次如此斩钉截铁地件逆柳慕枫的意愿。

柳慕枫怒道:“你失身于尉迟骏已是大错,如今你还要替他生下孽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