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闵推迟了返程的时间,替赵有时请假两天,两人关在公寓里四十八小时,寸步不离难舍难分。

送完翟闵登机,赵有时空落落的,每天都觉得不习惯,想他想得发疯,她对翟闵上瘾,只有听见他的声音才安心,许宁对她说:“你病了。”

赵有时笑道:“我好好的,没病没痛,你想从我身上赚钱?”

许宁笑笑,像长辈似的摸摸她的头:“假如现在翟闵跟你提出分手,你会自杀吗?”

会,她在这世上将再无依靠。“不会,我才不会在一棵歪脖子树上吊死。”赵有时避开她的眼,笑眯眯的样子一如从前。

可原来有些事,在掌心之外,流于指缝间,抓不住,也控制不得。

寒假到来,赵有时回泸川市过年,她已经搬进了翟闵的公寓,许久都没有回过梧桐巷,翟母时不时地炖些补品过来,笑说:“下学期都不用上课了吧,找到实习单位了吗?”

赵有时点头:“找到了,老师推荐我去一所中学实习。”

“中学老师?”翟母眼睛一亮,“现在考老师可不容易,以后混到事业编制,那就是铁饭碗了,我一直让闵闵考公务员,他就是不听,你也帮我劝劝他,你们妇唱夫随嘛!”

赵有时忍俊不禁,这些日子和翟母相处,她常常被她逗得肚子疼,“翟阿姨,翟闵现在是真正的钻石王老五,还经常上电视,你确定要他去考公务员?”

“你不懂,开公司风险大,我们家不求大富大贵,但求平平安安,公务员才最保险!”

赵有时故意说:“翟闵能力这么强,一定不会只做小公务员,将来肯定能做处长局长,搞不好还能做市长省长,可是贪污*这种事情每天都见新闻,风险看来比开公司大啊。”

翟母虎躯一震:“对对对,我怎么没想到!”她的儿子是人中龙凤,只会做大事,当官比当商人还要有风险。

赵有时终于没忍住,笑得前仰后合。

中午她替翟母送爱心餐,特地跑到公司去。已有半年没来,公司又添许多新人,幸好这次赵有时带的零食足够多,前台冲她眨眼:“老板娘难得大驾光临啊,我们小的差点认不出你啊,才半年多没见,这小模样长的,这身材诱人的……”

赵有时脸红,没好气地把零食摔到她身上:“去去去,零食还堵不住你的嘴!”

前台哈哈大笑。

走进公司里,员工纷纷招手:“嘿,赵姐今天怎么有空来。”

“赵姐你好,又带什么吃的了?”

“赵姐我帮你拎,这一袋子吃的得多重!”

“翟总在办公室开小会呢,赵姐你等一会儿。”

零食袋被抢走,赵有时受不了他们,指挥小孩似的说:“人人都有,别抢别抢!”

她和大家说说笑笑,视线扫过众人,看着他们把零食一股脑儿地倒在办公桌上,目光突然定格住。

赵有时走过去,拿起桌上的相框,说:“你们组织过团体活动了?”

“是啊,上个月去开年会,顺便度假,怎么样,是不是新来了很多小美女?”

赵有时说:“不光我们公司开会?”

“对,还碰到了合作方,那个周……”他说到这里,突然被人扯了扯胳膊,这才反应过来,一把夺走相框,干笑道,“我去上个厕所。”

翟闵的小会还没结束,秘书敲了敲门说赵有时来了,他立刻结束会议,迎到办公室门口,笑道:“嗯我了?”

往常赵有时总会回应“对,我嗯你了”,今天她却说不出话,面无表情地走进办公室,关上门,她走到翟闵的办公桌前,拿起相框看了看,照片是她,没有年会合照。

赵有时低声说:“你和周翊茜,有什么合作?”

翟闵一顿,嘴角微抿,搂住她的腰说:“工作而已,午饭是你煮的?”

赵有时不让他转移话题,说:“别跟周翊茜往来,别跟她合作,你这里不缺她一个生意。”

翟闵耐性道:“我合作的是时代集团,跟她无关。”

“那也别!”赵有时摔下相框,“别跟时代集团合作,周翊茜杀了人,她妈妈替她做假口供,沈朗伟也不是好东西!”

“公是公私是私,别把这些混为一谈。”翟闵哄她,“沈朗伟本身是公司投资人,这个事实改变不了,工作的时候我从来没和周翊茜接触过。”

赵有时不听,她只知道与周翊茜有关的一切人和事都不能出现在她的面前,她无时无刻不在诅咒她,诅咒周翊茜不得好死,死法极其惨烈恶心。

接连几天,赵有时妄图说服翟闵放弃与时代集团的各种合作,翟闵起初还会语重心长地跟她讲道理,后来他索性保持沉默,任由赵有时说到口干,他也不做回应。

这天赵有时呆在公寓里,突然接到一通电话,一小时后她去咖啡厅赴约,对方递给她一张名片,说道:“可算把你约出来了,我半年前曾经尝试想给你做个采访,但是一直没有机会,前段时间我擅自查到了你的手机号,很抱歉我这么唐突。”

赵有时说:“没有关系,可是你想问什么?”

记者跟踪这条新闻已经半年,一直想挖沈朗伟的私事来做头条,至于究竟是杂志社授意,还是某些竞争对手的授意,赵有时就不得而知了。

有时候舆论的力量比法制还要强大,某些事情一旦被媒体渲染曝光,引起的一系列社会效果将不同凡响。赵有时捏着拳,努力控制情绪,答应记者考虑考虑,记者最后笑说:“这也证明我有希望,当时翟总可是一口否决了,还向我们杂志社施压。”

赵有时一愣。

翟闵凌晨才回到家,客厅灯光大亮,赵有时躺在沙发上,场景似曾相识,只不过这次她没有睡着。

翟闵说:“怎么这么晚还不睡,暖气也不开?”

赵有时拿起茶几上的几张报纸,摊在翟闵面前说:“这些是你近半年的新闻。”她拎出其中一张,指着一块版面说,“这是半年前,你跟绿科合作的新闻,时间是在我姐出事后的一个月。”

翟闵沉着脸:“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什么你心里清楚,今天有一个记者来找过我,他说你曾经施压,抑制过舆论。”

“你认为我拿这件事情来换取利益?”

赵有时站起来,盯着翟闵说:“我以为我至少和李江不同,原来不是。”

翟闵大喝:“你以为我拿这件事来换取利益!”

“对,没错!”赵有时让自己的声音盖过他,“你没换取,但是你没拒绝,你敢不敢否认沈朗伟找过你,你敢不敢!”

“沈朗伟是找过我,可是那又怎么样,我们的合作和你姐的死没有关系!”

“你敢说一点关系都没有!”赵有时把报纸全都摔在他的脸上,“翟闵,你真恶心!”

赵有时提前返校,从那天起她和翟闵正式进入冷战阶段,两人谁都不理谁,一个月后赵有时收到翟闵寄来的快递,包裹里全是熟食和她爱吃的零食,而面前的报纸上正刊登着昨天时代集团和居康集团的合作新闻。

翟闵主动结束冷战,三天后搭机来找赵有时,来到租住的地方,他才发现赵有时已经解雇了保姆,并且搬回了宿舍,茶几上放着四天前的报纸。

翟闵在客厅里抽了两支烟,傍晚时分终于在赵有时实习的中学门口等到她。

翟闵说:“我明天把保姆重新请回来。”

“不需要。”

“那你需要什么?”

赵有时说:“什么都不需要。”

翟闵这一个月忙于工作,东奔西跑,四天前完成签约仪式,他又去了一趟美国,昨天才回来,今天又赶来这里,他已经身心俱疲,说:“你当初在医院对蒋方瑶说的话还记不记得,你问她,她是死了爸爸还是死了妈妈,她不能理解你的心情,因为死的不是她的亲人。赵有时,你姐姐发生意外,谁都不想,我哥哥去世的时候,我就知道别人看待这件事情的心情,谁也不能感同身受,我从不要求别人抱着跟我同样的心情去生活。”

赵有时似乎明白了翟闵的意思,她的姐姐不是他的姐姐,他做不到像她那样记恨周翊茜身边所有的人和事。

翟闵说:“生活还要继续,工作也还要继续,我只是在完成我的工作。”

“你说完了吗?”赵有时看着他,“翟闵,所有人都不需要感同身受,我只希望你能,你能爱我所爱,因为我爱你,我也会爱你所爱,可是我忘记了感情不能公平交易。”

“我不需要你爱我所爱,我只爱你,你也只需要爱我,这就够了!”

赵有时低下头,沉默良久,说道:“好,那你别再跟沈朗伟合作。”

翟闵顿觉精疲力尽:“不可理喻!”

赵有时突然发现,原来他们生活在同一座城市,呼吸着同样的空气,但他们从未踏足过对方的世界,他的世界是金钱和利益,而她的世界叫做“不可理喻”。

这种“不可理喻”的潜伏期太长,长达三年,直到第四年才爆发,一旦爆发,杀伤力足以摧毁两座城。

从那以后,他们两人再也没有联络,赵有时不知道翟闵在忙什么,翟闵也不会知道她已经签署了就业协议,已经进行了论文答辩,毕业那天丁士磊千里迢迢携眷来看望她,指着身边的人说:“我女朋友,漂亮吧!”

赵有时笑说:“恭喜恭喜!”

“翟闵最近特别忙,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他抽不出时间过来。”

赵有时笑道:“没事。”

笑完,她和许宁一起吃饭,多喝两杯酒,终于哭了出来,许宁任由她哭五分钟,抽出纸巾递给她,说:“我当年也在翟成面前哭过。”

赵有时垂着头,一声不吭,眼泪一颗一颗往下落,许宁说:“说来也很恶俗,我和翟成谈恋爱,翟成为了事业,把我让给杨光,他的事业是捞偏门,在警方追捕的时候,他从三楼窗户跳下来,以为能学港片里的情节,跳到棚子上或者货车上,可是楼下什么都没有,三层楼,把他摔死了。”

赵有时终于抬头,泪眼朦胧中见到许宁在笑,“后来我偷偷去参加他的葬礼,他妈妈的精神状态很差,翟闵那时还在念小学,这么小的一个孩子,不哭不闹,阴沉着一张脸,你能想象到小学生的脸阴沉起来是什么样子吗?”

赵有时说:“他小时候很顽皮,总是欺负我。”

许宁笑笑:“他跟他的哥哥很像,他哥哥十几岁出来闯,誓要干成一番大事,赚到大把的钱后野心也越来越大,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甚至把我卖给翟闵,不过小时——”许宁看向赵有时,“你比我幸运,翟闵真的爱你。”

许宁从泸川市逃到这里,十几年过去,旧人旧事始终抹不掉,她遍体鳞伤,平日只是故作坚强,她是专业的心理咨询师,但她无法替自己做辅导,她的专业一无是处,如今她打算抛弃这里的一切。

许宁说:“我会结束诊所去新加坡,以后也不再干老本行,我打算开一间艺术公司,想带几个人过去。”

赵有时一愣,脸上泪痕未干:“怎么这么突然?”

“不突然,我已经计划了两年,但是一直没找到机会走,杨光在监视我,我走不出他的势力范围。”

赵有时惊讶:“那现在……”

“现在我找到朋友帮忙,新加坡的朋友,他们能帮我。”许宁笑问,“怎么样,想不想跟我一起去闯荡?”

赵有时从来没想过离开,可是她突然心动,离开这座城市,去新加坡后会有怎样一番光景?

她考虑整整一周,处理琐事整整两周,学校不能去了,她得去向老师们道歉,新租的房子也要退掉,出国手续许宁帮她办理,她趁着有空,偷偷返回泸川市,在姐姐的墓前和她聊了一下午。

忙碌起来,时间流逝地不知不觉,等赵有时清醒过来,才发现一切都已办妥,她已经提着行李,走在前往机场的路上。

这是一个盛夏,犹如四年前那个夏天,碧海蓝天,空气浮躁,她踩着风火轮,书包里是录取通知书,跑在梧桐巷中,王阿姨的老母鸡还没被宰。

候机室里有人在放歌听,赵有时一直沉默,许宁撞撞她的胳膊,说:“有电话。”

赵有时接起来,只听见蒋方瑶在那头哭喊:“赵小时,你今天要走?你要去哪里,我今天去看班主任,她说你要走,你什么时候回来过,你什么时候跟她说的,你要走到哪里?”

“蒋方瑶……”

“你别走,你别生我的气,我知道是我不对,我不该把翟闵的手机关机,不该喜欢他,我已经不喜欢他了,你别走,是我不好,你别跟他吵架!”

“蒋方瑶,跟你无关。”

“我知道你讨厌我了,我大不了不烦你,你回来,你被走。”蒋方瑶说着说着,突然喊,“我马上找翟闵,你先别走!”

她直接挂断电话,赵有时什么都来不及说,没多久手机铃声突然响起,赵有时迟疑片刻,慢慢摁下接听键。

“你在哪里?”

是翟闵的声音,她已经好几个月没听见了,究竟是几个月?她记不清。

翟闵说:“赵有时,你在哪里,说话!”

“翟闵……”赵有时的耳边有歌声,她的思绪有些混乱,轻声说,“我从来没想过,我会和你走在一起,我以为我们很陌生,永远都不会有交集,可是我很感谢,你陪着我成长,带着我认识李江和丁士磊,教会我很多事,让我看见很多人。”

“赵有时,你到底在哪里!”

“前一段时间,我突然发现,这么多年了,我却从来没有想过我和你的将来,我从来没想过我们会不会结婚,将来会不会生小孩,我没想过我的丈夫是谁,也没想过你的妻子是谁。”

“你的丈夫是我,我的妻子是你,赵有时,你在哪里。”翟闵慌了,声音急迫。

赵有时笑说:“翟闵,谢谢你给我的这四年,我走啦,你要保重。”

翟闵大喊:“赵有时——赵有时——”电话只余“嘟嘟”声,翟闵立刻回拨,手在发抖,打过去却已经关机,他跑向门口,谁知丁士磊一直站在那里,此刻用力挥出一拳,“嘭”一声巨响。

他双眼猩红,颤声道:“你把赵有时带回来,把她给我带回来!”

翟闵从地上爬起,不顾员工惊诧的目光,跌跌撞撞朝公司大门跑去。

机场广播,登机时间已到,赵有时排着队,耳边那首歌徘徊不去,她问许宁:“那是什么歌?”

“你觉得好听?”许宁说,“这歌很老,流行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

“我已是满怀疲惫,眼里是酸楚的泪……”

“我曾经豪情万丈,归来却空空的行囊……”

赵有时说:“好听。”

她曾经豪情万丈,如今已是满身疲惫,她将带着行囊离开自己的国土,无人唤她归来,她将四处漂泊。

赵有时手拿登机牌,转身看向身后,空空如也,只有歌声徘徊。

再见,我的年少无知。

☆、第36章 三十五、赵小时要回家

三万英尺是什么概念?

一次中转海州市,四五千元票价,飞行十小时。

或者是,一次中转海州市,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一个人看电影,一个人的三年。

赵有时握着MP3,记忆拉拉扯扯,终于又回到现在。那首歌曲如今就在耳边,同样的歌词和曲调,窗外是层层白云,正唱到那句“我曾经豪情万丈,归来却空空的行囊”。

邻座的男士突然开口:“你在听什么歌?”

赵有时一愣,男士笑说:“我能听到一点声音,蛮好听。”

“不好意思。”赵有时把音量调小。

“不不,我不是说你音量大,这首歌真的蛮好听,叫什么?”

“《故乡的云》。”

“《故乡的云》?”男士拧了拧眉,“没有听说过。”

他似乎对这首歌很有兴趣,借走耳机听了几分钟,说:“我的父母是中国人,我出生在新加坡,这是我第一次来中国。”他问赵有时,“你在新加坡住了很多年?”

赵有时好奇:“为什么这么问?”

他笑笑:“这里在唱‘归来吧归来哟,别再四处漂泊’,我刚才见到你眼里有泪。”

“是吗?”赵有时扭头看向窗外,轻声说,“我在新加坡住了三年。”

三年前刚刚来到新加坡,赵有时大病一场,她吃不下饭,夜里睡眠极浅,连续一周每天只能阖眼两三个小时,许宁边忙公司的事情,边照顾她,有些力不从心,幸好当时有郑妙君在。

郑妙君是新加坡人,与许宁在求学时相识,许宁能够顺利前往新加坡,多亏郑妙君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