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木白笑着扶过茶盏,“叫我木白就行。”

“不合适,毕竟您是官,我是民。”

“既然我是官,你是民,那官家所言,还请如实照做。就叫我木白吧。”

听他语气中带有无奈的笑意,石曼生没由来气顺了几分,不置可否地扬了扬眉。看到吧,是他巴着我。兀自喝了口茶,她到底是换了个称呼,“柳公子是刚到青州不久吧?”

“嗯,不久。”听她称自己柳公子,柳木白淡淡笑——慢慢来,“在下也算是初来乍到,对青州不大熟悉,不知石姑娘近来可有空闲?在下有个不情之请,可否烦请石姑娘带在下领略领略青州风光?”

石姑娘这个称呼倒是比先前那个“石头”让她自在了不少,但这邀约却是有些突然。

石曼生做出副为难模样,“最近怕是有些忙。”

“既然如此,不知下月如何?”柳木白微微笑道。

她继续副为难神色,“不巧,下月也有些事情,只怕是。”

“那下下月又如何?”柳木白接着问道。

“下下月?恐怕也”

“下下下月又如何?”他笑着看她,问得不急不躁,似乎她怎么回答都无所谓。

石曼生尴尬得耳朵都有些发烫。她明白,要是自己再说不行,他就能直问到“下下下下月”去。这么直推脱,两人间倒像是打情骂俏般。

她正了正神,换了个说法,“我怕是近来都不大有空。况且,青州我也才来了年,实在是没怎么玩过,知道的地方也不多。不过,我到认识个挺可靠的人,他月中应该就有空,柳大人要是想游玩,那人定会是个好向导,我可以帮您介绍下。您看怎样?”

石曼生打的注意是去麻烦金哥日,顾老板那边应该是很愿意的——毕竟这可是带父母官游玩拉关系的好机会。

柳木白闻言低头看向手中茶盏,修长的手指环过杯沿,被那白瓷衬得越加细润如玉,下垂的长睫在眼底投下阴影,“石姑娘,你我之间何须这般生分。”

石曼生看到他的睫毛似乎颤了下,声音也听着有些落寞——呃,怎么感觉自己在欺负人?明明吃了相思阎罗的可是她。

时间,屋子里头诡异地安静了下来。

石曼生不知道怎么开口,便索性眼观鼻、鼻观心。不说话挺好,各自喝茶就是了,无论气氛多尴尬,反正她现在是多说多错,沉默是金。

杯茶喝完了,石曼生马不停蹄又给自己满上了杯。而柳木白的视线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不紧不慢地粘在了她的身上,虚虚实实的目光不会儿就让石曼生整个人如坐针毡。

顶着视线,她面不改色地又喝完了第二杯。可余光见他杯中茶水丝毫未动,石曼生有些坐不住了。这人性子似乎很耐得住啊。终于,再给自己满了第三杯后,她决定说些什么。

“柳公子”最好是直接找个由头送客。

“你以往都直接唤我木白。只有生气的时候会连名带姓地唤我。”

呃是吗?被打岔,石曼生时忘了自己要送客的初衷。

“罢了。你都不记得了。”柳木白终于端起茶盏抿了第口,视线淡淡看着远处,“为何不问我发生过什么?”

这个

石曼生的视线开始游移,“做人何必总是拘泥于过去呢?”问了又怎样?反正她不记得,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她才不要问呢。

“噔——”

茶盏放在木桌上的声音,不重,但却惊得石曼生手抖,差点把自己端着的热茶泼了出来。

放下茶盏,柳木白竟然站起了身。

她有些忐忑地端着茶坐在那里看着,心里暗忖是不是惹到眼前人了。然而,接下来的幕完全出乎了石曼生的意料。

三指指天,柳木白字句,缓缓开口。

“我柳木白对天起誓,从未负过石曼生分毫,如有半句虚言,万箭穿心,不得好死。”

——这这这、这是什么情况?!

石曼生手又抖了,茶水终是溅到了手背上,惊得她忙不迭放了茶盏。番手忙脚乱之后,周围气氛渐渐变得似如千斤重压,压得她都快不敢喘气了。她忍不住拍桌,突得地也站起了身。

“啪——”

你妹的!不带这么莫名其妙就发誓的!她可跟他点儿都不熟!

然而站起来之后,对上立在原处瞬不瞬盯着自己的柳大人,石曼生好不容易憋的口气顿时就蔫了。他看着自己的眼神实在是太认真了,认真中带着份难以形容的的执着?反正,这样的眼神,记忆中她从未看到过。很显然,石曼生被他惊倒了。

呃她该说点什么?要不做点什么也成?

柳木白这么发誓,摆明着就是告诉她,他俩之前都是误会,他在表明态度,亦是在逼她也给个态度,可是她又能给什么态度?吃了相思阎罗连人都不记得的她能给个什么态度?

——事情好像更难办了啊。

厅里很安静,柳木白站在右位,石曼生坐在左位,相隔不过两尺,即远又近。对石曼生来说这距离太近了,但对于此时的柳木白来说,这个距离还有些远。

他观她不休,她避之不视,却经不住心慌意乱,左右言他。

“这茶还不错,柳大人可要再续点?”她讪讪而笑,“要不,我再去拿点点心?”

喝茶?倒茶?拿点心?

看到她小心翼翼有些被吓傻了的模样,柳木白突然就笑了,笑得明月清悬,微风徐徐,忽然间便扫尽了所有凝滞。

“石头。”他唤她,如既往,“今日起,你我不提从前,只问来日。”

怦怦。

怦怦。

怦怦

胸口的声音似要穿透耳膜,声声和着她的呼吸。

那刻,石曼生觉得自己要糟——柳木白这厮真真是个麻烦啊。

不提从前,只问来日?谁要和他有来日啊。

三叶巷,金树院。

几日后,夏近秋出门回来了,却发现石曼生那儿完全变了个状态,动不动就坐在池塘边看着锦鲤发呆。以往她看鱼的时候好歹还会做点事,不是喂鱼就是嗑瓜子,再不济还会拿本闲书打发打发,可现在什么都不干,就坐在那儿傻看。副什么事都提不起精神的模样,跟没睡醒似的。

“这是怎么了?我这才离开几天,你怎么弄得这么魂不守舍的?”

“师叔。”看到来人,石曼生勉强打起了几分精神,抬了几下眼皮,胡乱扯了个借口,“我没事儿。就是给江家那人治病有些累着了。”

“累着了?”夏近秋听,急急伸出手搭了她的脉,“可是有什么不妥?”身体这事儿半点马虎不得。

石曼生也不反抗,任由师叔搭着脉。反正本来除蛊后,她的身子就会虚点,所以她的话也作不得谎。

“嗯,是有些气虚体弱。不过无甚大碍。多睡睡,吃点好,养养就行了。”夏近秋放心了些。

多睡睡?呵呵。

石曼生内心叹息,面上还是那副没精打采的死样,整个人靠在廊柱上都快成滩泥了。

自从那日听了柳木白摞下的堆话,她就各种难以与周公相会,到现在已经整整三天了。

三天,三天!共三十六个时辰!

这三天,她总会不自觉去猜测、去揣摩——他那些话背后,会不会有些什么其他的意思或者目的?他这么故意发个誓,会不会不怀好意?发誓也不定都灵验的,会不会他就是随便说说骗自己的?

越想越多,越多越想然后就睡不着了。

这怨不得石曼生,任谁被突然这么表白下都会愣神的,何况是她这个前情尽忘,好似从未动心过的姑娘家。更更何况,表白的竟然还是家世、长相、能力通通凤毛麟角的柳木白柳大人。

唉无边落木萧萧下,白云千载空悠悠。这两句诗怎么越看越顺,明明不是首里头的啊。

夏近秋看不得石曼生这样子,伸手把她扶正了,“精神点,有好消息了。”

“什么消息?”她现在是眼皮都懒得抬了。

“丁家有信了。”师叔的声音明显挺高兴的。

“丁家?”石曼生漫不经心,左耳进右耳出,跟着她的话重复了边,没有任何反应。

“是啊,还离着我们可近了,等你身子歇歇好,我们就去解决了这最后桩,怎么样?”

对上夏近秋探到面前笑意吟吟的面容,石曼生眨了眨眼,将刚才那通对话在脑海中又过了遍,这才回过神,“丁家?!这么快?”

“运气好。丁家目前只剩了个十四岁的男孩叫丁泽,跟着外祖过日子,身子目前似乎并无大碍。现在就在济州。”

这是正事。石曼生来了些精神,“过几日我身子应该就差不多了。”十四岁,看来那蛊应该还没开始发作。要是想现在就去了的话,勉强下也是可以的。

“可要接来青州?”夏近秋询问到,毕竟青州这边花间阁都已很熟练流程,所需事物也很齐全。

认真想了会儿,石曼生抬起了头,眼睛下青色很明显,“济州倒是不远,要不,这次我们过去?”

“过去?”夏近秋有些诧异,她这师侄什么时候这么勤快了?

“来回差不多就半个月,正好出门散散心。过几天就启程好不好?我好久都没和师叔出去玩过了,天到晚闷在青州好可怜的。”她撒娇般扯了夏近秋的袖子,笑得脸谄媚,只是配上那双看就严重失眠的黑眼圈,显得很有些诡异。

夏近秋心中抖,同意了,“好吧。”

得到满意回答,石曼生立刻耷拉下了眼睛,继续瘫靠在廊柱上。好困啊

三日之后,看着关上的院门,坐在马车里的石曼生伸手拦住欲要扬鞭的车夫,转头看向师叔。

“要不我们留个条子在门上?就说家里人出门了。”

夏近秋白了她眼,“你这不是明白着告诉贼吗?”

她不死心,“反正家里也没什么东西,可若是有人找却发现没人会不会”担心?

“哪有什么人找?顾老板那边你不是去了信说要走几日吗?”车夫还是顾老板帮忙雇的呢。

算了。石曼生默默收回手,“确实。走吧。”反正那人也不定会来。

车轱辘滚了起来,马蹄击打着青石板,呱嗒呱嗒驶离了三叶巷。

石曼生透过窗帘缝隙,看着街上人来人往,渐渐沉默了下来。视线漫无目的随着布帘起伏,景入了眼,入不了心。

她没注意到,临街的巷口,个相貌普通的男子站在屋檐下,不言不语,正目送着马车。如果她能仔细看上眼,便会发现,此人正是那个与她碰巧共桌而食过的男子。

马车从城南门出,路向西南而行。济州本就不远,慢悠悠行上几日便到了。

他们要找的人就住在济州下属的金乡县,羊山镇。

郑吕伍商,古易江丁,共八家,终于都要找齐了。石曼生数着手指,落在了最后个“丁”字。等丁家的蛊也解了,这世上百里门的痕迹就消失得干干净净了。祖师爷布置的任务到她这代总算是要完结了。

进到羊山镇,师叔麻烦车夫去寻人问了下路,很快就知道了刘善家的具体位置,离着他们现在位置不远,也就里来路。而这刘善便是丁家小子的外祖父。

这几日,济州阴雨不断,使得田间的路很是泥泞。她们的马车刚走了没会儿,突然被块大石颠,偏了方向,轮子滑,恰巧卡在了田埂下头,立时牢牢陷进泥巴里头,怎么拉都拉不出来。

车夫忙活了半天未果,便打了声招呼,“我去找人帮下忙。”旁边正好有几家农户。

“嗯。”石曼生站在田埂边上,看着四周与青州城里完全不样的田园风光,只觉得气顺心畅。远眺之下,白云朵朵,碧天阔田,微微发黄的稻穗长势很是喜人。

然而不远处,户人家别样醒目。不是因为他们房屋造得高大,而是因为门口挂着的白纸,以及竖着的两个招魂幡。看来这家人是有亲人去世了。

“太麻烦了。”

“小事桩。”

车夫已经拉来了三个农家汉子帮忙,石曼生与师叔是女子,稍稍退到了边。那几人齐心合力之下很快将马车轱辘启了出来,可以继续走了。

别人帮了忙,不给点东西说不过去,但出门在外财不露富,石曼生便拿出预先准备的些小食递给了车夫,他取了直接回头招呼了那些人,“我东家的小小心意,还请各位笑纳。”

吃的东西,不嫌多,大伙儿毫不客气地都收了下来。

车夫顺便问了句,“叨扰下,不知那刘善家可是在前头?”

个个子不高,但身材很是壮实的络腮胡汉子接了话,“刘善?”他伸手指,“就前头挂白布那家。”

听罢,石曼生与夏近秋俱是心中惊,忙又问了两句,这才知道,原来那刘善前几日下地的时候,摔了跤,脑袋磕在石头上,人就没了。只剩下个外孙打理后事,今儿个正是头七。

石曼生自然也是听到了这些,目光经不住转向了不远处的人家——也就是说,丁家的孩子现在是孤苦伶仃个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柳大人,石曼生现在可是个香饽饽

柳木白:那又如何?敢光明正大盯上她的,只我个。

马车停在了立着招魂幡的农户门口。

屋子看着有些旧,灰泥糊的墙面早已斑驳,露出里头块块土黄色的泥砖头;木质的房梁上头码着整整齐齐的茅草,被几块平扁大石头好生压着,是贫民农家常见的土茅屋。屋前头的院字,地方不大,围起的竹木栅栏里头种着几种菜蔬。

前院边角的小块空地上,个瘦瘦薄薄的身影穿着麻衣正背对他们烧着纸钱,升起的黑烟随风缓缓飘散,时不时飞起的残纸屑有的还带着些许星火,但很快便化为灰烬。

石曼生下了马车,站在院门口,看了看那少年,转向师叔,“他叫什么名字?”

“丁泽。”夏近秋的声音不高不低,在这静谧的小院却是凸显了出来。

似乎是听到有人提起他的名字,那少年回过身看了过来。入目的是张带有几分青涩的脸庞,肤色是农家常见的黝黑,加上身量瘦弱,像个小猴子。石曼生隔着帷帽忍不住对他笑了笑,刚想开口打个招呼,却见他径直又转了回去,头也不抬地继续烧着火。

夏近秋拉了她的袖子,“不急,等他忙完。”

过了会儿,烟气小了不少,烧完纸钱了,丁泽这才站起了身,拍了拍衣服上的纸灰往他们这边走来。

“两位是?”

他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嘶哑,双眼下微微泛青,眼睛发红。十四岁已经不算孩子了,但毕竟是相依为命的外祖,如今留下他人在这世上,想必极是难过,再怎么男儿有泪不轻弹也是忍不住的。

“节哀顺变。请问可是丁泽丁小哥?”

“我是。”少年有些疑惑地看着她,“不知二位有何贵干?”他说得小心翼翼,用语却与那些路上遇到的农夫大不相同,看来是读过书的。也对,丁家的后人,怎么可能不识字。

“我们是你祖上故人,此来是为了丁家之事。”师叔的声音很柔和。

听到此话,少年有些诧异。他年幼之时就已父母双亡,怎么突然冒出来了故人,还是两个女子?而且丁家之事?

少年垂了眼婕,话语之间带着疏离,“在下父母早亡,丁家上上下下只剩我人,怕是帮不了您什么。”行了个礼,他又道,“今日是我外祖头七,就不招呼二位了。”

眼前的少年似乎对她们隐隐有着排斥,说出的话也分明是在赶人。

“你不问问,所为何事吗?”见他转身要走,石曼生出言相拦。可那少年却像没听到样继续往前走。

“性命之重,你都不担心吗?”石曼生再接再厉。

少年脚下顿,未没回头,而是再次提步。

看来他应该知道些什么,石曼生与师叔对视眼,决定不再绕圈子,上前步,声音放缓,“丁家血脉都活不过三十年纪,你难道不怕吗?”

这次,她终于停住了他的步子。

“与你何关?”半响,背对着她们的少年开口了。

——他果然知道。

“那你以后可有什么打算?”

少年没有回答,只是用手指搓了搓身上的麻布,半低着头,“不劳二位费心。”

他是只剩人了,那又怎样?眼前的女子衣着虽是朴素,但料子也不是他们这些穷苦人家穿得起的。她为丁家而来?为何以前不来,偏偏在他只剩人的时候过来,又能有什么好心?是,他们丁家人注定短命,那又如何?他再不济,也轮不到别人假好心,更不要那些乱七八糟的施舍。

“慢着。”见他又要走,石曼生三步并两步直接走了过去,“我能治好你。”不容置疑的语气。

少年忽而僵。

夏近秋也缓步走了过来,笑着接道,“这位姐姐可没骗你。”

少年转过身,视线在她们之间游离了会,许久憋出了四个字,“有何代价?”

什么都不用,反正江家那边都给了那么多钱了。这是石曼生想的,可夏近秋却抢在她前头开了口,“和我们走。”

石曼生吃惊地看向师叔,却见她副平静模样正注视着那少年。

“丁家剑法,你是唯传人,我们正好需要个护卫。”师叔又加了句,而后默默等待他的答案。对于这样的孩子,需要代价的好处,往往比突如其来的馅饼更让人放心。

少年脊背很是僵硬,板得似乎就要拗断,“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特地来寻你的人,也是能治好你的人。”夏近秋微笑道,“我与你父母同辈,你若是愿意,可称我声姑姑。”

石曼生默然不语看着这切,她没想到师叔竟然会起念将这个少年带回去。护卫?她很是怀疑,这孩子年纪这么小能做护卫?

后来,石曼生偷偷问过师叔,为什么其他七家的人都不多做联系,却偏要把丁泽带回来。虽说是孤儿,但毕竟他年纪也算不小,若是出于恻隐之心,那她们留下笔银两就行了。丁泽在民风淳朴的羊山镇应该能过得不错。

对此,夏近秋给出的理由很出人意料,“他是你师祖的侄孙,师父对我有恩,我不能让她的后人孤苦伶仃地活在世上。”

石曼生大惊,“那岂不是师祖也算是丁家血脉?师祖不会也”

“嗯,你师祖也是那般去的。”

石曼生从小在百里宫长大,但她从没见过过师祖,因为师祖在很年轻的时候就离世了。现在看来应该也是那个蛊的原因,这也就解释了为何师祖会留有遗训定要解了八大家身上的蛊,毕竟她自己就是受害者。

也好,家里多个人也热闹点,就她和师叔也怪冷清的。石曼生不反对,带他回去就是了。

于是,柄轻剑,几个牌位,包衣服,几钱碎银,丁泽带着全部家当,最后看了眼生活了十年的地方,锁上门走了出去。爹、娘、外祖,孩儿答应过你们的,会很努力、很努力地活下去。

“我们要去哪儿姑姑?”这个称呼让夏近秋脸上溢出了欣慰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