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在离开牢房,去到府尹后院的路上,石曼生这心里直莫名忐忑。

而这份忐忑在看到后院的景色后,却渐渐被她抛在了脑后——当官的就是会享受,你看看那亭台、那假山、那潭水相比之下,她平日里乐呵呵喂鱼的那个池塘只能算是个水坑。

“这边请。”柳木白走在前头,她听得到他的声音,看不见他的神色。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虽然声音如往常,可石曼生总觉得身前人似乎有些不悦。可这种感觉,在每次柳木白转过身看着自己的时候却又很奇怪地烟消云散了。

她摸不清情况,便也不多话。

两人来到处假山后头的小院,院子里的铺着清爽的石砖,正中间摆着石质桌凳,那上头已经放着做好了的菜品,香味阵阵袭来。

柳木白领着她走了过去,石曼生便趁着走路四下看了看这院子。整个院子里只有棵树,别的花草点儿也没。那是院子南边角落的白兰树,仰头看去足足有四五丈高,此刻正直秋季,还未开花。但看着这高大树木,她似乎能想见花开时白玉兰枝枝昂在枝头,白如皑雪,纤尘不染的模样,就和眼前淡淡而笑的人样。石曼生第次觉得,原来花儿与男子也是这样般配。

柳木白就好比这木中白花,模样儿白玉如兰。

只可惜,这朵玉兰的心思太深,寻常人可承受不起。

两人相对而坐,桌上是三菜汤,都是些家常菜色,吃起来味道很是不错,石曼生不知不觉就下了碗饭,尤其是其中那盘苋菜她个人就吃了大半。柳木白看着对面人认真吃饭模样心无旁骛的模样,本来心底那丝闷气,悄然散了开来。

“可要再添些?”

扒完了最后口米饭,还有些意犹未尽,可是被对面人这么说,她才发现自己个姑娘家吃得比他快了不少。

“不用了,我已经饱了。”放下碗,她笑了笑,“多谢柳大人款待。既然那人已经没事,在下这就告”

“昨日京城遣人送来了些瓜果,味儿不错,正好做饭后甜食,且尝尝吧。”他打断了她的话,说的话也是陈述,并没有询问的意思。

石曼生听出他似乎不喜自己就这般告辞,皱了皱眉,正要开口,却又被柳木白接了话头。

“来者是客,更何况是帮了本官大忙的贵客。”

听到“本官”两字,石曼生到底还是应了下来,“那就叨扰大人了。”

“我先领你逛逛院子,顺且消消食。”柳木白面上现出满意的笑容,吩咐了边上的人声,“等会把那些瓜果切好,直接送去湖心亭。”

“是,大人。”

随着柳木白逛衙门,石曼生还是挺有兴致的,像她这种平头老百姓可从来没进过衙门。不过可惜的是,因为是白日里,衙门前头还是要办公务的,于是她只能跟着他逛后院,说白了就是看看府尹老爷的家长什么样。

遥遥地就瞧见了湖心的那顶蓝顶的亭子,九曲桥连接着岸边,石质桥面似恰恰浮于水面,边上是城边的青绿荷叶,花儿都谢了,个个饱满的莲蓬甚是喜人,夏日中若是满池荷花尽开,定然美不胜收。

“今日多亏你了。”柳木白清淡淡地起了话头,边走边聊。

“好说。”她笑了笑,脑海中不觉又闪过刚才的幕,那个莫名其妙沾着黑血的亲吻。终于,她忍不住问出了口,“那人,不知是什么人?”

“这”他面上有些为难。

她恍然,立马说道,“是我问得不当,还请柳大人莫要放在心上。”那人是“重要人物”,他的身份应该也“相当重要”。

“并无不当。只是此人罪名尚且不明,我时不知从何说起”柳木白站到了湖边慢慢走着,似是思考着什么,目光自然而然看向了石曼生的面庞,“梅子倾,此人名叫梅子倾。”

石曼生有些好奇,“青色的那个青?”

柳木白雅然笑,“是倾国倾城的倾。”

男的起这名字?也算人如其名。她不由得看了看身边人,心中又加了句——论相貌,柳木白也是人如其名得很。

“你可曾听说过他?”

“嗯?他?”石曼生有些奇怪地摇摇头,“没有。怎么,他很出名吗?”

“我不清楚。”柳木白笑笑,看上去心情似乎不错,“他是江湖中人,我原本以为他在江湖也许应该有些名气。”

段没头没脑的对话,石曼生也随着他笑了笑。梅子倾?反正以后见不到了,今儿个就当被狗咬了口吧。

湖心亭,顾名思义,建在湖心。链接亭子与岸边的是架贴水而建的九曲桥。此时,几个侍女正端着瓜果、茶水从桥上往亭子走。柳木白见状放缓了步子,想等那些侍女离开后再领石曼生过去。于是,他俩就站在桥边不远处,对着满池荷叶。

时间两人之间有些沉默。

没了话头,石曼生有些尴尬,木木站在那里,只能分外认真地看着那些绿油油的荷叶。心中不由想——这池塘里会不会也养了鱼?会是锦鲤吗?

想着,她便努力朝那些叶片中的缝隙看去,想要觅觅游鱼的踪迹。

“为何不戴我送你的发簪?”站在她身边的柳木白突然开了口。

作者有话要说:

痛哭流涕娘子签证被check,要补充材料

含泪忍痛更新章

十五

想得入神的石曼生反应了会才明白他在说什么,语气平平地答道,“玉石易碎,我好动,万摔了不好。”她直用的都是那根木簪,已经忘了是什么时候买的了。

闻言,柳木白接着问道,“那我改日再送根结实点的,不知石姑娘可会戴上?”

她当然不会戴,簪子的意义非同般。既然要与他划清界限,又怎么可能戴他给的木簪?

“在下不缺簪子。”觉出他投来的目光,石曼生低头看向脚边不远处的片荷叶,动了下眉。这片荷叶在池之中并不显眼,和旁的相比还有些偏小。可偏偏此刻入了眼,她也就顺势盯着看了会儿,很自然地忽略了柳木白的视线。

此时,侍女们已经摆放好了瓜果,正沿着桥往岸边走,路过他俩边上纷纷弯腰行礼。

“大人,都备好了。”

“下去吧。”

“是,大人。”

柳木白没有继续纠结簪子的事,很有礼地引着石曼生走上了九曲石桥。石桥的桥面很低,几乎贴着池面,只要稍抬脚就能触到旁的荷叶。他在她前头两步距离,衣袂飞舞,如风起波。她不紧不慢地跟在后头,随着桥的曲折变向,怡然看着湖面的不同风景。

当真是——九曲蜿蜒桥,曲曲景不同,东南西北望,步步如生波。

待二人行到桥中央的时候,直走得好好的柳木白忽然停了步子。

“石姑娘可在恼我?”

石曼生不得不也停了下来,两人站在池荷叶之中,气氛有些微妙,她牵出了个笑,“大人何出此言?”

他回身,视线凝住她,“你就没有什么想问的吗?”

她稍低了视线,“在下并不是很理解大人的意思。。”

柳木白又看了她会,目光灼灼,“那日,阿甲被我罚了三十板。”

那侍卫挨打了?石曼生眼中流露出些许惊讶。

“从古松亭回来那天,我就问了他。他说那箭是他故意打偏,想试试你侍卫的身手。”

石曼生视线有些飘移,她没想到柳木白会开门见山地说这事,便打着马虎,“是吗,原来他是故意的?”

“嗯。我也是故意的。”柳木白的声音沉了下来,“我故意不去寻你,总想着,说不定能看到你主动找我次,和我理论阿甲的事情。结果,还是我去寻的你。”

——寻我?他确实是来寻了自己,在离开青州个月后,为了那位中毒的“重要人物”寻了自己。

她波澜不惊地回复道,“今日能帮到大人,是在下的荣幸。”

柳木白视线转向了那池荷叶,“你果然是恼我了。”

“大人言重了。”她岂敢?

他轻笑声,声音不愉,“若我不去寻你,你是不是会直不来寻我?”

石曼生没有作答,沉默以对。她确实是这么打算的。

良久,柳木白叹了口气,“是我太心急了。”他面上又恢复了往常笑容,“若不是今日那人,我可能还能再捱上几日,再去寻你。还好,那人倒是给了在下个好借口提前去见你。”

石曼生不知道怎么接话,正尴尬之时,柳木白适时地道了句,“走吧,尝尝瓜果。”

恍神间,她的手边忽然有了暖意,下意识就要收回,却被只骨节纤长的手稳稳牵住。衣袖掩盖之下,他的手心干燥温暖,牵着她大步往亭子走去。

石曼生呼吸滞,仓皇间,急急试着挣开,而在她用上力气的前刻,身前人松了手,接着很是自然地将她引到桌边,还为她满上了杯子,“这些是今年的新茶,我试过的,还不错。”

胡乱点了几下头,混乱的石曼生突然很想回家。

被牵过的手有些僵硬,亭子里瓜果甜美,茶水清甜,而她,心不在焉。反复斟酌着什么时候告辞比较合适。可对面那位言不发地看着她微笑,时不时为她再递上洗净的葡萄,叫她莫名有些开不了口。

终于,她坐不住了,放下手中用来清喉的绿茶,豁出去般抬头望向了他。

“柳大人,家中还有些事,在下就先告辞了。”

“你还是没有什么想问的吗?”又是这个问题。

“呵。真是有事,我就”

“真的,什么都不想问吗?”他的话似若引诱。

想问的其实很多。

他接近自己到底有什么目的?

他和自己以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今日中毒的那个人又有什么玄机?

等等等等。

可惜,她明白这些问题就算她问了,得到了答案,她也辨别不出真假

然而,待对上他水墨般的双眼,她心跳仿佛漏了拍,鬼使神差间,石曼生问了个也许最无关紧要的问题。

“你是真的喜欢我吗?”

风停水驻,小亭静得仿若白纸,等待回答的时间显得额外漫长,她心底已经从数到了十,可面前人依旧只是看着自己,并未开口。

石曼生说不出心中感受,只想着——她确实应该告辞了。

柳木白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犹豫。也许是他从她清澈的眸子中看到了自己的倒映,忽然有些愣神。也许是她微抬的额头光洁白皙,吸引了他的心思。也许是

他犹豫了

然而,当看到她的神情从有几分不宜察觉的小心翼翼渐渐变得有些退缩时,个字忍不住从他口中蹦了出来,如释重负。

“是。”

我是真的喜欢你。

风悄然而起。

那刻,明明夏至已过,石曼生却仿若听到了池花开的声音。

她有些慌了,心里个声音告诉她——怕是要来不及了。

她要来不及去深究、去怀疑了。

是夜,二更天。

石曼生躺在床上,睁眼看着天花板,那是怎么都睡不着。这整天,她脑海中都会时不时闪过柳木白的话,还有那个叫梅子倾的犯人。她觉得自己有七成把握,梅子倾就是昨天晚上那个人。

视线不觉又飘向了旁桌子的第三层抽屉,那里有昨天柳木白给自己的“诊金”,实实在在的三个大银锭。

——你是真的喜欢我吗?

——是。

烦死了!

猛翻个身,她闭着眼开始数数催眠。可是直到数到了万都还是分毫睡意也无,反而越发精神了。——要是师姐在就好了,她故事说得最催眠了。

余夏:

刚这么想着,突然窗户那边就有了动静。

难道是说曹操曹操到?可是等了半天也没人敲窗,石曼生便试探着叫了声。

“是师姐吗?”

外头没回应,石曼生怀疑自己听错了,毕竟师姐两天前才来找过自己。可就在她准备转身继续数数的时候,窗外传来了余夏的声音,正贴着那扇窗。

“石头,你还没睡啊?”

石曼生忙起了身,开了窗,正看到余夏站在窗外,“师姐来了怎么也不敲下暗号?”

余夏翻窗跃了进来,站定在她边上,袭夜行衣带着寒气,“我怕吵醒你。”

“不会不会。“石曼生关了窗,“我正睡不着呢。外头这么冷,怎么不早点进来?”

余夏站在阴影处,含着胸,不知是不是黑衣黑夜的原因,石曼生总觉得她看上去瘦了。

“我去点个灯。”她边招呼余夏坐下边跑过去桌边,可还没等她走上两步就被余夏扯住了袖子。

“师姐?”

“别点灯。”余夏的声音带着丝颤抖。

石曼生停了步子,转过身,牵住了她扯着自己袖子的手,片冰凉,“出什么事了?”

“我想师父了。”余夏轻笑了声抽回手,“真丢脸,别点灯了。”

“师父?”

“哎呀,这么大把年纪了,今儿个夜里突然就好想师父和你,忍不住就跑过来了。你师姐我还从来没这么多愁善感过眼睛都酸了。难道是春日愁思多?”黑暗中,石曼生看到她夸张地扇着手的动作,像是要把眼泪扇干般,“不行不行,不能点灯,要是让你这破石头看到,还不得笑话死我。”

“我才不会”

“你个石头最会脸上本正经,心里头笑话别人了。”余夏语气平复了几分,“对了,解蛊的事怎么样了?”

说到这个,石曼生也语气认真了起来,“快了,东西试得差不多,应该再过三四个月就成了。”

余夏似乎顿了下,而后大咧咧地拍着她的肩膀,“我就说我们家师妹最厉害了。不急不急,时间多得是呢,可别累坏了我们石头,要让师父知道了还不得训我。”说着说着,她的嗓音有些干涩起来,声气也低了下去,“你说师父她还好吗?”

石曼生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好久没她老人家消息了。本以为青州这边会有线索”

两人同静默了会儿,余夏突然伸手抱了下她,而后转过身摆着手往窗口走,“好了好了,也算看完你了,我走啦。好好睡,睡少了会变丑的。”

看着她被隐隐月光勾勒出的背影,石曼生竟然觉出了几分落寞。

“师姐!”猛地出声叫住了她,小心翼翼地问道,“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不然她怎么会突然说想师父?而且,距离两人上次见面仅仅才过了两日。

余夏的身形顿,而后又无比自然地掀开了窗户,“小丫头乱想什么呢!你师姐我好着呢,就是想你了,来看看你不行啊!好了好了,快睡觉去!我走了啊。”话毕,她从窗口跃了出去,消失在了夜色中。

师姐

石曼生默默阖好了窗户。她觉得自己有必要去趟青林镇。那个青州边上的镇子,师姐嫁去的那个镇子,还有那做着花草生意的姐夫家。

该是月上梢头的时辰,不知何时飘来了片乌云结结实实挡了月光。安静的街道显得有些萧瑟,空荡荡地没有个行人,远远传来三更天的梆声。

——咚——咚咚

“三更了呀。”王牢头打了个哈欠,伸手捏了捏脖子,熬夜果然难受。回头看了看边上站着的几个小衙役,个个已经眼睛快要搭上了。

“都给我打起精神来!”声大吼,几个快睡着的小衙役惊着般都醒了过来,立时站得笔直,面容个比个严肃,只是眼睛十分无神。

“这还差不多。”

王牢头又四下看了看,确定那铁门依旧锁得好好的,再接再厉又瞪了瞪那些小衙役,最后扭了扭脖子,舒服地坐上铁门正前头的木椅,放心地闭了眼睛——他先眯会儿,还有两更就天亮了。反正外头还有柳大人从青州带来的护卫同守着。应该出不了什么事。

夜越来越深。

阵凉风从街口吹过,青州衙门口圆滚滚的灯笼慢悠悠晃了起来。摇摆地倒像挂在枝头的大葫芦。灯罩里的火苗也随着摇摆左右晃荡,照得前头的路面还有那两只大石狮子忽明忽暗。

——咚——咚咚

更夫正巧来到了衙门前头的路,边走边裹了裹衣服,这春夜里还是有些凉的。忽然,眼前闪,他好像看到前头跑过去了个人影。

刚有个人?

伸手揉了揉眼睛,空荡荡的街道哪有半个人影。

难不成我眼花了?

更夫兀自咕哝了几声,而后敲着手中更锣渐渐走远了。

衙门口再次安静了下来,从座狮子像后头悄悄探出了个脑袋,那人四下逡巡了几眼,毫不犹豫跃上了屋顶,路弯着腰走向了衙门左侧,正是牢房的方向。然而,此人仅仅前进了不到十丈距离就停了下来,半匍匐在屋顶不再动弹。

——有暗卫。

几番思量,只得放弃,匿入夜色中。

府衙后院的处二层小楼。

“大人,刚才有可疑人物出现在府衙屋顶,我等按您吩咐按兵不动,那人便离开了。”

“知道了。下去吧。”

“是。”

这般深夜,柳木白也并未歇息,而是站在桌旁笔划写着封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