纠结了番,她最后还是打理妥当出了门——怎么也得当面告个别吧。

走去城东府衙,她这路走得要多慢有多慢,晃荡了大半天,在看到衙门口那两个挎刀而立的衙役后,石曼生又犹豫了半天,总觉得有些胆怯,还是不敢上前。正在这时,王牢头从街的那头走了过来。他副刚从外头吃完饭,酒足饭饱的模样,身后还跟着两个年轻的小衙役。

总是得告个别啊。她叹了口气,迎着王牢头走了过去,“王牢头,劳驾,我想见下您家大人。”

王牢头认出了她,立时换上了副笑脸,“好好,您稍等,我这就去给您通报。”边说,他边领着石曼生进了衙门。

此时还是午休时间,是以衙门内比较安静。石曼生跟着王牢头路去到了正堂边上的等候室,王牢头特意给她上好了茶水,这才去向柳木白通报。

石曼生凳子还没坐热,王牢头就回来了。

“劳烦石姑娘这边请。”

这次,王牢头直接领着她去到了后院。这里之前石曼生也来过,是以并不陌生。

“石姑娘,柳大人就在里头,小的就送您到这里了。”

“多谢王牢头了。”

面前屋子的门虚掩着,石曼生敲了敲,听到里头声“进来吧”,这才推门而入。

这是间书房,柳木白正坐在书桌前头提笔写着什么。

“随便坐吧,我会儿就好。”他抬头笑着招呼了石曼生下,便又低头写字。

随意坐在了旁的木椅上,石曼生开始打量起这间屋子。从堆满书册的书柜到墙上挂着的墨色字画,再到那长长宽宽的实木案桌,她的视线最后定在了柳木白身上。

他执笔的手拿得很高,手腕悬空,轻飘飘地在白纸上落下道道墨黑笔画,特意挽上去的袖子下露出了他修长的节小臂。石曼生眯眼看了看,不觉心下啧啧两声——怎么点儿汗毛也没有,倒比女子还细腻了。

柳木白说的会儿果然是会儿,石曼生看他写了五六个字后就停笔了。

“你来找我了。”他说着话起身向她走近,眉眼都在笑,笑得石曼生有些过意不去——自己可是来辞别的,这别还别到川蜀那老林子去了。

但拐弯抹角、拖泥带水从来都不是她的性子。

“我要离开青州了。”

话音落,还未走到她面前的柳木白生生停住了步子,眉眼的笑容立时凝滞在了脸上。

再接再厉,石曼生继续说道,“我老家那边有些事,要回去了。”应该不会再回来了。后面句,她想了想还是吞了回去,这般说出来实在是有些伤感情。虽然他们之间应该还不是特别有感情吧?

“你要回川蜀?”柳木白站定在离她四五步远的地方,脸色沉了下来,周遭气氛也跟着凝,“什么时候动身?”

“差不多十天后吧。”

“打算何时回来?”柳木白缓缓提步,再次向她走来,声音发暗,步步走得很慢,仿若踏在她的心上。

“短时间内怕是回不来。”石曼生是第次见他这般阴沉模样,心中不免发慌,人往椅背上靠了靠。川蜀本就遥远,没有重要事情她应该不会回来了,再说,已经知道了师父就在鬼医谷,鬼医谷也在川蜀带,是以应该也不会有什么重要事情是非来青州不可的了。至于京城,八姓八家的事情已经解决,她介江湖女子怕是也不会再去了。

柳木白再次上前步,双腿几乎碰到她的膝盖,“不再回来了?所以你是来道别的?”

石曼生勉强笑了下,“天下无不散的筵席,柳木白你要是有空也可以来川蜀之地逛逛,那边与青州、京城的风景很不不同。”她使劲往椅背上靠着,企图拉开点与眼前人的距离。

柳木白俯下身,双手撑在她的座椅扶手上头,把她圈在了自己与椅背之间,而后慢慢缩减着两人之间距离。石曼生的鼻尖再次闻到了那若有似无的青竹香气。

“你”石曼生紧张得有些无措,身子想要再往后些却是不能了,正当她纠结于是否要推开眼前人,却忽然听得柳木白轻声笑。

他笑什么?不确定地抬头看,相隔尺的眉角确实带着笑意,不是那种怒极反笑,也不是那种无奈自嘲,而是真的在笑,有些欢喜的那种笑。

“好。我过些日子就去寻你。”

——寻我?去川蜀?他要去川蜀?石曼生诧异万分。

两人离得很近,柳木白自是将她的表情通通收入眼底。此时,他甚至能看清她脸上细小的绒毛,她的眸色在白天看来有些浅,现下正睁大了眼看着自己,点都没有她平日里装腔作势的老练模样。看着看着,心中不知不觉染上了丝异样,声音也暗哑了几分,“上次给了你白玉香,到现在只听得声木白,在下怎么看都有些亏。”

还在惊讶中未缓过来的石曼生忍不住喉咙有些紧,“你”

“今天想听你多叫几遍,可好?”说话的尾音随着他的眉眼起微微上翘,似只小爪偷偷在石曼生心尖上挠了下。

呼吸开始变得不顺畅,整个人被青竹气息包围着,她若往前点就能碰上他的鼻尖,他眼中映着自己,可这个自己正睁大着眼,看上去有点傻气。

!!!

瞬时回神,石曼生猛地低了头,“你,你也要去川蜀带?”

柳木白不再逼近,稍稍放松,“朝廷上有些事,正好要去趟。石姑娘言九鼎,可别忘了要称我什么。”

咬牙,“木白。”

他满面愉悦地看着她,见她耳后微微发红,心中有丝丝颤动,视线不忍移不开,“我到时怎么找你?”

石曼生缩了缩脖子,“若你能到通义县,就到当地处“黄家药铺”留条消息说要找我,我般过两天就能知道。”

“好。正巧,我确实要去趟通义。”柳木白的声音缓缓暗了下来。

她突觉气氛不对,刚要抬头,额间却贴上了抹微凉,转瞬而逝,回过神时,柳木白已经退到了三步开外。

“你”

他摊摊手,指着自己额头,看着她笑,“我是故意的,你要不要讨回来?”

咚咚、咚咚、咚咚——心跳得有些快。

她单手抚额,面红耳赤,“不,不必了。”

从府衙落荒而逃的石曼生,路心情高涨地回到家中,看他们正在整理搬家的东西,石曼生很是殷勤地上去搭了把手。

“小心,别磕着了。”

丁泽狐疑地看了她眼——不是昨天还脸不情愿走的样子吗?

“我去收收我屋里的东西。”石曼生忽略丁泽的眼神,乐呵呵地往里走,走的时候还忍不住悄悄摸了下额头,脸又羞涩的红了三分。

丁泽脑海中默默响起了句话:女人心,海底针。女人脸,三月天。

29.二十九

半月时间转瞬即逝, 金树院的众人打理妥当, 要去川蜀了。

离开青州的那日, 柳木白柳大人亲自前来送行。余夏见状什么,倒是没说什么煞风景的话。她估摸着反正都要离开青州了, 师妹这段“孽缘”就算来个依依惜别也翻不了大事,最后见面, 吃不了亏。不冷不热地打了个招呼后,余夏就进到马车和师叔坐到了起。叶青毕竟是正在被追杀的人, 帽子、面罩裹得严严实实,和丁泽两人, 个骑马,个赶车, 这行人瞅着还有点气势。

当着大家伙的面,石曼生有些不大好意思和柳木白说话,站在那里不做声。

“给你的。”柳木白从旁阿甲手里取来了个四层木质食盒,“些小食,留着路上吃,打发打发时间。”

“嗯。”她闷闷地双手接了过来, 咬了咬嘴唇没说话。离别时分, 还是有些舍不得。

柳木白见她纠结模样,微微笑,语气温和中带着些宠溺, “别让他们久等了, 我不耽误你了, 启程吧。”

石曼生双手握着食盒的提手,点了点头,刚准备往马车走,她突然轻唤了声,“对了。”而后微微侧了脑袋,对着他悄悄用手指了下自己头发。

顺着她的指尖看去——秀发中,那支玉制的莲花簪子泛着莹莹的暖光。

柳木白心中顿,暖意隐隐上升,嘴角笑意越盛,“好看。”

石曼生红着耳朵,兔子样上了马车,临进去前冲着柳木白做了个口型——回、头、见。

他摆了摆手,笑得人如沐春风,“好。路小心。”

旁,骑马的叶青就着面罩偷偷看了看柳木白,而后又看了看他身边的阿甲,心下凛:这个护卫不简单啊。丁泽默不作声地看着切,待石曼生上了马车坐稳,举手挥鞭,面无表情吆喝出声,“驾——”

马车沿着石子路晃晃悠悠地前行起来。

柳木白站在原地,看着马车远去,嘴角的笑缓缓拉平,掩在袖下的指尖狠狠掐了下手心。刚才,看着她指着簪子倩笑的模样,他突然觉得很想抱抱她。

“回去吧。”

“是,大人。”

两人前后上了马,与石曼生他们行反方向离开了。

“事情都安排好了?”柳木白淡淡说道。

“大人放心,阿乙他们今夜就出发。”

“手脚干净些。别当着她的面。”

“是。”

柳木白又加了句,“等她们走远些。”

“是。”阿甲默默记下,回去要叮嘱阿乙才行。

这么多人起出门,回川蜀的路上自然很是热闹。待马车行到了平稳的官道,石曼生打开了柳木白送的食盒。食盒有四层,放的都是精致好看的小点心与蜜饯之类的小食,粗粗数种类不下二十,形状各异,颜色不同,看着人就胃口大开。

“师叔,师姐,起吃点!我再那点给丁泽他们。”她很乐于分享。

见石曼生乐呵呵地样子,余夏默不作声从怀里掏出了根银针,当着她的面将那些吃食从头到尾试了了个遍,种戳针。

石曼生脸色很难看,“你什么意思!”

“就是这个意思。”余夏语气也硬。

眼看两个人将将要吵起来,被师叔果断拦了下来,“好啦好啦,有什么好吵的。柳大人也是好心。小夏,你想太多了。”

“就怕某人想太少。”余夏咕哝了句。

石曼生眉毛竖,“你”

“少说两句!”师叔提高嗓子,“来,吃东西。反正都要回百里宫了,余夏,你别这么针对石头。再说,你怕什么毒!”

余夏抬了抬眉毛,不说话了。

石曼生很不高兴了,把吃的往师叔面前放,“某人看不上,就不要吃。来,师叔,我们俩吃。”

“不吃就不吃!”余夏不屑。

“那王小虎也别想吃!”石曼生瞪她。

余夏拍坐垫,“他敢吃!老娘削他!”

莫名被牵连的叶青后背寒,默默回头看了眼马车。

师姐妹之间小打小闹很正常,余夏之所以验毒,是确实有点不放心,看到柳木白她就不放心。二是想提醒师妹别得意忘形——柳木白那厮究竟打得什么主意可还不确定呢。

两人闷气了路,夏近秋在马车自顾自地吃着小食——嗯,味道不错。反正她们两个从小就闹,会儿就好。

果不其然,到晚上下榻镇子的时候,两人又好了。

“师姐,这个味道不错。”

“嗯,我尝尝。”

“好吃不?”

“不错不错,再给我块,我给叶青也尝尝。”

从青州到川蜀百里宫,路途遥远,行路艰难,整个行程是从东北方向往西南方向,路途径淮阳,淮南,江陵。按照他们的计划,开始是走陆路,到江陵后要转为水路。因为师叔身体不是很好,是以他们这路速度并不快。每天只行上四个时辰不到,隔个四五天还要在大城镇歇息采买下,这么算下来差不多要个月多月才能到百里宫。

反正时间有的是,他们也不急。路上玩玩看看,倒也开心。有了江家那笔进项,不仅这路的银子不愁,以后几年也不必愁了。石曼生暗暗打算:有钱人的生意就是好做,等有空了得再来票才是。

这路走来,虽然偶有坎坷,但大体很是顺利。二十三天后,他们如预期地到达了江陵地区。等换上水路,这离家就不是很远了,赶赶,说不定还能在百里宫里过年。

冬日寒冷,夏近秋的身子越发怕凉,平日赶路都直窝在马车上,盖了好几层被子也不怎么顶用。石曼生和余夏合计,准备在江陵多歇上几日再出发,住得客栈自然是要找最大最好最暖和的。

打听,他们来到了知名的“春来客栈”。共要了三间房,师叔人间,用最好的碳烧得暖暖的。石曼生和余夏间,叶青和丁泽间。

晚上在客栈起吃好饭,余夏就和叶青出门逛夜市去了,师叔早早回屋睡觉,丁泽在屋里不知道干嘛。石曼生无所事事,拿了钱袋也准备出去逛逛,刚推门出去,恰见丁泽从旁的屋子也走了出来。

“你要出门?”她笑着招呼,“我们起?”

“不出。”丁泽看了看她,丢下两个字,从她旁边头也不抬地走了过去。

石曼生悻悻地摸了摸鼻子,这小子怎么还是这么个性。

只能个人出去逛了,她暗搓搓地想——说不定能碰到师姐和叶青,到时自己就死粘着他们,做个不识趣的,赶都赶不走。哼!

出了客栈,右拐,没几步就能到大街。前头不远处,就是夜市中心,远远看着都是人。石曼生顺着人流也往那处走,期间路过间酒肆,个喝醉了酒的男子想要牵她的手,叫叫嚷嚷的很是烦人。

石曼生随意甩了甩手,那男子就瘫倒在地呼呼大睡起来。

被这么打岔,她原本的好心情生生折了几分。看着前面人头攒动的夜市,突然没了多少兴致。那些逛的人都是成双成对,拖家带口的,就她孤单单个女子,怪不得会被醉鬼看上。

要是,柳木白在就好了

——算了,回去吧。

叹了口气,刚转身走了没两步,她前头忽然挡了个人,是个男的。

这男的个子修长,身黑色长衫,白底黑靴,面上戴着夜市常见的青鬼面具,要是往黑的地方站还真不好分辨。

石曼生皱皱眉,想要从左边绕过去,可那人脚下抬又挡住了左边位置。

巧合?

她又往右边转,但那人也跟着往右边走了步,再次挡住了她的去路。

——找茬的?

石曼生站定步子,看着这个离自己三步距离的人,不悦地开了口,“这位兄台,有话说?”

那人缓缓点头,面具上的青面獠牙很有些骇人。

哟?她这是遇上事了?石曼生正好无聊,双手在胸前抱,“说吧。”

那人抬手指了指不远处的棵树下,看意思是让她过去说。

石曼生看了看人来人往的大街,又仔细瞧了瞧那棵路边的树——树上叶子掉得差不多了,藏不了人。手指擒了几粒小药丸,她欣然应下,“那走吧。”

黑衣男子走在前头,两人前后来到树下,虽然依旧是路边,但安静了不少。

“你要说什么?”石曼生再次开口。

那人站定在树下,转过身,取了面具,声音有些低,“石姑娘,好久不见。”

青面獠牙的鬼面下露出了张俊美的脸庞,肤色隐隐泛着冷白的月光,带笑的桃花眼定定看着她。月夜中,他的容颜越发倾城。

——梅子倾!他怎么在这儿?

石曼生下意识退后了步,隐有戒备,“是你?”

梅子倾手执着面具,手背在身后,几缕发丝被风拂起贴上了他纤细的脖颈,那双浅色的眸子在夜色之下犹如琥珀。

“敢问姑娘那日为在下解毒的时候可曾见过块玉佩?”

石曼生心中咯噔声——坏了!

30.三十

她若无其事地眨眨眼, 面不改色心不跳, “玉佩?”——什么玉佩?我怎么没听过呢?

“黄蝎玉, 是个很重要人赠予在下的,若是姑娘见过, 还望告知。”梅子倾说话很平和,他并没有解释黄蝎玉这个名词, 是默认了她知道。

作为百里宫的人,石曼生自然是知道黄蝎玉的。由此可见, 梅子倾确实是和百里宫有旧。不过,这玉她可拿不出来, 都已经给柳木白了,哪来的玉再还他。

“我没见过。”毫不犹豫, 口否认。

再说了,她为他解毒的时候,梅子倾大都昏着,他肯定不知道是自己拿的。那天,救他的人,从大夫到衙役, 人员混杂, 来来往往的可多了。这人多手杂,根本就说不清楚是谁拿的。

闻言,梅子倾眼神暗了下去, “看来真的丢了。”

见他神情萧瑟, 石曼生抿抿嘴没说话, 对于这个人,她该是不喜的——他制住过自己,他还让柳木白中毒。可是,看到他脸上类似于悲伤的神情,她心底莫名有些不舒服,自然而然就安慰了几句。

“千金散去还复来,梅公子就不要太在意了。”石曼生拱了拱手,江湖气十足,“如果没别的事,在下就先告辞了。”此人身份神秘,她还是少沾染为好,话毕,转身欲要离开。然而,堪堪走了两步,身后又传来了他的声音。

“你的发簪呢?”

发簪?石曼生赶忙摸了下脑袋——还好,玉簪子还在。他这是什么问题?她狐疑地回过头。

“你先前那根木头发簪,去哪了?”梅子倾依旧站在原地,半垂着脸,辨不清神色。

她奇怪地看着他,“太旧了,收起来了。”

“呵。”梅子倾笑了声,“太旧了。”他还是站在原地,拿着面具的手已经垂下,在石曼生看不见的地方,指尖深深扣入了木漆之中。

莫名其妙!石曼生抬步就走,出个门怎么尽遇怪事。

“唰——”头顶过去阵风。

“你!”

梅子倾从她身后跃起,把拔出了那支莲花玉簪,石曼生的头发通通散了下来。

他转身面对着她,字句似有怒意,“这簪子,不配你。”

咔擦,玉簪在他手中应声而碎。

石曼生瞪大了眼睛,二话不说就将手中药丸掷了出去,“混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