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的那刻,她睁眼就看到了趴在床头的石曼生。

“石头。”声音嘶哑虚弱。

因为疲惫而暂时眯了会儿的石曼生立时醒来,“师姐!你醒了!”马上查看余夏的脉象,平和无大碍,只是这心病还需心药医。

“叶青呢?”余夏用虚音问着。

再次听到这个名字,石曼生默默低了头,良久,缓缓说了三个字,“他走了。”

“走了?”

余夏喃喃重复了遍,看着床沿,脸上没有丝表情,似乎喜怒哀乐都被抽离了这具身体。半响,她又说了句话,“石头,我想送送他。”

石曼生压下眼中泪意,点了点头,“好。”

于是,在余夏醒来的当天下午,石曼生扶着她同去了梅子倾的院子。

由于时间太仓促,叶青还并未下葬。昨夜赶回城里,客栈老板见状,怎么都不许他们放置尸体,说怕晦气。现在,叶青正暂时停尸在梅子倾名下的处院子里,已躺进了新买的棺材。师叔和丁泽整天都在忙这些事。

见到停在院中央的黑色棺木,余夏松开了石曼生的手,步步,缓缓地走了过去。

躺在里头的叶青已经换了身干净的衣裳,头发梳得很整齐,脸上没有丝血色,像是个人偶。

余夏静静地扒着棺材边沿,不声不响地看着他。

这看,就是个时辰。

石曼生站在旁,心里很难受,比当初看到世界在詹家花园拔花时还要难受。那时的师姐还会哭会骂,但现在的她太静了静得悲戚。

余夏伸出手理了理叶青的衣襟,嘴角牵着抹很淡地笑,“你躺着真不好看。”

听完这句话,石曼生的眼泪下就涌了出来,别过头,她悄悄用袖子擦了擦,可眼泪似乎却越擦越多。又看了眼师姐和叶青,她低着头退到了稍远的地方——她怕自己会哭出声,打扰他俩。

明明天前他们还好好,怎么眨眼就

“石姑娘。”梅子倾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

石曼生快速擦了擦眼睛,“梅公子。”

他递了块帕子给她,石曼生没接,用手拍了拍眼睛和脸,掩饰着泪痕,“不用。”

梅子倾没说什么,收起了帕子,“石姑娘,节哀。”

她抿了抿嘴,“这次麻烦了你这么多谢谢。

“不必。”梅子倾笑了笑,“不知姑娘可否借步说话?关于叶公子的死,在下似乎发现了些线索。”

石曼生闻言自是急于知道,便随着梅子倾路去到了院中的处屋子。

32.三十二

推开门, 屋里有套桌椅。

桌子上放着好些箭矢, 有残断的, 有完整的,还有带着血的。石曼生心中凛, 想到这些锋利的箭头曾经刺进过叶青的身体,她就有些发寒。

“石姑娘请看。”梅子倾从桌上取了两根短箭放到她面前。

石曼生接过看了看, 两根箭模样,从箭头到箭身再到箭尾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也没有任何特殊记号。为什么给自己两根箭?她狐疑地看着他,“这里头有什么璇玑吗?”

梅子倾从她手中取回箭, 举起了其中支,“这支是昨日叶兄弟遇刺现场所得。”他又举起了另支, “而这支却是来自狐火堂吕三通吕大侠被杀的地方。”

“吕三通?”石曼生很吃惊,“他也死于中箭?”之前的说书先生不是说吕三通是被刑讯逼供而死吗?

梅子倾摇摇头,“吕大侠的死因并非箭伤,但他身旁起出门的两位狐火堂弟子正是死于此种箭矢。应该是乱箭袭来,吕大侠避开了,后来却陷入包围, 苦战不成, 这才被杀。”

石曼生不是很明白,“那些人先射箭,再近身拼杀?”这不是多此举吗?何不直接用乱箭多射会儿, 射死了事?

“应该就是这般。吕大侠武功高强, 刺客先用箭矢应该是为了消耗他的体力, 以便能够活捉。”梅子倾顿了顿,“不过他们最后还是下了毒手。”

活捉就是为了审讯,这就说得通了。石曼生又看了看那两根箭,“也就是说,杀吕三通的人和杀叶青的人,很可能是同帮人。”

“没错。”

石曼生看着那两支模样的箭,“那动机呢?为什么要杀他们两个?”叶青和吕三通会有什么共通之处?

对此,梅子倾也是不解,“具体缘由,目前还不清楚。”顿了会儿,他问道,“不知道石姑娘能否与在下说说叶兄弟的事?或许能发现些线索。”

石曼生犹豫了下,并没有直接应下,推脱道,“我和他接触得并不是很多,认识的时间也不算长。要不,等会儿,我问问师姐?”

梅子倾从善如流,“也好。”

话说到这里停了下来,事情就算说完了。

屋子里静了下来,石曼生顿觉得有些几分不自在。虽然梅子倾帮了他们不少,但此人之前亲过自己,制住过自己,还莫名其妙弄碎了自己的发簪。她很想问问他为什么,但现在这个情况,兴师问罪不是个时候。现在这么和他站在处,她总觉得不大舒坦。

她之所以不将叶青的背景直接告诉梅子倾,就是因为她对他还有戒心。此人神出鬼没,自然是保持距离为好。不过,事情确实很奇怪。原本她以为叶青是因为相思阎罗才被追杀,可那吕三通与相思阎罗并没有关系,为什么也会被同帮人所杀?而且,为何叶青被杀是直接乱箭射死,而吕三通却是刑讯逼供而死?

正思量着,察觉到他再次投向自己的目光,石曼生果断寻了个借口离开。

“我出去看看师姐。”

“石姑娘请便。”梅子倾并未随石曼生同离开屋子,待她离开后,他看着桌上那些箭矢,默默拧了眉。

其实,事情并不只是这么简单。除了在吕三通、叶青遇刺的现场,还有另外两处地方也发现了此种箭矢,而那两处也恰是另外两个江湖大侠被杀的地方。青竹峰的刘长熙与花黎岭的鲁林。这些人,除了叶青,他都认识,而且交情不浅。他有理由怀疑,事情是冲着他来的。可是叶青又是为什么呢?

回到院中,石曼生看到余夏依旧守着叶青。

也许于师姐来说,周遭事物都是片虚无,她眼中只有那个躺着的,再也不会言语的男子。

石曼生非常担心,会不会师姐就直这么守下去,到时她该怎样才能把她拖开?正当石曼生琢磨着要不要弄点非常手段的时候,余夏动了。她从怀里掏出枚玉佩,手拿高狠狠掷在了地上。

“啪——”玉碎两半。突然的举动,让石曼生吃了惊。

接着,余夏声不吭的捡起碎玉,半放到了叶青怀里,半塞回了自己袖中。这个动作看得石曼生心里很不是滋味,生离死别的情形总是让人越发伤感。

放好玉,余夏转向石曼生,走了过来。见状,石曼生立马站直,“师姐?”

“落叶归根,我想送他回去。”余夏开口,声音依然有些虚,却带着几分坚定。

回去?石曼生愣了下,想到之前师姐和自己说过叶青的背景,很是吃惊,“你要去西域?”

“嗯。”余夏点点头,“我就不回百里宫了。”

“师姐”

“石头,我想去看看他出生长大的地方。”余夏打断她,轻轻地说着,“然后,我会去京城。”

“京城?”

“嗯。”余夏声音低了下来,“我要知道是谁杀了他。”不能让他这么不明不白地死。

石曼生稍稍犹豫,就将梅子倾刚才的话都告诉了她,包括吕三通的死,以及她自己对这些事情的疑虑。她本想着过两天,等师姐心态平和点再和她说这些事。但看现在的庆幸,石曼生觉得自己应该可以直接告诉她。

余夏停了也很惊讶,她直接去寻了梅子倾。两人关上门在屋中聊了许久。

石曼生站在外头,心中又担忧又着急。忧得是师姐现在的状态能不能撑下去,急的是也不知道两人能不能聊出些线索,

半个时辰后,余夏已经和梅子倾详细交换了消息,结束谈话前,她问了梅子倾个问题,“梅公子很关心我师妹?”

梅子倾沉默许久,轻轻点了下头,“是。”

余夏只说了句“好好待她”便走了出去。

梅子倾站在屋中,脸色晦暗不明——他想好好待她,可是他做不到。

见师姐走出来,石曼生忙迎了上去,“师姐,怎么样?”有新线索没?

余夏面色有些凝重,“也许只有去了京城之后,才能清楚些事情。”

石曼生立马表态,“那我也起去京城。”她不放心师姐个人去,而且相思阎罗与她有关,她也很有必要去查查。

余夏拍了拍她的肩膀,“你要先回百里宫,把师叔送回去。之后我到了西域再给你消息。”

“好。”石曼生果断应下,师叔的身子确实不易再过多劳累的。

两日后,余夏启程去了西域。为了方便装上马车,还特地换了个小点的棺材。石曼生本想让丁泽和师姐起去西域,毕竟师姐个人上路实在让人放心不下。然而,余夏拒绝了,她说想自己个人静静地送送叶青,不想人打扰。于是,石曼生另寻他法,恨不得把自己藏得那些□□、毒虫什么的统统塞给她。

“防身用的,多带点。”

余夏身上被石曼生塞得满满的,“够了。”

石曼生又塞了两瓶药,余夏的腰带都鼓了圈,“不够不够,这世道坏人多得是。”想了想她还是不放心,抬眼问了句,“师姐,要不你再歇天走?我好给你蒸个毒?万有人想要不轨,碰你就得死,怎么样?”

余夏狠狠敲了下石曼生的头,“亏你想得出来。”

“反正你不是百毒不清吗”

见她委屈模样,余夏无奈摇头,嘴角露出了这几日的第抹笑容。

这几日,余夏瘦了很多,衣服穿在身上宽松了不少,原来明媚的笑容变得憔悴。石曼生看着她的笑,差点又没忍住眼泪。

“师姐”她又摸了两瓶药塞在马鞍里头,“路上,你自己小心点。有什么事,记得联系我。”

“知道了。”余夏叹了口气,抱了抱她,又抱了抱师叔,最后拍了拍丁泽的肩膀,“你们保重。”

“你自己要注意身体。”师叔忍不住抹了抹眼泪,“多寄点信。”

“嗯。”

又反反复复叮嘱了好阵子,余夏终于坐上了赶马的位置,冲他们挥了挥手,“师叔师妹,小泽,你们都回去吧,别站吹风了。”

“路上小心啊!”石曼生又喊了句,送别似乎怎么都不嫌话多。

余夏冲她点点头,“别送了,走了!”

鞭下去,赶着马,拉着叶青的棺材离开了。石曼生站在原地又傻傻地挥了好会儿手,直到看不见那马车,他们才转身回了客栈。

车辙滚滚,西域路遥,下次见面也许又要几个月后了。

从青州出发时的五人队伍少了两个,叶青走了,余夏也离开了,这江陵他们也待不下去了。

石曼生决定明天启程直接回百里宫,但这之前需要和梅子倾道个别。

这次,他真的是帮了不少忙,这个人情算是欠下了。至于他为什么这么帮着自己,石曼生觉得也有必要向梅子倾好好问问——莫名其妙的好意必然有其背后目的。

33.三十三

刚回到客栈没多久, 石曼生就再次出了门, 随身提着个木盒, 里头装着些居家旅行的可备“良药”。当然,都是百里宫出品。熟门熟路去了梅子倾住的院子, 那地方在江陵算是好地角,闹中取静, 树木环绕,院子又大又气派。作为个武林人士, 梅子倾的身价看来不低,起码比他们百里宫有钱多了。这么好的院子, 他之前二话不说借给他们摆放叶青的尸身,确实是不小的人情。

石曼生理了理衣服, 提着礼盒抬手扣门,刚敲了两下,门就从里头打了开来。

开门的是素西,这两天石曼生也见过她几次,每次她都冷冰冰地板着脸。这次开门也照旧,素西面上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 说得话似乎都带着冰渣子, “有事吗?”

——这姑娘很不待见自己?

石曼生索性也板了脸,她可没好脾气去热脸贴冷屁股,“我来辞行。”

听她这么说, 素西抬了抬眉, 把门开大了些, “这边请。”

见到梅子倾的时候他正在练剑,石曼生功夫虽然不咋地,但也看得出梅子倾这套剑舞得不错,最起码舞得很漂亮。送剑、回手、翻转、腾跃,招式衔接有度,行云流水。加上人长得好,身材修长,自然是又好看上了层。

她悄悄用余光瞥了瞥素西,果不其然,那姑娘目不转睛地看着,明眼人都瞧得出这是看心上人的表情。石曼生暗暗撇了撇嘴角——怪不得不待见自己。这是把她当潜在情敌了。

梅子倾见到她,收了剑,快步走了过来,“石姑娘。”他知道她今日要给余夏送行,这种时刻,他目前的身份不大合适出现。

“梅公子。”

石曼生本来打算找梅子倾问问如下问题:为什么折我簪子?你和百里宫有什么关系?你是怎么就能及时出现雪中送炭的?

可在看到杵在旁没有丝毫离开意思的素西之后,她忽然觉得自己不该问那些问题。

于是,她直接客气地拱了拱手,“在下是来辞行的,在江陵这些时日多有叨扰,小小心意,还望梅公子笑纳。”她递出了手中木盒。

梅子倾伸手接过,“在下就不客气了。最近江湖不大太平,石姑娘此行离开,路上还望多加小心。”

这么好说话?石曼生想了想,还是许了个承诺,“日后若有我百里宫帮得上忙的地方,梅公子但说无妨。”既然欠了个人情,那就许下个人情,至于以后还不还得上,就再说了。

“在下就先谢过姑娘了。”这句话梅子倾说得很认真,石曼生听得心里悬——该不会真有难事要自己帮忙吧?

梅子倾见她眼中闪过的讶异,忍不住弯了嘴角,换了话题,“不知石姑娘打算何时离开?”

“明天。”自然是越快越好。

“明日在下有事,怕是不能送姑娘程了。”他副可惜模样。

石曼生求之不得,“梅公子的心意在下心领了。今日还需回去打包行李,就此告辞了。”

“我送送你。”

石曼生路被梅子倾送到了门口,她暗暗观察素西,果不其然,也直跟着。走到门口,素西还特地上前步先行打开了门,冷脸站在门边等着。

——这是生怕自己不走。

石曼生尴尬地笑笑,拱手离开,“梅公子留步。”

梅子倾自然也看到了素西的动作,当着石曼生不便发作,只是稍稍沉了脸。

“路小心,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这四个字从梅子倾嘴里说出来,怎么听都是煞有其事,石曼生毫不怀疑自己还会再见到他。就是不知道下次见面会是个什么情形。想到两人几次相遇的经过,她抿了抿唇,再次客气拱了拱手,转身离开。

见石曼生已经走远,梅子倾这才沉声道,“素西,以后,你便随着李长老办事吧。”

“主上!”素西大惊。随着李长老的意思就是要调离梅子倾身边,她向是梅子倾的贴身护法,怎么可以调离!

“我不需要带私人感情的护法。”他给了她理由。

“主上!”素西立刻跪了下来,“素西知错!还望主上再给属下个机会。”她着急地解释道,“主上曾经说过,石姑娘那边是万万不能再联系的,如今却而再、再而三地重逢。素西是怕事情偏离我们原来的计划。”

“呵,原来的计划?”梅子倾声音如冰,“无论计划如何,你,只是护法。”

“素西知道!”她更低下脑袋,答得果断。

见她语气恭敬,梅子倾放缓了语气,“起来吧。”

“谢主上。”

“再有下次,你便直接回风林谷。”

“是!”

梅子倾走后,素西站了起来,默默低着头,动作缓慢地拍了拍膝盖上的尘土,垂下的眼睫也遮挡住不甘的眼神——回风林谷?笑话,她素西既然出来了,就绝对不会回去。

“素西大人?”

恰在此时,个小弟子走了过来,他本是有事相询,哪知道开口却忽地对上了素西投来的凶狠目光,立时吓得站在原地不敢动弹。

然而,下刻素西便柔了神色,声音如常,“怎么了?”

小弟子仔细看了看,见她还是和以前样笑得亲切,这才敢开口询问,话语间还有些发颤,“吴、吴师傅说您要的东西已经到了,您看是直接送到您屋里还是放入仓库?”

“就放我屋里吧。”素西莞尔笑,“麻烦了。”

“不敢不敢。我这就去办。”

小弟子心有余悸地离开了,他觉得自己刚才应该不是眼花,素西大人的眼神确实非常怕人。以后他还是绕着点走好,万不小心得罪了她就不好了。

再说石曼生回到客栈,和丁泽、师叔起打包了行李,第二天早便去了码头,要转水路离开江陵去往通义。这段水路还算繁忙,过往船只也比较多。丁泽前天便约好了船,石曼生特地嘱咐过他要定三个单独的房间,哪怕小点也没关,师叔睡眠浅,不习惯和别人同屋,丁泽是个男的也得间,这样便是三人三间。

最后,他们定下的是随艘商船上路。船是从江陵出发去往益州的,途中恰能经过通义,他们到时提前下来就可以。商船老板姓钱,是江陵大户,坐他们的商船价格虽贵,但胜在安全可靠。钱款方面,约好了先交定金,到了通义再交余款。问了船家,他们这次得在船上住半个多月。

开船前,石曼生站在甲板上问丁泽,“你坐过船吗?”

丁泽摇头。

她眨了眨眼,有些幸灾乐祸,“那你说不定会晕船哦。”

接下来,语中的。

船开了没多久丁泽就变了脸色,煞白煞白地扒着栏杆吐个不停,不会儿,手都开始抖索了。

石曼生看了看才十几丈开外的码头,摇了摇头——这也太不禁折腾了吧。她叹口气,俯下身看他,“来,叫声姐姐。”

丁泽白了她眼,扒着栏杆继续吐。

循循善诱,“叫姐姐,我就能让你不晕。这十天半月的,可不好熬啊”

丁泽没说话,撑着身子扶着栏杆,摇摇晃晃往屋里走。

“叫声而已,有这么难吗?”石曼生憋憋嘴。然而,抬头,看到丁泽去的方向正是师叔的屋子,她立马怂了。

“唉唉唉!别走。”三步并两步追了上去,从怀里掏出药递给丁泽,本正经,“不许和师叔打小报告,师叔要休息的。”

丁泽接过药口吞了下去,原地靠着栏杆又站了会儿,脸色立时好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