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他说。

石曼生不满意,“谢谢不够。要叫姐姐。”

于是,对话就此终止丁泽头也不回地进了屋。

船舱侧面的甲板上只剩了石曼生个人,她有些无聊,双脚探出栏杆坐了下来。

码头渐渐淡去,眼前只余茫茫江水,遥遥远山。

如此景色,静心静气。

——要是能喂鱼就好了。金树院那池鱼都被吃光了,等回到百里宫,她还要养这么池才好。

——师姐路上也不知道顺不顺利。叶青的家乡冬天会不会很冷?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头靠在栏杆上,发起呆来。这几天过得分外压抑,她和叶青的交情没有师姐深,但毕竟是个屋檐下生活了那么长时间的人,也算朋友了。这般骤然离去,还是被杀的,这事儿绝不能就这么轻易揭了去。既然叶青是在京城接的任务,黑市那里应该有线索。

京城呐

她还记得京城繁华的模样,车水马龙的大道,琳琅满目的街市。可不知道为什么,想到这地方,她心里就会有种非常不安的感觉。

呆呆地看着江面,石曼生觉得有些疲惫。江风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正当她准备起身进屋的手,忽然瞥见江中漂着样东西。

——嗯?

她伸长脖子去看,可惜距离稍远看得不是很清楚,只能隐约辨出个轮廓。石曼生眯着眼看了好会儿,唰地下站了起来。

江里有个人!

34.三十四

钱家的船夫将那人捞了上来, 是个中年男子, 后背插着支箭, 奄奄息。

石曼生推开人群凑了过去,死死盯住那箭——她没看错, 这箭正和杀死叶青的模样,这人也在被同帮人追杀!

钱家商船为了以防万, 常年都有大夫随行。众人急急把男子送去了大夫所在的船舱。石曼生也跟着同赶了过去。

那位大夫年纪不大,水平却不错, 那男子总算是被救了回来,只是被冬天江水泡了太久, 至今昏迷不醒。石曼生远远瞧了眼男子面色,不言不语回了屋子——此人时半会儿应该是醒不了的。

接下来几天, 她有空没空就跑过去看上两眼,眼巴巴等着他醒来,想要好好问上几句。

这天正午的时候,商船停靠在了处码头,钱家商队需要卸点货。石曼生又去看了眼那男子,依旧还没醒。根据船夫所说, 这次卸货时间稍微有点长, 船上好些人都下到码头上散步去了。

码头有不少小贩,有卖江鲜的,也有卖蔬果的, 还有个摊子正在卖炸萝卜饼子, 香味传了很远, 石曼生站在船上闻着有点饿,便也打算去买点回来。

下船的时候,她正遇到队买了东西回来的人,看模样也是搭钱家商船出门的。连接岸边的船板不宽,她侧了侧身,和那些人上下,擦身而过。

“老板,来六个饼。”他们三个人,人两个,不怕不够。

“好咧!”

饼子是现炸的,金黄酥脆,外焦里嫩,看得人食指大动。石曼生拿着油纸包好的袋饼子往回走,好巧不巧,又遇到了刚才和她擦身而过的那群人中的个。这人长得很普通,平脸小眼宽鼻,皮肤稍黑,个子也不高,丢人群中就找不到的那种。但她之前很奇怪地就是注意到了他。

再擦身而过时,石曼生变了脸色。她隐隐闻到了血腥味道,很淡、却很新鲜。刚要踏出去的步子猛地收了回来,她个箭步拦到那人面前。

“你是谁?”

男子看上去很诧异,“这位姑娘,我只是想下船买点东西。”

“你去了乙字末号房。”石曼生紧盯着他,果不其然在他眼中看到了闪而过的慌乱。

“我随便走了走,也许路过了姑娘说的那间屋子。”男子不耐烦地说着,侧身想要离开。

石曼生再次闪身挡在他前头,很是肯定,“你进了房间。”此人身上除了血腥味,还有她偷偷放在那位受伤男子身边的百里宫特制固魂香。之前几日,她从未在大夫那里见到过这位男子,而现在他不仅进过房间,身上还有新鲜血腥味,那伤者怕是

“杀人啦!!杀人啦!”

船上突然喧哗了起来,之前直照顾伤者的小童慌张地在甲板上叫嚷着,“杀人啦!杀人啦!”

整个码头都惊动了,人们纷纷转身看向甲板,被拦住的男子见事情败露,目露凶光,掌拍向石曼生,腾步就要离开。

想逃?

石曼生左肩躲也不躲地硬受了那掌,右手伸就挠上了他的脖子。

“你!”男子刚觉脖子痛,下刻就倒在了地上。

石曼生扶着肩,咽下口中腥甜——打得真重。

她用脚狠狠踢了踢倒在地上的男的,见他动不动,这才解了点气。

“你怎么样?”丁泽听到动静也赶了出来。

“没事。”石曼生扭了扭肩膀,没伤到骨头。

甲板上,那小童依旧在嚷,不少人都涌了过去。果然,那位躺在乙字末号房的伤者被杀了,刀断喉,干脆利落。

石曼生悄悄拉了拉丁泽袖子,用下巴指了指倒在她脚边的男子,“唉,把这人背到我屋里去。”

“嗯?”

她压低声音,“这就是凶手,应该也是杀死叶青的同帮人,我们拉回去自己审审。”

丁泽果断背起人,两人偷偷摸摸趁着船上大乱往回走,路上还遇到了师叔,便索性同去了石曼生屋里。

关门,上刑。

丁泽找来了最最牢固的绳子将此人五花大绑,嘴里还结结实实塞上了抹布。切弄妥当,石曼生这才取了银针把人弄醒。

那男子醒来就扭着身子拼命挣扎。

石曼生脚踩住他,“安静点。要是被船上人发现了,直接拉你去见官!”

哪知道,这话说,那人挣扎得更厉害了。

呵?还挺倔?

石曼生刚要出手好好收拾他,旁的夏近秋却快她步往这人鼻子里撒了药粉。

这种喂毒方式,较之口中投毒,鼻中灌毒往往是些直接作用于脑子的毒/药,其痛苦程度也更厉害上几分。

没会儿,那人整个痉挛起来,被堵住的嘴不断发出沉闷声音,脸色涨得通红,青筋毕现,困住的双腿不停打摆,像是尾上了岸干渴至极的鱼。

知道他听得见,石曼生不紧不慢地问道,“船上那人是不是你杀的?”

男子使劲点了点头,猛地又仰了过去,副痛苦至极的模样。

“在江陵,你们是不是杀了吕三通?”

这次男子摇了头,摇得很使劲,看样子并不是撒谎。

石曼生不甘心,又问,“那你们可有在江陵城外射杀过名年轻男子?那男子身边还跟着个漂亮女子?”

“唔唔唔——”男子再次摇头,因为痛苦,他眼睛瞪得很大,似乎要把眼珠子瞪出来。

不是吗?石曼生想了想,又问,“船上死得那人,之前中箭落入江中,是你们干的?”

男子再摇头,眼中已满是哀求,身子抖得和筛子样,不会儿,都翻起了白眼。

——快到极限了。

“你是杀手?”石曼生还不放松。

男子点头,动作幅度已经不大。

“是谁让你来杀船上人的?”

男子摇头,哼哼几下,“唔唔唔”,听着像是“不知道。”

专职杀手,确实是很有可能不知道雇主情况。石曼生有些泄气——线索就这么断了吗?

夏近秋见石曼生暂时没问题了,掏了药粉递给她,“喂了吧。”

每个人配得药都不样,自然解药也会有差别。男子服下药很快就停止了颤抖,满身大汗,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石曼生觉得问不出来什么了,毕竟是师叔□□逼出的答案,完全可以采信,“把他送官吧。”

外头动静这么大,这会儿,也应该有官差来船上了,毕竟是杀人案件。

为了不沾事,丁泽把那人偷偷丢在了甲板的个角落,身上留了两个大字——凶手。

被船夫发现后,众人都去辨认了下,无人认识他。男子被交给了因百姓报案前来查看的官差。

见这么容易就抓到了凶手,几个官差很高兴,将塞住那人嘴巴的抹布扯了,“说,你姓甚名谁!为何杀人!”

那人低着头半响没声,身子微微颤抖。

呵?还嘴硬?官差气势汹汹,个大耳光子就刮了上去,“还不老实交代!”

哪知道这巴掌,竟然打出了大口鲜血,还混着块血肉,官差吓了跳。那人侧倒在地上,脸色惨白,口中鲜血直流。

“不好!他咬舌自尽了!”

几人慌忙扒了他嘴巴看,舌头只剩了半截。

“快救人!”

大夫又被推了出来,然而,回天乏力,那人不会儿就死了。

据大夫说,此人咬舌应该是过了好会儿了,之所以没被发现,是因为他咬舌之后直默默吞血,这才拖延了救治时间。

嫌犯自尽,官差拉了那个叫嚷的小童作证人,又抬了嫌犯与死者的尸首同回去交差了——他既然自尽了就定是凶手,不是凶手,自尽干嘛?只要查明死者身份,这案子就很好结了。

站在人群外偷偷看着的石曼生恨恨地咬了咬牙,使劲垂了下身边的船柱。

丁泽看向她,有些奇怪,“怎么了?”

“那人不是专职杀手。”石曼生声音发暗,“刚才的审问,我们被骗了。”

丁泽疑惑,石曼生解释道,“如果是专职杀手,绝不会有机会就自尽,和雇主只是生意关系的话没必要这么送命,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此人定是死士类,那他应该知道幕后是谁。”

石曼生知道自己这是错过了个知道真相的机会。但这人实在太能忍了,在师叔的□□下还能清醒地撒谎,这帮刺客很不简单。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才能培养出这样的死士呢?

不对!

石曼生下站直了身体——此人是如何知道那位伤者被救起而且就在这艘船上的?停靠码头那么短的时间里他就能上船杀人,必是之前就有准备,这么说船上有内应?但是,如果有内应,为何这个内应不直接杀人?还要等这个死士上船杀人呢?岂不多此举,画蛇添足?

矛盾,很矛盾,说不通。

她来回踱了几步,仔细回想着这几天的事情。丁泽见她正在思考,也不打扰,就静静等着。

——除非

——除非当时这人被救上船的时候被要杀他的人看到了!

那天在江面上,除了飘着的伤者,并没有其他船只和人,如果是这样,也许当时杀手就藏在岸边某个角落眼睁睁看着他们救起了这个人。之后路追踪,终于等到船停泊,这才混了上来。

那个自尽的死士是使刀的,他定至少还有个同伙是会射箭的。刚才他上船的时候,他的同伙会不会就在码头某处等着接应?

想到此处,石曼生匆匆往甲板上跑去,丁泽见状也跟了过去。

可是此刻船已启程,码头渐渐远去,她哪怕现在要求下船,就算去到了码头,接应的人也定早已跑远了。更何况,她完全不知道接应的人是什么模样。

不过,这钱家商船果然有实力,发生了人命官司还能照旧出航,不用扣船调查。

定定看着滚滚江水和越来越小的码头,石曼生叹了口气,有些不甘,“还是晚了步。”

丁泽顺着她的视线也看向了码头,安慰道,“会查清楚的。”

她笑了笑,没有答话,转过身拢了拢衣襟,“进屋吧。外头怪冷的。”

局中局,计中计,

谁人识?何人破?

叹那花开能有几日红,人笑可会几回痴。

35.三十五

从青州出发后的第四十五天, 他们终于到了百里宫所在的山脚, 石曼生肩膀上被那死士打出的青紫也逐渐转好。

站在山脚, 看着巍峨如云的高山,她深吸口气, 认命地开始爬山。

为了搬行李,他们还特地从山下借了两头骡子, 明天还得下山还回去,唉

接下来, 爬就是整天,石曼生深深觉得自己老了, 体力不如从前了,拎了没多少东西, 爬个山各种喘。她以前可是天能走个来回。

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他们终于回到了阔别已久的百里宫。看着两年没人住的熟悉地方,石曼生的内心被凉风狠狠刮了遍、又遍。

整个百里宫到处都落着厚厚的灰和枯叶,原本的石板路全被掩盖,还有不少从石缝中挣扎而出的野草。蜘蛛网随处可见,这不, 就在大门口的墙角边, 个显著的蜘蛛网从两人高的墙头直垂到了地上,厚厚的蛛丝白花花片。

回到百里宫的第天,打扫卫生。

扫地的时候, 石曼生特地跑到门口, 凑近看了看那结网的蜘蛛, 顿时面露惊喜——红底黑横纹,短粗长毛腿,这不是当初她以为丢了的那只小阿毒吗!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两年多不见,小阿毒肥了大圈,看着正好能入蛊。

石曼生咧着嘴收了蜘蛛,美滋滋地把那些蛛丝也根不落地用布包包好,顺了回去。这可是极品鬼红蛛丝!

三人忙活了整整天,百里宫才勉强看上去像是有人住的模样。没办法,她们百里宫虽然不咋富,人也不多,但地方可真不小,规模好比个中型寺庙,左个大殿,右个小殿。也不知道当初祖师爷哪来那么多钱造这么多房子。石曼生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人住个殿了,相比之下,青州的金树院实在是小。

吃好晚饭,回到自己的沉香殿,屋里点上碳炉,糊弄着铺好了床铺,石曼生满是疲惫地倒了上去——好困。

这躺下,眼皮就开始支撑不住了。明明心里想着还要烧水,还要洗头这人,却不会儿就沉沉睡了过去。

“你叫石头?这脾气确实挺石头。”看不清模样的男子,声音遥远模糊。

“你个木头!愣头木头。”她瞪他。

“你我个石头,个木头,岂不正好对。”

“谁要和你对!哪凉快哪待着去!”

“石头,就你这儿凉快。”轻笑宠溺。

“你什么意思?”她被绑在了个软椅上,四肢固得牢牢的。

“就是你看到的那个意思。”男子执着小瓶靠近自己。

“你他妈敢走近步试试!”

“石头,对不起”

“小石头,你的玉簪呢?”

“我不小心弄碎了。”回头,是柳木白,她有些心虚。“看来你很不珍惜本官送你的东西。既然如此,你我刀两断!”他突然竖了眉,凌厉狠绝。

“不是我干的!”是梅子倾!

唰——

她下睁开了眼,明晃晃的日光斜照进来。天色已经大亮,半醒未醒的石曼生有些恍惚——自己刚才是在做梦?怎么感觉那么真实?难道说,她心底其实很畏惧柳木白?难不成她是个夫管严?

呸呸呸什么夫管严!

她揪了揪自己胳膊,耳朵被自己这么直接的想法闹了个通红。脸上热,她把脑袋闷进被子又迷迷糊糊地睡了个回笼觉。这觉睡得很昏很沉,无梦无忧。

回到百里宫的第二天,依旧是打扫卫生。石曼生负责扫地。

回到百里宫的第三天,仍然是打扫卫生。石曼生负责扫地。

回到百里宫的第四天,还是打扫卫生,石曼生负责扫地

她狠狠踩了扫把,气不过又撵了两脚——就说不该回百里宫的!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偏僻地方,个把人却盖了片房,这不是故意折腾人吗!

端着盆脏水的师叔夏近秋走过,默默看向了她,以及地上那把被踩得掉渣的扫把。石曼生面色凛,立刻拾起扫把,很是认真地继续扫着满是落叶的大道。

唉什么时候才能扫完啊。

等打扫卫生大业终于完成,石曼生把件事悄悄提上了计划。

咳咳——夜探鬼医谷。她既然知道了师父在鬼医谷的消息,怎么也得去看看。虽然她功夫不好,但架不住鬼医谷那些人更差啊。就算鬼医谷有个还不错的毒障护山,可那又怎样?她可是百毒不侵。至于师父的具体所在探探不就知道了吗。

正当她准备好好歇上几天再去夜探的时候,这天大早,“黄家药铺”来消息了——柳木白已在路上,后天黄昏左右应该就能到通义县。

黄家药铺是前两天收到的消息,也就是说柳木白今天就能到了。

——这么快?她这才回来几天啊?

柳木白来了,石曼生自然是要下山见人的,至于师父和丁泽这边瞒着。能瞒多久瞒多久。

然而,当她打理妥当,刚说了要出门下山趟的时候,丁泽看了她眼,木着脸就问了句,“去见男的?”

这孩子怎么说话呢!不对!她有这么明显吗?

丁泽用手指了指嘴唇,“你涂了口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