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曼生和车夫说了几句话,而后坐进了马车。

打从她进来,柳木白的目光就没有从她面上移开过,然而,他只是看着她,却不开口询问哪怕个字。石曼生有些不自然的避开视线,掀开车帘看着外头的街道。

马车缓缓行着,走得很稳,马蹄声下下将气氛踏得愈发凝滞。

不知过了多久,似乎很久又似乎只有小会儿,马车停了下来,外头传来了车夫的声音。

“姑娘,到了。”

石曼生这才看向了坐在自己对面的柳木白,“柳大人。”她的声音很平静。

柳木白稍稍抬了下颌,他在听,掩在大氅下的指尖不自觉绷了起来。

“我出去买点东西。”她说。

柳木白定定看着她,在她平静的面容上想要找出哪怕丝毫的破绽。可是没有。

半响,他薄唇微张,语气很淡,“好。”

平常的对话,却没了前日两人之间还有的随意亲切,剩的只是客道疏远。

石曼生没再说什么,起身往马车外走去。

看着她掀起门帘,看着她探出身子

柳木白忽然唤出了声,“石曼生。”

她的动作顿了下,却并没有回头,“何事?”

袖下的指尖不知何时狠狠扣入了手心,他刻意扬了嘴角,温润如常,“无事。”

“那我出去了。”

石曼生下了马车,闭上的门帘遮住了外头切,马车里只剩下了柳木白人。

他靠在车璧上,整个人渐渐僵硬起来。

过了会儿,马车周围传来了整齐的脚步声,来了不少人。

继而有个上了年纪的声音在外恭敬地说道,“六林知县陆久,拜见柳大人。”

那个瞬间,柳木白觉得心跳似乎都漏了拍——她放了自己。

她放了自己。

石曼生放了自己

仿佛不受控制般,他猛地伸手掀开了马车门帘。

满是官兵的县衙门口,陆知县正恭敬地半弯着身子站在马车旁,柳木白的视线急急扫视过周围街道,繁华的小城镇,人头攒动,可他没有看到她。

“柳大人。”陆知县凑了上来,见到柳木白真人以及他身上的华丽衣裳,心下更确定了他的身份。如此风度,不愧是华国公府的公子。

单手紧紧扣住车门框,柳木白语气如冰,“她人呢?”

“谁?”陆知县有些奇怪。

“通知你的那位女子她在哪?”

陆知县更是莫名,“通知在下的,是大人您的车夫啊。”

车夫正站在马车另边,听到二人对话赶忙上前步,“那位姑娘和小的交代过后就离开了。”

走了。

柳木白心底霎时涌上了难以言喻的感觉,压抑、沉闷惊慌。

陆知县看他表情阴郁,有些小心翼翼地问道,“大人,是否要下官派人去寻那位姑娘?”

柳木白沉默地看着街道,眉头紧紧锁起——她走了。

“不必了。”

深吸口气,只是顷刻,他便压下了所有情绪,面上表情渐渐回复成了那个高高在上,温润尔雅的柳大人,“本官腿脚不便,恐怕要麻烦陆大人了。”

“不麻烦不麻烦!”

处隐蔽角落,石曼生透过人群看着柳大人被恭恭敬敬地迎进了衙门。她随手戴上了刚买的帷帽,默默转入身后小巷,很快便失了踪影。

花落人知处,朗日不话别。

入江湖远,萍水再难缝。

——柳木白,后会无期。

71.七十

个半月后。

风林谷正是春暖花开, 柳树新绿之时。

练武场上, 几十位少年男女, 两两组,正在赤手空拳地对招。

武场正北方位, 有处高台,梅子倾坐于高台中央, 与身旁众长老,认真地看着场中状况。他们面前不远处竖着只香, 刚点燃不久。

“李长老,此次能有几人随我出谷?”

李长老踌躇了下, 说道,“主上, 他们尚且年少,怕是最多只有五位达到要求。”

“五位?”梅子倾皱眉看着台下,似有不满,“太少了。此次受创严重,我们在外的根基损耗不少,需及时补充人员。条件稍许放宽, 就多到十人吧。”

李长老点头应下, “是。”

“主上”

见李长老欲言又止,梅子倾示意他继续说话。

“主上,为何直不派人去开采矿脉?”南诏中兴画卷上的矿脉由铁矿、铜矿、银矿, 甚至还有玉石坑矿, 可梅子倾这些年来只是发展在中原的武林势力, 丝毫没有采矿扩张,招兵买马的意思。

梅子倾看着台下,语气淡淡,“以我们如今势力,若是开了矿,即刻就会暴露出去。朝廷对于西南此处,直盯得很紧,我们最好不要自露马脚。江湖与朝廷,毕竟是分开的两块,江湖人士有江湖人士的好处,待打实了根基,占山成派,自然能做事情就多了。”

李长老点点头,“属下明白了。”

这次,是他们大意叫柳言之钻了空子,差些受制于人,但也让梅子倾看清楚了不少事情——比如说,柳言之并不想真要他的性命,似乎自己在西南这块乐得逍遥,他也很愿意见到;朝廷里头也不太平,多方势力,鱼龙混杂。

也许,他们的时机就快到了。

谈话间,长香渐渐燃尽,红光灭去的瞬间,铜锣声响。

“哐——”

场中男女闻声皆停了下来。此时看去,已有不少人被打趴在地,但更多的确实并未分出胜负。

只取胜者。很快,获胜的少年男女都被领到了台上,共十五人,其中有三位是女子。

李长老依次打量了那十五位获胜者,先将三位女子分到旁,对着剩下的十二人吩咐道,“两两分组,再次打过。”

又是柱香的时间,这次的打斗更为激烈,人人都为了出谷的机会拼力搏。

时间到了,六组人全都分出了胜负,但也情形惨重。输掉的六人倒在地上,有的甚至昏死过去,而那获胜的六人也讨不到好,明明是赤手空拳,现下也打得头破血流。

“很好。”李长老将再次获胜的六人与那三位女子分到块。而后看着躺倒在地的六位败者,他不紧不慢地说道,“你们技不如人,照理说是该直接退回去。但现下,我可以再给你们次机会。第个来到我面前的就能同出谷。”

话音落,立马有两人挣扎着爬了起来,拖着腿往李长老的座位走去。剩下四人,有三个昏死过去根本没听到李长老的话,还有人本身躺的位置就是最靠外头,最接近李长老的,那少年明明还醒着,但只是仰躺在地上粗粗喘着气,半点没有爬起来的意思。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那两位勉力往前走的少年身上。那儿人都想着快些,赶在别人前头,可每走步,腹内就传来无比的疼痛,两人皆是咬着牙拼着最后口气。

虽然缓慢,但两人已经走到了离李长老的位置丈开外,只要在走上十几步就能到了。

然而,就在此时,那个先前躺着直不动的少年忽然翻过了身子,伸出两手分别勾住了那两位少年的脚踝,狠狠往后拉。

“砰——”

重重两声摔到的声音。本就伤得不轻,这么摔,左边那位少年径直吐了口血出来,却是再也没力气起来了。

右边那位伤势较轻,顾不上太多,便要再次站起。

可那绊人的少年二话不说,竟然死死拉他的脚踝,借力往前爬了大步,直接四肢并用,从那还有余力爬起来的人身上压了过去。

“唔——”声闷哼,被压的少年脸色立时煞白,只觉得肺腑都被挤出了般。

接下来,众人只看着那位绊人的少年路带血,点点爬到了李长老面前。这时,大家才发现,他的双腿都以不正常的姿势歪曲着,分明是刚才搏斗之中双腿都被打断了的。是以,他只能爬,根本站不起来。

李长老看着他,“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深吸了几口气,因着疼痛,他面部表情有些扭曲,但他依旧字句地仰头答道,“小、七,我叫小七。”他在家排行第七,家里太穷,在他四岁那年爹把他卖给了人牙子,而后就被送来了这与世隔绝的风林谷。

直静静看着的梅子倾忽然出了声,“这孩子,以后便直接跟着我吧。”他缓步走到小七面前,掀起了他被血污凝住的额发,“梅七,今日起,你叫梅七。”

少年的眼中闪起光亮,重重点了下头。

今日的选拔落下帷幕,所有伤者都被送去了药庐医治。

作为梅子倾原本的贴身护卫,素西,在得知主上又收了个护卫时,不觉暗下了神色——历来主上的身边只会有个护卫,如今他既然当众收了那个梅七,岂不是暗指要将自己调离?

自从那个妖女出现,主上对自己的态度就大不如前,如今竟然还另选了贴身护卫。

当初逃离百里宫,中途石曼生和丁泽折返去救人,梅子倾被石曼生毒晕,醒来后已经无法寻得他俩踪迹,不得已,只能带着身体虚弱的夏近秋同回了风林谷,暂且安顿。

后来,过了半月,丁泽与那石曼生的师姐余夏跟着回乡蛊寻了过来。待从他二人口中得知石曼生和柳木白共同落下悬崖时,素西心底着实松了口气。

后来,余夏试图再次放出回乡蛊寻找石曼生,却发现并不能引路。

此种情况,只有三个可能:是石曼生自己服了药不让回乡蛊寻到自己,当初她们的师父就是这样隐了踪迹,但怎么看在石曼生身上都不大可能;二是距离太远,回乡蛊觅不到气息;三是人已死。

素西暗暗希望是那第三种可能。恰在那时,探子传来消息,柳大人的手下已经寻得了当初同跌下山崖的代源尸体,而柳大人依旧下落不明。

接下来,又过了好段时间,依旧是消息全无。素西本以为切已十拿九稳——那妖女应该是死了。可谁曾想到,石曼生竟然还是阴魂不散,个多月后竟是路自己寻来了谷中。

素西还记得,那日听闻有人闯谷自称是石曼生时,主上突然打翻的茶盏以及他面上喜不自禁的神色,刺得她心中难受无比。

现下,那妖女就住在风林谷中,主上三天两头地往她那处跑。

这个关头,主上更是弄了个新的护卫出来。

素西眯起了眼睛——不行,绝对不行。

“素西大人,就是这间。”领路的杂役停了下来

“好,麻烦了。”素西挥挥手让他退下,自己进了屋子。

这是连排的木质房屋,每间都住着位伤员,整个院子里到处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她眼前的这间里躺着的,便是梅子倾刚刚看上的那个梅七。他的伤势不清,听说起码要养两个月。

走进屋里,素西看到了双腿都打着夹板的少年。

他看上去很小,怕是连十五都没有。那日武场比试,素西并没有前去,但后来也从别人口中知道了个大概。就这么个武功不济,被人打趴了的小子,论名次,他可是那日被选上人中的最后名。不过是会点投机取巧的手段,这样的人,凭什么主上点名要他。

感觉到有人进来,梅七睁开了眼,看到素西的时候心里惊。他知道素西是主上的贴身护卫,也知道近来大家的传言,都说他要顶替了素西的位置。

如今素西能亲自来看自己,怕也是因了这个传言。

“素西大人。”

素西露出了个亲切的笑容,坐在他床边,“你的伤怎么样?”

“还好,不大疼了。”梅七低着头,小心翼翼地回话。

“那就好。你且安心养伤,过几日我再来看你。有什么需要,尽管找我便是。”说话间,她还帮他掖了掖被子,很是关心的模样,仿佛完全不在意外头的流言。

梅七点头道谢,素西又微笑着帮他倒了杯茶水,这才起身离开。

看着她离开的模样,梅七忽然有些明白为何主上要额外选了他当侍卫了——这个素西大人,并不像侍卫。

明明他与她现在是同样身份,她待自己虽是看上去亲切,但却隐隐有着当家做主的感觉。

他不禁想起来曾经大家暗地流传的说法:主上和素西大人是对。

不过,这个说法,在那个叫石曼生的女人来到风林谷后就夜之间销声匿迹了。是人都看得出来,主上很在意那个石曼生,至于素西

呵。这些不是他能管的。

梅七看了眼那倒满的茶杯,伸手推到了边,闭眼躺了下来——他只管好好养伤,过上几月跟随主上同出谷便是。

风林谷的东南角落,有处安静整洁的小院。

百里宫四人,石曼生、余夏、丁泽、夏近秋就住于此处。

屋檐下,石曼生不紧不慢捣着师叔要的药。她来到风林谷也已有了半月多光景。经过这段时间的调养,师叔的状况也稳下来了,师姐和丁泽那日是抓住了木桥的绳索得以脱线,身子并无大碍,石曼生觉得他们是时候离开此处了。

毕竟是别人家中,住久了总归不好。

“听师叔说,你要辞别。”余夏从屋内走了出来,双手抱胸靠在门框上看着她,面上很冷。

“然后去哪?京城吗?”余夏话语明显带着几分嘲讽,“去京城就起,我正好去杀了那个狗官。”

石曼生停下了捣药的手,“我没想去京城。”

“哼。”余夏冷笑声,“也是,那么些天,朝夕相对,你都没杀了他,如今更不会千里迢迢去杀他了。”

自从知道柳木白还活着,余夏和石曼生就陷入了冷战。拖着双废腿能活着去到六林被官府救起,想都不用想,定是她这个师妹做的“好事”。

“师姐”

“别叫我师姐。”余夏抬手止住她的话,“我没你这么个不为师父报仇的师妹。”

余夏是从素西那儿知道得师父的事,至于师叔那边,还直瞒着,毕竟她的身子经不起刺激。现在也是因为师叔出门散心,余夏才会拿此事来说。

瞥见石曼生眼睫颤,余夏忽然虚虚掩了下嘴,副我错了的模样,“啊呀,抱歉抱歉,是在下说错话。”继而,嘴角勾起轻蔑笑意,“我是个早就被赶出百里宫的,自然算不得你师姐。百里宫也早就散了,你也根本不用为师父报仇,压根儿就没什么师父。那叶青,也与你无甚关系。所以石姑娘你就尽管放了那俊美无双的柳大人,完全无需亏、欠、愧、疚。”

“砰——”

石曼生将手中药臼放在了桌上,“你无须这般阴阳怪气与我说话。”

她转向余夏,“我是下不了手。但若你要杀他,我也绝不会拦你。只是莫要再让人捉去,我救不了你第二次。”话毕,她就往门外走去。

“谁要你救!”余夏在她身后声嘶力竭地喊道,“石曼生!你等着!我定会杀了他!”

石曼生没有停顿的离开了,她点儿都不想再过问这些事情。等离开风林谷,她就寻个偏僻地方,与师叔安顿下来,简简单单,不问世事,为师叔养老送终。

师姐和丁泽,若是愿意起,便起,若是不愿,她也不强求。

如今看来师姐怕是不会愿意。

刚刚走出院子,石曼生迎面遇上了正往此处来的梅子倾。

这条路只通向她们现在所住的院子,是以,他是特地来此的。

“石姑娘。”梅子倾走到她身边,眼中隐隐有些喜悦。

住在风林谷的这些天,他总会时不时出现在她的面前,石曼生已经习惯了抬头就会不经意在某处发现这位明明应该很是繁忙的“主上”。

在来风林谷之前,她并不知道梅子倾竟然还有这般势力。如此隐忍蛰伏的皇室后裔,竟然会是自己服下相思阎罗忘却的人。但是,既然忘了,她就不想再有什么牵扯。

可是眼前人似乎并不是这个打算。

“梅公子。”石曼生点头打了个招呼,“我正好要去寻你。”

“不如我们边走边说?”听得她要找自己,梅子倾眼中喜,倒是难得见她主动来寻自己。

石曼生瞧了瞧身后院子。

余夏还在里头,刚才吵了架,此时折返甚是不妥,“我们去别处说话?”

“不如我们去枫叶亭坐坐。”梅子倾欣然应下,领着她往枫叶亭走去。

风林谷很大,她很多地方都没去过,但毕竟住了些时日,石曼生对于院子边上的枫叶亭还是认得路的。从他们所在的院子到枫叶亭有条小路,平日里不常有人来。

看着四下无人,石曼生琢磨着早说早好,还没到亭子便开了口。

“梅公子,我是来辞行的。打扰这么”

“石姑娘。”梅子倾打断了她的话,眼中笑意暗了下去,“我们到亭子里再慢慢说吧。”

离亭子还有些路,石曼生不想拖泥带水,“我与师叔已经商量好,过两日就准备离开。承蒙梅公子收留多日,实在是万分感谢。”

梅子倾听罢,顺着问道,“离开后,姑娘打算去往何处?”

“寻个山,隐居便好。”这是她的心里话。

“隐居?”梅子倾走上前步,“风林谷正是个隐居的好去处,何必舍近求远?”

石曼生不动声色,稍稍后退步,“梅公子是个有大抱负的人,风林谷注定不是寻常去处。”此话,恰到好处地点明了她不愿参与其中。

这不是梅子倾想听到的,他定定看着她,眼中神色复杂,“你是定要与我划清界限吗?”

“梅公子言重了。”石曼生客道地笑了下,“天下无不散的筵席。”

“你我之间,怎能以筵席相论?”梅子倾声音紧了紧,已是有了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