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荡的屋中突兀地响起声轻笑,半躺在榻上的柳大人肩头微微发颤,止不住的笑意从嘴角溢出。笑着笑着,他全身放松地往后靠,抬眼看向了窗外,明媚的阳光洒在他的面上,渗入眼底俱是欢喜。他就知道,她不会这么容易死的。

他看中的女人,厉害得很。

因这消息,柳木白扫这些月来的所有阴霾,府内压抑的氛围刹那云破日开。

华国公和柳夫人很快也知道了情况,看到自己儿子立时精神奕奕的模样,两人心中既松了口气,又提了另口气——那江湖女子对他的影响太大了。

“爹、娘,我要再出趟远门。”柳木白迫不及待想要前去见石曼生。

华国公深深看了他几眼,忽然问道,“你和瑞安的事,也是因为这个石曼生吗?”

柳木白面上的表情滞了下,敷衍地说道,“是我配不上她。”

“配不上?”华国公重重哼了声,“这天下,还有我儿配不上的女子?”

柳木白压了压嘴角,“那只是从前,现下”视线移到双腿,“何必耽误旁人。”

柳夫人见状,心里不快,插嘴道,“还不都是那个妖女害的!”可如今,自家儿子还个劲儿地想着那妖女!

听到母亲唤她妖女,柳大人的眉头不觉皱,脱口而出,“既是她害的。自然也要她来负责。”

华国公拍桌子,“你分明就是被那江湖女子迷了心智!”

从六林县回来后,他这个儿子就不对劲,先是主动弃了与瑞安的婚事,后又二话不说花大力气到处去寻那妖女。明面上说是治腿,可如今看来——他分明就是有私心!

本来说的是,只要柳木白寻回了《南诏中兴画卷》,圣上就会为他和瑞安公主赐婚。哪怕他废了双腿回来,圣上也表示依然可以赐婚,就连瑞安也是同意了的。可这个逆子竟然反常态,再三强调自己双腿已废,不能耽搁公主,硬生生就断了与瑞安的联系。明明半年前,瑞安听闻他受伤还专门去青州探望,如今有了妖女,翻脸就不认人了!真是逆子!

听父亲这般训斥自己,柳木白缓缓点了点头,“嗯,我是被她迷了心窍。”承认得毫不犹豫。

“混账东西!”华国公怒之下,拿起手边刚在看的书就砸了过去,正砸在柳木白的腿上。

书能有多重,更何况,他的腿还是知觉迟钝的点都不疼。

在华国公的怒视下,柳木白将那书理顺了书页,好生阖上,双手转着木轮,直行到华国公身旁,将书伸手递了出去,“爹。”

看着柳木白依旧消瘦但多了几分神采的脸庞,华国公的怒气被生生压了下去,别脑袋不接那书——言儿也是吃了许多苦头的。两个月不见,瘦得变了样。可他就是气不过,为什么言儿偏偏为了个江湖妖女把自己搞成这样。

自己的儿子自己知道,从小到大,言儿的性子最倔,认定的事情绝不回头。是以,只要是他做的事情,也定会做得最好。言儿很聪明,是他所有孩儿中最聪明的个,可偏偏这个最聪明的他在男女□□上如此地看不开。

“你若真喜欢她,也不是不可以。但她的身份做不了你的妻,而且她必须先治好你的双腿。”华国公退了步,“瑞安那边,等你腿好了,我还可以再去说说”

“爹。”柳木白打断了他的话,将手上的书放在了桌面上,“这是我和她的事,与瑞安无关。”

“怎么无关?瑞安那么懂事,也不是个容不得人的。”华国公直很喜欢瑞安,大方得体,虽是金枝玉叶却点儿都不骄纵,为人有礼谦逊,又聪慧漂亮,哪点比不上那江湖妖女?

柳木白笑了笑,“爹,我都迷了心窍了,又何苦再耽误旁人?”

两个多月,足够他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遍又遍地看清自己的内心。他喜欢石曼生,喜欢得不得了。柳木白曾想过,如果她不给自己治腿,他就能以这个为借口与她直纠缠下去;若她给自己治腿,那他之前欠她的、欺负她的就用他剩下的这辈子来还。

反正,她休想甩开他,他赖定她了。

听他这般语气,华国公气得甩袖出了屋子,“我是管不了你了!”

这个儿子,翅膀硬了,手下早就有批自己人。如今这个情况,他是打又打不得,骂又没有用。若是把柳木白直接关在屋里不让出去,那腿还没得治。华国公真是拿他点儿办法都没有。

看老爷被气走了,柳夫人拉着柳木白的手开始循循善诱。

先前言儿身体、状态都不好,她没敢劝。但现在,她不能看着言儿就这么条道走到黑啊。

“言儿,你从小在京城这个圈子长大,那些个江湖女子接触得少,也许只是时新奇迷了眼。若论起娶亲,还是要娶个门当户对的才好,就像我和你爹,现在不就很好嘛?瑞安是个好姑娘,可若你不喜欢,我们还可以挑别家的。再说,江湖中人向来闲散惯了,你要真把她娶回来,她能受得了这高门大院?娶妻当娶贤,你还是”

“娘。”柳木白笑着看向她,“我试过的。我曾经把她忘得干干净净。可是再来次,我还是喜欢她。”他伏下身,把脸贴在她的膝头,就像小时候样,“娘,从小到大,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喜欢个人。你就宠我这次好不好?”

感受到他尖尖的下颚,听着他有些撒娇的语气,柳夫人眼泪下就出来了,“可是言儿,那姑娘把你害得这么苦,娘心疼啊”她的言儿这么好,凭什么那女子要这般对他。

“娘。是我欠她的。”柳木白伸手圈住她的腰,“她是个很好的姑娘,好到你儿子再也喜欢不了别人了。若是没了她,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呜呜呜”柳夫人抱着他哭出了声,“你怎么就这么傻啊!”

说动了柳夫人,华国公那边只需要指望娘去劝就行了。当然,这切的前提是他要让石曼生真真正正接受自己,不然,这般费力地打点好家里又有何用?

所以,柳大人现在关心的只有——快些见到石曼生。只有她确确实实站在自己面前不跑了,他这颗心才能放下来。

于是,当天下午,柳木白就再次踏上了去往川蜀的行程,

这次,他归心似箭,恨不得日千里即刻与阿丁他们汇合。

紧赶慢赶,柳大人都快颠散了这身骨头,眼看着又瘦了五六斤,终于赶在阿丁他们去到百里宫前汇合成功了。令他惊讶的是,这路石曼生竟然没弄幺蛾子,乖乖地由他的护卫路护送。

其实,石曼生是嫌烦,反正到了百里宫,只有自己上得了山。待拿了那些好东西下来,还不是天高海阔任她走,谁都拦不住。

只不过,她没想到柳大人竟然这么快就赶来了。这可才到江陵境内。

94.九十四

天已经黑了, 石曼生今日早就从阿丁那里听说了柳大人入夜应该就能到的消息。是以, 刚吃完饭, 她就钻进了屋子,还特地把门锁了。

酉时三刻, 算不得晚, 柳木白便到了这处位于江陵城内的客栈。

“大人。”

“大人。”

听到门外阿丁他们个接个行着礼, 窝在客栈房间里的石曼生有些莫名烦躁。

柳木白来了。

“咚咚咚——”

适时响起的敲门声, 不紧不慢,如那人温雅似玉的外表。

可自从听了丁泽那些说柳木白好的话, 石曼生就更不想见他了。她脑子里现在乱得很,盘根蛊和相思阎罗的事情已经占去了她大部分思绪,她点儿都不想再面对柳木白。

“咚咚咚——”见屋内没有反应,敲门声再次响起。

石曼生往床上躺, 用被子闷了头, “我睡下了。”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柳木白并没有坚持要进来,客气地留下句“那你好好休息”便离开了。时隔两个多月, 再次听到他的声音, 石曼生越发地心烦意乱。

——他怎么变得这么客气了?以往定会直接推了门就要进来的。

而另边, 站在门口听到她说话的柳木白整个人都松了下来:真好,她还在。想着自己因为赶路模样应该不是很精神, 既然她今日不愿见自己, 那就明日再见也好。他也能好好整理番。

这天夜里, 柳大人特地多吃了碗饭,沐浴完便早早在石曼生隔壁的房间睡下了。

希望明天的自己看上去不要太没精神。

该来的总会来,石曼生躲了个晚上,躲不过白天。将将推开屋门,她就看到了不知何时已在门边等待的柳大人。

“早。”微微笑,如玉的面庞带着几分暖意。

看着他,石曼生突然有些愣神——柳木白?他怎么这样了?

依旧华贵的暗纹绸制衣衫,披着件灰色裘毛的大氅,发冠梳得丝不苟,翩翩公子的装扮如既往,可他瘦了。瘦得让她有几分心惊,整个人似乎都小了圈,厚重的大氅披在他的肩头仿佛就能把他压着。再看那扶在木椅上的手,虽然白皙依旧,但却显得骨瘦嶙峋。

见她看向自己的手,柳木白下意识就缩进了衣袖中。

“我让人上街买了李家铺的包子,听说很好吃。早饭都准备好了,还有你喜欢的鸡汤面和拌豆腐”他不停地说着,眼睛瞬都没有从她的面上离开,带着几分贪婪直那般看着。

明明只有两个多月,却像是有好几十年都没见她般。他只能直说话,说着说着似乎就能掩饰住心底汹涌的情绪,压抑着、压抑着他舌尖都有了颤抖。

石曼生默默听他说着,直到他再也不知道说什么了,四周间便只剩了难言的安静。

——丁泽说他瘦了,原来都是真的

石曼生理不清心中的想法,有些酸有些涩,又有些闷。可理智让她生生定住步子,步也不能向前。他是柳言之柳大人,她与他如隔天崭。就算过往笔勾销,他和她又能如何?

在她沉默的注视中,柳木白变得有些局促,他试探着将木轮椅靠近了她些许,想去牵她的手,“石头,我们”

就在他手快碰到她的时候,石曼生猛地收回手背在了身后,看到他眼中闪而过的受伤,她有些慌乱地移开视线,“去吃饭吧。”

说完,她便走在他前头往前头大堂而去。柳木白赶忙驱着轮椅跟在了她的身后。

石曼生能感觉到,这次的见面,柳木白对自己带上了几分小心翼翼,生怕惊到了她般。

但是

垂下眼睫,她暗了暗神色——她不可以心软。

吃完饭,队伍再次出发,这次多了柳木白和他带来的人。

看着与自己坐在辆马车中的柳大人,石曼生木着脸转向窗外——这才是他的贯做法。

被柳木白的人再次寻到,说实话,石曼生都有些累了,成天想着躲他,可每次躲来躲去都是白费功夫。反正之前话也说开了,只要自己保持态度,所有的事情总有天会淡下去的,比如说柳大人之前说的“喜欢”。

见她直看着窗外,柳木白便作了先开口说话的那个。

“你中的蛊,要紧吗?”

石曼生敷衍着点了点头,“嗯,挺厉害。”

“我可以看看吗?”

她嗤笑了声,“看了又没用。”

刚起的话头就这么被不识趣的石曼生聊死了。

“对不起。”良久,坐着的柳大人再次开口,竟然是道歉。

石曼生狐疑地抬头看了他眼。然而,再想想她就理解了,眼前的柳大人正在为没护住她被人掳了而道歉。

她抬了抬眉,“确实是你的错,要不然,我也中不了这蛊。”她略带恶意地说道,果不其然,瞧见了柳大人的脸色白了几分。可她心中却没有以往的快意。

“对不起。”柳木白干干地又重复了遍,墨色的眸子定定望着她。

他眼里的认真,目了然。

“呵,没劲。”

石曼生往后靠,复又转移视线,再次看向窗外,漫无目的地瞧着那些崇山峻岭,路边野草。真是千篇律,百无聊赖。

看着看着,和着马车晃晃悠悠的节奏,睡意上涌,石曼生紧了紧身上披着的毯子,索性闭了眼睛——睡觉睡觉,睡了就不用说话。反正还有几天就能到百里宫,只要再忍忍,就不用见他了。

听到对面女子变得轻缓的呼吸声,柳木白的眼眸缓缓收紧。

身旁热气渐消的清茶,他静静等了许久,而后悄悄地移近到她的身旁,伸向了石曼生的左手。

此时的石曼生右手拽着薄毯,左手放在腿上,手心朝上,掩在薄毯之下。

稍稍掀开毯子,触到她的衣袖,柳木白尽量放缓动作,将她袖子往上轻推,终于看到了阿丁信中所说的那个圆盘状的暗红凸起,在石曼生白色的小臂上醒目异常。同样醒目的,还有那道长长的疤痕,虽然已经退了痂,变成了粉色,但那疤痕明显下凹,可见当初划得应该很深。

柳木白的眉头死死拧了起来。

“看完了?”石曼生的声音突然响起。虽然他动作已经很轻,但她本就没有睡沉,自然是知道的。

见她醒来,柳木白并没有收回手,双眼几乎要在她的手上灼出洞来。

“杀了吗?”他问。

“嗯?”

“给你种蛊的人,杀了吗?”说这些话时,柳大人周身都溢出了杀气,这样的他倒是让石曼生觉出了几分熟悉。

“没死全。”她抽回手又紧了紧身上的毯子。

而且,杀了也解不了她的蛊。更何况是师父先对不起他们,舒林和二生的命她也不想着要了。

“他们是什么人?”

“不知道。”石曼生看着他,眉头蹙起,“能不能麻烦柳大人坐回原位?”他的位置在对面。

柳木白本还想再详细问问,可见石曼生已有了不耐,他勉强笑了下,便退回了自己位置。

看着这般小心翼翼对待自己的柳大人,石曼生心底有些颤动,赶忙闭了眼。

——眼不见、心不烦。

吃力地回到原位的柳木白,脑海中全是刚才看到的画面,那样的伤疤和痕迹

他眸色缓缓沉了下去,既然没死全,他定会让剩下的人生不如死。石曼生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定会清清楚楚地查出来。

接下来,石曼生闭眼睡了多久,旁的柳木白就静静看了她多久。

看着看着,他又有些不满足于这样的距离,他想亲近她,可又怕惹她讨厌,这般的瞻前顾后本不是他的性子,但时隔两月,经历那些难以入眠的惶恐日夜,面对她,他就不觉有了几分谨小慎微。

几次想要再移去她的身边,到最后都被压了下来。

日上正中,队伍歇在了路边的片平地上,侍卫们纷纷支起了炉灶火堆,吃饭歇息。

马车停,石曼生就果断走了下来,徒留柳大人人在马车里头。

“阿丙。”无奈的柳木白只能唤了阿丙带自己下去。

可就算下来了,不便于行的柳大人根本追不上石曼生跑来跑去的步子。她会儿去找丁泽说话,会儿回马车歇歇,会儿去和小灰狐狸玩玩,会儿又拿了吃食到旁边吃边看风景,压根儿就不在处停留。好几次,柳木白刚刚移到她身边不远,就见她个转身又去了别处。

“大人”阿丙看着自己大人黑下来的脸,有些忐忑,“属下去和石姑娘说声?”

“不用。”他冷了脸,“她是故意的。”

没错,石曼生就是故意的。

在马车里已经要和他处那么长时间了,还不兴她吃午饭的时候离他远点?

“柳大人直在看你。”丁泽边咬着肉干边看着她的身后说道。

“哦。”石曼生头也没回,慢悠悠摸着小宝的毛。那柳大人偏偏不让她带着小宝上马车,也只能这会儿多摸几下了。

“其实,柳大人对你挺好的。”丁泽忍不住实话实说,毕竟之前石曼生失踪的那两个月,丁泽在旁是看着柳木白怎么过来的。

“小泽。”石曼生看向他,神色认真,“你和我说这些,是忘了当初在百里宫的事情了吗?”

丁泽神色僵,口吞了手上剩下的肉片,“当我没说过。”

看着她和丁泽两人相谈甚欢的模样,柳大人只觉非常刺眼,连带着心里那些怕唐突她的想法也渐渐抛到了脑后。

“阿丙,你去告诉她,再不过来,我就把那狐狸绑了挂树上。”

狐狸?阿丙愣了下,还是依言走过去和石曼生说了。

很快,石曼生便冷着脸走了过来,柳木白坐在轮椅上对着她露出了个相当明媚的笑容。

——很好,她终于走向自己了。

95.九十五

路走到柳木白身旁, 石曼生的脸绷得紧紧的, “柳大人, 有何贵干。”

“就想和你说说话。”他笑得很开心,似乎全然看不见她发暗的脸色。

“说。”没好气地靠在他身旁的树干上, 她随意折了根枯枝在手里转着玩。

“能不能走近些?”柳木白看了看两人之间的距离, 不是很满, “说话不方便。”

“怎么不方便?”石曼生没挪位置, 要知道,柳木白本来就在树下, 她靠在树干上,能有多远?也就米多些距离,“你说,我听得见。”

“好。”柳木白倒没继续强求, 看着石曼生, 神色很认真,“我和爹娘说过了。”

爹娘?石曼生愣了下,狐疑地转过脑袋看向他。

柳木白继续说道,“我们成亲吧。”

短短五个字, 无异于晴天霹雳, 石曼生脸上已经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了。

“石头。”他用着昵称, 神色认真,“我知道, 我们之前有过些不开心的过往, 但我能保证从今之后, 绝不欺你负你,等这次去完百里宫,我们可以”

“柳大人!”她急急打住他的话头,不敢置信,“你疯了不成?”

“嗯,疯了。”柳木白点了点头,“你被掳走的那天起,疯的。”他承认得很平常,两句话被他说出了几分狠绝的意味。

“你开什么玩笑。”她干巴巴地回道,脑中片混乱。

“石曼生。”坐在轮椅上,他稍稍仰头看着她,“你知道我没在开玩笑。”

大树的枝干在他的面上投下阴影,墨色的眸子更加深了几分,仿若吸人的深渊。石曼生整个人都颤了下——他竟然是认真的。

慌乱收回视线,她匆匆丢下句,“你疯了,我可没疯。”逃似的转身就走。

自从再次见到柳木白,他整个人就不对劲,和原来那个他完全不样。

现在的柳大人让石曼生打从心底觉得——危险,非常危险。

哪怕他对自己变得客气很多,也有了几分小心翼翼,但却无时无刻不在步步紧逼。

今日两人刚见面还没多久,他竟然连“成亲”的话都说了。

午后再次启程,石曼生自然是怎么也不肯再上柳木白的马车。

“那只狐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