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句话,石曼生最终还是瞪着眼睛,上了马车。

她和丁泽就两个人,自然是斗不过这么些黑甲卫的。

上车,石曼生二话不说,扯了薄毯往身上盖,眼睛立马闭上了,“我睡了。”生怕柳木白再说些什么石破天惊的话来。她可没有兴致与他就成不成亲的问题再聊上聊。

看着她脑袋快要缩到毯子里的模样,柳木白微微扬了嘴角,“好。”

好什么好?石曼生正在腹诽,柳木白又来了句,“成亲的事,我给你时间考虑。”

这厮毛病!

成亲?他柳木白到底哪来的底气说成亲?她对他什么态度,他看不懂吗!

她猛地拉了毯子,睁大眼看向他,“没得考虑。”掷地有声,字字铿锵,不容置屑。

见她反应,柳木白只是淡淡笑了下,“不困了?”似乎并没有为她的抗议所烦扰。

“柳大人,我不可能嫁你,更不可能帮你治腿。”她连说两个不可能,态度斩钉截铁。

柳木白语气平稳,“治不治腿,不重要。”他说,“以后,你若觉得使着不便,想治就治,不想治就不治,治了再废也成。”

她使着不便?

石曼生反应了会儿才理解他在说什么,立时张脸红了个彻底,话都不会说了,“你!”

柳木白面上却全然没有羞涩愧疚,温和淡雅的笑容刻都没卸下,“成亲后,你可以不必住在京城。江南、川蜀、青州,你喜欢哪处,我们就去哪处。我虽不大能吃辣,但你喜欢,我也可以习惯的。我们可以院子里开个池塘,多养些鱼,到时起”

“柳木白!你够了!”忍无可忍,她狠狠拍矮几,响声让空气都凝滞起来。胸口急速起伏,石曼生只觉怒意上涌,还带着莫名酸涩。

他说的,全都是她曾经想要的,可是,都太晚了。

对上她愤怒的模样,柳木白缓缓眨了下眼,嘴角的笑意渐渐放大,“好久没听你叫我这个名字了。”他说,声音很轻。

无边落木萧萧下,白云千载空悠悠。

自从百里宫之后,她再也没唤过他柳木白,她只会叫他柳大人,或者柳言之。如今听来,哪怕是她的气急之言,能再唤他柳木白,都让他忍不住欢喜。

这人

原本的愤怒,在他的笑容中不知不觉沉了下来,沉沉落下,落进心底荡成满满酸涩,堵在胸口,似垒似壁,挡住了所有情绪。

她信了,信他是真心的。可是,真心有个鸟用!

指尖死死扣住掌心,石曼生听到自己的声音水波不兴,“柳大人,何必呢?”

何必?

他的笑微微泛苦,眼神执着不休,“因为我没办法了。”

他看着她,步不让,只能强求。

他不敢退,步都不敢退,退了,她与他就再也无关了。

石曼生没有再说话,面对这样的柳木白,她忽然不忍心再说狠话,便只有沉默。

沉默地拉上毯子,沉默地闭上眼睛,沉默地假装睡去。

静默的情绪蔓延在马车这片小小空间,她把呼吸放到最轻,却轻不过心底的声叹息。

看着她的睡颜,柳木白伸出手,隔空用指尖遥遥触着她的眉眼、脸颊,将她的容颜遍又遍刻进心底。末了,他痴了般微微启唇,不出声地唤了两个字。

——石头。

是夜,队伍歇在了官道旁的处林地。

几十号人燃了好几处篝火,将这片林地照得很是亮堂。

人多了热闹,因着天冷,柳大人特许大伙儿喝几口酒暖暖身子。时间,黑甲卫们纷纷涌向了正搬着酒坛的阿丙。听着他们起哄高兴的声音,石曼生有些晃神。

“你怎么了?”丁泽抱着小宝疑惑地问道,“中午你和柳大人说完话后,神色就不大对。”

“没什么。”石曼生拍了拍脸,让自己精神点,“你不去弄点酒喝?”

“不喜欢。你要吗?”她要喝的话,他可以帮她拿点。

“不用。”石曼生摇头,“百里宫人不能饮酒。”

“那你从来没喝过酒?”

“没有。”石曼生笑了笑,“命比较重要。”

丁泽有些吃惊,“喝酒会丧命?”

她叹口气,“没那么夸张。就是喝酒对我们这些身上有乱七八糟东西的人不大好。”

“聊什么呢?”柳木白坐着轮椅被阿丁推了过来,夜色朦胧下,他的面容越发显得清瘦。

“在说酒。”看到柳木白,丁泽稍稍偏了身子,将石曼生边上的位置让了出来。要知道,她的另边是个火堆,而他们的身后是棵树。丁泽的位置自然是“最好的”。

“正好,我拿了些过来。”柳木白弯了眉眼,就要去到丁泽空出来的位置。

石曼生把丁泽的小动作看在眼里,立马跟着斜跨步,又站到了丁泽边上,黑暗中伸手悄悄拧了下他的胳膊——让你乱来。

丁泽浑身凛,不动声色地站直身子,护住了石曼生身边的位置。

见状,柳木白让阿丁将自己推到了石曼生正对面的位置,递出手上的酒袋,“这酒不烈,喝点暖身不错。”

“我不喝酒。”她冷冷拒绝,看都没看。

丁泽补了句,“她不能喝。”像是帮她和柳木白解释般。

石曼生侧过脸瞪了他眼——你小子什么意思?

丁泽意识到自己的“卖友”行为不当,闭嘴安静了。

不能喝。柳木白记下了这点,将手中酒袋递给身后阿丁,“你去和他们喝吧。”这是变相地让人离开,阿丁接过酒袋转身加入了不远处的黑甲卫们。

“我去小解。”这是再次卖友,本正经离开的丁少侠。

这块地儿,只剩下了柳木白和石曼生。

尴尬。

石曼生站直身子也想离开,在马车上已经和他独处了那么长时间,她可不想晚上接着独处。

“我去喝点水。”

“石头。”在她转身前,他拉住了她的袖子,“我这儿有水。”轮椅扶手上就挂着水袋。

“不用,我喝自己的。”石曼生甩了袖子接着要走。

“那我陪你去。”这次,他扣住了她的手腕,因为抬手的动作,他的袖子滑下了截,露出了手腕中心那道红色的痕迹。

石曼生皱着眉低头,看向他扣住自己手腕的那只手,刚想训斥,视线扫过那道红痕,不觉瞳孔收。直注意她的柳木白自然没有错过这个神情变化,也看向了那道印迹。

现在,他已经不会再戴什么紫檀珠串去遮掩了,这道红色于柳木白来说是种纪念,永远抹不去的纪念。相思阎罗,是他们缘分的起始,亦是转折。

突然,柳木白脑海中却突然闪过了个画面。

不对!

手上猛然用力,他翻过了她的手腕,正是被他扣住的左手。

“你做什么!”石曼生反应过来,匆忙就要收手,可还是晚了步。

柳木白已经确认了他想看的。

她的左手小臂有疤痕、有蛊痕,但手腕处干干净净,没了红线。今天上午,他只顾查看她中蛊的情况,却忘了相思阎罗。

石曼生使劲往回拽手,然而,瘦弱十分的柳大人,此时却出乎意料的力气很大,他紧紧扣着她的手分毫不松,甚至还在不断加着力量。

“痛,放手!”石曼生忍不住痛呼出声。

柳木白置若罔闻,他缓缓抬头,跳跃的火光在他面上投下忽明忽暗的阴影,眼中墨色如渊,“所以,你记起来了?关于梅子倾的,都记起来了?”

96.九十六

“放开。”手腕的疼痛已让石曼生变了神色。

“你还没回答我。”柳木白的状态明显有了几分戾气, 扣着她的手腕分毫不松。

“是!我都记起来了。还不放开。”痕迹没了, 还有什么好问的!

哪怕已有了心里准备, 听她这般承认,柳木白还是忍不住重重吸了口气, 下把她拉近到身旁, “我让你考虑, 不是让你记着旁人!”

“旁人?”踉跄站定, 石曼生笑了,“我认识梅子倾可比你早!若说旁人, 年多前,你柳大人才是真正的旁人!”

句话捅了马蜂窝,她能看到他面上急剧变幻的神色,先前的客气小心统统不见了踪影, 暗沉的眸色几乎要掀起漩涡。

“你再敢提他的名字试试!”

“明明是你先提的”

后头的话石曼生没有说出来, 因为柳大人已经直接从轮椅上扑了过来,这扑,好似饿虎扑食,将她整个人都扑倒在地。青竹的气息顺势而上, 她被他压制在了怀中, 近在咫尺。

“哐当——”

轮椅侧翻在了地上。

正热火朝天喝着酒的侍卫们听到动静, 纷纷转了过来。

整片林地蓦然安静

察觉到那些视线,柳木白死死压住身下人, 头也没抬地吼道, “都给本官转过去!大声喝酒!”

“是!”

唰——

整齐划的姿势, 所有黑甲卫立时背朝此处,开始僵硬地提声说话。

说着说着,似乎恢复了先前的热闹。也掩盖了柳大人这处的“非常情况”。

而被压在地面的石曼生,整个人都懵了。

看着自己上方脸色阴暗的柳木白,她恍惚间觉得这个姿势有些似曾相识当初在石洞,他以为自己要抛下他的时候也是这样。

“石曼生。”柳木白字句嚼着她的名字,咬牙启齿的声音唤回了石曼生的思绪。

——疯子!

回神的石曼生急忙个翻身,也许是柳大人的身子进来实在是太过瘦弱,这次她很快便逃离了他的压制。刚想起身,可她手腕还被他紧紧扣着。

柳木白狠狠拉,她瞬时又被拽回了地面。

石曼生半跌坐在地上,柳木白则在她身旁侧躺着,手撑着上身,手扣着她的左手。背光的角度,她能看到他的长发从肩头散及地面,却看不清他的面容。

不远处就是热火朝天喝着酒的黑甲卫们,片嘈杂中,她却能清晰地听到他的心跳,还有压抑着的呼吸。

所有的切都在告诉她——现在的柳大人,很危险。

石曼生识相地不再动作,皱着眉头任他扣着自己,言不发。

在她的沉默中,柳木白僵着姿势看了她许久,灼灼的视线似要穿透她的身子。

这是种很酸涩的情绪,柳木白在嫉妒嫉妒梅子倾和石曼生的过往,嫉妒他在她曾经心中的分量。相思阎罗只忘最最相思之人,她忘的正是梅子倾。

“以后,不许提他,不许见他,更不许想他!”柳大人此时说话的语气仿若命令。

句“凭什么”的反问,在柳木白再次加重的手劲下,卡在了石曼生的喉咙口。这个时候,她不该继续激怒他。

见她依旧沉默,柳木白接着说道,“不然,我不担保会做出什么让你不耻的事情来。”分明有了威胁意味。

石曼生在心底冷笑,“说完了?可以放开了吗?”她的手腕都快没知觉了。

冰冰凉凉不带温度的话语让柳木白的怒气无处排解,她似乎完全没有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石曼生,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我不喝酒。”她冷冷回道。

“石曼生!”他唤她名字,已然气极,“他梅子倾根本就不是个好东西!你失踪的这些日子,只有我在直找你!那人连个影子都没有!记着这种人,你是瞎的吗!”

你凭什么还要记着他!想着他!

柳大人差点又要发作,而就在此时,石曼生的句话霎时浇灭了他的全部怒火。

“我才不会去吃回头草!我让你放开!”他把她的手当什么了!

梅子倾是回头草,她说不会吃。

柳木白定在了原处,又看了她会儿,下就放开了手。

握着酸疼的手腕,石曼生忍不住倒吸了口凉气。就算在这光线不好的夜间,她也能清楚地看见自己腕上的指痕。不用多想,明天定会青。

——这厮疯得不轻。

她在心里忍不住又骂了遍。

得了自由,石曼生再次准备起身。

然而,柳木白却又次停住了她的动作。长臂伸,他搂着她的腰,把脑袋枕在了她的怀里。

“对不起。”

三个字说得干脆无比,气呵成的动作倒叫正要挣扎的石曼生愣在了原处。

“弄疼你了对不起。”完全没有自己也是“回头草”自觉的柳大人,埋头在她的怀中,“你想起他,我有些不高兴。”他胡乱地解释着,“对不起以后不会了。”

面对柳大人这种跳跃式的变化,石曼生足足反应了三息才意识到两人的姿势非常不妥。

“柳大人,麻烦你起来。”她的语气已经快要滴水成冰。

“好。”他又紧了紧搂住她腰的手,这才依依不舍地侧过身子放开了她。柳木白似乎瞬间又回到了那个小心翼翼的角色,生怕惹她生气。

这次,石曼生赶忙站了起来,连连后退,直到站在了安全距离,这才不冷不热地说道,“柳大人,于我,你也就是个回头草。”所有回头草,她都不会吃!

隔着丈多的距离,柳木白抬眼对上她的视线,嘴角微微扬起,“我不这么认为。”

懒得再与他纠缠,石曼生冷笑声,掉头就走——疯子!

接下来的路程,石曼生很是难熬。每天都要在马车里装睡,可哪怕闭着眼睛,她也能觉到柳木白粘在自己身上的视线。

“你考虑得怎么样?”知道她是假寐,柳大人说话也从来不顾及会不会吵到她。

石曼生闭紧眼睛,装没听见。

“若是快些赶路,开春应该能回到京城,来年春天有不少黄道吉日,我们可以好好挑个。”他自顾自地说着,“不过喜服可能要花些时间,毕竟生次,马虎不得。还有你不能喝酒,那合龛酒得找样东西替了”

“我考虑好了。”忍无可忍,她睁眼打断他的话,“柳大人,我不嫁。”

他看了她眼,低头继续翻着手中册子,上头密密麻麻写着这些天他想到的事情,“你们这儿成亲可有什么特定风俗?”全然不被她所影响。

面对这样的柳木白,石曼生完全无计可施,她颓然闭上眼睛,任他在旁说话——等到了百里宫就好了。她默默安慰自己。到了百里宫就能逃出生天了。

忍耐了整整七天,他们终于到了百里宫范围。

浓厚的黑雾覆住了整片山头,山脚更是延出去了将近里多地。

七绝毒障,障及三里,近者立死,寸草不生。

现在太阳快落山了,石曼生瞅了瞅那黑雾,决定明天早上再上山,不然什么都看不见。

队伍原地扎营,刚吃完饭,阿丙走了过来。

“石姑娘,柳大人有几句话想和你说。”

想到明天就能上山,她心情很是愉快地应下了。

去到马车边,她见到看上去有几分落寞的柳大人。

双手覆在把手上,他抬头与她说话,“我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上了山,然后就能溜走了。”

开门见山的对话,石曼生没觉得有什么奇怪,聪明如柳木白,想不到这些才是奇怪。

她笑了笑,没有否认,也没必要否认。

“我不会拿丁泽威胁你。”他说。

哦?

石曼生有些意外,她本来想的是从百里宫拿东西下来,然后迷晕这片人,再带着丁泽离开。

看到她有些诧异的神色,柳木白嘴角缓缓扬了几分笑意,“这次,我会换个法子。”

什么法子?石曼生疑惑。

“我给你三天时间。三天后,如果你不来”笑如温玉,声清如竹,“我会上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