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场大火,烧掉了李明义一家的安身之所,也让他下定决心,举家迁入都城。

这一夜,难以成眠的不仅仅是李家,还有都城中的制香名铺明月斋。

东家季湘云坐在桌前,与一众制香师研究着几个陶瓶。

“你们弄明白这些花草精华是如何制取而来的吗?”

“回东家,这里边儿的东西像是油,可又比油的质地要轻柔。闻着气味,每一种都是不同的花材。这是石腊红,还有依兰与野山银。香气十分醇正,也不知道这油到底是什么……”

“东家,我看这精华的秘密就在于到底用的是什么油料将花材的气味吸出来的!甜杏仁油的质地已经够轻柔了,可是看这些精华又不似是甜杏仁油……”

季湘云听他们左一句右一句说了半天,却只是赞美这些精华的香气与质地,制取方面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她握紧了拳头,隐忍不发。

她将目光转向万师傅。万师傅是跟随季家三十余年的老人了。

一直以来,明月斋处处受到恒香斋的打压,若不是万师傅总能研究出些独到的配方,明月斋早就被恒香斋挤出了香粉街。

“万师傅,你可看出什么来?”

万师傅眯着眼睛,摸了摸花白的胡子,对季湘云道:“东家,不是听说李家的后园摆着奇怪的陶锅吗?可曾画下图纸,老夫想要看一看。”

季湘云取出了图纸,万师傅站在图纸前眯着眼睛看了足足一个时辰,其他制香师也围了上来,小声议论起来。

他们不明白为何这两口陶锅要连在一起,也不明白中间复杂的陶管是何作用,更加不明白为何一口陶锅下有炉子,而另一口下面却没有。

听着他们的议论声,季湘云只觉得一阵烦躁。

明月斋是她父亲留下的家业,从一个小小的香脂铺子到香粉街上的一席之地,父亲付出多少她看的清清楚楚。

香脂虽然是女人的东西,但作为家业,父亲还是觉得应该由男人来继承。

可惜了,季老爷子这辈子也只得她一个女儿。父亲虽心有遗憾,却也从小也将她带在身边,教导她如何制香如何经营。但她知道,在父亲心里,始终儿子要强过女儿百倍。

为了证明自己不输男儿,季湘云比铺子里所有人都要努力。

但是父亲却对她始终不满意。

父亲临终之时,季湘云终于问出了这个问题。

季老爷子叹了一口气,告诉她:经营一个香脂铺子,不在于这个人对香脂有多少了解,有多精通,而是在于灵活变通,革新除旧。香脂,从来不是越老的越好,而是越新鲜的越有前途。女人经商,太容易感情用事,无法冷静地看待变化。

制香这个行当总是在悄无声息地改变着,要立于不败之地,不仅要适应变化,更要在其他人变化之前先有变化。

当时,季湘云不明白父亲这番话的意思。可是当溢香小筑在都城中逐渐声名鹊起时,她明白了。

溢香小筑就是父亲口中的那个“新”字,带来了制香业的改变。所有人都津津乐道,香露的香氛是如何轻灵飘渺,高雅多变,而不像普通的香脂,香虽然香,却香得厚实木讷。

明月斋的新老客户都流失得厉害,季湘云相信就是百年老字号的恒香斋想必也是同样的情境。

季湘云知道自己必须要改变了,就算不能走在溢香小筑的前头,她也必须跟上这场变化。

她第一次闻到溢香小筑的香露时,就被那杳渺的香味迷住了。

她怎么样也想不通,几十年的制香经验竟然败在一个初出茅庐的小丫头身上。果真应了父亲的那句话,香脂从来不是越老的越好,而是越新鲜的越有前途。

可是她却无法从溢香小筑的成品中摸到制作的方法。可每一次,溢香小筑卖出新调配的香露时,季湘云只觉得自己眼红得快疯了。

她想要那个配方,无论做出怎样为人不齿的事情,她都不在乎。

“东家!这些精华的提炼之道,老夫已经有了想法!这些精华也许不是煮出来的,而是蒸出来的!”

万师傅此话一出,所有人的议论声更大了。

“东家,为了验证老夫的想法,就请东家也烧制这样的陶器,我等试上一试!”

“一切就按照万师傅的想法来!”季湘云心中雀跃了起来。

明月斋可是老字号,凭着这个招牌,同样的东西,在其他人的心里当然是明月斋的品质更好!

一旦被她掌握了制取之道,她一定要死死打压溢香小筑,叫那个小丫头再也风光不起来。到时候,连恒香斋只怕在她明月斋的面前也要低头!

虽然家逢变故,李晓香与王氏仍旧每日去都城里照看溢香小筑的生意。

李晓香最头疼的不仅仅是自己丢失了的那几瓶花草精华,而是制香的陶器,被坍塌的墙垣压碎了。她带上银两,打算再去一趟孟家窑。

刚走出铺门没几步,就被人勾住了衣领。

心情本就不佳的李晓香狠狠回过头来,“哪个王八蛋拽姑奶奶的领子……”

楚溪一张笑脸在晨曦中赏心悦目,李晓香原本暴躁的脾气忽然沉淀了下来。

“你……你怎么又来了……”

“你遇上那么大的事情,家没了,制香的陶器也没了,制好的精油也失去了,还有那么多的订单必须按时交货,你一个人真的解决得了?”

楚溪牵起了李晓香的手,这丫头果然变扭着要将他甩开,他更用力地将她按进自己的怀里,看着她就像一只小猫般挣扎,他便更想逗弄她。

要知道,上辈子自己可没这么容易制服这丫头。

楚溪忽然坏心眼地想,臭丫头要是一直不再长了,就这么小小的,就是再凶再闹腾,他也能将她锁在怀里。

“傻丫头哦!天塌下来了你也想要自己扛吗?看看你这小细胳膊小细腰的,若是折了可怎么办啊?”

明明是不正经的语调,可李晓香莫名落入他话语间的宠溺和心疼之中,半天回不过神来。

“走吧!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我才不跟你去呢!你这家伙没安好心!”

李晓香话音刚落,楚溪忽然将她扛上肩膀,扔进了马车里,李晓香几番挣扎,都被楚溪轻松地拽回去,箍在怀里动弹不得。

“楚溪!我警告你!你要是再……”

话还没说完,李晓香的脸上就被亲了一下,还故意亲的响亮。

“楚溪!你个王八蛋!”

李晓香炸毛了,抡起拳头胡乱砸在楚溪的肩膀上。

楚溪一边哎哟哎哟叫着,一边抱着李晓香。

“你说你怎么这么不要脸啊!”

马车行驶了起来,李晓香费尽力气要从楚溪的魔爪中挣脱。

最后,马车一个颠簸,李晓香趁势骑坐在楚溪的腰上,一拳头砸下来,被这混账别过头去躲开了。

“脸皮子值几个钱啊?”

楚溪笑得就快闪瞎李晓香的眼睛。

马车忽然停了下来,帘子外面传来逢顺的声音,“公子——我们到了!”

楚溪扣住李晓香的腰,忽然一个翻身,压在了她的身上,笑眯眯捏了捏她的脸蛋,“你要是嫁给我,我才给你打。你要是不肯嫁,我被你打了岂不是亏死?”

“你……”李晓香抬起膝盖要去顶对方。

姑奶奶顶得你肠穿肚烂!

谁知道楚溪单手按下了李晓香的膝盖,将她拽起身,朗声道:“好啦,李小猫,去看看我给你们家找的房子怎么样?”

撩开车帘,李晓香发觉自己的眼前是一扇小门。被楚溪拽着入了门,发觉这是一个四合院。

院子的中央是奇怪的铜器,李晓香心里一惊,飞奔而去。

“这……这是什么?”

“这是我给你打制的制香铜炉啊!你看,你将花材放在这里,这个下面就是添加柴火的地方。然后水汽会沿着铜管出来,最后进入这里……”楚溪一手抱着李晓香,一手对着铜炉比划。

他的脸几乎贴在她的脸颊上,如此亲昵,她却浑然不知。

“铜器……很贵重……”

在大夏,金属虽然还不至于全然为朝廷所掌管,但铜、铁价格不菲,一般百姓根本用不起。而铸铁铸铜的窑厂大多也归朝廷掌管。

“可是你蒸花草用的炉子与一般炉子不同,若是用陶土,只怕难以成型。”

楚溪为自己打造的这个铜炉虽然不如之前的陶炉大,但是铜器的导热性能高过陶器,所以蒸煮精油的效率将比陶器高出许多。

当李晓香看见比之前的陶器多了整整一圈的“冷却管”时,她忍不住一把抱住了楚溪。

“你太厉害了!你怎么知道我是要这个越长越好!”

冷却管越长,蒸汽转换为水的比率越大,能够回收回来的精油自然也越多。

“因为在乎,所以就会去看去想,自然就知道你想要的是什么。”

楚溪淡淡地看着李晓香的眼睛,李晓香雀跃的心情缓缓平静下来。

“可是,你不会永远这样对我花心思的。”

李晓香扯起唇角,她知道一个男人给一个女人金银珠宝其实没什么大不了,这不过是因为富有而给予罢了。但为了她想做的事情而花费心思去琢磨该怎样才会有最好的结果,只有楚溪。

楚溪对她越好,她就越是惶恐。

原本,她什么都靠自己。制香也好,开铺子也好,甚至于家中大火失去了住处,只要给她时间,她也能解决。可楚溪却就像住在她的脑子里一般,总是轻而易举猜到她想要的是什么。不止猜到,甚至替她做到。

只是如果她所有的成功,所有的快乐都来自于楚溪……若有一日,他不再这般上心,可她已经被他宠成了温室里的小花,她还能自立吗?

“为什么?”

“因为岁月是把杀猪刀。”

楚溪的眼睛很亮,亮到李晓香不忍直视。

他笑了,似乎听到什么离谱的事情。

“你……你……到底你是猪还是我是猪啊?”

李晓香狠狠推了他一把,这么好的气氛给这家伙的大笑白白浪费了。

“走开走开!要笑出去笑!”

楚溪的胳膊环过李晓香,将她揽入自己的怀中。

“我说丫头啊,你才多大呢?就像是深闺怨妇一般,怀疑天长地久?”

“我这是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今日若给你骗过去了,以后可不就是深闺怨妇了?

电视剧里又不是没有演过。今日你年少轻狂,情深款款,他日我人老珠黄,你相厌而去。

“天长地久应有时。只有这辈子结束的时候,你才知道,岁月是不是真是一把杀猪刀。如果你从一开始就在怀疑结果,不得全力以赴,那么你永远都不可能收获你想要的东西。你知不知道,当我赶到清水乡,看到被烧得认不出样子的屋子,我有多害怕?”

这个家伙永远悠哉悠哉一切尽在掌握的模样,何曾像昨夜那般风尘仆仆从都城赶来清水乡,将礼数之类抛之脑后?

他是害怕的。因为这种恐惧不需要装。他赶来的时候根本就不知道她李晓香是死是活。若是对着死人,有什么必要装?

“我想你离我近一点。在我可以看着你的地方,在我一伸手就能够着你的地方。”

第69章

一字一句,像极了电影台词。若是上辈子,她只怕捧着薯片抱着可乐,指着电视机哈哈大笑说“假,真假!哪有人这么说话的!”

可这样的话由楚溪说出来,李晓香只觉得一颗心被人捧在手心里,捂得暖暖的。

李晓香别过头去,心想这家伙的口才怎么总是那么好?总能一副似乎很有道理的样子来说服人去做一个结果不确定的事情?

“不说这个了,这院子你喜欢不喜欢?”

楚溪拉着李晓香的手,带着她来到一间屋子前,推开之后只给她看,“这是你爹和你娘的主屋。那个书架,你爹可以摆上他的书。还有这纺布机,虽然你娘现在成日在溢香小筑里忙碌,但总有时候手痒了想要纺一纺布。”

李晓香完全傻了眼,这屋子的陈设几乎和李家老屋几乎一模一样,除了空间更大,更加宽敞明亮之外。

楚溪又拽着她去看了李宿宸的屋子,以及柴房花房。

“我觉得这间做你的闺房最好。”

楚溪推开一间向阳的小间,李晓香看到了床榻,榻前还缀着蚊帐。房间的中央放着一只小几,摆着茶水杯子,南面是一个小巧的梳妆台,北面靠着墙打了一排架子,可以拿来放些瓶瓶罐罐。

“这里真的太好了,可惜我们家只怕买不起。这一场大火,烧掉的不仅仅是我的家,还有我们花费了上百两银子购买的花材所制取的精油也在那场大火中付诸一炬……”

楚溪摸了摸下巴道:“你这丫头,这么能挣钱。我估计了估计,光是在飞宣阁还有我那位二嫂那里所挣得的银两,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两。这座小院因为在都城里的位置有些偏,反倒你们回去清水乡要近一些,三百二十两,你还觉得贵?”

“三百二十两?”李晓香眨了眨眼睛,完全地不相信。

“没错啊,而且我与这院子的主人商谈了一番,他答应让你们每个月付他四十两,八个月内还清。”

哟!还支持分期付款呢?

李晓香更加心动,想了想又仰起脸来,“嘿,我说,这该不会是你高价买下来之后再低价卖给我吧?你不需要这样讨好我!”

楚溪在李晓香的脑门上弹了一下,“瞎想什么呢?这间屋子的主人在楚氏银楼借了钱,以此屋相抵。可现在,屋子的主人还不起钱了,这院子就被我们楚氏银楼收了去。因为位置有些偏,而且年久失修卖相不好,所以一直也无人问津。我想到了你们,一来李先生与宿宸兄喜欢安静,就算迁入都城估摸着也不愿住在那些人多嘈杂的闹市。再来,偏一点,自然便宜点,你们家的负担也小一些。”

“闹了半天,这是你们银楼的抵质押物啊!”

李晓香摸了摸脑袋,心想着在现代,贷款换不清,法院会进行抵押物拍卖,将拍卖得来的资金还给银行。而拍卖的价格往往是不可能高过市场价格的。

楚溪笑了笑,“这院子才三百二十两,已经相当划算了。你可以领了李先生与李夫人都来看看。”

李晓香是打定主意定下这个院子了。

且不说这院子能住下他们一家四口,就是江婶一家到都城来与他们同住都没有问题,而且这院子还留有柴房与囤放花材的仓库,他们在这里制作面脂香露将十分方便。

李晓香还注意到,这院子的墙是石头砌出来的,不似一般的木屋容易着火。而且院子里还有一口井,日常生后也好制作香脂也好,十分便利。

当日,溢香小筑打了烊,李晓香就将一家人都带来了这间院子。

王氏是很清楚他们现在的经济情况的,虽然历经大火,而且还有那么多的订单要完成,但三百二十两还是拿得出来的。她有些担心地看了看李明义,怕他觉得不值得。

谁知道李明义却将三十两的银票交给了王氏,“夫人,我觉得这院子挺好。安静清幽,你们既可以在这里制香,宿宸又能有个清幽的环境看书。只是为夫,只得这么三十两……为夫在钟大人府上教导小公子,每月十两,剩余的银两只怕要夫人与晓香费心了……”

王氏听了之后安心了许多。本以为李明义好面子,买座院子竟然要妻女出钱会令他心中不悦。没想到他并没有这样的想法。

“无论对宿宸还是对晓香来说,住到都城里是最好的。为夫虽然不才,一个月也只得区区十两银子,安身立业之事本该交给为夫,却没想到我李明义堂堂七尺男儿却要仰赖妻女。虽然如此,为夫也不能因为自己的面子拖累了晓香与宿宸,只能略尽微薄之力,希望夫人莫要责怪。”

这一席话十分真诚。自从李明义入了钟大人府上,也许是因为见识多了,很多事情也就想开了。

而李宿宸也取了十两银子与王氏,说是自己抄书所得。只有李晓香知道这些可都是他做枪手得来的收入。

王氏更加豪爽,直接付了三百二十两银子,得了这间院子的房契。

李家搬进院子里,江婶带了虎妞也来帮忙打扫。

楚溪有心,一般的家具都齐备妥当,只需买些被褥衣衫之类的便可住进去了。

一整日,虎妞的心情低落。她觉得自己与李晓香就要分开了,十天半个月见不上一面。

王氏将江婶拽到一旁小声道:“妹子,有个事儿,我想与你商量一下。”

“嫂子可是担心我帮忙制香不方便的事情?这你放心,我每日从乡里到这里用不了多少脚程!”

“不,我的意思是,你和老秦要不要考虑带着虎妞搬来与我们一起住?你看,这院子还有两间房是空着的呢。我们在院中制香,不方便让外人看,所以也就无法将屋子租出去给别人住了。既然空着也是空着,看你和老秦有没有意思住过来。”

“这……这怎么好……”

“我也就这么一说,也得你与老秦愿意才行。为了制香,老秦也改种了青瓜与柚树。田里的事情其实可以请人看着,铺子里有很多事情需要帮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