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生垂着眼帘,始终不曾掀起眼皮看澜邪一眼,平静如水道:“不要告诉任何人我在这里,我便一直住在你这里,行么?”

“怎么了。”

“没怎么,只是累了。”

“就连幽冥司主也不告诉吗?”

“对,不告诉。”

澜邪定定看了寒生半晌,才道:“你有问题。”

“…我有什么问题。”

“不管什么问题,一切等我回来再说。”说着澜邪便欲走。

寒生动了动口,问道:“要去哪儿。”

澜邪冲寒生眨眼一笑:“去拿一样礼物,你会喜欢的。”

然而,寒生不晓得的是,澜邪口口声声说要去拿一样寒生会喜欢的礼物,可一出了蓬莱仙岛,便径直去了幽冥。

澜邪也确实是为了去拿一样礼物,一样他特意送给寒生的礼物。他在幽冥境时之所以要劝寒生出幽冥境去寻幽冥司主,无非是想支开寒生,好让他能去寒生的住处亲自将礼物放在寒生的房间里。

只是没想到,寒生被凤练所伤暂时回不去幽冥境。那他也不介意多跑一趟再去幽冥将他要送给寒生的礼物带回来。

当然澜邪一心想着寒生能开心,却不想此次幽冥一趟,差点要了他的命。

澜邪去到幽冥境,路上倒是碰着几个鬼差,可惜鬼差见了他皆避而远之绕道而行,好似澜邪就是一个讨人嫌的神仙一般。不过这倒也好,省去了许多不必要的麻烦,他独自一人很快便绕过红火喜庆的幽冥宫,轻车熟路地来到了幽冥宫偏侧寒生的住处。

寒生住的地方很简单也很干净。除了必要的床榻与矮几,以及矮几上备着的一套茶具,几乎没有其他多余的摆设。

这十分符合寒生的性子,澜邪初次来时便喜欢得紧。

澜邪要送给寒生的礼物便被他放在那干干净净的矮几上,他进了屋后直接走到那矮几前,见矮几上的东西正安静地躺着,他淡淡笑了笑随即宽大的衣袖往矮几上一扫,便将东西卷入了自己的袖管里。

哪晓得,就在这时,澜邪刚想转身离去,身后突然毫无预兆地袭来一股子迫人的寒气,使得他背脊骨倏地一凉!他才发觉,原来不知何时竟有人站在了他的后面,而他竟然全然不知!

澜邪不动声色,亦没急着转过身去。能当着他的面悄无声息地进屋且还如此近距离地站在他身后而不被他察觉的人,想必这幽冥境绝无第二人。

也就仅仅只有幽冥司主一人而已。

只听身后之人幽幽然而闲适道:“你背着本司来这里,干什么。”

澜邪缓缓侧了侧身,抬眼看去,见果然是幽冥司主倾瑟。她着一身黑衣十分魅然,那双目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章百十一 半死不活的蓬莱仙主

(一)

自澜邪安顿好寒生说是要去拿什么礼物而兴兴然离去后,寒生觉得累极,便勿自躺在榻上睡了一觉。心想待睡醒了之后澜邪也定然是回来了。

然而,寒生醒的时候,正时值半夜,离天明还有一两个时辰。想当然的澜邪不会在这个时辰突然出现,隧这岛上的园子里就只剩寒生一人。

寒生心想着,澜邪该是已然回蓬莱仙岛了,只是没有来这孤岛而已。想来这蓬莱仙主对他,也仅仅是图个新鲜而已。

既然澜邪不来,如此正正好,这岛冷冷清清正合寒生口味,省得寒生一见他便忍不住要生气。

也就只有寒生他一人知道,天将明,他已无心再眠。一想起澜邪失信未归,心里头便压抑得紧,压抑之后又显得空落落的。

直到第二日黄昏,寒生伤势已无大碍,闲得慌将小岛逛了一回,一路上不晓得将蓬莱的变态仙主咒骂了多少遍,回到园子时看什么都不顺眼。反正只要是澜邪的地方澜邪的种种他都看不顺眼。

正当他颇为郁卒地坐在屋里,独自饮着清茶强迫自己宁心静神下来,不可因一个变态的男人而失了稳重。那变态的男人不过就是救了他一条命而已,而他人仍旧还是那么令人厌烦。突然此时,大开着的屋门处,赫然出现一道直立修长的阴影,将屋外黄昏的光线遮掩了几许。

寒生蓦地一愣,抬头看去,见澜邪正斜倚着门框,身材柔美而颀长,面皮上挂着宠溺的微笑。但就是面色异常苍白。

寒生垂下眼帘继续啜茶,道:“舍得来了?”他自己没发现,那话语听起来酸。

“总算回来了,小判官你可有想我。”澜邪弯起眉眼笑道。

寒生闻言,心头忽而一悸,闷闷应道:“不想。”

“我总算是晓得了,为何你不回幽冥境。”

寒生有些吃惊,诧异地看着澜邪。澜邪逆着光,昏黄的光线将他的面容映衬得模模糊糊,却将轮廓装饰得更加柔美温和。

寒生晓得,澜邪本来就很美。他问:“你去了幽冥境?”

“因为我将要送与你的礼物放在了幽冥境你的房间里,所以得回去拿”,说着他翻手化出一只精致绝伦的浅灰色毛笔来,“千年狸貂最柔软的毛,我亲手扎成的笔,你喜欢么?很适合你。”

(二)

寒生怔怔地看着那支毛笔,不晓得心里是个什么样的感受。他只晓得,千年狸貂动作狡捷很爱惜自己的毛发,该是不容易弄到最柔软的毛,亲手扎成笔。

澜邪再低低问了一遍:“喜欢么。”

寒生鼓足了勇气方才伸手触碰到澜邪的手心,拿起那支笔,压抑着自己说不上来的情绪,道:“很喜欢。”

“喜欢…便好…”

黄昏的风,有些薄凉,自屋外拂面而来。不晓得那风该有多大的力气,竟能将靠在门框上那精美如雕像一般的身影像一张薄薄的纸一般给吹倒了去!

寒生便瞠着双目,眼睁睁地看着澜邪自他侧面倒下,没有丝毫犹豫。日光带着血腥味重新照在寒生的面皮上,却照出他一脸惊惧。

“澜、澜邪?”

澜邪倒在地上,寒生这才发现,原来他一身风尘。要有多努力赶回来方才至此。胸前的血似河流一般滚滚涌出,霎时令寒生慌了神,无论他用什么办法都无法止得住!

“澜邪?!澜邪!澜邪——”寒生六神无主了,拼命施了各种仙决想止血,可澜邪的血还是拼命在往外冒,不禁抑制不住自己的慌张与狂乱,想叫醒他。

终于,澜邪虚弱无力的掀了掀眼皮,脸色苍白如纸,竟还颤颤地伸出手指轻轻碰着寒生的嘴唇,安慰道:“别慌…你终于肯唤我的名字了…”

寒生心急如焚道:“快,快告诉我该怎么做!”

“你难过吗…”然而,澜邪却还有心情问这些,面皮上一直挂着笑,只是那笑看进眼里脆弱得一碰就碎,“我…那么喜欢你,你会难过么?”

寒生挣扎不语。

“倘若下一刻我便会死去呢,你会难过么?”澜邪坚持着再问。

寒生闻声忽而定定地看着澜邪,眼里的坚定一览无余,一字一句道:“你不会死的。你若死了,就永远不会知道我会不会难过。”

澜邪一愣,继而轻轻笑出了声:“我喜欢你。”

寒生急得几近发狂:“混蛋快告诉我要怎么救你!”

“先给我亲一下。”说罢他蹙起了眉,嘴角滑出一缕血丝。

澜邪这个时候还有心情开玩笑,寒生气极:“那你还是去死罢!”

澜邪气息瞬间又虚弱了许多,再耽搁不得,方才化出一枚在蓬莱通行的令,递于寒生,道:“去百花岛…取药。”

话刚一说完,屋里已然没有了寒生的影子。他跑得飞快,前往百花岛将澜邪需要的药取来。

(三)

结果澜邪在服药之前方才如实与寒生道,那药是几万年前自己初升为散仙时天帝所赐,至今不知是否已过期。倘若过期便再也醒不过来。

寒生二话不说,黑着脸拿起药丸子便塞进了澜邪的嘴里。

很快,澜邪的血止住了。他安然地躺在床榻之上,似在瞌睡一般,只是面色依旧苍白,难得在寒生面前如此安静,没有叽叽喳喳说出无耻的话来,亦没有动手动脚做出变态的举动来。

其实,这般温柔安静的澜邪,令寒生十分不习惯。

忽而忆起了初初来蓬莱时是蓬莱仙主做仙会邀人赏花,寒生见到蓬莱的仙主澜邪,生得委实美丽,穿着亦十分花哨,有资本令在场的男女神仙都为之倾倒。

只可是,那是一个轻薄无耻之徒,竟敢借着递酒杯之名而摸寒生的手。

澜邪敢做出一切世俗所不齿的事情来,凡是只凭着自己的喜好。包括变成仙子在桃花林里调戏寒生,在桃花林里将寒生抵在桃花树下深情亲吻,然后对他说:小判官,我喜欢你…

怎么办,他喜欢他。在他的心里激起了涟漪。可是他却眷恋了他司主三万年。

如何能说喜欢便是喜欢的。

然而,被一个男人喜欢,于寒生来说是一件无比羞耻的事情。澜邪竟还当着全幽冥境要向他求亲。

真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但是那又能如何呢,也就只有他澜邪肯在寒生陷于绝境时从天而降救寒生于危难;也就只有他肯为寒生亲手扎毛笔,去了一趟幽冥境给他拿那支毛笔而丢了半条命。

澜邪这一睡便睡了好几日,一点转醒的迹象都没有。寒生每日都守着他,即使要去哪里也不会走离园子太远。他总有些担心,若要是澜邪醒过来了发现不见他,不晓得又要做出什么惊人的举动来。

只可惜,寒生的担心是多余的。澜邪一直未曾醒来。

偶尔寒生看着澜邪那白皙纤长的手安放在榻上,想伸手去碰一碰,或许碰一碰澜邪就能够醒来。澜邪他不是最开心寒生能与他亲近的么。

可寒生忍住了。到第五日时,寒生面色死寂,眸子里寻不得一丝光彩,唯有看着安静着睡颜的澜邪时,方才露出一丝极力隐忍的神色。

这时他才晓得,澜邪服药前说的话兴许是真的。

澜邪有可能,一直都醒不过来。

如此一想,寒生的心里便空得厉害。他在澜邪的床榻前立了许久,沙哑着嗓音轻轻道:“你若是死了,就永远不会知道我会不会难过。”

说罢,寒生出了园子。他走遍了澜邪给他的这座小岛,随后坐在岛岸整整一天。他脑子是空白的,不晓得该想什么该做什么。

(四)

坐到傍晚他总算才想了起来,不能继续让澜邪就这般无声无息地睡着。他得将澜邪送到百花岛去,百花岛里的仙子总会有办法救澜邪的,若是不行还可上禀天庭求天帝相救。

隧不容迟疑,寒生起身便快速往园子奔去。哪想一推开屋门,寒生赫然惊诧地瞠大了双眼。

只见榻上,澜邪不知何时已经坐起了身体来,手撑着额,月白的长袖滑落至臂弯处,墨长的发丝铺在肩上,一缕缕散下到胸前,遮住了半面侧脸。整个人流畅美丽得像一幅画。

听见了开门声,澜邪懒懒地抬了抬头,看见了门口处僵直的寒生,清清浅浅笑出了声,那声音柔美得似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在寒生的耳朵里久久挥散不去。

寒生看见澜邪抬头的那一瞬间,看见澜邪面皮上轻柔的笑,看见他绝美安然的容颜,便一直安静地站着,不进去也退不出来。

澜邪淡淡温和地挑了挑眉,说话的语气却一听便碎:“我还以为,你走了。”

寒生定定地看着澜邪,道:“若再不醒来,我便要走了。”

“若我死了,你会难过么?”澜邪紧追不舍地问寒生这个同样的问题。

寒生侧头不语。不是不难过,是说不出的难过。

“过来。”澜邪便浅浅笑眯着眼,又道。

寒生杵着没动,澜邪手揉着眉心道了声“头好痛”,于是寒生乖乖就范,走到澜邪的床榻前,扶着澜邪。

“坐下。”澜邪笑眯眯继续道。

寒生继续愣杵着,澜邪软了软身体道了声“身体好累”,如愿看见寒生坐了下来,就坐在自己面前。

澜邪凑近寒生,头枕在寒生的肩上,带着一脸狡黠的笑意,柔声道:“小判官,可是很不愿与我亲近。”

寒生闷了闷,应道:“我叫寒生。”

“不过我很欢喜你这副模样。你愿与不愿,我都很欢喜。”

寒生静默良久,方才压抑着低低道:“你知不知道你真的很烦人。”

澜邪一愣,淡淡笑了笑:“是么。”那笑里,浸着明晃晃的落寞,任谁看了都禁不住心疼,就连寒生也不例外。

章百十二 口是心非

(一)

寒生静默良久,方才压抑着低低道:“你知不知道你真的很烦人。”

澜邪一愣,淡淡笑了笑:“是么。”那笑里,浸着明晃晃的落寞,任谁看了都禁不住心疼,就连寒生也不例外。

夜已至,屋里昏暗不已,却没点灯。澜邪靠着寒生,寒生动也不动。

寒生声音颇有些飘渺,道:“你说你喜欢我么,凭什么要喜欢我。”

“寒生…”

“因为喜欢,一再做出逾矩的事来,是不是因为喜欢你就能搅得我不生安宁?”寒生手里不知何时拿着澜邪送给他的笔,“因为喜欢,你就特意去幽冥境给我取这样东西回来?不过就是一支破笔而已,凭什么要我稀罕。你说,这般的我,你又凭什么要喜欢。你究竟烦不烦人啊。”

大抵寒生还从未一口气对澜邪说出这么多话,亦是第一次正视澜邪对他的想法。

澜邪安静了良久,良久之后方才自嘴角溢出一声极轻的自嘲的哼笑来,离了寒生的肩,勿自站在窗前,负着手背对着寒生,长发披肩身长玉立,仅仅是背影便无法掩盖住他的风华。

他施施然淡淡道:“而今你将一切都说清了多好,如若寒生早日与本仙主说这些,本仙主必不会多做纠缠。至于这支笔,你不稀罕扔了便是,那只是本仙主闲来无事偶尔心血来潮时觉得它适合你,可事实上并非如此。你若是早说,我也不会往幽冥境白跑一趟,那幽冥司主倒也厉害…”说到这里,澜邪心思一动,适时住了嘴。大抵他是顾及寒生的感受,晓得寒生不愿他随意评论幽冥司主。

寒生握紧了拳头。

澜邪转了身,清清淡淡地看着寒生,道:“以往你对本仙主总是恶言不休从不会给本仙主好颜色,本仙主却以为那是你口是心非,而今看来倒是本仙主估算错误了。”

月白里衣袖摆拂过,修长的身影便已至屋门,迎着清白的月色朦胧柔美非凡,澜邪继续道:“不想回幽冥境便一直留在这里罢,你烦我,我必不会来相扰。”说着他毫不犹豫地出了园子。

“对…”突然此时,寒生松了双拳,颤颤道,“你又不是头一天知道,我本就是个口是心非的人…”

澜邪蓦然驻足:“你再说一遍?”

“我说我就是一个口是心非的人!”

澜邪晕开了唇角:“是么。”

寒生走到门口,沉闷道:“算了,你还是走罢。”说罢“咚”地一声关上房门,那关门声就与他人一般闷。

哪晓得,寒生他关门一回身,却见澜邪月白色俊美的身影已然立在屋里。他一步步朝寒生走过来。

寒生被逼至墙角了,心神不稳地问:“干、干什么?”

澜邪心情婉转道:“小判官,你喜欢上我了。”

“…你先走开。”

闻得澜邪一声浅笑:“不是口是心非么,那就是要我再靠近一些。”

寒生羞怒:“你!变态!”

“噢原来你是喜欢我这般靠近。”

“…”

“怎么不说了,继续说呀,我喜欢听。”

寒生心想,真不该让澜邪这么早醒来的,应该让他再多睡个三五百年,也便不会如现在这般祸害。

(二)

魔界之地极,有一处深渊。深渊内,养着一条条如毒蛇一般鲜活嗜人的藤蔓。那便是魔界独有的疯狂的魔藤。

然而魔藤不光有魔性,同时还有相当的野性,即便是面对魔族中人,它也显现不出半分乖顺。

因此,地极之渊,鲜有魔族敢踏足。除非是想降服一条魔藤连命都不要了的魔族,但往往他们降服不成反倒被魔藤所吞噬,其下场实在可悲。

就连魔界至尊魔女依暮雪,当初进入渊地也是险些丧命,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好不容易带出一条魔藤来。

然而,如今的光景却大不相同。

地极之渊,灰色混沌一片。一股强劲的气流自渊地里呼啸上来,似狂风巨吼而过,同时藤蔓极速生长的滋滋声,听得人背脊骨都发凉。

那是依暮雪在里面,所以那些魔藤就像是寻得了吃食饵料,狂乱四蹿。

狂风里,一只身形干练的蓝魔飞身停落在地极之巅上,手里捧着一件纯红色的裙裳,双目宁静地望着黑渊里。

他见到了无比邪恶而恐怖的画面,面皮上戴着灰色面具,却看不清他究竟有着怎样的神情。也就只有露出的眼睛与嘴角,死寂如初。

他的瞳孔,透过黑渊,清清楚楚地映出依暮雪那莹白如雪不着一物的身体,却在渊底里被无数魔藤所缠绕束缚,丝毫挣脱不得。千万魔藤竟肆无忌惮地穿进她的身体里,来回穿梭!若是留神,在呼啸狂乱之中,还能隐隐听得见依暮雪咬牙切齿隐忍痛苦的叫喊声!

蓝魔捧着裙裳的手,骨结青白,对着渊底下面的依暮雪却恭敬从容道:“尊上,时辰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