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庆依然站着不动,怀瑾咬牙道:“今日不若往常,深夜训练你们,王妃性子糊涂,果真是走丢了。”

话音未落已不见狄庆人影,夜空里有照明弹破空而起,不一会儿有了嫦曦消息,在府后的树林边,怀瑾疾奔过去,就看到嫦曦坐在雪地中,面带微笑手指拈诀,若寺院中泥塑的菩萨一般,心头一拧,过去一把抱起她吼道:“大冷天的跑出来不说,还坐在雪地中,要不要命了?”

嫦曦不理他,往他怀中缩了缩,怀瑾感觉她身子冰凉,涩涩抖成一团,紧紧将她护在怀中,疾步往回走,一边走一边大声命人去请许慎行。

嫦曦昏睡了三天三夜,冻僵的身子回暖过来,神志也清醒过来时,怀瑾正趴在床边笑看着她,他详细问了青梅那日的情形,想到嫦曦是因为嫉妒,心里比蜜还甜,原来她是在意自己的,她会嫉妒会生气会使小性,看到嫦曦缓缓睁开双眼,笑着握住她手,却看到她双眸中一片冷清,悠悠开口说道:“无嗔无我,无欲无求,怀瑾,爱恨痴狂原来最沾染不得。”

怀瑾心中一凉,缓缓放开她手,讷讷说道:“你这是……”

嫦曦一笑:“我雪地静思,竟想明白了。”

怀瑾看着她,她笑得清淡:“一入红尘身不由己,果不其然,我变得小器嫉妒患得患失,真正成了凡夫俗子。”

怀瑾望着她:“如今呢?你要出世了吗?”

嫦曦点点头:“我会陪着你度过一生,这是我选的,不过,我再不会有那么多贪嗔欲念。你喜爱那个女子都行,要纳多少妾室都可以……”

怀瑾从欢喜的顶峰瞬间跌倒谷底,未听嫦曦说完,就失魂落魄冲了出去,青梅端着汤药进来,喂嫦曦喝着药,笑说道:“王爷总算能歇息会儿了,王妃那日回来都冻僵了,王爷急坏了,许郎中把过脉走后,王爷遵医嘱为王妃搓揉身子,疏通经脉,待回暖了赤身抱着王妃,厚厚棉被捂着,直到许郎中第二日来说行了,才起身下床,详细问了奴婢那夜的情形,竟失声笑了出来,然后就坐在床边,等王妃醒来。三日三夜没有合眼,每次端来饭菜,也只用几口……”

嫦曦想着他嘴角急起的水泡,双眸中的清冷缓缓裂开一条细缝,心里微微发疼,出世还是入世,倒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为你入世

怀瑾接连几日没来,嫦曦一开始尚能平心静气,过几日念经也不管用了,总是不经意就想起他来,他这几日宿在何处?在做什么?夜里睡得可好?嘴角的水泡可好了吗?喝茶他在茶水里,酿酒他在酒坛里,看书他在字里行间,走路时风里都带着他的声音。

刻意不问绿竹和云环,青梅却总要提起,说她们两个在房中做陶器呢,陶器原来是那么做出来的,又说她们两个在喝酒呢,喝得是王妃送的桂花酿,嫦曦心中嘟囔,绿竹许久不陪我喝酒了,怎么喝酒也不叫我,青梅又说,她们两个对对子,云环输了,顶着两个枕头站在院门外,脸上画成了小花猫,大声喊着,我是懒猫笨猫大馋猫,说是要念一百遍,好多人围着看热闹,嫦曦心动了,这样玩法,很有趣。

疾奔过去看时,云环和绿竹在玩弹球,从屋里到了院中,从院中到了院外,一直奔后花园而来,两个人交替弹着,灰头土脸十分投入,嫦曦看得心里奇痒无比,可看着云环,又犹豫了,怀瑾真的要纳她为妾吗?

身后有人笑说道:“两个可怜的小丫头,拼了命想要找回失去的童年。”

小丫头,还两个小丫头,嫦曦哼了一声,转身就往回走,听到怀瑾在身后说:“绿竹云环停下,到藏书阁去,有话要说。”

嫦曦脚步迈得更快,回到屋中气闷无比,竟当没看见我一样,一句话没跟我说,憋闷半天出门往藏书阁而来,倒要听听你们说些什么,刚行至假山石处,有人闪身出来拦住去路:“王爷吩咐,任何人不得靠近藏书阁。”

嫦曦挑挑眉:“谁在里面?”

卫士不说话,嫦曦喊道:“狄庆,狄庆,出来,本宫有话问你。”

狄庆闻声从藏书阁屋顶探出头,几步跃了下来,站在嫦曦面前,嫦曦指指藏书阁:“谁在里面?”

狄庆知道这位王妃不按常理出牌,怕她捣乱,忙老实答道:“王爷,四夫人,云环姑娘。”

嫦曦咬了咬唇:“既然重兵把守,他们可是在做见不得人的事?”

嫦曦啊一声捂住了唇:“他们一男两女,也太过淫/乱……”

狄庆嘴唇弯了弯,硬生生忍住笑意,旁边的属下却憋不住,嗤一声笑了出来,狄庆一指屋顶,那人忙蹬蹬蹬窜了上去,正色对嫦曦说道:“王妃错怪王爷了,王爷他们乃是在相商要事。”

嫦曦点点头,凑到他耳边说道:“你知道你们这位王爷眼中,何为相商要事吗?相商要事就是男欢女爱……”

狄庆后退几步,看嫦曦一脸认真,扭头看一眼藏书阁,心里一声叹,自家王爷为之忧为之愁,为之自乱阵脚,为之冷床冷被独宿书房的,就是眼前这位女子?他摇摇头叹出声来,冷不防嫦曦尖尖食指伸过来,戳戳他额头:“让不让我进去倒是说啊,叹什么气?”

要说这狄庆呢,虽是一等一的高手,胸襟气度也是一等一的,可有一样,打小就厌恶旁人戳他额头,再加上四处隐身的都是他的属下,这脸往哪儿搁,当下脖子一梗脱口说道:“我为我们王爷叹气,王爷文韬武略,擅领兵富谋划,怎么会钟情于你,你如此的愚蠢……”

嫦曦指指自己:“愚蠢?你敢说我愚蠢,我被夸赞了千年,天资聪颖富有慧根,你敢说我愚蠢……”

说着话又一指头戳了上去,狄庆往后跳了一步:“王妃,末将最厌旁人戳我额头。”

“是吗?”嫦曦说着话,手指又戳了过去,嘴里说道:“偏戳你额头,你能怎样?今日将你额头戳个稀烂……”

怀瑾和绿竹云环说个大概,刚喝口茶,就听到外面传来嫦曦的喊叫声,皱着眉起身打开窗户往下看,看到狄庆上窜下跳得躲避,嫦曦提着裙裾在后面追,一边追一边喊:“狄庆,你若敢用轻功,就是欺负弱女子,胜之不武……”

狄庆果真慢了下来,嫦曦依然追不上,喘吁吁站住叉腰喊道:“狄庆,你敢目无王妃,本宫命令你站住。”

狄庆就站住了,怀瑾一摇头,看到嫦曦手指戳上狄庆额头,怀瑾走出藏书阁,看到屋顶上山石后树冠中有人探出头来,缓步走下石阶,一边走一边想,嫦曦这一闹,狄庆又该担忧他在属下心中的威信了。

狄庆看怀瑾出来,委屈喊一声王爷,怀瑾捉住嫦曦的手:“他本就腼腆,你捉弄他做什么?”

嫦曦笑道:“他腼腆?黑衣黑裤黑巾遮脸,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黑无常驾到呢……”

说着话,上前猛一下解开狄庆头上黑巾,就是一愣,竟是以为唇红齿白的年轻人,苍白的脸上此刻有淡淡红晕,因黑巾猛然被揭开,往后一退手忙脚乱蒙上,怀瑾却刷一下又扯下来,嫦曦在旁哈哈笑道:“王爷也觉得你好看,不让你遮着。”

怀瑾温和说道:“狄庆,几年前你年纪小,手下这些人都是江湖草莽,不服管教,如今你经营数年,众人都知道你的本领,没有人会不服,这脸不用再遮着了。”

他说得轻松,狄庆却犹豫着,嫦曦在一旁捂上了唇,闷声说道:“我又惹祸了?狄庆,谁让你说我愚蠢的,我们扯平了啊,对了,长得俊又不是你的错,你就信怀瑾的话,先试些日子,有不听话的,就杀鸡给猴看。”

说着话,手掌为刀在脖子上一抹,狄庆揉着额头看看安王,安王正笑看着自己的王妃,柔声说道:“先回去吧。”

嫦曦看狄庆一脸不自在,点点头说了声好,走出几步又退回来:“狄庆,你订亲了没?我帮你找个好姑娘。”

说着指指身后:“青梅怎么样?”

青梅气得一跺脚,嫦曦笑道:“她是长丰的了,我再想想啊,想到了再跟你说。”

狄庆的脸涨得更红,怀瑾看着嫦曦走了,看着狄庆的大红脸说道:“黑巾还是先蒙上,过阵子再说。”

说着话一抬头,那些伸出的脑袋都缩回去了,狄庆蒙上黑巾刚要上屋顶,怀瑾摆摆手道:“该说的都说过了,都散了吧。”

回到藏书阁,云环和绿竹正等着,怀瑾一笑:“也说得差不多了,你们两个都是机灵丫头,到时候见机行事就行,回去接着玩耍吧。”

二人高高兴兴走了,怀瑾坐下来摇摇头,这么大的阵仗,严防死守的,跟云环绿竹商量冬至那日的事,所有人都严阵以待,被她一搅局,倒成了一桩闹剧,这么些年,没见过狄庆脸红,她怎么就能……

嫦曦听青梅说绿竹和云环回去了,终是忍不住,跑到绿竹屋中,和她们笑闹了一阵,加入了二人的游戏,三人尽情嬉戏夜半方歇。

回到屋中时,怀瑾正坐在窗下看书,见她进来微微笑道:“怎么才回来,等你好几个时辰了,饭桌上有点心,吃完了沐浴去。”

嫦曦摸不着头脑,看向他时,他已沉浸在书中,待沐浴后出来,窗下又没人了,心中有淡淡失落,叹着气进了里屋,迎面见他斜倚着床柱坐着,嫦曦愣怔着顿住脚步,怀瑾招招手,嫦曦走了过去,怀瑾捉住她手凝望着她,似乎要望到她的心底,嫦曦等着他说话,却是半天沉默无言。

嫦曦靠向他怀中喃喃说道:“今夜,该由着我了。”

怀瑾一声叹,仰倒在床上,任由着嫦曦,看她在身上跃动着,迷离中喘息着低语道:“嫦曦,为我,入世一回,可好?”

他的声音很低,低得嫦曦似乎没有听到,她已陷在欢愉中无法自拔,怀瑾苦笑着,放纵自己随她沉沦,云雨初歇时,嫦曦趴在怀瑾身上,沉默想着心思,怀瑾以为她睡着了,将她抱在怀中,轻抚着她的脸,低低说道:“贪嗔痴欲爱恨悲欢,嫉妒小器耍性子,我都喜欢,何止喜欢啊,已经为你着迷了,我只想要你活泼欢喜陪在我身边,不想看你无欲无求的清冷模样。”

嫦曦心中一颤,撑起手肘看着怀瑾,怀瑾没想到她还醒着,脸上浮现出赧然,慌忙要躲避她的目光时,嫦曦低头吻上了他的唇,蜻蜓点水一般,一下一下的,亲吻的间隙目光锁在他脸上,怀瑾的心突突跳了起来,期盼得看着嫦曦,嫦曦的唇吻上他的眉眼额头,叹息着说道:“出世还是入世,似乎已经由不得我了……”

轮回一瞬

嫦曦一句话,惹得怀瑾夜里几回激狂,疯癫的热烈的缠绵的温存的,嫦曦在他的需索中如置身云雾,又恍若是梦中,高喊低吟翻滚升腾,如花一般怒放,忘了一切,甚至忘了彼此,似乎千年的孤寂只为等待今夜,等待这一刻,与他身儿心儿都揉在一处,从脚尖跟到发丝,每一处都舒展着熨帖着,紧抱着怀瑾,似乎有满腹的话,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只是一声声低唤他的名字,伴随着满足惬意的叹息。

二人力竭之时,嫦曦趴在怀瑾怀中,喟叹道:“快活欢喜原来没有止境,没有哪一次是最好,只有更好。”

怀瑾吻着她笑了,窗外有雪花飘落,轻轻的细细的,二人相拥着静静倾听。

天快亮时,嫦曦靠着怀瑾昏睡过去,睡着前心想,待睡醒了,要跟他说,不许喜爱云环,不许纳她为妾。

怀瑾看着她的睡颜,轻悄悄起身,出了门对值夜的人说道:“告诉王妃,本王出门一趟,冬至必归。”

嫦曦醒来时,不见了梦中人的身影,只听到这一句话,算一算,离冬至还有一个月,笑说道:“一个月嘛,很快就到了。”

谁知这一个月,从未有过的漫长,纵有云环绿竹陪伴,也觉度日如年。

等啊等,冬至终于来了,怀瑾却没回来,就连云环绿竹,也一大早就出府而去,百无聊赖想去藏书阁,在二门处,两个身形高大的护卫拦住她的去路:“王爷严令,任何人不得走出一步。”

嫦曦退了回来,朝着门外张望,除了那两个护卫,不见其他人影,怎么会如此冷清,出了什么事?为何绿竹和云环能出府,我却二门都出不去?

心突突跳着回到屋中,坐下来临摹字帖,临摹着手一颤笔尖一甩,颓然坐下了,坐了半晌又站起身接着临摹,怀瑾说冬至回来就会回来的,我只要在屋中安心等待,省得他回家找不到我。

直到夜幕降临,门环依然寂寂,嫦曦索性坐下廊下暖阁中向外张望,终于有个高瘦的人影远远而来,佩刀疾步走近,不顾青梅阻拦说道:“快请王妃。”

嫦曦冲出来,进来的是狄庆,身上多处刺破,脸上带着血痕,嫦曦一惊:“王爷他……”

狄庆一躬身:“王爷安好,请王妃即刻进宫。”

嫦曦松一口气,披上斗篷随着狄庆策马往宫中而来,长春宫灯火通明人影憧憧,嫦曦越过众人一眼看见怀瑾,他站在门口,闪亮的银甲加身,头盔抱在怀中,头发有些蓬乱,前额耷拉下几绺,瞧见嫦曦进来,大步走向她牵起她手,说了声过来,他的掌心微湿,步伐略略有些僵硬,嫦曦手捏捏他的掌心,看向他的脸,一眼瞧见鬓边血渍,惊问道:“你受伤了?”

怀瑾摇摇头:“别人的血。”

怀瑾拉她从后门进去,躲到帷幔后,微微笑道:“让狄庆带你来看看热闹,你不是最喜热闹吗?”

嫦曦凝神往外看,似乎是个书房,皇上坐在书案后,底下跪着几个人,一一看过去,竟然是皇后绿竹云环,还有一位斯文老者及两位中年男子,其中一位竟然是彦歆的父亲,她诧异看向怀瑾,听到有太监报说道:“刑部尚书,大理寺卿到。”

进来的是两位满脸肃容的中年男子,见了礼坐在一旁,有太监奉上几样物品,一个盒子几册卷宗,都打了封条,皇上唤一声安王,怀瑾抚一下嫦曦的肩:“就在这看着,那儿都不要去,也不要出声。”

嫦曦点点头,怀瑾走出去拆了封条,盒子里是一方玉玺,他拿起来询问道:“此是何物?”

大理寺卿起身说道:“刚从刑部押解出的,是昔年汪一鹤案的证物,汪一鹤私藏的前朝玉玺。”

怀瑾看着那位老者:“飞雪先生,你的私藏呢?可能拿出来给皇上看看?”

飞雪先生?那不是云环的父亲?听说是瑞国顶尖的玉匠,嫦曦仔细看去,老者身形高瘦相貌清癯,眉目疏朗,比云环更脱俗,只是满身满脸的风霜之色,似乎受了不少苦,一身青衫打着补丁,一个玉匠,怎么也不该如此寒酸,老者应了声是,从手上包袱里拿出一物,又是一块玉玺,和书案上的一模一样,怀瑾托在手中比了上去,两块玉玺流光生辉,掩盖了室内夜明珠的光华。

怀瑾又问:“飞雪先生可知,这两块玉玺如何区分?”

飞雪先生点点头:“桌上那块是在下拙作,区别只有一处。”

怀瑾点点头启开桌上卷宗,递给刑部尚书:“当年汪一鹤关于玉玺的辩称,请大人读给诸位。”

刑部尚书接过去,大声宣读:“臣不敢再家中私藏玉玺,此事定是栽赃陷害。”

怀瑾问道:“后来呢?”

刑部尚书低了头:“此玉玺和前朝记录一模一样,无人会信汪一鹤一面之词,因他狡辩,后来上了大刑。”

怀瑾点点头看向飞雪先生,飞雪指指玉玺:“桌上那块角上有一个小小的傅字,只有在阳光下可见。”

怀瑾又问:“当年,飞雪先生为何要仿制前朝玉玺。”

飞雪先生看向秦老爷:“当年秦老爷痴爱玉器,常常找在下打磨一些心爱之物,是以来往较多,有一日,秦老爷拿一块玉石过来,色绿如蓝温润而泽,笑问在下此玉做何物最妙,在下一时失言,说做玉玺最妙,第二日秦老爷拿一本书过来,上面有前朝玉玺的描述和图样,在下推辞再三,经不住对此物的喜爱,是以做了一块玉玺。”

飞雪先生,绿竹,云环,怀瑾一一询问,嫦曦从他们的叙述中,拼凑出往事。

当年秦老爷对飞雪先生给以重金,他却因心中忐忑没敢收取,慢慢的也就淡忘了此事,几个月后他出院门归来,惊闻兵部大司马汪一鹤被抄家斩首,他多方打听,方知祸事缘于一块前朝玉玺,他与汪一鹤打小相交,汪一鹤志在金戈铁马,他则爱玉成痴,二人朝着不同方向拼搏,各自心愿得遂,汪一鹤官拜兵部大司马,他则被奉为玉匠之神。

他们一直保持着儿时亲密的友情,他们的女儿,汪绿珠和傅云环,亲如姐妹,他们的夫人,温和贤良,二人每次把酒,都叹说满足,谁知祸从天降,他怀疑那块玉玺就是自己做给秦老爷的那块,他去找秦老爷,在路上遇一友人,攀谈中得知,秦老爷乃是当今国舅,也是新任兵部大司马的兄长。

此时方知上了别人圈套,断指发誓为老友报仇,没等到他行动,秦老爷来了,让他快快离开京城,否则难逃一死,他匆匆带着妻女离京远走,沿途留心寻找真正的玉玺,妻子在路途中病故,女儿跟着他受尽苦楚,他找到过前朝的太监宫女,甚至流落民间的王爷公主,却没有玉玺的下落。

经过几年东躲西藏,追寻他们的人没了耐心,或是他再形不成威胁,他才脱离被追杀的生活,女儿年岁渐长才在西北一个小山村安了家,女儿在家打磨些玉器变卖为生,他则接着四处寻找,一个多月前他回到家,却不见了女儿,几个年轻人候在家中,说女儿在京城等他。

汪绿珠,嫦曦看向跪着的绿竹,原来绿竹是汪一鹤的遗孤,此时方明了怀瑾和绿竹曾说过的话,嫦曦沉吟着,怀瑾已转向秦老爷,微微笑道:“敢问岳丈,那块玉从何而来?”

秦老爷身子微颤着抬起头来,皇后一挺身挡在了他前面,开口道:“兄长的玉,是本宫给的,兄长喜爱玉石,长春宫这样的玉何止一块。”

怀瑾看着皇后,缓步过去跪在她身旁,朗声说道:“父皇,母后总跪着,难免伤了身子,再说秦府的事,母后不见得知情,父皇,就让母后起来吧。”

皇上轻轻嗯了一声,怀瑾扶住皇后手臂,和气说道:“母后请起吧。”

皇后下巴微扬,不着痕迹避开怀瑾搀扶,站起身来昂首到书案旁坐下。

皇后默然坐着,没有看皇上,她只是不敢看,她冬至照例召兄长和弟弟进宫家宴,正说着话皇上悄无声息进来了,然后是安王,一身带血的甲胄,身后跟着一位老者和两个姑娘,她正要问何事,皇上已经喝令跪下。

她担心塔城事发,却原来不过是汪一鹤的旧事,她看着英姿勃发的安王,咬牙冷笑,竟翻出汪一鹤的旧事来,看来你蓄谋已久,不过依然太嫩了些,你不想想,当年汪一鹤军功卓著,若不是皇上默许,一块前朝玉玺岂能将他扳倒,他既有辩言,没有皇上点头,谁敢对他用刑?

只要揽到自己身上,皇上定会象以往一样,大事化小,她心里盘算着,就听到皇上说:“安王,接着问,问不出可以用刑。”

皇上声音温和,皇后闻听心中却如惊雷滚过,一句话,皇上意味已明,她看向低头跪着的弟弟秦钺,你可知今日,你就是当年的汪一鹤,当年扳倒汪一鹤,姐弟曾郑重说过前车之鉴,可大权在握永不满足,一步一步的,不觉已重蹈当年覆辙。

丢死人了

秦老爷听到用刑二字,心里一缩,他不过一介书生,从无野心,以国舅之尊赋闲在家,平生所好不过是把玩玉器,十几年前,弟弟给他一块玉石,他爱不释手,弟弟在旁笑说:“若是雕琢成器,兄长看什么为最好?”

他拿出偶然得来的前朝玉玺,仔细比对,弟弟笑道:“竟是雕琢玉玺的好料。”

隔一阵子,弟弟又上门来,他拿出两块一模一样的玉玺给弟弟看,弟弟拿过那块真的笑道:“仿制的几可乱真,哥哥留着,真的弟弟拿去用用。”

秦老爷自然不肯,弟弟软硬兼施,最终,他悄悄换了盒子,将假的给了秦钺,谁想今日成了罪证。

想想刚才妹妹的护弟之意,他也起了爱弟之心,这些年,整个家族都仰仗弟弟护持,妹妹在宫中地位也一直安稳,他仰起头尚未开口,一直在旁沉默的秦钺大声说道:“姐姐给兄长的玉石很多,唯有这一块是下官给的,下官为嫁祸汪一鹤,诱骗哥哥找傅飞雪做了那台玉玺。”

怀瑾看一眼秦钺,此人心机深沉,此刻紧要关头,迅速明了皇上心意,弃了自己保全皇后太子以及整个秦氏家族。

自从救出绿竹,他一面派人追查飞雪先生下落,一面寻找真的玉玺,四处寻得几块难分真假,想起岳父乃品玉高手,特意去找他品鉴,他看着那几台玉玺得意笑了:“绝对是假的,真的嘛……”

他没有说下去,一一端详着那些赝品,半晌摇头叹息:“谁也没有飞雪先生手艺高明,以假乱真无人能辨,当年汪一鹤……”

他又不说了,怀瑾却起了疑心,汪一鹤秦恩甫飞雪先生,他借着几丝线索去追查旧事,收买了秦恩甫的书僮,果然,那方真的玉玺在秦府。

去年腊月,他有意和凌薇打赌,诱她偷了出来,凌薇得到的是一窜稀有的红玛瑙。

拿到玉玺后,他加紧派人寻找飞雪先生,终于,狄庆凭借云环打磨的玉器找上门去,将云环带到了京城。

一月前,得知飞雪先生动身上路,怀瑾亲自带人前去迎接,看到飞雪先生,就将那方真的玉玺塞在他怀里,越接近京城,跟踪他们的人越多,快要抵达京城时,他们遭到伏击,然后一场恶战,所幸……

怀瑾捏紧了拳头,刚刚他一求情,皇上就让皇后起来,他就察觉时机未到,皇上准他追查汪一鹤的旧案,不过是要找一个处置秦钺的由头,一个汪一鹤,尚不足以逆到皇上龙鳞。

他下定决心,微笑着抬起头来:“既然真相已水落石出,请父皇定夺。”

皇上摆摆手:“削秦钺兵部大司马一职,羁押刑部密牢,无旨任何人不得探视。”

皇后看着弟弟怔怔落下泪来,器宇轩昂勇冠三军,如今却落得如此下场,秦恩甫想说什么,皇后狠狠瞪他一眼,他缩回头去,自小他就怕这个妹妹,长大后越来越怕。

好在,皇后抹抹眼泪,没有连累到秦氏一族,唯今之计只能丢弃弟弟了,眼泪又涌出来,整个兵部都在弟弟手中,各级官员都是他的旧部,不管谁接任大司马,都会拥戴太子。

皇后站起身,含泪看着皇上恳求:“臣妾想跟弟弟说几句临别的话。”

皇上点点头,皇后走到弟弟面前,就听到皇上沉声说道:“宣旨,兵部由太子掌管,大司马一职暂缺。”

皇后看向秦钺,秦钺也看向她,看着看着笑了起来:“阿姐,什么也不用说,我知道该如何做。”

皇后点点头,和颜悦色说道:“阿钺在狱中好好自省,阿钺的妻妾,本宫会照顾好,阿钺的儿女,本宫会视如己出。”

众人走出长春宫时,天光已微亮,嫦曦满腹疑问,碍着众人都在,不好问怀瑾,懒懒跟在他身后,他们的身影一出现在宫门外,长丰迎了上来,扶住怀瑾关切问道:“王爷可还撑得住?快上马车。”

一句话,似惊雷在嫦曦耳中炸响,仔细看向怀瑾有些僵硬的腿,以为他是紧张,原来受伤了,疾步冲过去,手脚并用上了马车,许慎行也坐在车中,刚要施礼,嫦曦摆摆手道:“什么时候了,还要这些虚礼,快给王爷诊脉。”

怀瑾一笑,身子一歪倒在嫦曦身上,嫦曦扶住他,解了怀瑾身上沉重的盔甲,看盔甲底下的衣袍血迹斑斑,怒气升腾起来,破口骂道:“哪个混蛋将他伤成这样?底下人怎么保护的?你也是傻,这么重的伤硬撑着,就不会先治伤再问案,真是气死我了……许慎行,赶紧为王爷医治,若有差池,将你的胡子一根根拨下来。”

凝神诊脉的许慎行吓一跳,倒不是怕拔了胡子,而是这个王妃泼妇一般的架势,几句话将王爷,王爷的敌人,王爷的手下,还有他这个郎中都骂了一遍,长丰亲自驾车,听到车内动静劝道:“阿姐,先别生气,王爷为了今日的时机,等待已久,昨日下午被挡在城外,对方拼死抵挡,好在傍晚时分,广阳王世子派我带人来助,才得以进城,若再迟一刻,秦钺就会离开宫中,他一离开,京城遍布他的人马,王爷就没有机会了……”

嫦曦没再说话,撕开怀瑾的裤腿,大腿上一处剑伤,皮肉狰狞外翻着怵目惊心,许慎行忙清理包扎,嫦曦声音低柔:“许郎中,你轻些,他眉头紧皱,一定很疼。”

许慎行点头称是,嫦曦又问:“可伤着了筋骨?”

许慎行斟酌说道:“此剑刺得极深,王爷要好生将养才是。”

嫦曦嗯一声:“可会跛腿吗?”

许慎行尚未答话,她叹口气说道:“若是跛了腿,他是不是就没那么多野心了,要不,许郎中疗伤时留一手,让他跛了算了。”

许慎行再次被吓一跳,嫦曦已抚着怀瑾的脸说:“还是尽力医好吧,就算让他放弃,也要心甘情愿才好,若受到半分逼迫,他的余生岂不是总有遗憾,那样太过无趣,还是医好了吧。”

怀瑾在昏睡中动了一下,靠得嫦曦更紧了些……

怀瑾醒来时,嫦曦正为他换药包扎,怀瑾的腿缩了一下,嫦曦抬头看他醒了,笑道:“别乱动。”

怀瑾又缩一下,嫦曦笑道:“怎么?害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