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鸰无意中抬头看了眼,顿时啼笑皆非:这些人脸上近乎虔诚的表情是怎么个情况?

一天之后,本就热闹的东厢房内便又多了好几挂,共计八十多斤的新鲜香肠,在北风的作用下,整个院落内都弥漫着神奇的香气。

灌完香肠之后的铁柱等人都有些不舍的洗手,一脸悲痛的洗过之后却发现那种浓香竟依旧萦绕指端,登时便又欢喜起来……

小五就兴奋的说:“太香了,闻着这个味儿睡觉都能梦见吃大肉!”

“就是,这么些年何曾碰过这样多的肉!”

“跟着掌柜的果然长见识开眼界!”

展鸰:“……”你们所谓开眼界的下限是不是忒低了点儿?

张远和赵戈他们就当了一回踏着香肠香气前来的美男子。

今儿天气不错,瓦蓝的天上稀稀拉拉挂着大团大团的白云,灿烂的阳光晒在身上暖暖的,刘氏等人将一应衣裳被褥都拿出来翻晒,满满当当堆了一院子。

用竹竿用力拍打,被褥上便会飞出许多细小的粉尘、绒毛,混在金灿灿的阳光下竟有几分好看。等到晚上便可伴着阳光的味道入睡了。

院门没关,路过那边的时候张远和赵戈双双被吓了一跳,找到展鸰的时候还忍不住笑道:“果然是有客栈掌柜的气势!”

看见朋友自然是该欢喜的,可展鸰却觉得这俩人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正逢年底,想必衙门里越发忙了,若是真没事儿的话,估计他们也不会巴巴儿出城几十里。

展鸰请他们坐下,这才发现同行的还有一老一少两名男子,都是老实巴交的模样,看着有些拘束,眉宇间满满的都是焦急。

见她面露疑惑,张远就道:“实不相瞒,这回我们哥儿俩还是来麻烦你的。”

赵戈口齿更伶俐些,三下五除二就把事情原委讲明白了:

原来这两位是福园州下属一个镇上的父子,儿子在福园州内做活,老两口留守在家。因隔得远,儿子不便时常家去,便同邻近村镇的年轻后生们一起,每每将月钱都托人捎回去。

因好些人都是这么干,大家也并未起疑。谁知月前忽然有个老人家进城,说已经连续两个月没收到儿子送回家的月钱了,虽说送信儿的人说是自家儿子在这边急用,暂时要停几个月,可他越想越不对劲,干脆走了大半天亲自过来问问。

这一下可了不得,好些住在那一带村镇的后生们这才发现家人少则俩月,多则三四个月都没收到钱了!

都是出来卖命似的挣钱,图的不就是叫家中妻儿老小过得舒坦些么?谁成想他们竟一文钱都没收到!

这还了得?

众人便都去找那送钱的人,谁知慢了一步,那人早跑了,这才来报官。

张远道:“目前知道的就有七八十户,约莫估计少说有四五百银子,也算是个大案了,知州大人大怒,责令我们速速破案。可福园州辖下共有村镇近百,想藏个人太容易,若他再伪装一二,更是难上加难。”

陈淼想不生气都难。

本来到了年底,正是朝廷考核政绩的时候,他们这些地方父母官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出个什么纰漏。

可谁知怕什么来什么,平时好好地,关键时候竟有胆大包天的贼子生生给自己捅了个天大的窟窿!

涉及人员这样多,金额这样大,又都是老实巴交的人家,一旦不能尽快破案,莫说升迁,只怕自己这个知州也做到头了!

展鸰听后,二话不说就去取了炭条和纸,“你们说,我画。”

张远和赵戈忙唤了那对父子上前,那二人先还茫然,不知两位差爷专门带他们来找个漂亮姑娘所为何事,听赵戈三言两语解释之后,两双眼里瞬间泪花翻滚。

二人双双跪倒在地,一个劲儿的磕头,“求姑娘大发神威,救救我们吧!那可是给我娘救命的钱呐!”

“若找不回那些银子,小人当真活不下去了!”

展鸰连忙叫他们起来,又叫二狗子倒了热茶,待他们的心情略平静些了才仔细询问捎钱人的容貌。

那对父子拿袖子擦了眼泪,小心翼翼啜饮茶水,微烫的茶汤顺着喉管滑下去,也顺带着安抚了他们焦灼无措的心情。

到底是儿子年轻,记性好些,略一回忆便道:“身量约莫比这位差爷矮半个头,长得倒是四方大脸甚是憨厚……”

当父亲的也跟着补充,两人一边说,展鸰一边画,最后又进行了数次微调,再看时,那对父子已经情绪激动的指着画像道:“对,便是他了!正是这畜生,骗了方圆数十里老少爷们们的血汗钱!”

赵戈熟练地安抚起来,张远道了谢,又忽然压低声音对展鸰道:“展姑娘,最近你可曾遇见过什么奇奇怪怪的人不曾?”

“没有啊,”展鸰摇头,“可是出什么事了?”

“没有就好,”张远道,“倒没什么,只是听说最近福园州来了个怪人,四处找画手、木匠打听之前那淫贼画像的作画者,约莫是要报复。兄弟们已经帮忙压着了,只是你一个女子在此,还是小心为上。”

展鸰点头,“多谢提醒,晓得了。”

好些罪犯都是团伙作案,一旦抓到其中一个,难免得罪一群,打击报复也是常有的事,她倒并不觉得意外,且早在当初就有了心理准备。

抓人的事情耽误不得,两边又说了几句便即刻分开。,

展鸰一个人站在原地发了会儿呆,一回头,就见展鹤及二狗子他们正扒在门口露出一溜儿脑袋来。

她噗嗤笑了,“看什么?”

铁柱满脸担忧的问:“姑娘,可是出什么事了?张大人如何恁的严肃。”

“没什么,这不年底了么?”展鸰若无其事道,“那些个毛贼、扒手自然也要过年,提醒咱们小心呢。”

小五他们就拍着胸脯跳将出来,一张张被迅速催肥的脸上都是大写的积极,满面红光的争抢着表现:

“就怕他不来!来了必然叫他们有去无回!”

“就是,平日里吃多了姑娘给的好菜好饭,正愁没个施展!”

“掌柜的,你且放宽了心,兄弟们保准严加防范,不叫一只苍蝇飞进来!”

展鹤撇着小短腿儿跑出来,用力抱住她的大腿,一张肉包子脸上满是担忧。

展鸰笑了声,弯腰将他抄起来,“好小子,重了些,跟姐姐蒸芋头吃去!”

昨儿刚买的新鲜芋头,也不用加什么调料,洗干净了上笼屉蒸熟了就能吃,又香又甜。

还有南边运来的大个芋头,一个怕不能有好几斤重,正经能做道大菜,晚上便用五花肉红烧,鲜甜软糯肥而不腻,真是想想就流口水。

有好吃的陪着,还怕什么打击报复?

张远和赵戈马不停蹄的赶回衙门,谁知刚一进门就迎面碰上满脸喜色的同僚,对方一见他们就开心的喊道:“抓住了,抓住了!”

二人均是一愣,什么抓住了?谁抓住了?抓住了谁?

怀揣着满腹疑问,张远和赵戈快步往知州陈淼陈大人所在的后堂奔去,还没进去便已听到一阵爽朗的笑声。

二人面面相觑,因年下事务繁多杂乱,又出了这档子事儿,可真是有日子没听大人笑得这么畅快了,究竟是何方神圣有这么大的能耐?

两人通报了之后进去,就见一个陌生的年轻男人正坐在陈淼下首吃茶。那人跟张远差不多年纪,坐着也藏不住那副好身板,一身黑色劲装,外罩黑色连帽长斗篷,眉宇间自带三分漠然。

这是何人?

见他们回来,陈淼当即为他们引荐,“来来来,这位是席桐席少侠,这二人是张远张捕头,赵戈赵捕快,你三人年纪相仿,想来比老夫更有话说。”

席桐?那是谁?大人为何对他这般和气?张远和赵戈隐晦的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怀揣着满腹疑问,先后上前行礼。

席桐也起身抱了抱拳,却没有太多表情。他似乎并没有因为得到知州大人的青眼而受宠若惊,也并不显得倨傲或是慌乱。实际上,张远实在不能从这张淡然的脸上分辨出更多的情绪。

这个年轻人便如同一汪清水,乍一看上去好像一眼就能望到底,无遮无挡,清浅得很,但当你细细看过去的时候却又发现一切皆是假象,实则越想看清却越看不透。

不过,这实在是个长的很好看的年轻人。

或许他的五官单个看起来不是多么令人惊艳,但那一处都生的很不错,凑在一起便自然而然的形成了一种令人惊叹的魅力。

尤其是他的一双眼睛,黑的怕人,深不见底。

张远飞快的收回视线,笑着问道:“不知席少侠是哪里人士?平日里做什么营生?此番来福园州又是做什么?”

席桐淡淡的瞥了他一眼,波澜不惊道:“不过游荡江湖罢了,从南边来,找人。”

这人好锐利的眼神!只这么一下,就好似叫自己的全部心思一览无余……张远微微吃了一惊,下意识移开视线,又若无其事的转向陈淼,“不知大人因何事欢喜?”

陈淼这才一拍额头,笑道:“我竟欢喜坏了,忘了同你们说,席少侠已然将本次案犯捉拿归案。”

“什么?!”张远和赵戈齐声惊呼。

他们才刚刚出去请人画像,片刻前刚进门的,怎么就有人已经提前把罪犯捉到了呢?他怎么做的?

却听陈淼继续道:“先前老夫确实也没想到他竟就是此次案犯,然而稍加审讯便发觉大有乾坤,细细问过之后便意外发现与本案情形一一对应,他自己也招了,城内几名受害百姓也过来认了,确是他无误。”

既然已经到这个份上,那么基本上就不会有错了。

只是张远依旧不明白,那本该大海捞针的疑犯,怎么就让一个来历不明的小子捉拿归案了呢?此间种种实在移窦丛生,让人不得不多想。

陈淼笑而不语,示意席桐自己解释。

席桐倒也不磨叽,略一点头,声音没什么起伏的道:“说来也是巧合,我因故在此地盘桓数日,无意中发现此人行迹十分可疑,这便留了心,次日又见他大肆赌博,出手之阔绰实在不像他能衬得起的身家,因此略微诈了一诈,谁知他转头就跑,可见必然有鬼。我便将他拿住,又从他身上搜出许多银两、银票,索性一发扭送到衙门。来之前也不曾知道他是此次要犯。”

然而他这一番解释非但没能成功打消张远心中的疑惑,反而进一步加深了他的怀疑。

且不说旁的,一个人行走在大街上,每天与你擦肩而过或者是目光接触稍纵即逝的人,何止百千?而你对这些人的印象大多也如水过无痕,转眼就没了。

试问能有几人在茫茫人海中瞬间分辨出一个陌生路人的异常?且为了验证自己的推测,竟还又花费一日跟踪验证?更进一步发现不妥,将人扭送到衙门……

如此种种,光是说就让人觉得匪夷所思,更别提做,根本不是寻常百姓能够做到的。

即便大人称他为少侠,可寻常江湖人士也未必会有这样敏锐和细致入微的洞察力和决断。

偏偏这位席少侠在说起这些事情的时候,表情和语气都是那样自然,仿佛只是在讲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鸡毛蒜皮的小事罢了。

这不是装的,而是他真的不在意,真的觉得只是举手之劳罢了。

而这样轻描淡写的机敏与谨慎,是那样的陌生又熟悉,都无一例外的让张远联想起城外那位客栈老板娘……

此人到底什么来头?来福园州的目的究竟为何?

以及,他与那位展姑娘又有什么关系?

张远自顾自想的投入,赵戈又素来不会越过他去跟旁人说话,场面一时有些冷。

陈淼往这边看了一眼,又什么没察觉似的呵呵一笑,“似席少侠这般能人异士,若能投身公门,实在是上至朝廷,下到百姓的一大幸事啊!不知席少侠眼下可有去处么?若是寻人,本官倒是略可帮一帮。”

张远和赵戈就觉得这套说辞莫名耳熟,好似前不久刚在黄泉州听到过来着?

看来官做到一定程度,大约想法和行事风格也就无限接近了。又或者说,最了解自己的永远是对手……

席桐却不为所动,“承蒙错爱,草民不过一介山野莽夫,野惯了,难当大任。我如今住在客栈,至于找人,已有了些头绪。”

这就是明晃晃的拒绝了。

陈淼对他的推辞并不意外,故而也不觉得尴尬,只是看向自己的两员爱将,十分和气的道:“此番倒是辛苦你二人空跑一趟了。”

张远和赵戈连忙起身抱拳,“大人言重了,不过我辈本分而已,早一刻将疑犯捉拿归案自然是求之不得的事情,何来跑不跑一说呢?”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视线不自觉又往席桐身上飘了过去,然而却很无力的发现那个年轻人依旧端端正正的坐在椅子上,脊背挺直目不斜视,坐的稳如泰山。他只是安然地盯着手中的茶盏,仿佛上面开了一副叫人移不开眼睛的绝世美景,任谁也不能从那张空白的脸上看出一点儿的情绪。

他实在很放松,并不因为这是知州大人所在的大厅而拘束、拘谨甚至是不安,泰然自若的像是在湖边野外赏花小憩;

可他却又很紧绷,坐姿看似随意实则从未真正彻底懈怠过,同为练武之人的张远敢说只要此刻稍有风吹草动,那个男人便可以随时迎敌……

陈淼笑着捋了捋胡子,忽然又来了兴致,“对了,你们这次可带了画像回来?快呈上来,叫我开开眼界,上一回却叫旁人抢了先。”

哼,诸清怀那老匹夫!还是占了自家捕头的便宜。

张远依言将画像递了上去,然而陈淼展开画像的下一刻,刚才还如一口古井一般平静无波的席桐忽然整个人都不一样了。

只是一瞬间,他的双眼就亮了起来,眼里急剧翻滚着某些旁人看不清的情绪。

第23章

陈淼拿着画像端详片刻, 不住的点头, “果然很像, 这便是才刚老夫见的那人了,若非亲眼所见,实在难以相信画者从未见过此人!果然是神技, 岂止是栩栩如生几个字能够形容得尽的。席少侠, 你行走江湖见多识广, 可曾见过此等神技?”

一口气用了两个果然,可见他着实是诚心叹服的。

张远敏锐的察觉到席桐的呼吸有一瞬间的错乱。

他接了画像, 认认真真仔仔细细的看了几遍,忽然问道:“大人可知作此画像的人在何处?”

陈淼正要说话,却听张远忽然福至心灵的喊了一句, “你便是那四处打探作画者的黑衣人!”

此言一出, 室内皆寂。

陈淼有些意外的看了看席桐,却见他大大方方的点头, “不错,正是在下。”

“作画者的身份十分紧要,无缘无故自然不能随便往外说, ”张远的表情忽然变得严肃而警惕,他猛地站起, 先挡在陈淼面前, 然后又追问道:“你先在城内外任意徘徊行踪诡秘, 如今却又借口擒拿案犯接近大人,究竟意欲何为?”

赵戈见状, 也是浑身紧绷,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方才的兴奋和惊喜已然荡然无存,如今剩下的只有无穷无尽的后怕和紧迫。

此人先在城中踩点打探,然后又故意趁他们不在府内之际混入大人身边,此时若突然发难,这样近的距离,周围又没有旁人支援,他们能否护得大人周全?

席桐好像全然没有感觉到场上的紧张氛围,只是举着手中那张画,认认真真的说:“如果我没有猜错,做此画者是我一位故人,我此番便是寻她而来。”

故人?

赵戈道:“口说无凭,你来历成谜,动机不纯,单凭三言两语,我们可不会相信。”

“给我一支炭条一张白纸,我自然有法子让你们相信。”席桐有些赞赏的看了看他们,并不生气。

永远都不要小瞧古代人的智慧和警惕性,这一位知州、两个捕快可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他们这才说了几句话?只怕对方心中已经转过了八九个弯子……

张远和赵戈下意识看向自家大人,就见陈淼略一沉吟之后点了点头,“来人,取一沓白纸、一根碳条来。”

不过短短片刻,寥寥数笔,一身仙鹤翔松刺绣便服的陈淼便跃然纸上,鲜活的仿佛随时都能走下来,技法与展鸰的画如出一辙。

陈淼先赞了声好,张远和赵戈对视一眼,知道恐怕席桐说的是真的。

此等画技,他们在遇到展鸰之前见所未见闻所未闻,想来也不是看一眼便能学会的。

也不知怎的,张远心里忽然就有点不痛快,“即便如此,我们也不能随意透露,骨肉反目的多着呢!更何况只是故人!”

赵戈也跟着点头,便是陈淼,也觉得他说的有道理。

若是这男子是千里迢迢来寻仇的,他们轻易将展姑娘的行迹透露了去,岂不是害了她?

席桐却忽然笑了,如高山上冰雪初融,又似春风乍起吹皱的一方湖面,整个人都温和柔软起来,“那么,有劳张捕头帮忙带句话,就说有位叫席桐的故人来访,展鸰姑娘见是不见?”

此言一出,张远和赵戈彻底没话了。

人家都知道展姑娘的名字!

“事情经过便是如此了,展”张远刚说完,却见对面的展鸰浑身上下都洋溢着一种难以言表的惊喜和愉悦。

她整个人都跳了起来,眼底涌动着浓浓喜意,嘴角不自觉上翘,如同上等美玉的面庞上光华流转,声音微微发颤的问道:“他果然说他叫席桐?他在哪儿?”

见她这般反应,张远便是个傻子也该知道自己白担心了。

他将展姑娘当朋友,人家旧友重逢,自己该替她高兴才是,可为何……偏偏高兴不起来?

“我们先前怕他来者不善,说好了先过来问问你的意思,如今既然知道是个误会,回去便叫他来罢了。”张远闷声道。

“多谢多谢,有劳有劳!”此刻展鸰内心汹涌澎湃的惊喜简直无法言表。

还有什么能比你忽然发现自己并非孤身一人在这全然陌生的世间,还有另一位过命的旧友与你相伴来得更令人愉快和庆幸的么?

没有了,真的没有了!

她实在没想到,席桐竟然也来了!

见她自从得知消息之后就一直合不拢嘴,张远心中越发烦闷,忍不住多了句嘴,“你们,是朋友?”

展鸰认真思索片刻,忽然灿然一笑,“最好的朋友,可性命相托。”

回去的路上,张远只觉得心里好似揣了一个秤砣,沉甸甸压得喘不过气,他不止一次暗骂自己多管闲事。

若是他不问,不说……

他看着这条走过无数次的路,忽然头一次盼望它没有尽头。

循着纸条上的地址往那边走的时候,席桐的心情是难以克制的激动,而当那座客栈远远映入眼帘时,他甚至忍不住打马走的更快。

然而等他行至近前,却忽然紧张起来,本能的勒住马缰。

枯草衰黄,炊烟袅袅,本该是清冷世间好一处人间暖境,便好似茫茫沙漠中疲惫的旅人忽然看到一眼清澈泉水,该是放松和安逸的。

可他在害怕,无端的害怕。

怕这一切只是个匪夷所思的巧合,怕等会儿见到的并非期望中的人,怕接下来发生的所有都脱离轨迹……

胯下黑色骏马还没跑够就被喊停,有些烦闷的原地打转,时不时的尥蹶子,一头鬃毛肆意飞扬,明晃晃的表示不满。

席桐失笑,翻身下马,一下下抚摸着它的脖子,“好马儿,我的心跳得厉害。”

狂热的欣喜与反复的恐惧交织,汇成一股前所未有的奇怪心情,叫他踟蹰不前却又渴望靠近。

黑马打了个响鼻,一双大眼直勾勾瞅着他,里头满是不解。

席桐自嘲一笑,刚要说话,客栈那头却径直有人迎了上来,笑容可掬的问道:“客官,打尖还是住店?我们这儿有上好的饭菜,滚烫的炕头,远近闻名的实惠。外头天寒地冻的,不如进来坐坐,歇息一回再赶路吧!”

席桐略一思索,顺水推舟的点点头,“好。”

“客官,恁这匹宝马甚是神俊!”那伙计刚要伸手去牵马,那匹高大的黑马竟高高扬起前蹄,竟是嘶鸣着要踢他!

“哎呦!”伙计吓了一跳,惊慌失措的退开了,黑马却又打了个响鼻,狭长的马脸上竟颇人性化的流露出点鄙夷。

“小兄弟,没伤着吧?实在对不住,它着实顽皮了些,又不大爱叫人碰,我该早说的。”席桐歉意道,又拍了马头一下,拉下脸来训斥道,“胡闹,我说过多少回了?今儿的豆饼没了!”

往常他本会在一开始便说明的,只是今儿想得出了神,竟险些伤了人。

伙计只是没留神被吓了一跳,这会儿倒不害怕了,只是觉得自己似乎被一匹马嘲笑了,有些啼笑皆非。又见来人竟一本正经的训马,早就没气了。

他正想着,马怎么能听懂人话,可下一刻却见那黑马竟真尥了尥蹶子,又用牙去咬来人的袖子,被避过之后还讨好的用大脑袋蹭他。

“没有就是没有了,总是惯着你,却不长记性!”席桐一脸严肃的说,简直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见他这样冷硬,黑马又打了个响鼻,这回却是蔫哒哒的了。

大宝惊叹万分,一边在前头引路一边啧啧称奇道:“小的真是开了眼界了,早就知道猪牛有灵性,没成想马儿竟比它们还剔透十倍百倍,您这匹马真是神了!”

席桐轻笑出声,“莫再夸它了。”

动物本就有智慧,尤其是这类与人类亲近的哺乳动物,很多都拥有小朋友一样的理解力和反应能力,就好比这会儿,这黑马虽听不懂人话,却懂得分辨语气,知道对方大约说的是好话,便又迅速洋洋得意起来。

席桐摇了摇头。

这马的脾气,大约是改不了了。

罢了,自己性子有些闷,它活泼些便活泼些吧。

两人一马沿着客栈前头的砖路走了一段儿,刚好遇见展鸰出来查看香肠的风干情况,大宝就道:“掌柜的,来客人了!”

展鸰抬头,就跟席桐四目相对。

果然是他/她!

两人就这么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也不说话,也不动作,好似周围一切都不存在了一样。

大宝压根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反正就是看见自家掌柜的跟被人施了定身法似的一动不动,直勾勾盯着自己带过来的这个年轻俊后生。

他挠了挠头,下意识的想出声,可话到嘴边,却又本能的停住。

怎么就觉得这会儿自己不该出声呢?

不光不该出声,好像站在这儿都有些多余!

也不知过了多久,展鸰终于回神。

她张了张嘴,上前一步又停住,忽然觉得之前想的千言万语都化作一句话,“你来啦。”

简简单单的三个字,瞬间打消了席桐的所有忐忑。

他从眼底开始沁出真正的喜悦,“抱歉,来晚了。”

说完,两人都是噗嗤一笑,刚开始的那点生疏荡然无存,好似从未分开过,又好似重新回到了以前无数次搭档做任务的时候。

“还没吃午饭吧?”展鸰笑着问道,“想吃点儿什么?我给你做。”

席桐还真就认真想了想,“焖面吧。”

“好,”展鸰点头,“正好早起泡了些干豆角,这会儿也能用了,你先去哇,你竟然有一匹马!”

直到这会儿她才注意到席桐牵着的高头大马,不禁面露艳羡。

“嗯,”席桐让开一点,意思是叫她过来摸一摸,又有些唏嘘的道,“这边也没有车,只好买一匹马了。”

大宝眨了眨眼,觉得自己好像有点听不大懂了。

什么叫没有车?那不遍地都是车么?

“你真有钱!”展鸰痴迷的看着阳光下黑马那一身上等锦缎一般油光水滑的皮毛,由衷感叹道。

这样一匹好马少说也得几百两甚至上千银子吧?自己这会儿全部身家加起来估计也就能换个马屁股!

席桐闻言笑了,一双好看的眼睛在阳光下温柔的泛起涟漪。

展鸰擦了擦手,激动非常,深呼吸了好几次才颤抖着伸出手去,然而……那匹马竟然不给摸!

她刚过去,黑马就转了个身,拿屁股对着她!

还甩尾巴!

展鸰面无表情的站了会儿,转过身去直面席桐,非常诚恳的说:“我很有理由怀疑你是过来炫耀的。”